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巷口,湛寻给司机发了定位,没几分钟,小李就把车稳稳当当停在了路边。
雨越下越大,雨刮器像在不停地左右推开泛滥在挡风玻璃上的洪涛。
小李车技很好,也不再揭湛寻的老底。
回到家,聂爷爷早就让人准备好了热水,一见宋酌回来,就让她赶紧去洗澡,别感冒了。
又见湛寻浑身湿哒哒的,又叮嘱说:
“少爷,你也赶紧去洗澡,把湿衣服换下来。”
“嗯。”湛寻进门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宋酌今天在店里转成了陀螺,因此腰酸背痛,于是在浴缸里泡了个热水澡。
当整个人都躺在浴缸里时,她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缓慢放松,舒适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暮色茫茫,瓢泼大雨还在下,浴室闪过一道光亮,吊灯拉长的影子映在天花板,紧接着,是一声响彻天际的闷雷。
“轰隆——”宣示夏夜的主权。
宋酌本来睡得正酣,一下子被惊醒,手都被惊得扑棱了下水面,才发现水有些凉了,于是起身穿上了浴衣,一边出去,一边擦拭湿发。
门外有敲门声,传来女声:
“小宋酌,小宋酌,你睡了吗?”
急切的敲门声又响起。她打开房门,就见一个帮佣面带急色,语气带着请求:
“少爷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医生想去看他是不是发烧了,结果他砸杯子把医生赶了出来,你能去看看他吗?”
小李是个八卦精,在私群里滔滔不绝,和他们员工描绘今天宋酌在场,少爷连架也没打的事。
今天晚上,少爷进了房间就一直没出来,还是聂管家拿备用钥匙开门才发现不对劲。湛老先生又去出差了,虽然湛老先生就算在,也不一定能拿他儿子有办法。
他们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就不由地想到了宋酌。
“好,我去看看他。”她点头,跟上了帮佣小姐姐。
帮佣走在前面,顿时松了口气。
等到了他房门口,其他人都犹如救星降临,唯独聂致紧着一张脸,似乎很不想让她进去,想自己去。
于是说:“我再进去试试,看能不能劝他。”
聂致刚拧下房门把手,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道闷沉的声音,“关上门,出去,别吵老子睡觉。”似乎很软很弱,但是又隐忍着怒意。
聂致只好缩回了脚。
宋酌看出聂爷爷的担心,但他不知道自己和湛寻小时候玩得很好,于是宽慰说:
“聂爷爷,你放心,在逐州市的时候,我和湛寻就经常玩在一起,他不会对我发火的。”
其实她也不能肯定,毕竟重遇之后,湛寻对她,总感觉还憋着一口气,让她感觉六年前虎口的牙印的疼痛感还尚未消弭、余存至今。
聂致想起来,自己去逐州市接她时,她说要去和一个朋友道别;而当年湛老先生也是去逐州市接的少爷,难道宋酌当时告别的朋友就是少爷?
现在显然不是细问的时候,他稍微放宽心,点头让宋酌进去了。
房门被她推得半开,她探进上半身,又把脚给挪了进来。
被子下的那团鼓起很显然已经到了怒意的顶峰,一掀被子,猛然坐起,狠盯着门口的方向发作:
“不是说了……”
湛寻后面的话如同在肚子里按了消音键,没了声响,而原本紧皱的眉间,也瞬间松展。整个人从炸毛到顺毛,只在看见她的那半秒钟。
他语气温顺地不像话,“你……你怎么来了?”
嗓音微沉,宋酌还听出来他嗓子哑了,就像被烟雾熏染了很久。
“他们说你晕乎乎的不对劲,还不肯看医生,乱发脾气,”稍微低头,还能看到地面来不及收拾的碎玻璃,“要我来看看。”
“他们叫你来你才愿意来的吗?”他整个人都很红,从脸颊到耳垂,都是病态的潮红,眼看整个人都晕沉沉的,脑子倒还是很清晰。
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们不叫我,我也不知道你生病了呀。”
说着拿出医生给她的额温枪,想替他测下温度,虽然肉眼可见,他应该烧得都能煎鸡蛋了。
这时,窗外夜幕一闪,一道闷雷轰响在耳边,整栋房子都被震出了摇晃的错觉。
霎那间,湛寻整个人都不见影,只剩在空气里鼓起的被子,两个角扯得严丝合缝。
而这一切,都在那道响雷之后。
宋酌渐渐想起来,小时候,自己去找湛寻玩,也是这样一个仲夏天的雨夜,他妈妈在公司忙,帮佣阿姨也有事回老家,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还是小团子的他,在一道响雷之后,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蝉蛹,她隔着被子和他说了好久的话,他才肯露出个脑袋,又伸出只手,攥着她的衣角。
这么说来,湛寻他……怕打雷?
从小到大这点还是没变,也不知道他把一群人关在外面,是不是怕被他们发现,觉得丢人。
她找到被攥得很紧的一角,隔着薄薄的丝绒被,握住了他的手,“别怕,我会陪着你。”
被子掀开,他探出双灼亮的眼睛,声音闷闷的,“我没怕。”
“……”扯谎的时候,手得先别抖。
窗外又是彻响夜空的雷声,他隔着被子,用力扣住了她的手。做出这个动作后,顿时合眼抿嘴,掩饰自己暴露后的懊悔。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怕打雷。”
他蔫蔫地承认,“嗯,我怕。”
额温枪靠近他的额头,滴的一声后标红,
“39°,让医生来给你看看。”
他下巴在枕头上点点,“嗯,让他来。”
“你不应该砸杯子赶人家。”
“是我错了。”
“医生来了,你先松开手。”
“不要。”说完攥得更紧。
最后,曲医生举着针,看着拉着小姑娘不愿放手的小少爷,很是犯难。
就这么为难地、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湛寻隔着薄被紧攥着人宋酌的手。
察觉到曲医生的目光,湛寻脸上的潮红加重,看着都滚烫,就在宋酌简直要以为他会原地自燃时,他主动配合去了卫生间。
五分钟后出来了,开门时暗暗揉了揉被扎了两针的屁股。
针打完了,还得吃退烧药,他倒是利索,一把的药丸扔进嘴里,仰头喝了口水,就全咽下去了。
直到他伴随着药效的困劲儿发作,他还是没撒开她的手,并且还在雷声中越抓越紧。
渐渐的,他的脸上异常的红消退,整个人也静静地睡着,呼吸声都格外安稳。
宋酌翻身醒来,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了床上,身上还盖着薄绒被,一臂之隔是熟睡的湛寻,两人的手还在牵在一起。
她坐起身,轻轻地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在她收回手的那瞬间,湛寻的眼皮在浅浅闪动,她立马屏息凝神,滞住动作,等他又呼吸匀称之后,一举抽回了自己的左手。
再踮着脚尖,放轻动作,朝门口移去。原来房间里的碎玻璃已经被收拾起来了,应该是帮佣小姐姐趁湛寻睡着后进来整理的。
湛寻手里握着空气,空空荡荡,他掀起眼帘,眸色异常清醒,盯着前面猫手猫脚的宋酌,怨艾地说出三个字:
“小骗子。”
话音一落,宋酌倏地转身,“你什么时候醒的?”
湛寻视线划过垃圾桶,里面是玻璃碎渣,他醒来的时候,她还呼呼打着小鼾,睡得跟只猪崽一样香。
他枕在手肘上看着她,抿唇没说话。
宋酌又纳闷,“我哪里是骗子了?”
她可是说到做到的诚信公民好不啦。昨天灰也说出句她是小骗子的话,看来湛寻这个观念形成很久了啊。
“你说要陪着我的。”
“陪了你呀。”刚刚打雷时她的确说过这句话。
“可现在还有雷声。”
窗外的雷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很配合来了个敲鼓般的轻雷。
显见的,薄被下,他侧躺着,双腿屈起,前胸抵在了双膝,眼皮软软地遮下,眼睫还带着颤。
“我这不是以为不打雷了来着。”为了证明自己没骗他,她接着躺回了原先睡凹了的印子里。
两人像回到了六年前,在最纯洁的年纪,互相怀揣着最诚挚的玩伴情谊。
“你还是小骗子。”他看着她说。
“我哪里骗了你了!”她怒了。
“你说你会……”你说你会永远陪着我的。
这句话他封在心底,记了六年,也气恼了六年。她离开后,自己很丢脸地哭了很长一段时间,渐渐的,才从小区里别人口中得知她父母去世的消息,而她原来是被她父亲的朋友带离了逐州市、去到了凭州市。
“我会怎么样?”她追问,倒想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没做到的。
“我忘了。”他忽然说。她的离开是父母双亡后的迫不得已,他没有立场去埋怨她。
“你……你忘了?那就是你记错了,我不是骗子。”
“你是。”
“我不是。”
“你就是。”
两人和幼稚鬼一样争辩,她忽然发现,小时候的湛寻是只黏人的猫,只会用爪子碰碰自己,或者靠近自己来引起她这个唯一的朋友的注意。
而现在的湛寻,显然伶牙俐齿了许多,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少言少语、温温静静。
她不服输:“我就不是。”还拍了下床垫表气势。
“好,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