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一

    随侍的宫人们手提明黄的宫灯,远看像两排漂浮在宫道上的幽幽萤火,为其中两乘凉轿开路。坐在后面轿上的阳信,耳边只听见宫人们脚踏在地面上行走的声音,她低垂着眼帘,看不见里面隐藏的情绪,可僵硬的面庞,泄露了她仍没有从宴上的羞辱中回神。她的母亲王夫人,端坐在前面的凉轿上,眼睛看向前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女儿。

    就这样一路无话地回到仪和宫,下了轿,阳信见母亲呢兀自走向主殿,并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便无声地走向偏殿,没走几步,耳边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你跟我进来。”

    进殿中,走到里间,王夫人屏退所有人,拉着她在坐榻上坐下。说:“今天你受委屈了,可你应对的很好,有皇族公主的气度。”阳信微微垂头无言听着,王夫人又说:“她还是个孩子,言语莽撞,你用不着放在心里,自己怄着,反倒伤了自己的身子。”

    阳信点点头,口中应:“是,女儿知道了。”

    母亲似乎忘了,我与她同年,也只是个孩子。我也有脾气情绪,我也会难过,会伤心,会生气,因为我只是个尘躯的凡俗之人。心里很想这样对母亲说,可怎么都说不出口。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能与自己的母亲说出心中真正所想。是啊,是什么开始的呢太多的事混杂在一起,她已经记不太清了。是,是了,是那次,弟弟刚封了太子,搬到东宫的时候。馆陶姑妈就经常遣人送陈阿娇到东宫玩儿,母亲也让我去陪着他们。陈阿娇的性格专横要强,我和弟弟都不喜欢,可母亲有吩咐,要好生与她相处,我少不得忍着也劝着急躁的弟弟。

    可有一天,陈阿娇如常地被送来玩,她看到廊檐下挂着的一只五彩羽毛的鹦鹉,正喳喳地学人说话,模样可爱逗人,她看了也很喜欢,就跟弟弟要。那只鹦鹉是舅舅在宫外东市的一个波斯商人手中买的,昨日刚送给他,弟弟也很喜欢,因而就不肯给。陈阿娇一听他不给,气得立刻让她的贴身宫人生生摔死了那只鹦鹉。弟弟气红了脸。

    我那时在殿里,听到外面的喧闹,走出来。目见满脸怒气的弟弟,和陈阿娇脚边躺在地上已经不动的鹦鹉,她大概知道又是陈阿娇在耍大小姐脾气。积蓄的怒火,心中砰然烧起,我拉着弟弟去找母亲,想让母亲为他们主持公道,看到母亲时满腹的委屈都化作了泪水。哪知不仅没有得到母亲的安慰,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说我们不懂事。那之后我才开始明白了什么。

    脑子里想着往事,母亲说的话她半听半漏,只听了大概。

    “累了一天,回去泡个澡,睡前再让人服侍你喝一碗,睡得香沉些。”

    “是”母亲关怀的话并没有,解开她心中的积郁。回到西偏殿,很快地洗了澡,喝了奶,就上榻。因为昨日只睡了两三个时辰,今日强撑了一天,虽然满腹的心事,她还是很快就睡去。

    幻梦二

    廊下圆门后,她愣愣地站在那,惊慌地看着四周。身后冰冷的墙壁,面前是常年无人修剪,疯长的植物,在黑得的夜里,它只是一团黑色看不清样貌的物体。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让她心惊胆寒的夜晚。她知道身后的院子里在进行着怎样恐怖的事情,可仍悄悄屏着气,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深怕惊动里面的人。

    颤抖着探出半颗头看向院中与圆门相对的那间房,房门开着,一盏灯火幽冷地亮着,模糊的光线下,栗姬被按在地上,白得刺眼的绫绸缠绕在她脖子上,狠狠收紧,因为痛苦,她身躯两端向上弯曲,形成一个妖异的弧度。挣扎,呜咽,突然如木偶一般软趴在地,带着无边的怨恨咽气。

    此时她奇异地看清了栗姬因为痛苦怨恨而扭曲的脸,那样清晰,仿佛咫尺。不,那不是栗姬那分明是陈阿娇的脸

    屋里一直背对着自己的母亲,缓缓转过身,她的目光好像穿过了黑暗的帷幕,在注视自己,轻轻地笑着,带着一丝嘲讽,冰冷的像是极地的寒冰。她惊吓地不自觉倒退了两步,终于受不了的失声尖叫。

    那人竟然是自己

    “啊”她惊叫一声醒来,全身已被冷汗浸透。墙角守夜的宫婢执着灯台上前,问:“公主怎么了”

    阳信想起梦里诡异的形景,心下余悸,好一会儿才说:“没事,拿茶来,我喝口茶。”

    喝了口茶心里好些,可又想起以前的事,再想到刚做的梦,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天要亮的时候才睡了会儿。

    第二日,阳信知道陈阿娇在万寿宫,故推说身体不适,未去请安。懒懒地歪在坐榻上。在王夫人也没说什么,让她好好歇着,自己去了。

    过了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弟弟走了进来,身后的一个宫人捧着一个半人大的木盒。阳信问:“怎么没去请安”

    “去的,请过安我就立刻赶到这儿”刘彻神秘笑道:“姐,我给你看个新玩意儿”又吩咐宫人:“你们去把门窗关严实,用帘子遮住,别让光透进来。”

    刘彻兴奋地亲自动手,揭开盖子,小心地拿出一个精致五彩玻璃的灯笼,放在坐榻上的茶几上。阳信伸手摸着灯笼,倒想知道除了精致些,与别的灯笼有何不同。

    刘彻道:“这叫走马灯,是舅舅刚找给我的新玩意儿,说是外头的时新玩意儿。”

    此时殿里的门窗都被紧闭,透光的地方也都围上了帘子。殿里黑漆漆的,如同夜里。阳信的手在黑暗中不自觉地一抖,想起了梦里的情形。忽然殿中五彩流光浮动,异彩缤纷,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斑斓华光仿佛在她周身舞动,只为她一人,她不禁有些着迷地伸出手去,想碰触一点彩光,光点却如顽皮孩子从她手中溜走。一滑而过。看着这样绚丽的华光,手中轻捏着灯上的穗子,心中莫名地感动。

    “姐,你怎么哭了,不喜欢这个么”刘彻忽然问。

    阳信回过神,摸着自己的脸,湿湿的,不知不觉竟然流下泪来。她掩饰地擦了擦泪道“何曾哭,只是昨夜没睡好,眼酸的总是自己溢出眼泪。”

    刘彻知道姐姐为了昨天的事心里不好受,所以拖舅舅寻来有趣的物事,一早来逗她开心。“姐,你别难受,等我长大了我替你教训她”

    阳信捂住他的嘴,向左右看了看,斥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说话怎么还如此莽撞,这里人多口杂,传到她耳朵里,不知又要闹出多少事来”

    闻言,刘彻一张脸阴暗下,坐在阳信身边垂着头不说话。室内的流光仍然在转动,却再激不起她心里的一丝涟漪,因为她知道这浮光掠影改变不了,屋外满地的荆棘。

    幻梦三

    夏日午间的日光最是亮白刺目且灼热,刚向王夫人请过午安从放着冰块清凉的主殿出来,走到通向西偏殿的过廊上,刘彻便觉着一阵阵的热意袭来,身上适才舒坦的冷气全被这骄阳的毒热蒸尽,加快脚步想着快些进姐姐的屋子早些凉快一下。

    到殿门前揭开竹帘进去,一阵沁人的凉气袭来,心里舒爽了许多。遂直走入里间竟然没见着一个伺候的宫婢,坐榻上空空的,也不见姐姐。再往里走,进了姐姐的寝室,绕过绣着百蝶穿花的丝质屏风,只见两只中等大小的瓷盆里盛满大冰块,放在两张矮几上,置于寝榻前。榻上垂着淡绿透明的丝帐,隐约可见帐后姐姐面向里侧睡的睡姿,纯白襦衣半褪,大半的香肩玉臂外露,一捧乌丝散开撒在枕上,露出细腻优美的脖颈。

    刘彻立于榻前隔着帐子不觉看呆了,雪儿进来见来撞见,起先不知是他,惊叫了一声。他方才回过神来,立于冰旁他的额头还是冒起细汗来,脸色泛红,喉头不自觉蠕动着。灵敏地察觉榻上的姐姐,身子轻微动了动,像是即将转醒,他逃似地离开。

    倒看得雪儿一愣一愣的盯着他适才走出去的门。

    “怎么了”阳信听见动静坐起身拢好半褪的襦衣问。

    闻言,雪儿回身说:“公主什么时候醒的奴婢出去办事刚回来,就见太子爷这里,神色不大好,奴才向爷请安,爷像丢了魂一般,一句话没说,适才就这么慌忙的走了。”

    阳信想起自己方才衣衫不整,再听雪儿这般形容皱眉厉声斥道:“不知道我在午睡么如何就放他进来越来越没规矩”

    主子是轻易不动怒的人,见她如此,雪儿慌地跪下请罪。“是奴婢管理无方,纵得他们任性躲懒,请主子责罚”

    雪儿伺候她五年,对自己的一应大小事都很上心,也很贴心细致,对阳信来说,她就像母亲身边的心姨一般。如此想着阳信虽气底下的人散漫,可也不忍心责罚于她。

    “你起吧,记住,再有下回我可不敢再用你”说毕,又躺于榻上,想着方才的事心里烦躁,觉着没好意思的,便起身唤宫婢为自己穿戴齐整后,到外间坐榻上练字静心。

    幻梦四

    回到东宫,刘彻满脑子都是晌午的情景。浑噩地过了半日,晚间早早地便睡了。朦胧中他已立于姐姐的寝室里,周围的情景如当日午间一般,只是此时是月夜,屋子里没有点灯,月光从开着的窗子照进透明的丝帐里,撒在姐姐的身上,她襦衣半褪地,面向里侧躺于榻上,裸露的香肩玉臂和优美的脖颈如凝脂般。不知摸着是怎样的触感,定是如上等的丝绸吧,他心里这样想着。

    从窗口吹进一阵微风,丝帐摇曳,她半褪的纯白襦衣和发丝也轻轻地摇摆着。突然榻上原应沉睡的姐姐缓缓坐起身转过头笑看向他,向他伸出如玉般纤细发光的手,手的小拇指戴的是自己送与她的蝴蝶戒指。他胸口剧烈起伏起来,额头的汗成颗粒滴落,看着那只葱玉般的手,刘彻喉头不自觉地吞咽滑动,知道不该,但他终是抓住那手。上了榻躺在她身侧,姐姐仍笑看向自己。他像着魔般,气息不稳地慢慢靠近,闭上眼小心翼翼地吻着她的额头、眉心鼻梁、下颚,睁开眼再看到这张熟悉的容颜,忽然发现她的一切早已烙印在心里,心里什么东西如开闸的洪水奔涌而出,呼啸着将他最后一丝理智吞没,绝望地吻上她的红唇,想寻求救赎。一切都像梦,他亦知道是梦,所以他放任自己,与她抵死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