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翠小说 > 其他小说 > 满绿(清宫) > 番外 当时明月照云归
    前面合并了一章,这章是一个多铎的小番外。

    送她离开沈阳的那一天,是一个难得的晴好日子。因为接连下了四五日的大雪,城里城外皆是一片洁白。去年说要和她一起去城东看雪景,最后还是没有成行,没想到今年就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

    出了怀远门后,是一段冷清的官道,正值隆冬,几乎没有人来往,只听到车辙轧过冰冻的土地,咯吱咯吱作响。

    她掀起车帘,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的景色,说,“上一回来时人心惶惶,都不知道原来西城外是这个样子。”神色间似乎很是向往。

    其实城西十分辽阔,天柱、隆业、甲邦等山并不高峻,远远隐没在天际之外。绵延至辽河以东,是八旗各辖的盐庄、靛庄和棉庄及果园,要说殊景,却是没有的。

    我把她搂在怀里,贴着她的脸道,“你若喜欢,等回来我陪你去那边庄子住几日。”看到她笑着点了点头,心里不觉轻快起来。

    也许到时可以去那里接她,最好是秋天,那时会有大筐的梨子,每一只都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而山林遍染红霜,跑马射猎都再好不过,她一定会开心。

    只是这样她会离开整整半年,想到这里我不由叹了口气。

    夜里歇在一个小驿站。

    都善从后面赶上来,说府里来了急信,乌云珠可能要生了。

    我把他拖到门外,说,“那就去叫太医来,现在不准让福晋知道。”

    回屋后,她问我,“是不是有紧要的事要不你还是先走吧”

    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我告诉她,“没什么事,等到了辽河,我再回去。”

    然而对于我的坚持,她却没有反对,良久开玩笑说,“再送就要到科尔沁了,我看你干脆和我一起去吧。”

    我笑着吻了她,因为我没有办法回答,她难道不知道我有多想陪她一起去

    那一晚我们说了很多话,直到最后她在我怀里睡去。

    我吹熄了蜡烛,在清淡的月光下,她的脸平静而温和,仿佛白瓷般光滑细腻,银辉勾勒出细致的五官。我出神地望着她,就是这样的她,让我明白并不是所有娇小而美丽的女人,都是脆弱易碎的瓷器。

    如果在祭陵时,我没有想溜出去找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她究竟拿了什么去换我和哥哥的自由,然后在我面前装得若无其事,那兰聿敏和乌日娜的那些话让我如坠冰窟:她怎么能这样做,宁愿我恨她冷落她,也不愿说出真相在她眼中,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值得她,这样做么

    因为冷,一夜她都紧紧偎在我胸口。我喜欢她依赖着我的样子,大多数的时候,她镇定而淡然,即使是府里出了那样的大事,她都没有透露丝毫的软弱。赛泽来信,语气很是惶恐,那时我只将它当作一件早晚要发生的事,而在脑中盘桓的是出征前她指责我草菅人命,不顾他人死活。

    呵,既然她不理解我的苦心,那么这次就让她自己看吧,皇家是一个怎么样残酷的地方。

    我只回信给赛泽说,此事全全听由福晋处理。没有给她任何的安慰。

    没过多久,玉林自尽的消息便通过哥哥传到我耳中,我忽然间便后悔了,要她独自面对的这一切,是多么沉重。而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我却远在千里之外。

    还师至张家口时因为与明将议和,商讨互市耽搁了数日,我心急如焚,忍不住说了些重话,大汗便斥责我眈于女色,急欲还家。

    我冷笑着,并不感到愤怒,因为他说得没错。

    只是,她还是没有来信。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有时失望和疑惑会忽然占据上风。

    我总是不断想,她需要我吗

    可最后我又被自己说服,和她在一起,欢喜永远多于痛苦。

    我在辽河东岸止步,然后看着她的马车上桥过河,然后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许久都没有动。

    面上仿佛还有她温润的吻,她最后抱了抱我说,“不用为我担忧,你要自个儿保重。”

    直到天黑的时候,我才回到府邸。

    府中一派喜气洋洋,孩子已经出生了,仲其和太医都在,见我回来像是松了口气。一轮恭喜过后,仲其对我道,“夫人生产颇不顺利,一直叫小爷的名讳,如今好歹是母女平安,您要不要去瞧瞧”

    我顿了一刻钟,才说,“好吧。”

    乌云珠给我生了个女儿,大眼睛,白皮肤,这是我第一次做阿玛,可是当梅勒嬷嬷把她抱给我看时,我却没有太多的欣喜,我一心想要的是我和雅儿的孩子,而在我怀里的这个皱着小脸的人,我甚至不在乎她长得像不像我。

    即便如此,在问起名字时,我还是给她取名为“额仁”。

    额仁,在蒙古语里是牧人对荒漠戈壁景色的一种美称,带着虚幻的美丽,我想雅儿她会高兴吧,毕竟她一直对乌云珠很好,而我看得出来,她喜欢孩子。

    就为着她,我也会善待这个小丫头。

    后来,乌云珠和我提起,她原来想让额仁叫玉林的,也算是回报福晋当时维护她的一片好意。

    我望着额仁有三分像我的眉眼,摇了摇头。

    她曾说过,死去的亲人永远活在了别人的心里,我想玉林,已经找到了那个地方罢。

    一个人睡的晚上,陆陆续续地我梦到很多往事。

    梦里发生的事很真实。

    灰色的大凌河墙堞,稀疏的林野和隐没其中的山冈。

    明明离了那样远,只分辨得出衣裳的颜色,可我就是知道,那个人是她。

    想起她的时候,我总是带着一种恍惚,有时兴奋有时心里很乱,为了凝神定气,只好去校场打布库或者射靶练箭。为此,哥哥常说我勤奋努力,没有辜负父汗的期许。

    我只能选择一笑了之。

    阻击锦州援兵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土地泥泞,四野朦胧。

    我猜不透为何大汗要点正白旗的两百护军和一千五营兵相随,但是军令如山,不容置喙。也许如今能让我真正对他臣服的,只有在这战场之上。

    小凌河河岸,冷箭似芒,火炮的硝烟在水雾中散开,分辨不出前方的路。

    四周不断有人倒下去,死亡和鲜血,不过是家常便饭。

    从马背上坠落时,我没有丝毫的惊慌。

    只有一瞬间,看着从泰哥脖颈穿过的箭,眼前浮现出小时候的情景。

    沁碧如洗的草原上,雅儿撅着嘴瞪我,气势汹汹,“我才不要骑它,你一定又没安好心”

    似乎是很远的事了,逗她吵嘴哄她高兴

    发誓永不负她。

    脚踝传来剜心的剧痛,现实扑面而来。

    泰哥在血泊中挣扎,查符塔由后掠上搀起我,问,“要不奴才来动手吧”

    我拒绝了他的好意,选择自己亲手结束它的痛苦。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强迫自己竟然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

    仲其责备我胡来,用非常愤怒的口气。

    我不理他,挣扎着上马,然后扬鞭而去。

    “小爷,您的伤一月之内不可以落地。”他说这话时眉头便皱得很紧,可是我假装没有看到。“您应该比我清楚,福晋她就算知晓了,也不可能来探望您。”

    我大怒,“那我死了呢,够不够”

    他曾是父汗最敬重的汗人大夫,从小看顾我长大,后

    虎变:从巫佛道讲述高官贵胄命运浮沉的仕途sodu

    来我跟他学了很久的汉文。

    有句汉话叫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是我第一次冲他发火,其实,我只是不愿相信,他说的都对。

    和雅儿有关的事,太轻易就让我乱了方寸。

    赌咒说不碰她的第二日清早,我就忍不住悄悄去看了她,这样的大婚之夜,她一个人也睡得很熟。

    五更的天,我在窗外站了很久,忽然就心灰意冷。

    回来时,左脚踩在地上一点感觉也没有。

    一定是早早的有人叫了张仲其和别的太医,又或者他从我走后就一直等在这里,手里拎着个水桶,走过来兜头泼到我脸上。

    如果我不是他主子,也许他会给我一个耳光吧。

    让簇拥上来拖住他的侍卫退下去,我尝试着挪动脚步,这才感到一种深重的疲倦和空虚。

    银盔上斑驳的血迹,像开了大朵大朵的山丹花,附骨嗜髓的血腥味。

    “你以为她会想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么”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夜里活血化淤的药燥得伤处火辣辣的痛,我一声不吭受着。

    仲其守了半个晚上实在看不下去,开了副止痛药喂我喝了,仍不忘讽刺,“看看这会儿知道厉害吧,正骨时怎么不喊没的日后落下病根,走路都是问题。”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却一句接一句,“小爷,这是要您记住拿自己的身体出气的代价。顺便告诉您一件事,老臣今日听说大汗的侧福晋身体不适,已先行返回沈阳。”

    我翻身坐起,“那福晋她”

    “自然是要随行的。”

    原来是这样,她当真不知道。

    一重又一重的往事瞬时如轻烟弥漫。与她在一起时的每一幕,交叠纷繁。她穿的衣裳,说的话儿,还有一颦一笑

    睁开眼,一室的清冷,好一场梦。

    对着半张空床,仿佛回到父汗和额娘离去的那一年。

    枕席间似乎还有她身上的馨香,遍体却是,无人问津的寂寞。

    我静静躺着,其实,结局我一直都记得,她抱着我说“对不起”。

    只为那时没有陪在我身边。

    那样追逐过的,宁可自欺欺人的,因为她一句话都有了结果。

    我强要她,没有守住和她的小孩,甚至疑心她与人有染,冷落她刻薄她。

    她最后却还是选择拥抱我。

    收到第一封她写来的信时,乌云珠问我,“好多天没见爷笑了。福晋说了什么,让爷这样开怀”

    手里的信还没拆封,我怔了怔,原来我高兴只是因为她惦记着我。

    她写了很多,末了提到她收留了一个孩子,身份可能不好,事先知会我一声。

    “福晋,大概是很想要孩子吧。”乌云珠听到后这样评价。

    我们会再有孩子的。我又和自己说了一遍,然后提笔给她回信。

    宫中依旧繁花似锦,街上依旧人往如云,只有我心里是一片寂静天地。

    越来越多的时候我选择酒醉而归,回来便倒头大睡,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

    “生活真是很容易让人沉沦呢,也许游历四方会是不错的主意。”

    原来那并不是她的玩笑。

    柔软的信笺上她一字一句和我说草原的那达慕,和我说她的家人,和我说那个小小的男孩,可是,从来不说什么时候回来。

    我没有问,只是任由时日一点一点过去。

    她渴望的自由,我欠她的人生,都还给她吧,现在还不算太晚。这样想着,却终究不可能成真。

    即使远远离开了沈阳,依然离不开是非,尾随着她的,有四哥的人,六哥的人,还有我自己的人。她大概是知道的,所以信里并不隐瞒什么。自从大吉山房和玉林的事后,对于这些她已不再和我争辩。

    更多的,她开始很和气的笑,把自己隐藏得更深。

    忽然的,我就怀念我们相互置气,用冷淡伪装彼此的日子。

    那时,阖府的热闹衬着她的院子愈发静谧无声,我从半开的轩窗见到,她抱膝坐在榻上,案前摊着书良久都未翻过一页。她出神的样子毫不设防,无助而且孤独,可是至少就在我伸手可触及的地方

    半年后,她果然孤身离开科尔沁一路北上游历。

    我莫可奈何,仿佛是一件早已预料却无法改变的事。

    等她的消息就变成生活中唯一的宽慰。

    渐渐的,递回的信越来越长,混杂着蒙文与汉文,有时匆匆写就,有时却附有厚厚一沓画纸。那些深浅不一的墨线勾勒的山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峻与空旷。以至于我忍不住问自己,阿尔山的天池是那样深澈动人么而苦列业尔山城已经如此荒凉破败了么

    曾经,她画过南方的湖光山色,仿佛亲眼所见。

    “此画不仅笔力独到,不拘前人墨规,最难能可贵的是传神之处让人回味无穷,”我笑着转述鉴画师的说法,手掌里她的手纤细如玉,“那人还说,若非生于斯长于斯,是难以体会如此之深的。”

    “是么”她唇角挑起一个淡笑,便低低地背了一首诗。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她停下来问我,“你懂么”

    我带着一丝莫名的不安摇头,她就不再说话,眼神一下子空落下去。

    现在想来,什么都是有先兆的。

    “居行不定,勿回复亦勿挂念。”信末尾的那行字,直到她从呼伦贝尔草原回到科尔沁才不再出现。

    “原来我是借了呼伦与贝尔这两个湖泊的名头呢,”我仿佛看得到她写下这句话时撅嘴的模样。只是这个传说,呼伦化身为湖淹没众妖,她的情人贝尔以身相殉,最后两人变作遥遥相对的两泊湖水,她忽然提起,是在暗示什么吗

    心跳得有一点快,我用手按住胸口,深深地吸气。

    额仁会口齿不清地叫“阿玛”时,我又娶了一个女人。

    新婚的晚上,瓜尔佳氏在我身下辗转承欢,娇柔的呼吸缠绕着我,可是我的思绪却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跟着她的人刚传回密信。信很简短,只说她病了,在西向巴林的途上,便再无旁言。

    什么病病得如何有没有照承我一概都不知。

    焦躁占据了我所有的神经,从那一刻起,我才明白无论她写多少的信,笑言她过得多么好,没有亲眼确认,把她抱在怀里,我都不再会相信。我是那样害怕,害怕她独自流泪,害怕她一去不返,害怕关于她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

    上朝时,似乎六哥看我的眼神都是冷的,刺得心头发痛。

    我微笑以对,转过身才捏紧了拳。

    这一次,我再不为自己找任何借口,任何让自己放手的借口。

    临行的前一天,收到她最后一封信,空白的八行素纸裹着一块小小的巴林鸡血石。

    刻着一行小字,“投我以佩玖,报之以朱石”。

    我咬了咬唇,有什么在瞬间填满了心房。

    那样快意,喜悦,美好,还有太多太多

    完

    终于完了,非常纠结的一个小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