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稍知西汉历史人们的心目中,霍光一人十分关键。他以霍去病异母弟弟的身份入侍宫中,受武帝临终托孤,自后辅政20年。不少时人及历史学家视之为伊尹。伊尹为商朝重臣,受先王嘱托辅佐几朝后王。太甲当政时荒淫无道,伊尹将太甲放逐出京,待到3年后太甲悔过,才接回复位,伊尹是一个敢于逾越常规但骨子里忠心耿耿的人物。偶尔也有人指责霍光过分揽权,逾越礼制,为乱臣贼子无疑。一褒一贬,针锋相对,不能不在霍光身上笼罩一层疑云。
按照史籍记载,霍光为人沉静详审,资性端正,连长相也潇洒至极。他身长168米,按当时男子的标准不算太高,但是脸面白净,眉目疏朗,更有一部好胡子,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正派、谨慎的君子。他为奉车都尉(管理御车),一直跟随侍奉皇帝,出入禁宫20余年,未尝有误,每次出入殿门,脚步都落在相同之处,人们在旁偷看,发现每次竟然不差分毫。武帝也正是默察霍光心性,认为可以嘱托大事,遂在死前托孤,杀母立子。昭帝8岁即位,政事全决于霍光。
霍光辅佐昭帝13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昭帝死时,无子,由霍光选武帝之孙、昌邑王之子刘贺为帝。刘贺即位27日,即由霍光作主,由皇太后出面废黜。这是中国历史上极为少见的废帝而不改宗庙之事。《汉书·霍光传》中有一长文,历数刘贺的种种悖乱之事,证明霍光等人的赤胆忠心和决断手段。事后霍光又立宣帝,6年后霍光病死,皇帝亲临其丧,下诏曰“功比萧相国”。
但是史籍中确实也透露出有关霍光的种种疑点。比如一般认为,武帝临终时向霍光等3人托孤,可是当时的右将军王莽(不是后来篡位的那个)之子王忽在宫中当侍卫,却到处宣扬说:“武帝病死时,我常在左右,何来遗诏向此3人托孤之事?不过是这帮小子相互抬轿造假罢了。”霍光听说后,将王莽找来切实痛责,王莽随后将儿子用毒药药杀。又说昭帝刚即位时,一夜殿中闹鬼,群臣相惊,霍光召来掌玉玺的官员,要代管玉玺。此人不肯给予,霍光便欲强夺,此人按剑曰:“臣头可得,玺不可得也。”更为可疑的是,霍光废刘贺时,将皇帝带来的200余人一道诛杀,这帮人在临死前大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刘贺即位时已有十六七岁,又当过诸侯王,手下有一批谋臣死士,可能想摆脱霍光专政的局面。霍光也正是看到这一点,才先发制人,所以有人便直指霍光为野心家和阴谋家,只不过是掩饰得较好罢了。
今日距西汉昭宣已2100余年,评论霍光如果只求之于史籍,确实难明。实际上,就是东汉班固作《汉书》时,所依据的材料也有可能被前人篡改过,班固只能根据说法不同的各种材料,折衷实录。后人对霍光各执一词,也都有其根据,并无确凿的铁证一定支持某方。
不过我们既然谈了这个题目,即使史料多阙,也不妨先撇开霍光而从别的角度借以观察。众所周知,文景时期主要信奉黄老无为之学,自从武帝即位,则马上褒扬儒家思想,以皇帝为天下至尊,刘彻一生便为建立专制统治一事费尽心力。我们前面说到无爵丞相和董仲舒等人时多有涉及,此处也不必详说。总而言之,经过武帝的努力,时人对中央强权已经习以为常,而以武帝办事的气魄和手段,比如杀母立子一事,也足以让人深深叹服而无从生出二心。昭帝一朝,承接武帝遗制,又遵循武帝晚年撙节爱民的政策,一时化解了诸多社会矛盾,人心翕然从之,中央权威的稳固则可以想见。在这样的背景下,任何一个重臣,都不可能撇开中央权威而另搞一套。相反,只有在中央政权的旗帜下,自己的想法才有可能推行。如此说来,极端地看,即使霍光真是一个野心家,也不可能做出太过分的举动,他甚至不可能产生太过分的念头,因为任何思想也不过是现实条件的产物。只有当中央政权威信丧尽、掌权者又无德无能时,乱臣贼子才会应运而生。所以曹操一生不管如何克己,由于汉献帝的无能和东汉中央权威的丧失,便不能不产生过分的念头。《三国演义》对曹操的丑化,是广大读者一种自然的下意识的反应。如此,反过来看,霍光本人即使真有野心,也不得不采取谨慎恭敬的姿态,而终生保持谨慎恭敬,自然也就遏制了他产生太非分的念头。所以,霍光只能是霍光,而不是篡位的王莽。历史人物的行为常常并不完全出于自己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