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众朋友晚安,欢迎来到花花世界,我是雷」
收音机里,醇厚而性感的嗓音流泄,挑逗听者一颗蠢动不安的芳心。
坐在农场台阶上的何湘滟长长叹息,唇角扬了,眉宇却忧愁轻颦。
「怎么了心情不好」
冷不防一声关怀吓走了何湘滟迷蒙的思绪,她定定神,转头迎向站在她身后的老人。
「陈伯。」她低唤。
陈伯在离她一格的台阶坐下,精明的老眸望着她。「看你心神不定的样子在想他吧」
她脸颊微红。
「才一个周末不见,就犯相思了啊」陈伯笑她。
「才不是呢」她垂下头,不自在地拨了拨耳际发络。「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她又是一声叹息。
「究竟怎么回事前阵子是雷心情不好,现在换你了。你们小俩口的恋爱怎么好像谈得很辛苦」
「」
「雷对你不好吗」陈伯猜测。
「不」她急急否认。「他对我很好。」太好了。她苦笑。
「嗯,我也看得出来他确实对你很好。」陈伯观察她苦涩的表情。「这么说,问题在你了。」
她默默点头。
「怎么回事」
她沉默,犹豫着该不该说,陈伯也没催促她,静静等着。
收音机里,抒情的国语歌曲结束后,再度扬起雷枫樵迷人的嗓音。
「又到了我们爱情水晶球单元,首先callin的是台北的汪。」
「雷,我前两天听说一个有关于你的八卦。」一道娇腻的声嗓。
「哦」
「听说一直抱持单身主义的你终于决定定下来了,还买了一间农场,跟女朋友一起住。」
「你消息很灵通嘛。」雷枫樵低声笑。
「你不否认」女人很意外。
「我是跟女朋友一起住在一间农场没错。」
「你真的打算跟她结婚」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可是你以前说过」女人震惊到口吃。「你以前说过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你说对吗滟滟。」
带着淡淡戏谑的温柔轻唤,透过收音机,从百公里外传来。
何湘滟瞬间红了眼眶。
他公开对她示爱一向游戏情场的花花公子,竟在自己的节目里公开表示他不再排斥婚姻,还大方呼唤她的名。
她胸口一揪,忽地剧痛起来。
他终于拿出一腔诚意待她,可她却
「对不起,雷。」她失神呢喃,脸色雪白。「对不起」
陈伯皱眉,伸手探向她。「小滟。」
「我骗了他」她蓦地抓住他的手,激动地喊:「他对我这么好,甚至愿意给我承诺,可我一直在骗他」
陈伯无语,瘦削的老脸掠过一道阴影,他深深望着何湘滟,眼底有着难以形容的歉意。
「对不起。」他终于哑声开口:「其实这一切都该怪我。对不起,小滟。」
「不,我没怪您的意思,我只是只是」
「你担心有一天他知道真相后会恨你。」他怅然接口。
她不说话,大大的眼里蒙胧泛起泪光。
「不要让他知道。小滟。」陈伯握住她的手一紧。「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让他知道。」
「可是」
「我的病拖不了多久了。」陈伯说,神色黯淡。「最近发作的次数愈来愈频繁,我想说不定拖不了几个月,也许几个星期」
「不您别这么说。」何湘滟焦虑地阻止他。「不要。」她恳求地望他。
「我只是希望在走以前,能多些时间跟他相处」
「我知道,我知道。」她连连点头,见老人脸上纠结的痛楚,她霎时忘了自己的挣扎,一心一意只担心他。
「我对不起你。」
「不,没关系的,您别这么说。」
陈伯感激地望她。「你是个好孩子,小滟。雷能跟你在一起,是他的福气。我只恨自己看不到你们结婚那天」话语一顿,他忽地伸手捧住腹部,气息粗喘。
「怎么了」她惊慌问。「是不是又发作了」
「我、没事。」陈伯喘着气,硬挤出一个微笑,可前额滚滚冒出的汗珠,却清楚点明了他正强忍着某种痛楚。
何湘滟急了。「我们去看医生。」她扶着陈伯,慌忙想站起身。「我马上带您去医院。」
「不,不要」陈伯虚弱地摇手。「我不想、去医院。」
「为什么您发作的次数变多了,应该让医生瞧瞧。」
「不,我、不想去。我、不」话语还梗在喉间,陈伯忽地一个踉跄,整个人往前倾倒。
何湘滟震惊地瞪着老人因剧烈痛苦而在地上打滚的身躯。
「您没事吧」她急急奔向他。「雷伯伯雷伯伯」
在慌乱惊恐间,她不知不觉唤出那理应永远保守秘密的称呼。
是的,总是沉默寡言的陈伯正是雷万里雷枫樵的父亲。
「您必须住院,雷伯伯。」何湘滟对躺在病的老人说道。
后者皱眉,沉默不语。
「您必须住院。」她重复。「医生也说了,在医院里您才能得到比较好的照料。」
「住院有什么用」雷万里冷哼。「我动过手术,根本一点用也没有,还不是又复发」
「所以才更要留在医院里定期接受化疗啊」何湘滟焦急地想说服老人。「医生说了,您要是再不住院,情况会很危险的。」
雷万里别过头。「就算住院化疗,也不过多拖几个月而已。我宁愿回农场度过余生。」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与唯一的儿子朝夕相处。
何湘滟哀伤地望着老人。她很明白他心中的想法,也就是因为不忍见他剩下的这么一点点日子,还每天活在孤寂懊悔中,才想出这个办法来完成他最后的愿望。
「雷伯伯,我知道您想跟雷多相处。这样好不好我请雷天天来看您。」她柔声劝他。
「他跟我什么关系」雷万里讥诮道:「凭什么天天往返两个小时看我这么个老头」
「他是你儿子啊」
「他不知道对他而言,我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雷万里忽然激动起来,两道凄厉而悲凉的眼神射向她。
她一震。
看着她怔然无语的模样,他神色黯淡下来,语声转哑。「对不起,小滟,我太激动了些。我只是」他垂下眸。「我怎能要求雷天天来看我他每天在农场的工作够累了,最近还忙着招揽客人,我不能不但帮不了他,还拖累他。」
何湘滟没说话,呆呆坐在床前。
「所以您还是坚持要回农场」
「你就原谅我一个快死的老头的任性吧。」雷万里黯着脸色。「我只想多看看他、多跟他说几句话,别无所求。」
「就算胃部的癌细胞扩散得更剧烈」她白着脸问。
「那也是我的命。」老人嘴角自嘲一勾。「谁要我当初对不起他们母子俩这是报应。」
报应
多悲伤的说法。一个垂暮老人临死的痛苦与挣扎,都是因为报应
为了能向上天多偷得与儿子相处的一分一秒,他不惜承受发病时的痛楚,不惜让本来就残存无几的生命力流逝得更快。
对他而言,与其多苟活一些日子,还不如多跟儿子相处几分钟。这么痛苦活在世上,也只是为了多看看他。
她心跳一紧,充满期盼地看他。「你的意思是他可以当面请求你的原谅吗」
他别过头,不肯说话。
可她却从他动摇的神态察觉了他真正的心思。
「哦,雷。」她一阵激动,不禁更加揽紧他。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苦涩道。「他已经死了。」
不,他没死,他还活着。
她心跳狂野,好想立刻这么接口,可残存的理智依然阻止了她。
就算他得知真相后,能原谅自己的父亲。但她呢他能原谅她这个设计这场骗局的主谋吗
不,他不会原谅她的他会恨死她
她不敢赌,不敢想像道出真相的后果。
她不敢
「你怎么了滟滟,你脸色很苍白啊。」他捧起她的脸,蹙眉端详她。「哪里不舒服吗」
她心一紧。
他怎能这么关怀她他明明处于心情震荡的啊怎还能分神注意她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我没事。」她嗓音哽咽。「我只是在想雷呃,陈伯」
「还在烦恼他住院的事你放心,我会劝他答应住院的。」雷枫樵安慰她。
「他不会答应的。」她木然。
「我会想办法劝他的。」他微微一笑。
「你能天天去医院看他吗」她焦切问。「天天去陪他」
「每天都去」他蹙眉,有些为难的样子。「我会尽量,滟滟,可你也知道最近农场也有不少事要忙,可能抽不出太多时间。」
「那他就一定不肯住院。」她凄楚地,鼻尖红了。「他一定会宁愿忍受痛苦,坚持回到农场来。」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他有些茫然。「他住不住院,跟我有关系吧」
「嗯。」她眼眶也红了。
「为什么」
「因为他想多点时间跟你相处。」
「他这么喜欢我吗」他不解,半开玩笑。
她没回答,站起身,背对他。
「滟滟」他疑惑地望着她微颤的背影。
她心口一揪,忽地憎恨起自己的软弱。
为什么不敢说为什么不干脆一点告诉他真相
好不容易他露出可能原谅父亲的迹象啊难道她忍心看着他们父子俩永远不能相认看着雷伯伯为了争取与他相处的时间不惜糟蹋自己的身子
难道她何湘滟是一个这么自私的女人
「滟滟,你究竟怎么了」他来到她身后,担忧地转过她身子。「你今天晚上很不对劲。」
她凝望他,眼睫沾上剔透泪珠。
「怎么哭了」他心疼地抬指拭去那抹湿润。「有什么话说出来啊。我会帮你解决的。」
「雷,你」她握住他抚向她的食指。「曾经有女人欺骗过你吗」她沙哑着嗓音,神色看起来好哀伤。
「你什么意思」他微笑。「你该不会要说自己欺骗了我吧」
她容色苍白。
窒人的沉默让雷枫樵也逐渐变了脸色,眼光沉黯。「究竟怎么回事滟滟,你想说什么」
「我没什么。」她别过头。
胆小鬼她是个自私的胆小鬼
「滟滟,你」他还想说些什么,一串电话铃声却陡然响起。
静夜里的铃声,听来格外急促而尖锐,恍如催魂铃,一声一声教人心神不宁。
两人同时瞪向茶几上的电话,好片刻,都不敢去接。
终于,雷枫樵首先恢复冷静,慢慢接起电话。「喂。」他听着对方说话,愈听,脸色愈阴沉。
何湘滟颤着呼吸瞪着他挂断电话。「怎么、怎么了」
「陈伯又发作了。」
「什么」她震惊得拉高声调。
「别紧张,他们急救后,情况已经稳定了。」雷枫樵缓声道,试着平稳她的情绪。「只是医生希望我们劝他住院接受治疗,他说再这样下去,陈伯会连晚上好好睡个觉都不能。」
「他当然得住院,他一定得住院。」她焦急地搓着手,像只无头苍蝇在室内乱绕。「不住院不行,你看他连睡觉都不能好好睡,才没几个小时又发作了,他一定很痛,一定很痛苦」
「滟滟,你冷静点。」他稳住她仓皇旋绕的身子。「这件事我们慢慢再跟他谈,我相信他会接受的。」
「不,他不会的。你不明白他,他一定不会肯住院的。」她拚命,神态濒临歇斯底里。
「他会的,滟滟,你别这么激动」
「他不会的,他不会的他一定不会」她尖叫,紧紧拽住他手臂,瞪视他的眸无神。「你听我说,雷,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
「怎么会是你的错呢」雷枫樵试图安抚她。「老人家不肯住院,关你什么事呢」
「你不懂,都是我太自私,是我没勇气。我是个胆小鬼,我太自私了」她慌乱地呢喃,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
「滟滟,你别这样好吗」他叹气。「我知道你很担心陈伯,可是也不用这么」
「他是你父亲」痛楚的锐喊,瞬间划破了室内的空气。
他一怔,好半晌,脑海一片空白。
「你、你说什么」他瞪大眼,强迫自己找回说话的声音。「你是不是太紧张了你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吗」
「他是你的父亲。」她含泪看他,凄凉地明白自己现在正拿着一把两面刃。划伤他的心,也划伤自己的。「你父亲其实没有死。」
「我不我不懂。」他猛然后退一步,挺拔的身躯摇晃着。「那份遗嘱农场不是他留下的遗产吗」
「从来没有遗嘱。你签的,是所有权转让书。」
「那那个律师」
「他是我的朋友,我请他帮忙演这出戏。」她哽咽着。「如果你仔细回想,你就会发现我们从头到尾都没说你父亲死了。我们谈的,是所有权转让,不是遗产继承。」
他震惊地瞪大眸。「你联合律师来骗我你故意误导我,让我以为那是一份遗产,结果只是所有权转让」
「我想,一般人对继承法不会那么熟悉,而且你那时候又在气头上。」她垂下眼睫。
「你骗我」他绷着下颔指控。「你故意把我迷得团团转,利用我对你的迷恋,诱我跳进陷阱」
「我只是希望你跟雷伯伯有相处的机会」
「你住口」他厉声驳斥她。「你以为自己是谁你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你很得意吗看人家父子团圆很能满足你吗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在做善事我是不是还该感谢你」
「我没我没这么想。」她咬住下唇,眼泪一颗颗滑落。「我只是」
「只是什么你说啊」他怒吼,猛然上前一步,探手锁住她咽喉。「好个聪明的女人你到底还对我说了多少谎从头到尾,你一直在骗我,全在演戏你说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的」
「没、没有了。」她痛苦地在他愤怒的箝制下逼出嗓音。「你、相信我」
「要我相信你」他怪叫。「你还让我怎么相信你」
这一切都是骗局。从一开始接近他,她便一再一再地欺骗他。而他也傻得一次次上当他是白痴宇宙无敌白痴竟如此轻易就被她要得团团转她肯定在偷笑吧
一念及此,雷枫樵忽地仰头,张狂大笑。
充满自嘲的笑声,听来阴暗而诡谲,无情地她的心。
她闭了闭眸,泪水随之滚落。「对不起,雷。可你能不能答应我,跟雷伯伯相认他真的很爱你」
「去你的」他倏地松开她,狠狠将她推离自己。「都到了这地步,你还要在我面前装可怜扮圣洁」
他瞪视她,充满憎恨的眼光令她全身血流冻结。
「算你厉害何湘滟,我认栽了」他怒咆,转身就走。
「你去哪里」她急急追上他。
「你管不着。」他漠然甩开她。
「你听我说,雷」
「我永远不会再听你了」他转过头,眼神像冰刃,冷酷地剜割她。「我听够了你的谎言了,何,别以为我会傻得继续听下去。」
决绝的撂下狠话后,他大踏步地离去,头也不回。
留下她颓然跪倒在地,茫茫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惘然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