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两个足球教练在激烈争执下场球赛应取何种战术,甲说:“532”,乙说:“433”。不料走过一人,一语打断,说我看还是采取接稳一传、大力扣杀好,而且还一锤定音,众人定会难以想像。但是生活中常常有此类事,你本在一个正常的范围内争论,却遇到一个来自权威的无理裁决,而且必须执行,这时你会感到委屈万分,或者气得七窍生烟,长叹天下之大竟无一个说理的地方。

    汉初齐人辕固,是个正统的儒生,《诗经》四家诗中赫然一家便是辕固所传的齐诗。他寿命极长,而活动时期主要在汉景帝年间。当时黄老之学大行于世,儒家还不像后来一般为人所重,连皇太后都信奉《老子》。一天,皇太后召见辕固,故意问问他怎样看《老子》这本书,辕固抗声答道:“那只是奴隶僮仆的说法罢了。”太后大怒:“你尊崇的那些儒家著述,不是管管罪人的律令么?”骂完尚不解恨,还让辕固到动物饲养圈内与野猪搏斗。景帝不敢拂逆太后之意,但幸亏他还明白,知道辕固无罪,偷偷给了他一把利器。我们猜想辕固还是正宗的儒生,修习过包括射、御在内的“六艺”,会几下武功,下场以后,一下刺中野猪之心,野猪应手而倒。太后默然,一桩争论算是揭过。

    在这桩争论中,当权者算是说得清楚的,辕固还能争得个平安的结局。如果弄到当权者说不清楚,或者有意要整你,那真是走投无路了。狄山便是这样一个典型。

    汉武帝时,匈奴前来求和亲,武帝让群臣讨论。博士狄山说:“还是和亲为好。”他滔滔不绝地列举了汉高祖、景帝时的历史,又引古人兵者凶器也之语以证之。汉武帝以前实际上经常听此类话,如公孙弘、主父偃等都说过,但这次不知为何特别生气,尤其是御史大夫张汤提出反对和亲的意见之后。当时狄山与张汤就展开争论,并且马上发展到人身攻击。汉武帝此时也不说谁的意见更有道理,只见他板起脸孔对狄山这个读书人说:“我如果让你管理一郡,你能不让匈奴入侵吗?”狄山说:“不能。”“一县呢?”“不能。”“一个要塞呢?”声色越来越疾厉,狄山真是心胆俱裂,反思自己今日决无好下场,嗫嚅道:“可以。”于是马上发布命令,让狄山负责一要塞。月余,匈奴斩狄山头而去,群臣震慑。

    世界上只要有人群,对某事就会有相异的观点。这本来是最正常不过的现象,也是人为万物灵长之所在。思想与思想间总会发生斗争,假如容得各自摆事实,讲道理,从容论辩,取长补短,正说明了人高于其他动物之处。可惜这种风度不易见到,人们(尤其是拥有裁决权的)更喜欢用简单的手段,一语定乾坤,捎带宣布对方为荒谬,而且更要命的,是像汉武帝一般,你说学文,他用武来考你;你说能工,偏用农来考你;你说会诊断疑难病症,那么你能不能代小护士来打针?一句话,标准由他定,一定要考得你一筹莫展,自认过错,自卑自弃,才算达到目的。我们无权且又要活下去的小民,只得诚惶诚恐,颤颤栗栗,躲避着像狄山那样的下场,顶多熬过苦难后向后人讲述一下,让他们惊叹以前原来有过那么一个荒谬的年代,有过那么荒谬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