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十又重新返回了监狱里,低着个头,拎着个饭碗去吃饭,一下子被朱同泽给认出来了,苍老了许多的朱同泽挺理直气壮地问着:“小八十,你又奸了谁家的闺女,还是又杀人了,怎么又进来和俺做伴来了,是不是这儿的日子没住够”
“俺一失手把刘三大给打倒在地,头磕在石台尖上给磕死了。”
“你小子有种。”
“俺不是有意的。”
“你招惹她干什么”
小八十一五一十地把所有的缘由和来龙去脉都和朱同泽说了,朱同泽才说:“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小八十说:“将来,俺要是还能出去的话,俺还伺候俺娘,俺还给她养老送终。”
朱同泽说:“你喊她娘了,你怎么不喊俺爹呢”
小八十说:“她都是俺娘了,你不就是俺爹了吗”
“俺听监狱的人说了,俺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就能出去了。”
“你要出去后,可要替俺好好地伺候俺娘,她一个人真不容易。”
“小子,这事还用你教老子。不过,俺出去后,俺也等你回去,你既然是俺儿子了,也得为俺养老送终。”
朱自强的老宅子自从土改之后,一直闲着没用,原来想当作村队部,后来也搁浅了。只是村队里当成了仓库装破烂,除了满院子里下不去脚的不怕浇淋的铁家巴什外,屋里面是大到耕地的犁、耙地的耙,耪地的耪子,耩地的耩子,小到牛棱头,车轮子簸箕木铣应有尽有。当初利利索索的四合院,如今院里墙角里都长出了一人高的树丛子来,还有屋顶上,小树在风中摇曳,好赖只有大堂屋里每年都有村队里装满晒干的草,晒干的玉米、高粮叶子,用来冬天里喂牛用,算是正儿八经的玩艺。
立秋的这一天,在场院里晒干的青草、玉米叶、高粱叶子都结结实实地打成了捆,用地牌子车或小推车拉到四合院里堆码在堂屋里。这份差使自然少不了朱自强,他把旁人用地牌车拉来的成捆草叶子,一捆一捆地摆好,一层一层地码好,一直码到抬头顶至屋梁了,他还是在不断地朝高里码着,用脚朝实成里踩着,尽量能装多少就装多少。堂屋是三间,有两道木梁,每道梁都是圆的,上面涂着一层金粉,多少年来寓示着朱家财源滚滚来。朱自强对这两道梁不陌生,他刚七八岁的时候,就指着梁问朱保三说梁为什么是金的。
朱保三就对他说,梁是圆的,上面涂上金是咱们家有金山,永远花不完。朱自强问朱保三为什么在村里咱们家的屋和别人家的不一样时,朱保三说,咱们朱家从几辈上就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有钱就盖得起这样的屋,他们穷人家没有钱,就只好住茅草屋了。
朱自强边垛草边回想着,原来宽宽绰绰的堂屋,如今成了朱草料的仓库,来装仓库还不是旁人,而是自己
朱自强一手扶着梁,在梁的一侧用两只脚踩实着成捆的干草、干叶子,突然间,他受力的手忽然觉得一下子抠进了梁里头,把他吓了一跳,他贴近一看,梁里有一个小洞,是他的手不经意地一下子把空洞木档板给戳进去了,戳的地方上还贴着一张四方对联,上面写着:吉星高照四个字,他的手戳进去的地方正是贴着星字的后面。他好奇地伸手进去,取出了一个小口袋,口袋沉甸甸的,一晃荡“哗啦哗啦”直响,他打开一看,全是金银首饰,他想起来,那一年夜里,村北头响起枪声后,他老爷朱保三感觉到了朱家的末日来临,于是,把全家人所佩戴的金银首饰全部收了起来,藏了起来。目的就是别让土改的穷小子们得到这些东西。他没想到老爷会把这些东西藏在了这里,由于他突然间死去,没来得及说出这些东西的下落。后来,爹和两个叔叔及婶都互相问过,但都总是摇摇头。朱自强挨个地看着,他到现在都能辨别出哪个首饰都是谁戴过。
他一个一个地看了一遍后,又发现了在口袋底下有一封信,他又立即打开看了起来,信纸都有些发黄了,用毛笔写的,字迹十分清楚,出自于老爷朱保三之手,他太熟悉老爷手迹了。因为小的时候,老爷就手把手地交他写字,但是,由于他玩心太大,没能学好爷爷的一手好字,朱自强把信很快贴到眼皮上了,费劲地看着,原来,这封是老爷写给四叔朱苗壮的:
苗壮:
这封信当爹的也只能写给你,因为你是咱们朱家最能挑起大梁的人。如今,穷棒子们闹土改分田地闹得挺凶,看来,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家业要保不住了。共产党和穷棒子们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今儿个给你写这封信,就是让你知道咱们家已经完了,你刚出去的时候,俺就和你说过梁上有个洞的事,这个洞只有我你娘和你知道,所以,如今,俺给你写了这封信,信上写清楚了谁家分了咱家多少地,几间屋,都记得清清楚楚,将来有一天,蒋介石要是再打回来,你可以拿着这个帐本和他们算帐,这一天,俺恐怕是看不到了,俺打心眼里恨共产党,恨这些穷鬼们,这里边的首饰都是咱们家人戴的,是俺让他们交出来的放在这梁洞里的。俺想,当你回来的时候,这些首饰可以变成钱,用来对付共产党和穷酸们
朱自强看到信上提起帐本之说,又伸手摸了一下,果不然在下面还躺着一个帐本,他又打开看着,土改时期的农会人名,分他家地的人名都一个不落地记着。像李大全这样的农会分子在名字上还用红色笔划了一个圈,看样子是作为重点对待。
朱自强看完信后,觉得老爷给四叔写的这封信的事是不可能实现了,都十多年了,蒋介石也一直没打过来,而且时时处处都有共产党管着。于是,朱自强又悄悄地把所有的首饰、书信、变天帐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重新把一层木盖盖好,把那张吉星高照的星字又用唾液重新糊了一下,跳下草垛,回家去了。
这一夜,朱自强翻来覆去地一夜也没睡好觉,以往的他,只要是一躺下来,不一会儿就鼾声四起。一旁的王寡妇看到朱自强从来没有过的这种反觉状态,不解地问:“你这是怎么了,像丢了魂一样地折腾过来掉过去的”
“噢,你睡吧,俺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朱自强白天看到的那些金银首饰,那封信,那本变天帐,像是一堵墙,一直堵在他的心里,他拿不定主意,这些东西是怎么办是取来卖掉还是交给政府,还是让那些东西永远躺在梁里。要是卖掉一些用来买粮买油盖屋,容易露出马脚,本来挺穷的日子一下子变富了,让人怀疑后又是麻烦,把它交给政府,那封信和变天帐都是反共产党的,要是政府反咬自己一口,自己又吃不了兜着走。要是让那些东西永远躺在那里,自己烂在心里,待到那屋子塌了的时候,这些东西回落到谁的手中去这一连串的问号让朱自强才彻底不眠。
大跃进,人民公社,共产主义者像一场风,像一阵过眼烟云,不长时间便散去了。这一痛折腾,家家户户,村队里的家底子都折腾光了,连全村里所有狗都全部勒死,呕在村外的大瓮里,臭气能熏出十来里路。美其说法是呕狗肥上地用。光人折腾还不算,这老天爷也顺不过眼去了,也来了个脾气大发,连着三年不给好脸子看,从一九六o年到一九六二年的三年里,在一年洪涝一年干旱的交替灾害下,地里的庄稼是颗粒无收,饥饿像瘟疫一样地袭击着成千上万家的村庄,千千万万的男男女女。整个鲁西南笼罩着饥饿的灾荒,袭击着老老少少们。没了吃、少了穿,多少个村落和朱家村一样,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死村、空村。这个时候,人们提起了老蓑衣临死前写的对联,太准确了,真是个神人。村里除了年老少幼之外,凡是能走动路的男女人们,该出走讨生的都讨生去了。眼看着进入深秋了,地里没有一粒粮食可以收回来的。而且仲秋的暴雨把朱村里破旧不堪的房屋冲倒了不为少数,地里没有粮食,大秋天里又没了住房,人们只好携妻带子踏向几十里几百里,甚至于上千之外乞讨人生。这对于鲁西南地区的人们来讲又是一个难度的寒冬。
在严重的自然灾害过去的一年里,一年夏秋两次洪涝干旱让整个鲁西南颗粒无收,人们只好挖野菜,携儿带女远走他乡讨饭为生,冰雪融化了,春寒料俏时节,饥肠辘辘的人们不得不开始撸树叶,扒枝皮,翻芦苇根来充饥了,树皮扒光了,连树根都挖出来嚼巴了,还是阻挡不住饥饿,人们个个都饥黄面瘦,双眼发直,走路打晃。小孩哭声,大人的叫声,都是因为饥饿而发出的。队里原来剩下的花生皮被人们一抢而光,玉米秕、高粮杆了都成了人们充饥的抢手货,不少人饿昏在街头,他们用手抠着黄泥,炉渣朝嘴里塞巴着,嚼着,咽着饿死的人们横尸街头,亲人们只能用苇蓆裹巴一下挖个坑埋了拉倒。
薄薄的白雪,已经覆盖着鲁西南大地,覆盖着朱家村。这又是一个漆黑的夜。朱三壮躺在炕上,想着因为饥饿有病而刚死去的老伴,又想到了儿子带着媳妇和孙子孙女在遥远的地间讨饭,心里很不是滋味,之所以他没有踏上要饭之路,主要是他有一个心事未了。朱三壮记得,自从他接到四弟朱苗壮的信后,他的确做了一件事,他把离他们村六十里外的发电厂给划了一个图,按规定的日子,交给了那个陌生人。今天,他刚忍着饥饿躺下来,又传来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