笔翠小说 > 其他小说 > 满绿(清宫) > 六六 斜壁素晖
    傍晚时分,春儿一路小跑进帐子,欣喜道,“福晋,爷醒了”

    我披衣而起,休息并没有任何成效,我仍然精神疲惫,却始终了无睡意。

    匆匆赶去时,正逢众人探病而出,骤然见到如数的贝勒大臣,我也不禁一愣,好在为首的皇太极并无意与我虚应,温言几句后便领着人走了。

    掀开帐帘,屋里只得多尔衮与张仲其,背对着门轻声交谈,我顿了顿道,“十四哥,张大人。”

    两人蓦然噤声,“来了也好,”多尔衮转过身,朝折屏隔开的里间抬了抬下巴,“他刚醒,你去吧”,又对张仲其道,“咱们到外头谈。”

    “是,”张仲其躬了躬身,脸色略有些奇怪,跟着他离开,经过我身边压低声音道,“福晋,小爷很是虚弱,切莫让他太过费神有些事,嗯,不妨日后再细说”

    什么事说什么我不及细想,他人影一闪已出了门去。

    “觉得怎么样”我在塌边坐下,轻覆上他手背。张仲其没有说错,他依旧是苍白而虚弱的,仿佛是世间一点微尘,轻呼一口气便会消散得无影无踪。可当他的目光毫无保留一点点融入我的眼底时,我却感到美好与安然。

    他嘴唇一开一合,吐字模糊且低不可闻,我却明白他的意思,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回道,“我好好的,你就担心你自己吧。”他微挑起一抹浅笑,转首舔吻我的手心。

    “还有力气胡闹,是真没大碍了”我抽回手,俯身下去,在他颊边印下一吻,“下次看你还敢吓我”

    他眼神逐渐黯然,直到流露出些许痛不可抑来,吃力道,“不会有下次你不用再为我,担,担心太久雅儿,我,我只是,嗯,有点儿,有点儿舍不得你”

    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插话道,“你到底要说什么”手臂却被扣紧,他就势撑住床沿勉强半坐起来,我被他的举动吓得不轻,忙从后扶住他肩,锦被滑落下去,露出胸口层叠缠裹的白纱,我深吸一口气,转开眼去道,“你最好别乱动,若是有个好歹,一会儿张大人怕不要找我算账。”

    他靠在我身上,恍惚一笑,“仲其是我,是我为难他了”他大约不知道自己的笑有多惨淡,我只看得心里发毛,咬了咬唇道,“你该好好赏他,他可是”我话未说完,他便咳起来,按着伤处,身子不住发颤,“我”

    “你乖乖躺着吧,有什么话不能以后说”我下意识有些明白张仲其方才担忧的神色,他知道孩子的事么知道自己至多还有二十年么张仲其个混蛋,居然都不说清楚

    他渐渐平复,一字一顿道,“我以为我能给你,最好的可我,总是让你失望,难过你跟,跟着我,不开心那就走吧雅儿,你走吧”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我浑身发冷,脑中瞬时空白,不假思索道,“我还不到二十,你想我守寡么我膝下无子,你要我孤身一人,无所依靠么府中你的妻儿,你准备甩手与我,指望我贤良淑德,对着你牌位发誓会善待他们”

    他被我抢白,只是窘迫,气息急促,喘得说不出话来,而我话出了口已然后悔,此时感到胸口微热,低头一看,却见他后背上的血透出层层白纱,熨在我的衣裳上,我大骇,“你你”

    他似有所觉,拍了拍我手背说,“别怕我”话音未落便骤然蹙起眉来,以手掩口一阵剧咳,我看着越来越多的血从他指缝间不断涌出来,一滴,两滴,渐渐汇成细线,落在我的衣襟。

    只听“啪”一声闷响,我扭头,小邓子不知何时进来,站在折屏旁,却已吓得傻了,连药带碗都洒在了绒毯之上,我怒道,“还不快去叫太医”他才飞快地跑了出去。

    “你忍一忍,嗯”

    他却只是望着我,“你的衣服对不住”说话间,便又咳出一大口血,喷在我膝头,染红了我大半幅的袍摆。

    “到现在你还有心情和我说这个”我强自按捺着心中的恐慌,抽出手绢,去拭他嘴角的血迹,“有我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他额上涔涔都是虚汗,只紧紧抓着我的手,“雅儿我哥人很好你知道的”

    “够了,别说了”我声色俱厉,咬得牙关作响,他脸色已显颓势,只伸手来抚我的脸,眼神渐渐失焦,“六哥其实亦能托付终”耳坠上的玉珠清凌凌一阵脆响,他的手划过我的耳侧,落到锦被上,我慢慢地微笑,“可惜他们都不及你好”

    张仲其与李太医几乎是前后脚赶到,我的焦虑惊惧终于找到发泄对象,冷冷道,“张仲其,你说过若他醒来,便不会有事”

    “福晋,老臣敢拿项上人头做担保,”张仲其的失色只有一瞬,很快便被镇定取代,他与李太医一起扶住多铎,切脉看伤,随后进来的多尔衮便将我扯到一旁,“你放心,张大人与李大人都是”

    “我知道。”疲倦地闭上眼,任何安慰都只是徒劳,只有他的手覆在我肩头,让我感到温暖而有力。

    这一回,又是我们不得不旁观、忍耐与守候么

    我在时间的流淌中感到麻木,看着他醒过来便又复呕血,吐出的血紫中带黑,溅在新换过的锦被和床褥上,触目至极。如此两回之后,张仲其便对我轻道,“福晋,您要不先到外头去歇一会儿”我看着他没有答话,他无奈道,“小爷如今受不住刺激。”

    他不愿见我是吗我转身便往外走,总算明白什么叫踩在云端,只觉得头晕目眩,一阵阵虚软。诺敏候在大帐外,骤然见我一身的血,不由得掩口惊呼,“姐”

    我摆摆手,已没有多余的力气来表示我的吃惊,只向她身边的人随便一肃。

    皇太极的目光在扫到我衣襟上明显一顿,“齐尔雅真小十五他”

    我凝视他,他见我不答,也不追问,只道,“我送你回去,换身衣裳歇一歇再说。”

    随他吧。我只管自己往前走,他在后面道,“那天,小十五抱了你回来,说什么都不肯放手,太医好容易替他脱下软甲,还未拔箭,血已将胸甲内里的袍子,衬里,中衣全染透了,他还执意要先看你的伤势,几个太医都给吓坏了,竟不知该先诊治你还是先诊治他。”

    “为我赔上性命并不值得,”我停下脚步,皇太极亦在我身侧站定,静静地看了我一眼,“没想到咱们这些个兄弟里,倒是他罢了,你好好陪着他吧,过得了这一关,往后”他像忽然意识到什么,吞下后半句径直往前去了。

    往后放过我们往后恩宠有加往后只要他好好的,往后如何我都可以不计较。

    脱去血污的袍子,把脸埋在热手巾里,我听到外面有人轻声交谈,便问,“是谁”

    “福晋,”春儿闻声进来,说,“张太医过来了,要见您。”

    我猛地站起身,抓住她的手道,“是不是十五爷情形不好”

    “不关爷的事,福晋您别自己吓自己,”春儿回道,“奴婢瞧仔细了,张太医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着急,像是胸有成竹呢,定是爷的病情好转了。”

    “是么”我喃喃,再这样下去我觉得我会神经衰弱。

    迎出屋去,张仲其开门见山便道,“福晋切莫担心,小爷已无性命之虞。”

    我心头一松,却忍不住问,“张大人,你可确定”

    “福晋,若是小爷还未安稳,老臣如何敢脱身来做这个说客”我在他面上见不到方才的一点忧虑,便道,“这话从何说起”

    他轻叹,“倘若老臣记得没错的话,福晋和小爷这是第二回没留住孩子”

    我胸口隐痛,点了点头,直直望着他。

    他道,“这就是了,也难怪小爷撑着一口气将您送回来,一听福晋小产便晕过去。小爷自小得先汗和大妃的百般宠爱,免不了心高气傲,福晋前后两回小产,虽说不是由小爷所致,却总脱不了干系。就是寻常人也难免心里耿耿于怀,更何况小爷对福晋爱逾性命”

    我轻咳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张大人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张仲其望了我一眼,又道,“这第一桩算是心病,第二桩么,倒怕是小爷自己糊涂了。”

    “此话怎讲”

    “小爷外伤沉重,失血过甚,偏生又有气血淤塞于胸,老臣虽开了顺畅血脉的方子服用,但毕竟只是些许补益;又兼那解药药性霸道,十分之不受用,神智昏沉之下便容易生出些绝望轻生的念头。方才小爷将肺中淤血连毒尽数呕出,情势有些吓人,可却是好事一桩,余下的不过就是悉心调养。老臣虽不知小爷说了什么,只劝福晋一句,过往的别往心里去,日后劝慰小爷解开心结便是了。”

    虽然是我提出陪夜,可因为一昼的精神紧张,入夜后靠着看了会儿书便昏昏欲睡。好在没过多久,就被帐外的一阵喧哗吵醒。

    我放下书,正想出去一探究竟,转头却被一道视线定格。啊,他什么时候醒的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胡乱地揉揉了额头,

    骨头的记录:法医人类学家大卫亨特探案系列2sodu

    看到他朝我伸出手,便起身向他走去。

    多铎神色仍有些仲怔,望着我并不说话,我把右手交由他握着,似乎能轻快地笑出来,就说,“怎么看到我很意外是不是想问我是人还是鬼”

    “雅儿”他迟疑着斟酌字句时,我已动手捏了捏他面皮,道,“可惜啊,张大人说你没什么大碍,怎么办既然阎王看不上你,本姑娘只好勉为其难再收留你个几年了。”

    “咳咳”他瞪大眼睛,许久才像明白过来,顿时红了脸移开视线,闷声道,“我我还不是担心,担心我死了你以后”

    我打断他,“你还真敢说,嗯”他恐怕还不懂得这些话的份量,也不能体会听者的感受。这自以为解脱的说辞,强加给旁人的会是怎样沉重而残忍的枷锁。

    将脸贴在他左胸,道,“以前还真不知道你这样傻,而且还这样的自私”稳定的心跳总是让人安心,这几近失而复得的,更分外让人感怀,“你答应过我的事,究竟做到了几件就这么轻言百年之后,不怕食言而肥么”

    他的手捋着我的背,呼吸微微滞重,“只要你安然无恙我宁愿不曾承诺过那些”

    他竟然还这么想我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现在说后悔好像已经晚了。”

    “我怕照顾不了你一辈子。”

    仲其告诉他了吗我不想知道,笑了笑回答,“我不用人照顾,一样活得很好。”

    “你这样喜欢孩子。”

    这个应该更简单,“你快点好起来,大约就没什么问题。”何况还有博瀚与额仁。

    “雅儿”他轻声道。

    我问,“还有什么一并儿都说了吧。”

    他不答话,却忽然用力一扯我衣袖,我轻呼了一声,便被他紧紧搂住。额角正好抵在他颊边,似乎是一片潮湿地带,疑惑中便有更多又热又烫的液体缓慢爬过,沿着鬓角一直渗入发丝之内。我的诧异直接反应在了行动上,可是他的手臂牢牢压住我的肩胛。

    我不敢挣扎,以免不慎触碰到他的伤口,只好在僵硬地保持着身体平衡的同时,勉强转过头,见到的情形并未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在踏入沈阳的那一晚之后,我还能有幸再次领教他这不肯轻易示人的泪水。

    “十二岁和二十岁,看来也没什么差别,”我往他耳尖吹气,一边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顶,用哄小孩的语气道,“乖乖”说完,愉快地看着他因为恼怒而越发显得窘迫的模样,“你,你咳咳,把我当什么”

    “你说呢”我挑了挑眉反问。

    他缓过气,一瞬不眨地和我对视了一会儿,忽的“扑哧”轻笑出声,“我才不上你的当。”

    我收到了成效,转而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又哭又笑的,哪里又有个大人样了。”

    “这个不错,再来一碗”喝干最后一口赤乳羹后,我抬头问。

    诺敏点头表示赞同,对上前来收拾的春儿吩咐,“我那一碗多盛些红小豆”,才转过脸来兴致勃勃道,“姐,你抄份食谱给我,回头我也让厨子做去。”

    我笑答,“好啊,正巧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今儿是冬至,虽然一向对祭天酬神没什么兴趣,但时令之物和消遣却不可错过。煮烂的红小豆,浇上浓稠的牛乳,配上奶皮和炒米,果然妙不可言。

    回味着那香糯的口感,我从案旁抽出一卷画轴展开,“这个叫九九消寒图,上头的九九八十一个圈儿代表天数,从明儿起你记得每日填一个,天阴划上半圈,晴日就划下半圈,有风涂左边,雨天涂右边,若是下大雪就在中间点一点,等填满就算出九,那便是春天了。我瞧你闲着没事,拿去吧。”

    她似乎觉得新奇,也不收起来,只问,“姐,你这是打哪儿学来的”

    有人在身后替我回道,“那是汉人履长节必要备下的。”

    “十四哥说的不错,”我朝正跨进门来的多尔衮笑了笑,要在这里见他一面可不容易。

    诺敏则怯生生地肃了肃,便垂下眼去,“十四爷”

    多尔衮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径直走到案前,瞥着画问,“这圈式是最简单的,怎么不用春满或者梅花”

    他还真挑剔,“我的字可拿不出手,”我微微一笑,随即望定他,“不如”

    他出人意料地没有推辞,顺手提起笔,舔了舔墨问,“不知这润笔费是怎么算的”

    “那得看十四哥肯不肯赏脸了,”我招呼春儿过来,取了一碗赤乳羹推到他跟前,笑道,“独门独方,童叟无欺。”

    他哑然失笑,却理所当然没法拒绝,只得在纸上写了“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九个大字,然后解释给诺敏听,“这九个字皆是九划双钩,用朱笔描上一划就算一日”

    正说着,却见小六子急匆匆进来,附到多尔衮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皱了皱眉,目光在诺敏身上稍作停顿道,“我去看看,你们呆着不要四处走动。”

    “姐,咱们也去,”多尔衮的背影还没淡出视线,诺敏就道,她语气肯定,眼中有什么闪闪发亮,我还未发表任何意见,便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吃惊之余忽然想起,她怎么不叫“姐夫”

    距离上次看到豪格似乎有一段时日了,而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实在不能不意外他的出现,更意外地是他正与多尔衮激烈地争辩的同时,一手持刀直指背对着我们的硕垒。

    他们彼此不甘示弱,硕垒的声音却响起来,他说蒙古语,分外地清晰,“是我不慎,才酿成了大祸,两位贝勒爷不必为我这个罪人再伤和气”完了忽然跨前一步,竟自往豪格的刀锋撞去

    可多尔衮比他更快,一侧身抓住他肩,生生将他贯往一边。刀刃擦过两人身体,已然多了一缕鲜红。我们走近所见的便是这一幕。

    “十四爷”诺敏惊呼着甩脱了我的手,奔上前就给了硕垒一记耳光,“啪”这声脆响,将在场所有的人都打愣了。

    “敏格格,你”这是我第一次看清这位喀尔喀最有势力的继承者,他年轻英气的脸上写满不可置信的惊愕,逐渐涨得通红。

    “诺敏,你这是做什么”我狠狠瞪她,早知道刚才说什么也该拦住她。

    她并不答我的话,只昂头紧紧盯着多尔衮,大声道,“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让他去死为什么你还要拦着他你,你”我顺着她的目光往下,便注意到有血慢慢从多尔衮衣袖上晕开。

    “齐尔雅真,你带她回去,”多尔衮面无表情地越过我们向硕垒走去,甚至不曾看她一眼,“豪格,既然咱们意见相左,我看那也只有请大汗圣断了。”

    “十四爷你”

    我急扯了诺敏一把,“你非要弄出人命才满意”

    “姐”她终于转过头来看我,却是满脸哀求与不甘的神色。

    “敏格格,你忘了么那日是谁容忍察哈尔的追兵将你迫到走投无路,几乎失身还有博瀚,可是差一点就为了救你做了刀下冤魂这一切”

    “大阿哥,”我冷冷打断了豪格的话,“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胡乱挑拨各族各部关系,随意安加罪名的后果恐怕不轻啊。”

    他冷笑了声,望着诺敏的目光却别有含义,我没打算再给豪格任何开口的机会,侧身比了个“十四”的手势给诺敏,低声道,“不想害他就跟我走。”

    想来这半个月,我陪着多铎,几乎都没有和她好好说过话,除了知道那日是多尔衮与豪格带人救下他们之外,其余经过细节均从未问起。

    也许是我错了吧,原本一直以为,“血缘”是一种在大多数场合下都不够有力的证据,既不能说明问题,也不能借此判断是非曲折。所以面对着她激动而期待的诉说时,终于忍不住道,“你认为我会赞同吗”

    她呆了呆,便如我所想地举出最有说服力的例子,“大姐还不是嫁了十四爷”

    握住她的手,我将满腔怒火压弹下去,“对,如果没有你大姐,也许能轮到你嫁他,但现在,你最好认命,他只能做你的姐夫。”她没有见过那兰聿敏人后的落寞,我当然也不能说给她听,她仰慕的那个人的心,永远也不会流连在宫墙外任何女子的身上。

    她慢慢把手从我掌心里抽离,“姐,我不在乎名分,大姐是他的嫡福晋,我情愿只做个侧福晋,不,哪怕就是个侍妾”

    “你阿玛绝不会答应的,况且,我也不会。”扔下这句话和她,我掀开帘子,径直离去。

    夜里便有些轻微的失眠,多铎凑到耳边问,“怎么了我听说今儿为了硕垒的事,哥和豪格一直闹到御前去了,是不是”

    “不,没什么,大汗不会拿硕垒开刀。”我胡乱应着。

    他转首亲吻我的侧脸,“那就不要操心。”

    在黑暗中感到他温暖的气息,我合上眼说,“对,我不操心那些,我现在只操心你。”

    昨天jj抽了一晚上没打开的某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