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翠小说 > 其他小说 > 满绿(清宫) > 七四夕 白露夕永
    转眼便到了年末,家家户户都开始预备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街头巷尾一派忙碌景象。多铎班师已有两月之前,因暂时不用开赴前线,他便一直留在府中守到我生产。

    “可叫我赶出来了,来,尧尧乖,看伯母给你做的衣裳,”那兰聿敏将两件一式大小的百家衣摆到褥子上,轻拍怀里的小家伙,转头问我,“这是尧尧对吧”

    我与她疑惑的眼神一对,便忍不住抿起嘴来,“那是皎皎。”

    “我又弄错了么哎,真是一模一样,”她皱了皱秀挺的眉毛,不甘心地又盯着小婴儿瞧了一阵子,才笑道,“这一双水灵灵的小丫头,不知羡慕死多少人,小十五那样儿,比得了儿子还开心,只差没给升仙了。”

    虽然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但是我仍没法将皱巴巴的小婴儿与“水灵灵”联系起来,不由撅嘴道,“哪有那么夸张。”

    那兰聿敏笑瞥我一眼,岔开话道,“今儿去南市上要些零碎布头,还多亏博瀚那小子。”和博瀚搭上边的事,都有些奇怪,她也只当一桩趣闻,将那估衣局子的伙计开始嫌这是薄利生意而百般推脱,到博瀚上前与其聊了几句她全然不懂的话后,态度大变,不仅殷勤备至连价格也低得近乎白送之事细细讲给我听。

    我也觉得新奇,他什么时候认识这些个三教九流“我没猜错的话,大约是江湖人的行话,若是懂得,那办起事来倍儿容易。”

    “对,对,”她连连点头,随即咕囔道,“什么小孩儿叫喜合子,好的叫贺大的叫海,反正我是一窍不通”

    正说着,就见多铎兴冲冲跨进屋来,“十二哥刚到,我让奶娘抱了尧尧过去。”他眼圈青黑,却精神亢奋,俯身吻了吻我脸颊,轻问,“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那兰聿敏显然看不惯他旁若无人的表演,轻咳了声道,“我先带皎皎出去”便挑帘出门。

    “赶人也不见你这样的,”那兰聿敏一走,我便竖着眉瞪他道。

    他在炕沿坐下,陪笑道,“我还不是怕你累着”

    算了,昨天也折腾得他够呛。望着他眼中的血丝,不禁好笑道,“你一宿没睡,大一早的就这样子见人”

    他大约仍沉浸在得女的喜悦中,摸了摸下巴,傻笑道,“嘿嘿,不碍事。”

    “不碍什么”我轻推他,“尽知道给我丢人。”

    他缩了缩手靠过来,笑嘻嘻道,“只要女儿给你长脸不就得了。”

    我不理他的一脸得意非凡,盯着他的手指细看,“这是怎么回事”伤口的形状有点眼熟,在食指与中指的第二骨节上对了,昨晚

    想起昨晚,仍免不了心有余悸。我精疲力尽地躺着,打从心底抗拒接受稳婆又惊又喜的宣告,还有一个再来一遍不,不,还不如让我死了比较痛快意识逐渐模糊了,似乎有人不断叫我的名字,眼前却是一派纷乱的重影,疼,好疼,然后嗯,好像有什么撬开我牙关,塞进我嘴里

    记忆差不多到此结束,我诧异地看向多铎,他便有些不自在地转开头去,“让你咬,你还真使劲”

    “噗”我足足愣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哈哈,太有趣了。

    他面上一红,做了个呲牙的表情,“幸好你不是属狗的。”

    我在他怀里笑得东倒西歪,气喘咻咻道,“哈你忘了我是小老虎,哎,怎么不叫太医看一下”

    他却认真道,“那时候哪顾得上我都快给你吓死了”

    记得梅勒氏可是费了不少劲才将他“请”出了产房,不知怎的又叫他进了来。

    我花了许久才让呼吸顺畅,见他也似平静得多了,便道,“别沾水,一会儿让小邓子给上点药吧。”

    他摇了摇头,凝视着厚厚的地毯出神,半晌道,“安和、皎皎、尧尧够多了。”

    “什么叫够了”我不解地问,他便垂下眼,拥紧我回道,“我不想再要孩子,雅儿,我只要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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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虽如此,双胞胎百日那天的盛况,依然忍不住让人想早早从筵席上逃走。

    前脚才跨出侧门,手臂却被人自后挽住,回头见是多铎,便放下心来道,“我出去走走。”

    “你”他欲言又止,下意识回望灯火通明的前厅问,“不喜欢吗”

    “不。只是屋里头有些闷,”我嗅到他身上微醺的酒气,靠向他轻道,“你一年中倒有大半时间不在府里,难得这样热闹。”

    他揽着我,吻到我额上,“院子里正融雪,我陪你去。”

    话音未落,却有橐橐的靴声走近,我站直了身,微笑对来人致意,“十二哥。”

    “我就说,你这小子怎么转眼没影儿了,”阿济格似已有五六分醉意,半眯着眼道,“咱们哥几个好久没这么喝了,难得老十四也有兴致,来来来,今儿借你的地儿,不醉不归”说着便拉多铎。

    “哥”多铎皱眉看向我,却被他兄长抢了先,“弟妹,呵,弟妹怎么说”

    “十二哥请便,”我将手从多铎掌中抽出,轻推他,“别让你哥哥扫兴。”

    踩上去了冰壳的石径,还能感受靴底的轻寒,想象着几月后春风和煦,吹拂满院丛丛簇簇的雪白梨花不觉神游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唤我,“姐姐,姐姐”

    诺敏快步而至,将臂弯里的披风塞到我手中,笑道,“姐夫怕你冻着。”

    她在安和事后的某天,忽然做出回家的决定,我并没有细问过缘由,此时不免多打量了几眼。许是注意到我的神色,她偏过头,语气平稳道,“爷不曾来贺喜,姐姐别在意。我知道,姐夫和爷之间有些心结是解不开的。”

    “你来也是一样。”我微笑道。她既然愿为豪格分辨,想来问题已不存在,而我也不曾有旧话重提的打算。

    假山下,七八个小家伙正蹲在那里起劲地搅弄池中碎冰,安和远远地瞧见我们,便站起身来挥手。我随意与他摆了摆手算是回应,问诺敏道,“前头那几个孩子,与你处得可好”

    她“嗯”了一声,露出几分笑意来,道,“大阿哥快八岁了,尚且懂事些,二阿哥与三阿哥成日里吵吵闹闹的,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闯了祸又只会往我屋里跑。”

    不知为何,对她我便说不出那套“总得有自己的孩子才好”的话来,或许是因为我总忘不了,她殷殷的目光,望着另一个人。

    沉默的当口,安和已经撇下玩伴,一路小跑着扑到我跟前,“额娘,小姨。”

    诺敏俯身给他掸去袍子上的尘土,刮了刮他鼻子笑道,“这下二阿哥可是连升两级了,还没恭喜你呢。”

    他神气地点点头,“我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妹妹,他们都没有。”对于预想中一个妹妹忽然变成了两个这件事,他显然适应良好,每日一做完我布置的功课,便会兴高采烈地跑到婴儿床边踮着脚张望,把努力分辨她们的不同之处当作某种乐此不疲的游戏。

    诺敏大约觉得逗他有趣,接口道,“可是多了两个妹妹,你的额娘、阿玛、小姨、伯母、博瀚哥哥、梅勒嬷嬷就不能总陪着你玩啦。”

    “唔”他像是被难住了一般咬着唇,不过片刻便抬起头来道,“不要紧。我长大了,你们陪妹妹,我也陪。”

    我盯着他纯净而生气勃

    傻妃的照妖镜sodu

    勃的眼睛,有一瞬难以言说的温柔淌过心房,“知道要怎样做哥哥吗”

    “嗯,”他拍了拍胸脯大声道,“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她们”

    围着嗷嗷待哺的小东西打转的日子,自然不能指望轻松无事,好歹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不至于手忙脚乱。

    多铎对女儿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每日回家必抱着皎皎和尧尧满屋子乱晃,并且信誓旦旦这回定要让女儿先开口叫“阿玛”。于是我打发时间的方式又添了一条在一旁看他又逗又哄两个不到六个月的小家伙,梅勒氏私下里无奈道,“小格格都还不会爬”直到进宫请安时哲哲含笑道,“我都听闻了,你家两个小格格可真金贵,”我才有点醒悟过来,哎,还不知道别人家怎么传的呢。

    偶有空闲,便叫来博瀚抽查功课。我教习算学虽也略略参照了算术启蒙,更多的却是用阿拉伯数字演算,一目了然且易于掌握。

    这日,我给博瀚分析如何依照数据画出折线图,以便于直观分析相对数值的变化。安和跑进屋来时,我正指着一处攀升的直线道,“这里其实用抛物线更好,能够看出增量在逐渐减少,趋于缓合”

    “额娘,额娘,”安和在一边扯我袍子,不住地打断我,“我也要画小山”

    我没空搭理他,道,“别捣乱,去让梅勒嬷嬷拿纸笔给你。”

    他却只对这一桌的图纸感兴趣,“不要,我要画这个,和哥一样的。”

    我被他闹得头疼,正想训他几句,博瀚已侧身让出位置,将他抱到高椅上,道,“福晋,安和也到该进学的年纪了,您教他吧,我拿书自个儿学就行了。”

    谁料这小麻烦精还不乐意,拉着博瀚的袖子不放手,“哥,你别走,”一面小猫似的拿眼偷觑我,“娘,我不淘气,你也教我好不好”

    再过一年半载,做为宗室弟子的他,免不得要去上书房听夫子讲解四书五经。即便我有心要教,只怕也没太多时间,叹口气道,“既然要学,就要有规矩。明儿起,巳正到书房来,不许迟到,不许耍赖。”

    他大喜,跳下椅子黏到我身边,踮起脚来撒娇地亲我的脸颊,我捏了捏他的耳朵,道,“去,得了便宜还卖乖。”

    安和听课还算老实,我每日只讲一个时辰,多了小孩子不容易接受,第二天用闲谈的方式略为考校,午后无事,他便磨着博瀚学骑射,一段日子下来,倒比以前结实许多,张仲其偶然见了,捻着胡须慢悠悠道,“福晋这可信臣的话了看看,才几天,就和小老虎一样。”

    我替皎皎擦了擦口水,笑回道,“对,现在不兴家养,干脆放生算了。”

    多铎知道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兴致高涨地表示要带安和去狩猎。

    结果第二天,过了预定时间大半个时辰,还不见他人影,我不耐烦再等,让荣贵留在府里候着,便牵了大红袍出门。

    在小校场门口拦住进去通报的守卫,将马缰递给他,自己悄悄绕到不远处的树下。

    放眼望去,安和正举着弓,一板一眼地瞄着靶子,哦,还挺像回事,就是离准心差远了。博瀚抱着肘站在一边,不时提点要诀,偶尔也上前纠正姿势,实在射得离谱,就作势要打屁股。安和根本不怕这种象征性的惩罚,于是最后往往以两人丢了弓箭闹成一团收场。

    我笑着摇摇头,忽听得草皮唏嗦声近,已被人自后抱住,“等很久了么”

    “还好。看孩子们玩闹,也不算闷。”

    他扳过我肩,有些歉疚道,“朝里的事耽搁得晚了,对不住。”

    我对他的忙碌习以为常,拍拍他的手,笑道,“我还没和安和说。”不过他带了数十骑侍从大张旗鼓而来,想要不惊动旁人也难。

    安和发现他爹的存在,老大远就跳起来惊呼,“阿玛”

    多铎等他跑近,便一把将他抱起,指着靶子笑问,“你射的你博瀚哥哥有没有帮你”

    “没有,哥只教我法子,我每天都有练的,”安和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转身寻求支持,“额娘,是不是”

    “是”我伸手捏了捏他晒得通红的脸颊,“用过午膳就连鬼影子都看不到了。”虽说是他自己努力的成果,可他开弓的地方离靶子还不到三十步,另外还掉了一地脱靶的箭,好在我本也不指望他百步穿杨。

    多铎丝毫不以为意,一脸宠溺地看着儿子道,“这些死功夫,有心就练得好,走,阿玛带你打兔子去。”

    安和顿了顿,随即两眼放光,搂着他脖子大喊,“我最喜欢阿玛了”我赶忙腾出手来捂住耳朵。

    入夏后城西一带林子郁郁苍苍,触目皆是明快的墨绿,翠绿,碧绿,浅绿日头很暖,却并不觉得懊热,久违的策马急驰,与迎面扑来的劲风,让人浑身放松。

    不知谁喊了声“在那边”顿时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多铎带着安和一马当先,随后是两三个亲卫,我略微落后,虽也看得到草丛里若隐若现的一点灰色,但位置却并不理想,这时索性紧了紧缰绳放缓速度,将抽到半途的箭送回箭囊,只作壁上观。

    而多铎握着安和的手,看准了距离,开弓撤弦,可谓一气呵成。

    我在心里喝一声彩,提缰赶上几步,侍卫已经拣了猎物回来。

    “不要拿开”还没等我勒马站定,便见安和猛地转过身来,他脸色发白,几乎是惊惶地叫我,“额娘”当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长弓上,却猛然止住了挣扎。

    我被他吓了一跳,随即疑惑地望向他爹,多铎却不看我,一手圈住儿子,一手将那倒霉的兔子拎起来,冷然道,“睁开眼,看仔细,”雪白的羽箭穿脑而过,甚至没有溅开多余的血,确实是他的风格,干脆利落,“今儿是打猎,往后上了战场,我不管你心里有多不愿意,都不准露出这样的表情,更不准哭,不准逃。”

    这恐怕是他能说分量最轻的话了,安和不能理解吧。我心里明白,可凝视安和哀求的眼神中仍抹不去的震惊和厌恶,只能轻声道,“安和,听到你阿玛的话了么”

    他紧紧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倔着不肯开口,我叹了口气,伸手想将他抱到鞍上,他却拽住多铎的手臂,慢慢回过头去,“阿玛,我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便无人说话。

    快到家时我才注意到博瀚并未跟来,转身问随行的侍卫,有人回道,“方才出校场时,博瀚小爷道府里还有些什物要采办,便先行离去了,让福晋不必担心。”

    我轻“嗯”了声,尽量告诫自己不必多想。

    晚上去安和房里,他红着眼钻到我怀中,我拍着他的背,道,“睡吧,额娘陪着你。”他这个年纪,还会为白日里所为做噩梦吧。

    一直到胸口传来轻浅均匀的呼吸,我才吹熄灯离开。

    没想到出门便撞上多铎,忍不住有点好笑道,“怎么不进来”

    他不吭声,良久问,“你也觉得为时过早”

    我能体会他此番的用意和期望,只是安和毕竟还小,太过急切只怕适得其反,这样想着,脸上自然流露出不赞同来。

    “他日后总要面对的,”他握住我的手,有点用力,“我的时间太少,不够教他。”

    自己的孩子,总想看着他长大,希望他一生顺遂,没有挫折,便笑回道,“怎会不够你若少点应酬,能多陪陪他便是了。”

    他点点头,却像是叹息道,“这个家,早晚要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