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翠小说 > 其他小说 > 满绿(清宫) > 六五 郁乎佳城
    从重重包围中脱身而出时,我几乎不敢去数剩余的人头,倘若不是乱军丛中有人高喊了那一声号令“捉活的”大概我们谁都别想喘息着离开乌兰布统的土地。

    兵败之耻带来的仇恨火焰,勉强压制在了军令和权势之下,而所谓的活捉,离毫发无伤距离还是很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样“分头而行”便有了一定意义。

    博瀚随了我,都善自也走不远。掉头向西时,无暇再多顾一眼南去的诺敏的背影,只希望平安这两个字不会太过奢求。

    追赶我们的第一波有三十余骑,按照逐渐拉远的距离来看,似乎还是我们的马脚力更胜一筹,也许,这只不过是要逼我们在筋疲力尽后束手就擒。

    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地,直到一条宽逾十几米的河横亘在眼前,河对岸有两座靠近的敖包。

    “福晋,”都善一勒马,所有随后的人都停了下来,“咱们得过去。”

    身后的追兵,蹄声隆隆,越来越趋近,我吸口气凝视着微有起伏的水面,道,“过河。”

    缰绳绕在我的左臂上,随着前方沙克分出的一道水路,阻力为之减轻,然而河水冰凉地沁入每一个毛孔,即便咬紧牙关,也能感到寒气直透肺腑。不及除去的衣物贴附着皮肤,仿佛是纠结的水草,一直要将人拖入黑暗的穴洞。

    不能停不能回头,水中的我们只有任人鱼肉。

    勉强爬上岸去,四肢几乎脱力,最后一程差不多全靠沙克拽着,都善要照看博瀚,也并不比我轻松。贪婪地呼吸着这劫后余生的空气,我攀着沙克的鞍桥起身,眼角刚瞥到对岸一道摄人的寒光,便听他小声惊呼“小心”身子被一股大力扑倒,后腰重重撞上河岸边的石岩,我只咬紧唇,“痛”

    一瞬间,箭如芒雨般招呼过来

    博瀚我再顾不得其他,惶急地望去,见他正被推到的敖包之后,气未喘匀,那救人的侍卫已俯身倒地,而某个可怕的念头开始成形,我颤抖着,再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它。

    这已不是什么活捉。

    “去那里”血腥味焦灼着神经,无数鲜红正不断在白阔的软甲上蔓延开去,都善吃力地撑起身子,我回神下意识想去扶他,可是手臂被他钳住的刹那,猛然撞见了他眼中的绝然。

    “不要”我脱口而出,想挣扎却被他紧扣住腰,“福晋,恕奴才冒犯”他的尾音太快地,消失在了箭簇声中。

    不想看,不想听,然而一切却像卡带的录像,一格一格清晰地嵌入脑海之中。

    聚拢的侍卫们,是人墙和肉盾,在疏朗之处寻求遮蔽,只有两三步远的敖包,却仿佛遥不可及。

    人慢慢变少,一个两个三个这煎熬的酷刑,在背脊顶到敖包的石块时才宣告了结束。

    都善的手垂下去,我得到解脱。

    “福晋”他抬眼看我,绝然已经散去,仿若如释重负。

    我捏住他的肩,想说些什么,最后只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不会有事。”

    他只一笑,大量的血便从嘴角溢出。他摸索着把自己的箭囊和弓塞到我手里,像是喃喃般地叮嘱着“福晋您要等到贝勒爷,一定一定”血色飞快地从他脸上消褪,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深的灰白,博瀚早已泪流满面,我却觉得胸口某个地方正在骤然失重,那声音嘶哑的不像自己,“别哭,好好看住他,嗯”

    弦绷在扳指的内侧,将扣在掌心里的箭牢牢抵住,侧身出去,松开手指时,某种快意的报复填满空落的思维。

    在弓箭手掩护下,开始陆续有人渡河,我拧眉冷笑道,“别放他们过了河”

    我们所能倚仗的,也唯有这最后一分地理优势了。近身相博,只有死得更快。

    有人落水,有人又接上。

    箭告了罄,便从地上拣。

    小心遮蔽着自己,然后,无休止地重复那些动作,直到连死亡也都感到麻木吗

    迎风而至的银白色旗纛蓦然占据视线一角的那一刻,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有什么轰然落地,从此,再有厮杀,再有飞矢流芒,都已和我无关。

    身体被人紧紧拥住,在那个怀抱里我的手仍然战栗不止,是否每个人在杀戮过后,都会变成另一个陌生的自己他一遍遍吻着我的额头和面颊,“雅儿,一切都过去了,你看着我,没事了。”

    我似乎是“嗯”了一声,目光从他脸庞落到地上,都善在那里静默地侧躺着,背部三支羽箭连做一线,贯穿了肩头,左胸和上腹,那一身轻甲,已再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我抬头望着多铎,“救他。”

    “雅儿,”他低头看了都善一眼,便以手覆住我眼睛,他的手出奇的凉,却干燥而镇定,“他死了。”

    我浑身一颤,顿失了力气,想伸手抱他,由指尖传来的却只有疲惫不堪的抽搐,靠在他身上慢慢往下滑落。他似是察觉我的异样,定住我腰,惶急地打量我道,“你有没有伤着哪让我看看”

    我一动不动任由他检查,直到他忽然顿住,才问,“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自己深红的袍摆,看到地上的血迹,耳边仿佛有血滴溅落的响动,那不是我的我想这样分辨,可是却不曾说出一个字来。

    他一把将我抱起,脸色苍白,双唇紧紧抿着。

    便在这时,倏急地“扑扑”两声,破空而过,远处的一个小兵应声倒下。

    我睁大眼睛,不敢置信那叫嚣的鲜血淋漓还未退尽便立然重演。“别动”耳边窜过尖锐的风啸,他俯身,只将我往怀里一按,便听到他闷哼一声,搂住我腰的手骤然收紧,扣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脸触到他软甲上的铜片,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几支断箭跌落在脚边,而更多的寒意涌上来,我挣扎着在他怀里转过头去,碧色的寒刃带着一缕鲜血,透出他右胸,只近在我脸边,咫尺。

    “别怕,不碍事,”他将我放下推到身后。我伸手却不敢去碰他的背影,这并不是真的,他仓促转身时唇边来不及抹去的血沫渐渐和都善的身影搅作一团,在眼前晃动,无数白光的逼入眼睑,亮成一片金辉

    然后连方才拥抱的温度都消失时,一切泯灭成了黑暗。

    青灰的颜色终于变浅,如数分出宽松的经纬线,交错成的薄纱垂幔,一缕清风便能拂动。

    诺敏趴在床边,侧脸上还带着泪痕,我费力地伸出手去,才轻轻一碰,她便警觉地睁开眼,一下子从脚踏上跳起来,惊喜道,“姐姐,你醒了”

    那笑脸被无限放大,模糊而且失真,我合上眼轻问,“这是在哪儿”

    “咱们在军中,这是上都的大营。”

    我“唔”了一声,她续便道,“你好好歇着,我去叫太医”,说罢飞快地走了。

    看来她没事呢,那真是再好不过。

    头有些痛,身上也乏力得很,抬起手时指尖便不受控地轻颤。我徒劳地紧了紧拳,却发现大拇指上尚未取下的扳指,有一道清浅的磨痕横过苍绿的玉壁内侧,下意识抚上去的那一瞬,似乎有一阵感直刺入胸口,我以手抵住太阳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是越来越多的画面涌入脑海。

    “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诺敏进屋,见我失神的模样,转头急道,“李大人,快给福晋瞧瞧”

    那太医忙抢上前来,先请了个安,这才摆好枕垫,在一旁的圆凳上落坐,“福晋,您”

    我一翻身坐起来,撑着床沿道,“他伤的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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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晋是问十五爷,他还没醒。”

    “你说什么”我一怔,便瞪了他一眼。

    那太医立马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面色一白,便“扑通”跪了下去,可越急越解释不清,一连说了几个“老臣”也没续出话来。

    我只觉得心烦意乱,皱眉道,“跪什么还不起身,我有话问你。”

    “李大人,您先坐,”诺敏在一旁扶起他,转身过来劝我,“姐,姐夫不过没醒,你别着急。”

    我盯着她看,她便有些不自在地转开眼去,“连你也要瞒我”

    “不是,”她拉住我手,急急分辩道,“姐,我只是担心你受不了,姐夫出了那么大的事,姐你身子虚,又刚”她猛地住口,望着我一动不敢动。

    我微吸一口气,接道,“又刚什么”

    她被我的目光逼得低下头去,却死死咬着唇不吭声,我转头看向李太医,“李大人,你来替敏格格答吧。”

    李太医似乎瑟缩了一下,拿袖子掖了掖额角的汗,见已避无可避,才从牙缝里一个个抖出字来,“老臣无能没,没能替福晋保住孩子”

    不知是哪里吹来的风,卷起帐帘,“哗啦”一声过后又放下去。我觉得冷,可是手心却是潮热的,眼眶也开始发烫,心口的刺痛,一点一点膨胀,挤得胸腔里那窄小的空间扭曲变形。

    诺敏将手松开了,从两旁揽住我肩膀道,“姐姐,你别吓唬我你,你,说句话啊你罚我,罚我好不好如果不是我偷跑出来,硕垒也不会被人要挟,姐姐,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她说着说着竟“呜呜”哭出声来,我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轻声应道,“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她拿手背抹眼角,可那透明的液体却倾巢而出,我把帕子塞到她手里,道,“快擦擦,哭完了陪我去看看他。”

    李太医上前一步道,“福晋”

    我挑眉,堵住他的话道,“一会儿还要麻烦李大人带路。”

    短短几分钟的路,我却出了一身虚汗。大帐外,例行有侍卫守在门前,见了我们忙打起帘子。

    低头跨进门去,不由被帐里浓重的药味呛得皱起眉来,我轻咳了一声,小邓子蓦的转过身来,不敢置信道,“福,福晋”

    “你们爷呢”我问他,目光却径直落到他身后那架挡住了大半个内室的六扇云母折屏上,心中微微一震,抬脚便往里走,他似乎想伸手阻拦,终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地上铺了一层极厚的绒毯,踩上去了无声息,每走一步,仿佛都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从矮几旁到床前,大块大块的血污,像干涸的水洼,只留下暗褐色的枯泥。借着在帐角燃着的火盆那一点昏沉的光亮,我渐渐摸索到塌前。

    如果不是尽褪了血色的脸庞,看起来苍白得近乎透明,他不过是睡着,与记忆中的寻常并无分别。我僵坐着,呼吸急促,想放声大哭,击碎这骇人的安静,可最后只是握住他的手,用尽力气将泪水逼回眼眶。他一定不会想看到我的这些吧,无助、焦虑、不安、惊惧

    俯身亲吻他双唇时,尽管那和手心一样冰凉的温度让我无限惶恐,真实的触碰却让我逐渐镇定下来。那种种的设想与预期,并不包括这样的结果。我不知道他过世的确切年代,对于他后半生的了解也只仅限“平定江南”而已,我只是害怕,害怕这沉默会一直持续下去,或者趋于消弭罢了。

    倘若现在有谁能断言他的平安,我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倾尽所有,大概也没什么紧要

    凝视着他微蹙的眉,我缓缓呼出一口气,就在我伸手掀开被子一角时,身后有人轻呼了声“福晋”,我怔了怔,被子复从手中滑落,“张大人”我放开多铎的手起身,仓促间只觉得眼前一暗,向前扑去,张仲其已抢上来扶住我手臂,道,“福晋,您还好吧”

    我借着他的力量站稳,定了定神道,“没事,坐得久了而已。”

    他看了我一眼,道,“这屋里熏得厉害,咱们先出去再说。”

    李太医和诺敏仍旧等在外头,张仲其毫不掩饰,直接道,“敏格格,老臣与李大人有事要和福晋商量。”

    诺敏会意,朝我点点头道,“姐姐,我去瞧瞧你的药熬好了没”便与小邓子一同离开了。

    我一言不发,等着张仲其开口,我相信他的直白,一向和相信他的医术并无二致。

    他在屋里来回踱了两趟,说,“小爷是真的命大,那箭势头急劲,贯胸而过,却只擦伤肺叶,断了两根肋骨。”

    我“嗯”了一声,他神色中略微的不自然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但他并不看我,似是沉吟,“倘若只是如此,虽然延误了些救治的时间,导致失血过多,但小爷自幼筋力颇佳,料理外伤后,脉数是断无如此虚浮细弱的道理。”

    “张大人,你有何见教,不妨直说。”我随手拿起案上的毛笔,揉搓着笔尖道。

    他慢慢望向李太医,“老臣等以为,箭上有毒。”

    李太医面色很是难看,忍不住觑了我一眼,艰涩道,“箭上喂了毒,本也不算难解,但因穿透胸腔,伤及内脏,毒入肺腑,实是难以拔除。”

    我把笔往地上一掷,冷冷道,“你们要和我说的,该不是药石罔治这回事吧”

    两人对望一眼,张仲其回道,“不瞒福晋,老臣确实有一剂对策,能解此毒,若是日后调理得当,可保小爷二十年性命无虞。”

    “二十年”我盯着他眼睛,仿佛有什么慢慢在心头啃噬。

    张仲其毫不畏缩,一字一句道,“此药亦为毒,取相生相克之理,于人颇有害处,是以至多也只有二十年。况且老臣并无万全把握,施药时若有丝毫偏差纵是华佗再生,扁鹊返阳,也回天乏术。”

    李太医起身,两人一同跪下叩了个首,道,“一切恳请福晋定夺。”

    “定夺什么你们早已有了答案,何必再来问我,”一丝恍然从脑中掠过,我淡淡望着他们,“如果我一直不醒,张大人您又准备寻谁来定夺这招先斩后奏,想必是张大人您的主意了”

    张仲其默然与我对视,忽转过头去冲李太医微微一笑,“李大人,老朽可未曾有骗过您吧”

    我冷眼看着他两人打哑谜,李太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犹犹豫豫道,“福晋,方,方子是老臣开的,药也是老臣配的。只因事出紧急,又宣扬不得,老臣和张大人便,便兵行险着了,望福晋原宥。”

    张仲其待他疙疙瘩瘩说完一大篇,这才道,“此伤能否痊愈,事关小爷功名前程,当时十四爷还未曾返回军中,福晋又昏睡不醒,实是无人可商榷,是以老臣便斗胆拿了主意,所幸并未铸成大错。”

    “若是有事,你打算全揽到自己身上,一命抵一命么”我俯身搀他二人起来,“这一回,多亏了你们,所谓人命关天,这跪本该是我跪的。”

    张仲其面上露出一丝慌乱,嘴上却道,“哎哟,万万不可啊,我的好福晋,您这一跪,可不是摆明看不起仲其和李大人悬壶济世的一片苦心嘛。”

    李太医已被他唬得瞪圆了一双眼,只愣愣对我道,“张大人那个素来狂放,那个不羁,福晋切莫见,见怪啊”

    我只觉周身轻暖,似乎得到暂时的解脱,道,“我我有什么好见怪的。”

    前面加了一个扳指的小情节~

    个人原因,一点私事没来更新,对留守的朋友完全表示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