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侧厅里喝完了八盅茶水,吃掉了三碟杏仁酥,李安文那边依然半分动静也无。

    扫了一圈周围合龙状态的丞相府家丁,个个脸上都摆出一副:你要是敢闯进去,就是皇帝我也照砍不误的不要命姿态。

    啧啧,看不出来,李安文书生气是重了些,但是训练这些个武夫倒还蛮有一套。怪不得锦衣卫经他之手,训练如此有素。

    我又坐了一会,耐着性子哔哔啵啵的剥着干果吃。到底实在憋不住了,只得倾身唤过那陈幕僚道:“这样,我不去打扰李安文便是,但是我想看看他现在在做什么。”

    陈幕僚犹豫了片刻,道:“皇上,我家大人正在处理公文,打扰不得。皇上要不”

    我摆摆手:“我就是站在外面看看,不进去便是。何况口说无凭,不亲眼所见,如何知晓李安文是否没有诳朕”

    那陈幕僚捋着那几根山羊胡子,一遍又一遍,终于再差一点把那几根胡子捋断之前,点点头道:“皇上,草民得罪了。请皇上随草民来。”

    李安文的书房坐落在院中的僻静一角。是再简单不过的房屋样式,没有多余一分的奢华。

    我皱眉道:“我记得赐这座宅子给李安文的时候,这个地方还没有这间屋子”

    那陈幕僚退了一步恭敬回话:“回皇上,这书房是李大人特意建起来的。我家大人喜静,说是这边幽静利于办公。”

    我点点头,轻步向书房方向走去。书房后难得的有一片竹林,风吹竹摇珊珊可爱。

    李安文若是一介绯衣立于林中,那可真真是万绿从中一点红。我笑笑,摸摸下巴觉得此处甚有意思。

    “我记得这种竹子在北方难以成活吧。是新近移植的”我踱步走进竹林:“能再这喧嚣城中另

    辟一方天地,李安文也确实有意思。”

    记得登基伊始,尚且常常到李安文府上歇脚。只是之后李安文行事愈加跋扈怪癖,两人间的交谈出了国事似乎再无其他,颇有点索然乏味的意思。

    知道君臣有别,但是看着李安文这般乖张行事,说到底还是有几分难以理解。

    是以这李府已有段时日没来,却不料内里变化颇大。

    “皇上英明。”陈幕僚紧跟其后:“这片林子原本不属于丞相府。这一块是丞相府买了隔壁的宅子,扩充的一块。这竹林原本是原来那户人家所种,但是大多枯黄。说来也怪,自从丞相搬来之后,就渐渐葱绿起来了。”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穿林拂叶而过,书房便立于眼前。

    我踮足轻行,悄悄绕到书房后,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向里面。

    李安文正背对着我们,一身绯衣穿在身上空空荡荡。

    我吃了一惊,转头轻声问陈幕僚:“他怎地瘦了这么许多虽然国事繁忙,但是也不至于”

    形销骨立四个字如鲠在喉,到底说不出来。

    陈幕僚低叹一声,欲言又止:“我家大人他唉。”

    我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看李安文不时批阅着什么。可能是有些疲倦,他搁下笔喝了口茶,又倾身拿过水盆里的一条毛巾抹了抹脸,又继续坐下继续看公文。

    “他每天都几时睡,几时醒”我低声问道。看得出来,这样子熬夜绝对不是一天两天。

    “我们其实也不知道。只是往往半夜起来查看府上,还能看见老爷的房里亮着灯。最近一次看见

    应该是四更末左右。不过大人还要更晚一些,五更应该差不多。”

    五更天,三点到五点之间。而李安文白天还需办公,也就是说,一天的睡眠不过三、四个小时而已。

    “他不要命了么”我恨恨道,一边继续看他,鼻子却有些发酸。

    姑且不论李安文近来行事,自打登基这一年以来,他的勤勉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想到,这么拼命。我虽然会过问国事,但是毕竟业务尚且不熟练,从小在现代长大,缺少皇室耳濡目染的环境熏陶。所以很多时候,公务都是由李安文代为办理。

    或许应该和他好好谈谈,大臣那边或许还有解决的办法。

    我摇摇头,寻思着或许应当给这只红毛狐狸安个长假什么的。

    李安文正埋头批阅,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阵咳嗽过后,忽然手中握着的毛笔滑落,两只手死死环抱胳膊,指节分明的手指几乎陷入肉中,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一般。

    “李安文他怎么了”我回头问陈幕僚。却看见陈幕僚正用袖子捂着嘴哭着。山羊胡子从袖子下露出来,颤颤巍巍的一抖一抖着。

    我疑惑地正要开口,忽然房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原来是李安文连人带着椅子一起倒在了地上,双手抱肘、身子缩成一团,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头脑一热,就想冲进去把他扶起来。

    忽然手被陈幕僚死死拽住,一边拉着我向外面走去。

    “你别这样,他到底怎么了”我急急问道,一边担心这里面的李安文。

    虽然他行事偏激了些,但是毕竟认识这么多年,一起上战场舔过刀子杀过敌,一起聊天喝酒无话

    不说。所谓知己,大抵只得这样一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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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叹了口气,只要这一次没事,我干脆让他回家赋闲,好好养养身子。至于公务,既然当了皇帝,业务熟练熟练也就会了。

    陈幕僚老着脸带着哭腔道:“我家大人近来一直都是这副模样。让他看大夫他也不看。我们请了大夫过来,回回都让他打发走了。还每日越来越晚才肯就寝,对着我们还偏偏要做出一副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模样来”

    末了,忽然往地上重重一跪,一边拼命磕头道:“皇上,草民代这丞相府上下一百来口求您,求您请御医来给我家大人看看,草民愿意结草衔环,生生世世报答您的恩情”

    我看着他,沉声道:“陈老管家,请起来吧。李安文我一定会请最好的御医来给他看病,但是现在我需要你实话告诉我,李安文这样已经有多久了什么时候发的病”

    陈幕僚颤巍巍起来,抹着眼泪道:“皇上,我家大人今年冬天就是这样,不过应该还在更早就拉下了这病。我家大人向来有个小伤小病都自己忍着,可是”

    我点点头,往回走一边道:“我先去看看他,陈老管家不必担心。”

    走进书房,我故意用力踏在地上,发出重重的脚步声。又在外边等了一会儿,才深呼吸一口气,提步迈入书房。

    果然,书房内李安文已经换上一副正襟危坐的姿势,若不是我亲眼所见,几乎就要相信面前的李安文和方才痛苦的瑟缩在地上的那个绯衣男人,是两个人毫无干系的人。

    李安文面色苍白如纸,咬了咬下唇,才起身绕过书案,上前对我规规矩矩请安道:“微臣叩见皇上。不知皇上前来,有失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一板一眼行规蹈矩,若不是看见他的指尖扣在地上已经发白,两肩微有颤动,饶是我也会以为他已经好了。

    “起来吧。”我平平道,一边自顾自去倒了一杯茶给自己,一边坐下,看着站在面前的他笑道:“此去江南一别数月,公事有劳安文了。”

    李安文双手悄悄笼在袖中,这一细微的动作却一点不落落入我的眼中。

    我装作毫不在意,依然喝茶。

    李安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额上细细冒出了一层汗水。良久终于艰难开口道:“不知皇上前来,有何事吩咐”

    我笑着摸摸手上的茶杯道:“没甚么,就是近来甚是想念安文,一回京就念叨着过来看看。”

    李安文苦笑一声:“微臣谢皇上厚爱。”

    我起身,缓缓绕到李安文书桌面前,随意翻了翻桌上的公文。一边偷眼去看李安文。

    他的身子已经有些难以控制的抖了起来,虽然幅度很小,但是由于我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所

    以看起来尤为明显。

    对于他,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恨铁不成钢。

    一方面感激他昼夜劳累,甚至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但是一方面,又头疼他做事恣意妄为,如今先

    杀钟丞相后杀叶大人,让我在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面前着实难做。

    是以打算先好好让他吃点苦头,这事情就当替自己出了口闷气,既往不咎了。

    我看他一副实难支撑的模样,终究是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奏折,走到他的面前站定,道:“安

    文,那两件事情我就当没有发生,朝廷里大臣们的意见你不用担心,我会替你挡着。只是这一次

    就算了,再有下次,你便还是辞官罢。”

    李安文身体一振,忽然抬了头望我,目光朗若晨星,比起我第一次见他时,更要明亮十分。

    “微臣请问皇上,按照我大燕律法,朝中大臣滥权杀人,该当何罪”

    我心里一跳,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按律,当斩。”

    “如果杀的是朝中肱骨,且株连数人呢”李安文拔高了声音,问的也是一字千钧。

    我闭了闭眼睛,道:“安文,你别这样。事情还有很大的余地,只要我”

    李安文忽然打断了我的话,声音严厉起来:“皇上请回答微臣”

    “按律,凌迟。”

    “微臣恳请皇上,将微臣凌迟处死”李安文忽然双膝一屈,跪在地上。

    “你不要逼我”我一甩袖子,出了门道:“你就死了这条心,我现在就进宫,去派最好的御医来给你治病”

    李安文在我身后苦笑一声,道:“皇上,微臣没有病,请御医来作甚么。”

    我气汹汹回身,一把拽起他道:“没有病那你为什么要掐自己的手”

    李安文方才笼在袖中的两手满是红痕,应当是方才暗中忍耐不住掐的痕迹。

    李安文苦笑道:“皇上,何必呢。微臣自知命不久矣,此疾药石无灵,皇上还是依了方才微臣所

    言,以示天下罢。”

    我握紧了他的手臂,道:“你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一定有办法的”

    李安文一笑:“皇上可知道,有蛊名为蚀骨”

    记得,当然记得,却没有想到,当日我不肯服下的那一枚蛊,却入了他的骨。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嘤,小李子俺对不起你泪奔顶锅盖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