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翠小说 > 其他小说 > 满绿(清宫) > 六一 风吹草低
    走入那熟悉的毡包时,我停下了脚步,塌上合目躺着的人是比七年前加倍苍老的阿玛,背对我坐着的人是略显憔悴的额娘,而那个瞪大眼睛,和我对视的少女却是谁呢

    我在记忆中搜肠刮肚,结果却一无所获,只好保持着微笑,第一印象很重要呢。

    谁知她眨了眨眼就跑上来,拉起我的手,亲热地叫,“雅姐姐。”

    啊我对这个称呼适应不良,一时呆愣着,她便显出一点腆然,犹豫着喃喃道,“认错人了吗”而我的目光正好越过她的肩,在看到额娘笑脸的一瞬,忽然顿悟过来。

    可是,事实证明我想错了方向。

    这位诺敏格格,是额娘一母同胞的妹妹与索诺穆台吉的女儿,换言之,只算母亲一方关系的话,她是小聿儿同父异母的亲生妹妹,我的表妹。

    额娘在支走她后笑话我,“呦,你额娘这把年纪可生不出那么俊的姑娘了。”

    嘿,就是年龄也不对,我脸红,她才放过我,轻声说,“你阿玛挂念你们几个,尤其想你,我就让她经常来陪你阿玛说说话。”

    终于可以问了,“是因为诺敏,长得和我相像吗”

    “你也觉得了”额娘的眼神微微一顿,随即对疑惑的我道,“雅儿,你不会怪额娘和诺敏吧”

    其实,哲哲也好,大玉儿小聿儿也好,和齐尔雅真血缘趋近的,在容貌上多少都相似之处,但诺敏如此酷肖我,还真让人吃了一惊。不过基因使然罢了,我回道,“当然不会,说起来我也该感谢她才是的。”

    诺敏就在这时掀帘子进来,显然听进了最后那句,拍手笑道,“原来是背地里说人好话,怪不得要赶我出去”

    额娘领我去见阿玛时,吴克善正坐在塌前轻声回话,几年不见,他越发高大魁梧,甚至蓄起了络腮胡子,改走了野人路线。

    “小姑姑”我得到了一个热情而久违的熊抱,以及他的谑笑,“还叫哥哥么”

    我反诘道,“或者,你的儿子可以叫我姐姐。”

    在一屋子的哄笑声中,我走上前,头一次仔细打量病榻上这位和我只处过几个的父亲。他温和地望着我,久病带来的身心折磨,使他睿智的双眸微有些混浊,所幸并没有失去往日的光彩。回想我的兄长寨桑,还有吴克善、满珠习礼,他们也许更加骁勇,更加孔武,却谁也没有继承这样一双透穿世事的眼睛。

    “阿玛,雅儿回来看您了,”我跪在地上,握住他的手,干枯的皮肤和褐色的老年斑有些刺目。呵,不管是谁,都不能逃过生老病死,百年之后,我又会去什么地方呢

    “乖孩子,”他让我起身,摸索着我的脸说,“到底是不一样。”

    我愣了愣,明白过来。诺敏也靠近,捉着阿玛的另一只手贴到脸上笑道,“姨父,看,我比雅姐姐肉多呢。”以肉多为荣,这小妮子当真有趣。

    阿玛也笑,陆续又问了一些沈阳的事,我八分实两分虚地说了。这一坐便是一个时辰,直到额娘打断阿玛下一个问题,“女儿又不是明天走,有啥不能慢慢说的先让她去歇歇吧,你不心疼她也得心疼自己。”才算作罢。

    吃饭时向额娘探问,“阿玛看起来似乎精神还好”

    额娘摇头道,“那是见着你高兴。大夫早说过,再拖也只得一两年。底子都空了的人,还指望什么呢”她这样直言不讳,可见是有心理准备的。

    我便只道,“额娘,我这次回来带了不少药材,希望用了阿玛的病会有些起色。”皇太极对岳父倒是毫不吝啬,光是千年的老山参就赐了一打,不用提别的。

    她安慰地看着我,许久说,“有你在,额娘便安心许多。”

    那寨桑他们呢我一直觉得大福晋对齐尔雅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并不知道原因,但是阿玛病后的现在,这种感觉却愈发强烈了。

    饭后诺敏陪我去住处。依旧是那顶毡房,似乎连一根拉绳索都不曾变过。

    “我听人说,姐姐走了之后,姨母就将毡子顶收了起来,说是要等姐姐归宁时再拿出来,愣是没舍得给任何人用。”

    “是么倒也符合额娘的脾气。”我笑回,归宁啊,我可是想也没想过。

    “恩,姨母平日里最爱挂在嘴上的就是姐姐过得好不好,”她亲昵地挽着我的胳膊,忽的“嗤”一声笑,“对了,姐姐,姐夫对你怎么样”

    我正在检视还未整理的什物,随口答,“唔,挺好的。”这个能够满足额娘担忧的答案,显然对于诺敏的好奇心起不了什么作用。她缠着我不住问,“怎么好法天天都陪着姐姐吗”

    这会便轮到我笑了,她少女的打扮真让人怀念,不过更让人留恋的是这纯真无暇的想法,带着不通人世冷暖的美好,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怎么好法,以后你嫁了人就知道了。”

    “哼,你们都只晓得敷衍我”她撅嘴,气鼓鼓地瞪着我。

    青春期小孩的叛逆心理啊。“好吧,就举一样。他的俸禄进账尽数上缴,至于我如何支取用度,从来不过问。”

    “嗯”诺敏低头想了会儿,似懂非懂地嘀咕,“就是说姐夫对姐姐很信任呢”

    哎,看来灌输理财的观念对她来说还太早了。

    日子安定之后,便开始写信,轮流给大玉儿,那兰聿敏和哲哲。至于多铎,没有办法,有些事不得不和他提,提了难免又怕他多心,只好再另添些宽慰的话,往往收尾时已是长长五六页纸。最先说的就是博瀚的事。

    遇到这个小鬼实在是个意外。

    自从去年林丹汗败走大草滩之后,察哈尔部便被剥下了蒙古最大统治者的外衣,退至黄河南侧以图东山再起。由科尔沁往北至喀尔喀三部,向西至喀喇沁部皆归附在皇太极麾下,赤峰一带得到了暂时的平静。

    踏入草原的第五天,这份安和被数十只冷箭打破。如临大敌的侍卫们在一轮撒网似的追逐后,逮回了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

    捆得严严实实的人肉粽子被扔到地上。“福晋,怎么处置”都善按着刀柄,扬了扬下巴,“一伙马贼想打劫我们,放出前哨来探虚实,被兄弟们砍倒了几个,余下的便逃了。”

    活口在地上蚯蚓一样扭动,嗓音尖厉地叫嚣,“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蛋”

    我跳下马,缓缓打量他,“年纪小不代表你就可以随意侮辱人。如果不是我的人捉到你,落在你那些同伙手里,你只有更惨吧。”我轻踢了踢他手臂,只到手肘的衣袖下露出数道鞭痕,“似乎有人比我这个受害者更混蛋呢”

    “他们不是我的同伙”他翻过身,努力地想避开我的视线,目光笔直地盯着前方,“他们不配”

    这时我注意到他的靴子,尽管已经磨得破烂不堪,却看得出是上等皮料所制,靴帮上隐隐绣有一圈金色如意纹样,便道,“喂,你叫什么”

    他“哼”了一声,不屑地转过头去。我冷笑,“不说也可以,”对都善道,“带他上路。”旅途无聊,正好用来解闷。

    立刻有个侍卫过来,将他扔上了马背,在发现挣扎无用之后,他终于流露出一丝恐惧,但还是强撑着耍狠,“你们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认为我会告诉你么”

    他瞪我,很快却似想到了什么,迟疑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是谁,你是不是就会放我走”

    “或许可以考虑,”我轻笑着回答,他则立刻露出被侮辱了的表情,咬着牙道,“你们果然不是好人”到底还是小孩子,我自顾着跨上马,“不是好人呵,比混蛋顺耳多了。”

    “伊尔扎布”他在我身后喊,“我叫伊尔扎布”

    侧身问,“姓什么哪一部”

    红颜冷玉全小说5200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博尔济吉特,居翁牛特部。”就在我皱眉的瞬间,都善的佩刀已“唰”地贴上了伊尔扎布的脖子,“察哈尔的宰桑是你什么人”可惜,后者丝毫不为所动。

    事情也许不如我所想的简单,“放开他,”我挥手,“你可以走了。”

    大概双方都没有想到那么轻易便有了结,都善惊异的目光在听到我的补充“给他一匹马”后,还没有收回来;摆脱束缚的伊尔扎布则戒心十足地扫视我们这支五六十人的队伍,当我笑道,“现在改变主意还不晚”时才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拍马飞奔而去。

    现在,换我们扮演猎人了。

    十多分钟后,我们停在一个小毡包之前。毡包左侧垂有一根绳索,下端斜扯了一个小角度,埋入东侧的土里,这表示家中有人病重,都善神情不安道,“就是这里,奴才亲眼见到那小子进去的。”

    我看了他一眼,说“那就瞧瞧吧。”

    门帘被掀起的刹那,一个黑影直冲过来,好在我早有预料,侧身往门边一让,他扑了个空,待要回身再挥动凶器,已被我一把握住了手腕,“好刀呢。”

    “福晋”都善急上前一步,从伊尔扎济手上将刀夺下。

    全过程他都仿佛认命一般并不挣动,只是冷冷地仰起脸对我道,“如今你如愿了”

    如愿的恐怕是他吧,我的目光落到屋内的一角,厚重的毛毯下盖住了那人大半张脸,看身型应该也是个孩子,“你引我来,是想我替你救人么”

    “你能做得到么”

    这个不问我会不会帮他,却问我做不做得到的小鬼,还真是让人不得不另眼相看。心里生出一股异样的情绪来,我放开他的手,说,“叫孙梓方来。”

    “再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孙梓方抹额头上的汗,“这位姑娘耽误得太久,邪风侵入脏腑,就是我师父亲自来,也救,救不了”他是张仲其的关门弟子,临走前被塞给了我,本以为正好派上用场,结果未料是这样。

    转而对伊尔扎布道,“你听到了吧”

    “姐”他咬牙,握紧了拳头,眼眶里蓄满了泪,“总有一天,我要全部讨回来”

    向谁林丹汗还是皇太极或者是抛弃他们的父母族人

    当晚,这个大他两岁的女孩便离开了人世。临终前,忽然清醒地拉住弟弟的手,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当注意到站在他身后的我们时,便微微地笑了,仿佛只是片刻,她眼中凝聚的就光芒流溢,消散了

    伊尔扎布的小声抽泣终于变成嚎啕大哭,孙梓方留下料理丧事。走出屋外,夜风冰彻透骨,有很久我的眼前只有沉寂的旧日景象,陷入灰烬般的颜色中,在科尔沁和沈阳之间的这里,让人不自觉地想念温暖,或者只是什么人

    天明的时候,我叫来伊尔扎布,问,“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他神情疲惫,已经失去了初见时的锐利和凶狠,看着远处时眼底有萧重的阴戾,更多的是迷惘,其实他只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姐姐她”

    我打开包裹,取出一只青花坛子,“半年前我最好的朋友在沈阳过世,我不想她留在那个是非纷乱的地方,就带她回到她出生长大的草原。如果你不介意,就让她和你姐姐做个伴吧。”

    他有点颤抖,慢慢地把手放在骨灰坛上,低垂眼睑说,“我们是居翁牛特押在察哈尔的人质。”

    “以后不是了,”我摸了摸他的手,柔声道,“你做得很好,如果你没有带着你姐姐逃走,你阿玛一率部叛变,你们现在的境况只会糟糕十倍。”

    孙梓方昨夜已问了个大致,林丹汗第三次败退后,身为宰桑之一的额琳奇岱青萌发归降后金之意,与另一宰桑多尔济塔苏尔海商议,各率残部脱离察哈尔,额琳奇岱青虽有一对庶出的子女留为人质,此时却也顾不上了,若非有人透露消息,使得他们趁乱出逃,大概早被林丹汗捉去祭刀。

    无论如何,活着总不算是太坏的事。至于以后他要报仇还是要做什么,那是他自己考虑的问题了,拍拍他的脸,又问了遍,“想好了没”

    他静静地点了点头。

    按照蒙古习俗,我们拆了一顶帐篷,斩杀母马子马一对,配上鞍辔,埋入土中,意在另一个世界也不会短了粮食坐骑。在我看来这有些残忍,可是他坚持着,我也就没有反驳。最后我们骑马踏平土地,没有墓碑和标识,开春草长莺飞时,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们的宁静。

    “以后你就叫博瀚吧,”我搭着他的肩说,“将来教你汉文,会懂得它的意思的。”他低声答,“好。”

    如天空一般广博,像草原一样浩瀚。如果可以,但愿他能忘记仇恨与孤独。

    随着天气转暖,阿玛的病开始好转,到了那达慕举行时,竟可以下地由人搀扶着慢走了。额娘高兴之余,催促我们出去散心,“都还是花一样的年纪,别成日闷在屋子里。”

    对于那达慕我的印象还只停留于书中偶尔瞟到的几行字,知道男人要进行赛马、射箭、搏克三项竞技,获胜者十分风光,至于女人,忽必烈时代还有上场的资格,现在大概就剩看得份了,想到这里我的兴趣便自动逃走了。

    可是诺敏却很来劲,一大早就衣着光鲜地跑来撒娇,“姐姐,今日比赛马,吴克善家的小子要上场呢,咱们去给他鼓鼓劲。”

    我打量她特别的装扮,取笑道,“那么性急,不是想要物色如意郎君吧”据我所知,她还未定婚配,提亲的倒不在少数。

    “就他们”她把头一昂,撇嘴道,“还不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除了耍嘴皮子功夫,还会什么要不就是一身蛮力,看着就让人生厌”

    我失笑,她这个脾气还真像那兰聿敏,不晓得将来谁能给治得了。

    “福晋”这时博瀚的小脑袋顶开了毡帘,看到还有旁人在,便不出声地以目光询问我。我招手让他过来,说,“前些天我看你骑术进展得很快,今日的那达慕比马,要去看么”

    在他回答之前,诺敏已一把他拉到自己跟前,对我扮鬼脸道,“嘿,姐姐不去就把他借给我”只有他们两个会大闹天宫吧,我挑眉的时候,博瀚轻声开口,“福晋若觉得不妥,就算了。”

    我看着他淡然的表情下努力克制的跃跃欲试,不由得轻笑出声,“我栓着绑着你了吗想出去玩和都善说一声就可以了,不用那么拘束。”

    他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话。这小鬼

    被那达慕笼罩的整个草原,到了夜间也热闹无比。

    我们聚在篝火边聊天时,弼尔塔哈尔过来敬酒。这个白日里在快马赛中获胜的少年还缠着黄红相间的彩巾,象征胜利者的彩带则被打了个结绕在腰上。

    “恭喜咱们的把阿秃,”我笑着饮干了碗中的酒。

    他的脸却腾的红了,“额么个过奖了,阿玛说您当年才是”

    “噗”我差点被他的称呼呛到,他大概只比我小个几岁,却叫我奶奶额么个就是蒙语中的祖母,其实是姑奶奶,哪个都好,反正“老”这点是不会变的。

    “哈哈,小子,应该叫姐姐,姐姐呢”吴克善不知从哪里挤出来,大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朝我笑道,“你自己说的,可不能耍赖。”

    我不满地瞪他,而可怜的少年在父亲的调侃下已完全失去了马上的潇洒,不知所措地来回看着我们。

    “跟我来,带你去见一个老朋友,”吴克善眨眼,抓起我的手就走,“我保证会让你大吃一惊。”

    这个建议让人黑线,大吃一惊的,不是坏事吧

    把小多的番外更完了,但没有人发现,泪奔,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