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随匆匆从侧门进了大庆殿,到御座前交了东西,一双眼睛立刻东张西望地找起了人。很快,他便瞥见了站在曾布旁边,几乎在打瞌睡的赵佶,连忙悄悄地往那边挪去。他一边走一边心中庆幸,一来简王赵似正在另一头和章惇说话,没功夫注意这里;二来曾布又是有名的善于机变,若有事情也能提醒一两句。
“端王,端王!”
正打瞌睡的赵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见朝会压根没有结束的迹象,他不由恼火地朝声音的源头望去,一见是郝随立刻收了怒色。此时,他旁边的曾布也好奇地往郝随望去,毕竟,这是元旦大朝会,一点点失仪就有可能被御史台弹劾的。
郝随如同泥鳅一般挤到了赵佶身侧,轻声把高俅的话复述了一遍,而随着他的话语,赵估的脸上由红到白,最后竟是成了铁青色。良久,他方才重重地点了点头,低声说道:“郝随,今天的事孤王绝不会忘记,你放心,这么一点小伎俩还奈何不了孤王。”
曾布瞧见郝随离去,这才小心翼翼地凑到了赵佶身边,扔过一个眼神询问事情缘由。待听得赵佶解释了一遍之后,他也着实吃了一惊,要知道,求神问道之举虽然在官宦人家很是流行,但宗室卜问前景却是犯忌的。身为宗室便注定不能参与朝政,问什么前途都是白搭,除非其人有心问鼎大位。想到这里,他立刻把端王府那个家人咒骂了千万遍。
“端王,你确认拿着你的生辰八字去卜问的那个人忠心耿耿?”盘算再三,曾布还是忍不住问道,“能够在王府执役的至少都应该学过规矩,即便再蠢笨。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忌。我的意思是,会不会他原本就是受人指使?”
“不可能,老黄自从孤王开府时就一直服侍左右。应该不会……”赵佶的声音嘎然而止,尽管也曾经审问过这个老家人。但是,他只在老糊涂三个字上动过脑筋,根本没有想过那个方面。可是,怀疑的念头只在他地脑海中一转就彻底消失了。“他虽然在内院执役,但很少有登堂入室的机会。更没有机会知道什么大事。曾相公放心,孤王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那就好。”曾布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便听见殿外传来一声长长地宣告。
“辽国使节。海陵郡王萧芷因觐见!”
一时间,无数大臣都小心翼翼地扭转了头,往日辽国来使虽然也有位高权重的,但比起萧芷因无疑却差了一截。谁都知道,现任辽帝耶律洪基已经离死不远,今后即位地一定是燕王耶律延禧,而萧芷因作为耶律延禧最器重的心腹,将来肯定是辽国最炙手可热的权贵。这样一个人物屈尊作为使节。实在是有点过头了。
萧芷因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大庆殿,丝毫无惧于那些善意或是恶意的目光。在单膝下跪说了一大通典型的外交辞令之后,他方才递上了国主耶律洪基口述,燕王耶律延禧亲笔地国书,而后就是一些各色各样的礼物了,其中甚至包括五百匹燕云战马。
在御座上支撑了了一个多时辰,赵煦早已有些倦怠,只是考虑到萧芷因是辽国贵胄方才勉强提起了精神。在好不容易听完了那长长的礼单之后。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口说了两句问候地话。谁料就在此时,萧芷因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了一番话。
“大宋皇帝陛下,外臣此次代表我大契丹皇帝远来,除了向陛下表达我国君臣的善意之外,另外的目的则是为了见识一位贤王。”他仿佛没听见大殿中的一片哗然,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曾经有来自大宋的商人在我契丹境内说,有一位亲王曾经在登州大旱时免去了自己庄上子民的税赋,甚至拿出了自己囤积的粮食散发给灾民,如此义举殊为可敬。不仅如此,听说这位亲王善于丹青书法,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外臣自己平日也很喜欢这些风雅之道,所以希望有机会能像这位亲王讨教一二。”
尽管萧芷因始终没有说是哪一位亲王,但是,这么一番话听下来,几乎十之八九地朝臣都把目光投向了赵佶。端王赵佶的书画诗词和他的风流一样有名,然而,萧芷因前面提到的事情却没几个人听说过,即便是御座上的赵煦也是一样。在不少朝臣议论纷纷的同时,赵煦也向自己这个一向宠爱有加的弟弟投去了意味难明的目光。
“想不到朕地弟弟端王竟能在异国享有如此盛名!”赵煦按捺住心中复杂的情绪,语气很是淡然,“朕的诸多兄弟中,端王人品贵重,而且又好学上进,朝中大臣也是人尽皆知。海陵郡王既然有意切磋,那朕择日便给你这个机会就是。”
“多谢陛下恩典!”萧芷因俯首道谢,但随即抛出了自己精心准备多时的炸弹,“外臣在汴京游历期间,多有遇到奇人异士,其中在大相国寺时,曾经有一个算命先生说过,他曾经算过一个很奇怪的命格,说是一月之内有什么大横之兆。恕外臣不甚精通汉学,这大横之兆为何意,外臣却是不知道了……”
“你……大胆!”此时此刻,御史中丞安惇终干忍不住了,第一个跳出来指责道:“尔身为契丹使节,怎可在大殿之上胡言乱语?这等谶语乃是小人所为,不足为信!”
“安卿家,海陵郡王来自契丹,兴许是真的不懂这些,你就不用苛责了。”话虽如此,赵煦的脸上却带着森然怒意。身为一国之君,他当然知道所谓大横之兆是什么意思,那就是天子之命。在自己尚未让出这个御座之前,汴京之中竟有其他人想要染指,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联想到萧芷因先前的话,他不由用锐利的目光打量了赵佶一眼,见其同样是大为震惊甚至可以说是怒色尽显,肚子里七分的疑窦登时减去了两三分。他又不经意地向另一个角落的赵似瞥去,正好看见了一张幸灾乐祸的脸,立时心中大怒。
由于赵佶始终没有开腔,曾布自然不会傻到这个时候跳出来,因此始终冷眼旁观。一场元旦大朝会过后,众多朝臣竟是汗流浃背,从赵煦阴沉沉的脸色中,人人都有一种暴风雨前的不妙预感。
果然,内廷一道旨意,包括政事堂几位宰相在内的数名朝臣悉数被召入了福宁殿,和他们一起受召见的还有几个宗室,除此之外再无旁人。另外,殿前司也接到了赵煦手诏,都指挥使立刻亲自带兵围了大相国寺,轻而易举地抓到了陈彦。一时间,汴京城笼罩在一种难言的恐慌气氛中。
“大横之兆,看来果然有人耐不住性子了!”坐在龙椅上的赵煦冷笑连连,根本不理睬梁从政劝膳的举动,“朕自忖一直是真心待所有的兄弟,想不到竟有人巴不得朕早亡,好,很好!”
众宗室之中,申王最为年长,此时见赵煦勃然大怒,他原本就在嘴边的话顿时吞进了肚子里,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原地不动,竟是打定了缄默的主意。站在他身边的赵佶也是一样低头不语,然而,简王赵似却第一个跳了出来。
“圣上所言极是,如今便是有人凯觎大位想要趁机图谋不轨,正该趁着时机把那个奸佞小人抓出来!”赵似一边鼓噪一边斜眼看着赵佶,突然语出惊人道,“依臣弟愚见,刚才那个萧芷因便提到了十哥,这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十二弟,你这话未免过分了吧?”申王赵佖见赵佶仍旧默不作声,念及往日这个弟弟对自己的诸多好处,他立刻打消了旁观的主意,站出来袒护道,“十弟向来谨守臣规从不逾越,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他突然翻身跪倒,朝着龙椅上的赵煦深深叩首道,“皇兄,萧芷因乃是契丹人,其言语难保不是包藏祸心,还请皇兄明察!”
耳听这些争吵,赵煦只觉头似乎要炸裂似的,就连浑身骨头都隐隐作痛。他正要喝止赵似时,外间梁从政突然匆匆来报,言说陈彦已经带到。这一消息顿时让他稍稍振奋了一些,立刻吩咐将人带入。
望着那个匍匐阶下不敢仰视的中年男子,赵煦不由生出了一股深深的厌恶。“陈彦,朕且问你,那个让你算命的人是谁?”
“回……回禀圣上,小人……小人当时并未……并未见到本人,只是……只是看到了生辰八字而已……”
“哦,做的倒是隐秘。”赵煦的目光当即变得更加锋锐,刀子一般扫过了廷下众人。“你把那生辰八字复述一遍,朕倒要看看,是谁有那么贵重的命格?”
一片寂静之下,八个字从陈彦的口中一一吐出。话音刚落,御座上的赵煦竟失手砸碎了手中茶盏,清脆的响声在大殿之内徘徊,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