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贤斋?你可真的看准了?”高俅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来报喜的高荣,面上尽是掩不住的惊愕。对于集贤斋他并不陌生,要知道,当年能够白手起家,多亏了从集贤斋得到的数千贯“润笔”,而里头那个管事刘安更是给他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他绞尽脑汁地在记忆中反复搜索,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集贤斋有和朝廷中那位大佬有勾结的迹象,不由疑窦更深。就在此时,一个高瘦的人影大大咧咧地迈进了大门,毫不客气地倒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累死了!这老天真是贼冷贼冷的,雪下了一夜都不得消停!”高明随口骂了几匀,自顾自地把旁边一壶刚刚泡好的茶往嘴里灌,许久才舒坦地呼了一口气,“爽快,总算缓过劲来了!”
高荣早在高明进书房的一刹那便悄悄退了出去,临走前也没忘记掩上大门。高俅也懒得计较高明每次回来的那副穷相,好笑地看着对方灌了一肚子茶,这才无奈地问道:“我说高大先生,所晚的年夜饭你也没回来吃,这大雪纷飞的,你跑到哪里逍遥去了?”
“逍遥,我能逍遥得起来么?追了一个家伙大半天,差点没把我这身老骨头颠散了!”高明冷哼一望,原本嬉笑怒骂的神色也逐渐消失了,显得有那么几分正经。“那位堂堂辽国使臣海陵郡王,竟在这种时节偷偷溜出了客省,而且后头还没有禁军跟着,你说可疑不可疑?谁知碰巧让我撞上了他,这一跟就是足足三四个时辰。他先是去了城西一户民宅,然后又造访了几家小门小户的青楼,最后还到聚宝楼和集贤斋溜了一圈,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不长……”
“等等。你说他去过集贤斋?”高俅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脸上表情顿时异常凝重,“你知不知道他去那里都见了什么人?”
“我又没有飞天遁地之能。哪有本事真的跟进去!”高明没好气地扔过一个白眼,但却思索开了。“集贤斋是萧芷因最后去的地方,总共逗留了将近半个时辰,待的时间算是比较长的。因为是大年三十,那时集贤斋已经半下了门板,他是从侧门进去地。对了。是有人出来迎接的他,称呼似乎是什么公子!”说到此处,他的眼睛也瞬间大亮。立马想到了事情关键,“你认为集贤斋中有人和他互通消息?”
高俅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忧色尽显。“集贤斋和聚宝楼都是汴京城中最最有名地风雅之地,来往的不是豪商大贾就是达官显贵,交易地多半是贵重珠宝名家字画,抑或是古董珍玩,而那里的头面人物往往是各家大臣府邸的常客,消息最为灵通。若真的是他们交通辽人。那后果……”想起当日澄心和集贤斋管事刘安的那点交情,他更是生出了一股不寒而栗地情绪,如果真的有心追查,说不定,就连赵煦的那点风流事也被别人知道了。
他不敢怠慢,连忙把早先赵佶府邸地那件事一五一十讲述了一遍,果然,这时连高明也皱起了眉头。两人谁也不信有人如此大费周折。目的只是让端王赵佶算一个命那么简单,如果真的是辽人手笔,那后招一定会紧跟而来,而且必定更加凌厉。
“坏了,今日乃是元旦大朝,圣上病体稍愈,应该会临朝接见大臣和各国使节,而所有往日不上朝的宗室也会同去!”高俅陡地想到一桩大事,脸色登时铁青一片。“萧芷因乃是此次辽国正使,此前一直在闲逛汴京,倘若他不经意地说什么从算命先生那里听到……”
“他娘的又是谶语!”高明一拍巴掌,立刻冲了出去,“眼下时辰还来得及,我赶紧去大相国寺,一定会让陈彦那家伙认清利害!小高,这里的事情你不妨交给宗汉或是燕青调度,你赶紧入宫去观观风色,至少也得给端王捎个信。”他一边说一边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一点空子都没留下。
高俅忙不迭地叫来了宗汉和燕青,把事情始末言简意赅地交待了一遍,而后自己则用最快的速度换上了官袍,佩上了银鱼袋,紧赶慢赶地乘马车朝皇宫而去。宋朝官员数目极多,即便是元旦大朝会也不可能召集所有京官,因此似他这样的闲散官员除非特旨,否则一般不参加这种朝会。不过,他往日陪着赵佶入宫觐见向太后地次数极多,因此验了官引之后禁卫便立刻放入,并无丝毫的留难。
但是,百官云集的大庆殿他却是进不去的。在外头兜了好几圈,他终于看到了一个熟人,连忙三两步奔了上去。
“郝兄!”
“咦,这不是高老弟么?”郝随正好奉旨出殿去取东西,此刻看到高俅不由有几分吃惊,“你怎么突然进宫来了,今次圣上似乎没有特旨召见你吧?”
“那是当然。”高俅此刻也无心和郝随多周旋,要知罚,郝随早已和章惇划清了界限,更是赵佶和宫中刘皇后沟通的纽带,权衡再三,他就把事情改头换面兜了出来。当然,萧芷因那一头就变成了曾经在青楼争风吃醋,别的一点都没提。
“一个契丹人竟有这样的心计!”郝随悚然而惊,目光中掠过一丝厉色,“高老弟你放心吧,我好歹也是在宫中厮混过多年的人,深知圣上的秉性。萧芷因自作聪明,说不定会自找麻烦。至于端王那边我也会知会一声,端王年少聪颖,这点小场面还是应付得过来的。”
“那就有劳郝兄了!”高俅含笑点头,目送郝随离去之后,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然而,当他转身准备离宫时,眼睛却不经意地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倩影,脚下登时有些移不开步子。
由于深知禁中防戍的惯例,因此他很快避开了几起巡宫禁卫,蹑手蹑脚地绕到了佳人身后,冷不丁出声唤道:“伊容!”
“啊!”伊容差点把手中的银瓶都摔了,回头一见是高俅登时大恼,“你没事躲在人家身后干什么,要是摔了太后要的泉水,你赔得起么!”随口吓唬了几句,她顺势左右环视了一番,见别无外人方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问道,“今日是元旦大朝会,你不用在大庆殿站班?”
“我是什么牌名的人,那个地方怎么会有我的份?”高俅自嘲地苦笑一声,又注意到了伊容手中的银瓶,“我记得太后用来泡茶的多是露水或是旧年贮存下来的雪水,这泉水又是怎么回事?”
“唉,还不是为了圣上的病?”伊容心不在焉地答道,俏丽的脸上也隐现忧色,“圣上虽然已经能挣扎着上朝,但毕竟病体尚未痊愈,何况昨夜……”她突然煞住了话头,警惕地张望着四周,这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昨夜圣上召幸了三位嫔妃。”
“什么?”高俅闻言不由瞪目结舌,尽管知道赵煦异常热衷于女色,尽管知道赵煦曾经召来道士教授房中之术,尽管知道宫中大小嫔妃都曾经暗藏过助兴秘药,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就在这种大病未愈的当口,堂堂大宋官家竟连身体都不要了,只顾着宣淫,这不是自己找死?
伊容却不知道高俅正在腹谤连连,她还以为高俅同样是心中担忧,又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太后早已忧心忡忡,因此从道观求来了几个方子,其中便有一个药引是山泉水,所以才让我到膳房去取。”
“原来如此。”高俅微微点头,却突然出手抢走了那只银瓶,“我此刻出宫正好太早,太后那儿我已经多日未曾前去问安了。”
“你……你这个无赖!”伊容的脸上现出一朵红云,但声音却低了许多。好半晌,她才开口问道,“那件事……你知道了?”
“端王已经告诉我了。”高俅捧着银瓶的手突然一沉,一时间,他刚才的伶牙俐齿似乎全都不见了,许久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恭喜你终于得脱这深宫大内。”
“你难道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么?”
“我……”
“你知道么,曾经我的夙愿就是能被放出宫去,但现在,我却宁可在慈德宫终老一生。”伊容突然抬起了头,眼眸中尽是水光,“官宦人家的女儿多在十五六岁便都婚配,即便我真是太后的亲侄女,此时出宫也未必能够找一个好归宿,还不如……”
“伊容!”高俅闻言大惊,情不自禁地伸手拉住了伊容的衣袖,“难道太后已经……”
伊容深深地看了高俅一眼,突然劈手夺去了那个银瓶,转身就朝小径深处奔去,不一会儿便离得远了。此刻,高俅却只是呆呆看着那个逐渐消失的背影,良久才起步追了上去。说不尽的恩德说不尽的情,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把一切想得太过圆满了。慈德宫向太后,这样一个在深宫之中待了几十年的女人,岂是能够轻而易举看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