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翠小说 > 其他小说 > 满绿(清宫) > 五六 尘心无偈
    无奈地嗅了嗅衣袖间的酒渍,又醇又甜的米酿味道漫了一身,我提着袍子从宴席上溜出来时,正好撞见勒克德浑和几个小皇子在檐下扎成一堆,围着几枚梨子。这种天,在北方无论什么水果都是少见的,好奇地溜过去站在勒克德浑身后,用眼神警告对面的叶布舒和硕赛闭嘴,这两个平日里跟马喀塔混的小东西,看到我立马扮绵羊学乖。

    直到欣赏完“孔融让梨”,我才从后笑吟吟出声,“兄友弟恭嘛。”说罢不理他像见鬼一样的表情,自顾自坐下顺手把最小的硕塞抱到膝上,问,“既然都读过融四岁,能让梨的典故,那知道陈琳不”

    “当然知道,为袁绍檄豫州文的陈琳,”勒克德浑挑衅地看着我。这小鬼,上回苦头还没吃够嘛,我点头,“不错,就是建安七子的陈琳,说来他和孔融的梨子还颇有一段渊源。”

    “什么渊源”叶布舒问,勒克德浑有点儿怀疑地皱了皱眉,却很明智地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于是我继续道,“建安七子中与陈琳年纪相仿的只有孔融,是以两人较为交好,相处久了陈琳就发现一件事,无论什么情况下,但凡分梨子孔融都会挑最小最皱的那只。”

    他似是发现破绽,抢先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天下人都知道孔融谦让克己,忠直耿介。”

    我笑咪咪地“唔”了一声,说,“可惜这个天下人里偏偏没有陈琳。在他看来,好友除了上述美德之外存着点儿私心,为了成全好友的私心,他每回送梨子去必挑个小而皮皱,但凡新鲜梨子必在太阳下晒干方才装篮,从无例外。”

    “这个陈琳真迂腐,”叶布舒咕咕地笑起来,勒克德浑却不满道,“何止迂腐,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哦,”我俯身眯着眼看他,“那么孔融为君子而陈琳为小人,你阿玛是这样教你的么”

    “不是。”

    “远小人亲君子,为何君子却与小人交好呢”

    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因为因为”

    因为不出来吧我再接再厉,“谁说孔融就不是真喜欢小个的梨子呢他曾因年幼之事而自取名为小梨,莫非,君子也特意标榜自己高尚”

    “”

    他鼓着腮帮子,一脸挫败样真是可爱,我满意地在心里吐了口气,拿起梨子在他的光头上轻敲了下,笑道,“我回去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问你阿玛去。”顺手把硕赛交给叶布舒,我在他们兄弟俩脸上亲了亲的同时,没忘记朝还愣在一旁的勒克德浑扯了下眼皮。

    这样孩子气的动作许久没做过了,我摇摇头暗自好笑,该不会真是方才席上被灌了几杯就醉了吧,一路信步踱出永福宫去,心里只是又轻又静的欢喜,直过了清宁宫才注意到身后有靴声橐橐,不急不缓地跟着我。

    是爱玩无聊把戏的人,都选了此时过瘾我放慢脚步忽然转身,入目先是朱红压金线腰带,白玉带扣,两侧坠了火镰荷包玉佩流绦,无一不眼熟,“跟着我不出声,有趣儿么”

    他负手站在两步开外,促狭地眨眼,“看你一个劲儿笑,当然有趣。”

    酒喝得晕乎乎,忍不住嘴角又往上弯,真是要命,我摸摸自己的脸颊,走近伸手便在他面上重重捏了一下,“我让你看个够”

    “哎哟”他痛呼,“你,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就喜欢这招数,没得人前给我留点面子。”小邓子闻言立马转过身去偷笑,只看到两个一抽一抽的肩膀。

    “好好,面子留给你罢了,”我睨他一眼,转身继续走。他便追上来一把拖住我手,笑嘻嘻地低下头,“里子都给你瞧过了,还要面子做什么随便捏,别客气,不过”

    正撞上他清亮的眼神,我下意识躲了躲才问,“不过什么”

    “要点甜头先,”他仿佛遍地还价,食指轻轻撩唇而过,含笑道,“这里。”

    这买卖可算得仔细呢,一点亏也吃不得,好在四下无人我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的唇上印了一吻,顺便揶揄他,“真孩子脾气。”

    携手慢慢往宫门的方向走,我问,“你怎么知道我这时候出来”

    他摇摇头,舔着嘴唇只是笑,“赶巧儿呗,要不就当咱们心有灵犀”

    “谁要和你心有灵犀”我瞪他之后转开脸,高高的红墙头上堆着极厚的雪,又白又软,仿佛连串的棉花糖,“等了多久”

    “也没多久,可不就见着你在那儿刁难勒克德浑”他知瞒我不过,便借替我整斗篷的时机,轻描淡写地想岔开话去。我握住他的手直叹气,“是怕我醉酒还是在宫里走丢叫十二嫂她们听着,又该笑话我。既然托了病还不老实呆着,这雪地里走最无益处,上回祭陵的苦头还没吃够我看你是伤还没好就忘了痛。”话是如此,其实最担心的却是宫中闲言碎语,他既然告假这会儿就真不该来,若有人有心参一本,轻则是礼数不周,重则能和欺君沾上边儿。

    “再想眉头都皱一块了,”他伸手轻弹我眉心,轻笑道,“怕了你了。不如这样,今后什么事儿我都听你的,成不成”我不答,他就絮絮地举例子,“若是你让我在家,我不敢出府门半步,若是你让我躺着,我就不敢站着”

    我忍不住笑,“那是不是还得一条条抄录下来,让你早晚诵读,熟记于心;每犯一次,就拿戒尺打掌心外加跪祠堂,面壁思过”心里又默默加一句,家法上头还要大书男诫二字。

    他看我得意的样子,也不生气,只将眼光飘开去,轻声在我耳边道,“怪不得十哥老爱念叨,女人最最宠不得”

    “你”我挑眉,浑然忘了方才的担忧,他却就势将我扯到怀里,俯身在我面颊上亲了一记,“我还没说完呢,有些人一辈子都宠不够,最好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话音未落,就听得远远的“扑哧”一声笑,人影袅袅从屋后闪出来,投在冰凉的雪地上。

    我大窘,挣开他的怀抱,又被他重新揽住,只得一并上前行礼,“六嫂,十嫂。”

    “今儿月色真不错,”十福晋环顾左右,笑吟吟道,“难怪席上早早就不见了弟妹的影子。”

    赶忙配合地挤出一丝笑来,问,“这样早就散了席”纵使脸皮之厚如我,难免也有些儿不自在,倒是身边这位一应如常,挽我的手落落大方。

    “可不是,大汗心疼侧福晋和小格格,怕扰了清静。这不,我和六嫂也赶早出来叙叙旧。”

    伊娜沁微微瞥了我一眼,也道,“想想永福宫那些个日子冰也似的,今儿瞧着大汗喜欢非常的样子,比得了小阿哥还高兴,侧福晋荣宠固然分毫不减,似还胜往日。”说得这一句,就有小太监匆匆来报信,“爷们从右翊门那儿过去了,福晋们莫要走岔路子。”

    多铎望着远处的凤凰楼,笑道,“六哥十哥怕是等急了。”

    “一会儿也不让人消停,”十福晋啐了句,面上几分得色,复对我俩道,“小十五既是来接弟妹,想必不愿和我们这许多人一道走,我瞧你们就从东便门去吧,放心,你嫂子不会与人闲话。”满目尽是了然之意。

    “如此多谢两位嫂嫂,”这话正中了多铎下怀,我亦舒一口气,不妨伊娜沁又道,“改日闲着时,还请妹妹来府里做客,琳琅念叨几回了,想向你学画儿呢。”她微笑,真诚得看不出端倪来,我只得应下,至于去不去,留着以后看吧。

    上了车多铎就不见了方才的笑脸,支起小窗,定定看外头的夜色,寒风倒灌进来,车厢里冰柜一样冷,我推他,“你想冻死我”

    他回

    变革年代吧

    过头来像赌气,抓紧我的手,只说,“雅儿,你别去六哥府上。”

    “这是怎么了”我失笑,“天下最可怕的地方也不过是皇宫,都让咱们出来了,难道六贝勒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么”

    “雅儿”他目光微微沉下去,我反手握住他的手道,“放心,你六哥不会对我怎样,何况我看六嫂也就一句托辞,未必真放在心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讷讷,眼光又往窗外飘,我委实不明白,只好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不答,合窗放下帘子,直遮得密不透风,车厢里黑乎乎见不着一丝光,才伸手将我抱到膝上,语气十分认真地说,“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这话来得突然,若是我手里端什么瓷碗茶盅,大概早就碎碎平安了,原本以为曾经有过不愉快的前科,关于这桩事儿我们的讳莫如深会持续更长的一段时间,我不提,他应该闭口不谈。于是心里准备全无,蓦然间仲怔着答不上话来,只埋首在他肩头,听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撞着心扉。

    身体感到他怀抱的温暖,可是脑海中却有凌乱的片断一个个不可抑制地蹦出来,那意外到来又离去的小孩,冰凉的麝香丸,无处可逃的横眉冷对,李海的死抑或还能加上一条,在我进门的三天前,他授意塞泽给兰舍下药,没有丝毫犹豫,便结束了那个有一半可能流着他血的孩子的生命。

    “顺其自然吧,这样的事急不得”我贴着他面颊缓缓道,是说给他听,亦是说给自己听。良久,有一声叹息才缓缓逸入深渺的夜色中去。

    仿佛是为了要应证多铎望子的迫切心情,没半个月乌兰珠就验出了喜脉。掐着手指往前一推,竟然有了四个月,我一面吃惊一面嗔她,“那么大的事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她怯怯地不知所措,“奴婢素来体虚,癸水不准是常有的事,旧日有大夫说若调养不当,怕是不容易生养况且不见寻常人言的孕吐恶心,奴婢也就没往心里去。”言罢垂下头去,倒是窘迫多于欢喜,双手拽紧了衣襟小声说,“爷可是不喜孩子上回侧福晋”

    “这话儿没得乱上口,”我忙道,挥手让伺候的人都下去,才说,“往后万万别再提这档子事。何况侧福晋是侧福晋,你是你,天下哪有不喜欢孩子的阿玛,你莫管他浑说什么,这会儿有了宝宝,好好的把身子理顺了才是。”

    见她仍旧踌躇不安,我沉吟,“这样吧,明儿起我让梅勒嬷嬷来你这儿,她是宫里的老人,关于这生孩子的事可比你我都有经验多了,有她帮衬着,一来你可以安心养胎,二来也不用担心下头人怠慢。”

    “福晋,这怎么成”她惊惶似兔子,哪有将为人母的样子。

    “有什么成不成,天大地大,宝宝最大,有我在,你放心,将来少不得我也赚一声便宜额娘。”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落在窗外,这孩子将来但愿是幸福无忧的。

    送走大夫后,赛泽来请示我,要不要差人去给多铎报个信,我道也好,便修了一封简短的手信给他。不日要征察哈尔,多铎的假自然就到了头,连着数天诸贝勒检阅将士,通通宿在校营。我得了清闲,逗狗遛马不亦乐乎,本还计划去郊外的庄子寻寻野趣,这下眼见泡汤。

    不是催命讨债,谁知上灯时分,他竟匆匆驱马赶了回来,风一般刮进屋子,一把捉住我便开始连篇累牍的解释,足足一个时辰,只听得我头昏脑胀,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你做什么那么紧张,乌兰珠有孩子是好事,莫非这会儿你改变主意了”

    “好事”他瞪着我,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想来是缺少现实体验的缘故,我拉着他往外走,“咱们一块儿去瞧瞧乌云珠,从今儿起往后待她要热络些,这样将来孩子出世,才不至受人冷眼。”最好,是能想法子抬抬身份,母凭子贵亦是可以。

    “雅儿,你不怪我”回头他还怔在原地,我不由得皱眉道,“你希望我怪你么”

    他摇头却又迟疑,将我的手捧在心口道,“我只是怕,怕你明明不高兴,却不肯说出来。”

    低头目光落在十指交握的手上,在他眼里我这人别扭反常得特别厉害么以致他风尘仆仆地疾驰而归,就为这一个理由。想一想问,“若我不乐意,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答话,放开我踱到门前,半晌后猛然回身,“我”

    “不可说,”我伸手掩住他的口,望着他眼中的波涛汹涌,道,“不吉利的话不可说,你现在在这里就够了。”我所求的不多,一方安宁的栖息,无论何时倦怠了都可回首,有人总照亮归路,而他给得已远远,远远多过曾经期盼。

    “雅儿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他拥我入怀,口气活像是立军令状。我拍了拍他的肩轻笑着感叹,“亲爱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那日过后到出征前夕,多铎得空的时候,也会去乌云珠那里坐坐,只是左右避着我,只碰上过一回,两人并首说话,却极尽客套,一见我便不甚自然,急急分头散去。我并不知他们旧事,只是觉得乌云珠性子十分贞静可人,虽然怯弱了些,但情意真挚,远甚于兰舍与另外那名侍妾,自祭陵回来,我打从心底对她就是有莫名的好感。

    未几消息呈报入宫,哲哲素来待多铎视若己出,自然极是高兴,传了口信叫我带人去给她瞧瞧。恰逢根度尔台吉来朝,因他是多尔衮的岳父,便先在十四府设宴,再轮到宫中,我遂趁此机会偷懒一并儿走动。

    拖乌云珠的手踏入清宁宫,哲哲早已候着,见我们笑着招手,“可叫我盼来了。”

    “姐姐,这便是乌云珠,”我轻轻推她上前,小声道,“别怕,没事儿。”

    “乌云珠给大福晋请安,”她敛点行礼,低头颔首目不斜视。

    “快起来,”哲哲亲手扶了她,一面儿仔细端详,待木光落到微微隆起的小腹时,笑意越发加深,“是个温厚安静的好孩子,小十五是我看着长大的,眼见要做阿玛了,这头一遭的,该赏些什么好”

    乌云珠福一福道,“奴婢别无他求,只盼着能为爷开枝散叶,福寿绵泽”话说的不错,声音却是越来越低,最后竟然连耳根子都红了,哲哲似是满意,轻笑着转首问我,“雅儿,你说呢府里还缺些什么,尽管开口,自家人可别客气。”

    我挽着乌云珠的手臂,“姐姐那我可实话实说了,别的倒也没什么,就是我听太医言,乌云珠身子虚固胎不易,需得常常看诊,才好酌情用药,免得出纰漏,因而我想借个儿好些的太医,也没什么,每三日来府里一趟便是了。”

    “福晋,”乌云珠扯我的袖子急道,“奴婢消受不得,怎敢如此劳烦太医”

    “这哪是什么大事儿,我着人安排就是,”哲哲已一口应承,微瞥着我点头,“还是雅儿思虑周到。”

    一顿家常唠叨,外加赏赐若干,我们在清宁宫坐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告辞,临出宫门哲哲忽又留我,“雅儿,咱们姐妹好久没说体己的话儿,你再陪我一会儿吧。”

    我有些意外,沉吟中正见乌云珠以眼神询问我,忙笑着对她点了点头,于是宫女便领她先走了。

    大家都对这章标题很有想法的说改掉,换到下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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