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翠小说 > 其他小说 > 满绿(清宫) > 四七 且共从容
    在外二十四日,回来已是年关,宫里处处都挑起了灯来,又是一派热闹景象。小山居没什么变化,其实一切都没有变,变的只是我而已。

    踏进屋一眼便看到书案上搁着的鸭头碧砚台,绿得似一汪古水,不由怔了怔,送我回来的綬承忙在一旁道,“格格,您刚走,大汗就让人把砚台给送来了。”

    “想来是我走的不是时候了,”我几不可见地朝他笑了笑,把砚台掂在手里道,“在外头这些日子劳烦公公了,如今既然我已回宫,想必公公也能回去复命了吧。日后有空,请来小山居喝杯茶。”

    “老,老奴叨扰格格,这就告退。”他面上骤然一白,行了个礼退出门去。

    暂时管不了这笔账,依着规矩先去清宁宫问安。

    到了那里,才知哲哲正在招待来朝的科尔沁贝勒图美卫徵的女眷,我懒得去应酬,便独自去后庭看雪景,谁知抬脚才转过月亮门,便听到一个尖细的嗓子,“我的小祖宗,别闹了哎哟哎哟”

    赶紧几步,刚进庭院,迎面便飞来一只雪球,我一侧脸避了过去,笑道,“谁的见面礼,人还没到就巴巴地送了出来”

    雪地里四五个小孩围着个大雪人,骤见我愣了愣,却很快欢呼着拥过来,马喀塔跑在最前头,一把抱住我的腿道,“安布安布想死我啦。”

    我拍了拍她的头,笑眯眯地指了指他们的杰作问,“怎么回事儿”

    “二姐领着咱们堆雪人呢,”答话的是叶布舒,我抱着他走到那雪“人”跟前,就知道这种无法无天的主意他这个人后的小尾巴还想不出来。

    “公公好情致,坐这儿给格格阿哥们当架子,”打量着被雪捂得严严实实,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头的綬承,真是暗爽到内伤,我装模作样地斥了马喀塔几句,便立刻被綬承接过话头,抢在前往自己头上揽责任,上下牙关一边打颤,一边道,“是,是老奴自个儿愿意,不,不关,二,二格格的事”

    “是么”我瞥了瞥眼珠子骨碌碌转的马喀塔,叶布舒已经凑到我耳边,神秘道,“安布,是綬承公公踩着二姐挖的洞子,自个儿掉下去的。”

    那敢情好得很,马喀塔胡闹归胡闹,但捉弄人总得有点道理,原来不想给綬承好果子吃的人不止我一个,这是大汗和大福晋的掌珠,可比我还惹不得。

    “安布,您会和额娘说么”小姑娘见我不语,以为我要去告发她恶行,哪里晓得我憋笑憋得正辛苦,“说什么难不成你额娘没见过雪人”

    她立马就明白了过来,咯咯笑着道,“一定没见过这样罗嗦的雪人。”

    “小小年纪就会守株待兔,长大还了得”正巧有婢女过来道宴散了,我捏了捏她冻得通红的小鼻子,挥手让下人把老太监挖出来,领着一干小的回屋去。

    哲哲见了我,劈头一句就是“怎么瘦了”

    摸摸自己的脸,没啥大变化啊。暗想若不算上最后几天,前头不可谓不逍遥,我是那种只要一过舒心的日子就会胖起来的,只含糊地笑,“姐姐说哪儿话的,没有的事。”

    “是不是那儿住不惯还是下头的人没用心侍候当初我就不同意大汗让你出宫,看看才二十几天就变了个人似的。”

    我摇头,小孩子都还在,也不能说什么,就道,“大汗安排得周到着呢。”不仅周到,还“面面俱到”,忽然想起绶承牌雪人,忍不住和马喀塔眨眨眼。

    哲哲将我们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倒是露出笑容来,一面替马喀塔理着乱糟糟的辫子,一面问,“我听说十五弟去看过你,如何”

    她的样子不像知道实情,我便也只轻轻带过,“左右是又闹了一场,凑巧是大雪封山,我留了他几日。”

    “没事就好,我看着他那样子多少有些放心不下,哎,都是一样的心高气傲。”

    我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坐着。确实是有事,可惜不能据实相告。

    谈话末了的时候,她指了个年长的嬷嬷到小山居。我一看就是上回及笄之礼时教掌宫里规矩的嬷嬷梅勒氏,几乎当场就要哭,可不能驳了哲哲的好意,只好先领回去再作打算。

    对于一连十余日,皇太极都不曾召我过问在外的事,我感到不安。一般来说,愈是隐忍不发的,留有的后着愈是厉害,这不是一个值得庆幸的好现象。

    我寻了一天去永福宫串门,因为苏茉尔喜欢狗,就顺便把墨宝带去给她蹂躏。结果在我和大玉儿坐在屋子里喝杏仁奶子聊天的时候,整个永福宫都不时能听到激烈追逐所发出的异响。

    有意无意地打量她宫里的情形,虽然难比过去三千荣宠,倒也不复死寂无声的样子,仆婢面上都带了几分真笑,做事也勤快稳当。

    “瞧什么呢他来我这儿连宿了三晚,可谓皇恩浩荡,”大玉儿朝我微微一笑,眼光却有些清冷,“我还真该感谢他,又记挂起我这没人没烟的永福宫了。”

    “宫里无非踩低拜高的,姐姐别放在心上就好,”我回道,其实她若真把人放在心上了,我说又有什么用。

    她不置可否,只道,“确实多亏他,这儿合宫上下的,才不用跟着我这倒霉的主子活受罪。”

    看来暂时她的困境解决了,而我的还不知道何时会变得更棘手,想着便轻叹了口气,大玉儿这时递过来一封信,道,“你看一下。”

    我下意识觉得这应该不是什么太好的东西,但是不能不接,等读完之后,这种预感便成真了。

    多尔衮在信里说的很简单,仿佛唯恐言多必失。可是这些事,也只有大玉儿会直言不讳,苏茉儿见了我,不过是笑眯眯地表示,十五爷去山里时,正碰上大风雪,一连四五日没消息,定是被您留住了吧多余的事一字不提。

    确定并没有弄岔信里的内容,我平静地回道,“十四爷既然是要问我的意思,那再等些个日子吧,容我仔细想想。”

    “也好,我瞧多铎就是心急了些,要说服大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的反应大概在情理之中,大玉儿便起身把信就着烛火烧去,“大雪的那几日”

    来了,她果然才是知情的那个。知情也好,要我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的,每次想起都极不痛快,只好咬了咬牙道,“命中注定罢了。”

    她回身握住我的手,说,“是福是祸,就看这一回。”说罢,又注视了我片刻,也许是观察我彻底变成女人后的区别,才放我离去。

    躲在小山居考虑多尔衮信中所提,额驸佟养性督造红衣大砲将成,这一回若大举对明朝用兵,定然倾尽全力,亦是立功求赏的绝好机会,多铎的意思是想凭功再求一次婚事。

    睁眼觉得那些个字就在眼前,闭眼好像还在梦里环绕,真是不让人活了。但时至今日,明正言顺的总比偷桃报李好,归途中他模糊提过,必不负我。也许是害怕结果仍旧不如人意,也许是别的什么,我没有回答。

    正烦闷的时候,却被皇太极招去问话。

    我还沉浸在坏情绪里,请过安便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这一站就是一炷香长短,他自顾着看奏折,正眼不瞧我。我心想,不瞧就不瞧呗,还省得我做脸面功夫。

    腿觉得有点麻的时候,他搁下笔,抬头问,“宫外见着什么新鲜了的不”

    “雪山和梅花,比宫里好得多。”可惜我磨得嘴皮都要起泡,也没打探出花经来。

    他的目光微微一怔,看不出虚实,我猜他是等着我自己说,便续道,“中途十四贝勒和十五贝勒各来看望了一回。”

    “是么难为他们有心。”他并不动容,随即淡淡道,“听你姐姐说,出去几日瘦了不少,就叫来瞧瞧,原也没什么旁的事。”

    如释重负只一秒钟,他语气轻描淡写地接下去,“我替小十四指了个侧福晋,孟噶图家的,婚事筹备得差不多了就完婚,到时你替我去走一趟。”

    我一时没有转过弯来,多尔衮这是怎么了,才刚进门个侍妾,这

    忘情水sodu

    头又要添侧福晋麻烦的是皇太极叫我去,我总不能说我不去吧,便乖乖应着没去研究他表情。

    出门前,玉林一边给我打扮一边念经,“格格,今儿您可别尽挑素净的穿了,十五爷的侧福晋准要过来,得叫她瞧瞧,什么才是正主子。”

    我有点哭笑不得,自此宫外回来,她好像又对做媒热衷起来了,“素净也没什么不好的,若想要跳脱出来,万紫千红一点白,反倒是最扎眼。”

    一旁整衣裳的小丫头听话地问,“主子,是不是就要那猞猁皮衬里的白袍子”

    我赶紧摇头,说说而已,好歹是别人红事,我穿一身白去发丧哪。便挑了淡紫袍子,配了姜汁黄小坎肩,本来打算拣条浅色的毛领,想一想还是让玉林把那条压箱的灰鼠围子找了出来。

    一路出宫,我才靠着车壁就发了困,最近加倍的懒散,提不起劲儿做事,就想猫着躺着。过完年才到二月里,归之为春困怎么看也还早了点。

    到时正好碰上新娘下轿,府邸门口乱做一团。多尔衮大红喜服,面无表情站着与道喜的人寒暄,见到我也就点点头。这一门侧福晋娘家佟佳氏,是努尔哈赤发妻一族,赶来捧场的宗亲与官员倒不少。

    逃到府里,四处都是人。皇太极的格格都小,没法跟着我来这种场和,而那些贝勒福晋,我常住在宫里,见面时不是摆宴就是狩猎,没几日就散了,不能相互拜访自然谈不上熟络。刚端杯茶走到窗旁找安静去,便有人过来,是伊娜沁,一手牵一个小孩。

    只好笑脸相迎,她对那女孩儿道,“琳琅,来给格格见礼。”

    原来这就是济尔哈朗的掌上明珠了,已有十二三岁,十分温婉的样子,声音也柔和悦耳,“给安布请安。”

    我连忙让她起来道,“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人如其名,真是好看。”她脸就红了,像晶莹剔透的桃子,小声道,“阿玛说这是从汉文里取的。”

    “我知道,是九歌,”一旁的小男孩朗声插嘴,“我阿玛教过我。”起码三道射线一起投他身上,就我所知济尔哈朗至今都没有儿子,那这个半大的小子是

    “还没见过这是萨哈廉家的老二,大贝勒的宝贝疙瘩,勒克德浑。”

    立马恍然大悟,就说这讲话的调调怎么那么像,有其父必有其子,凑趣地摸了摸他头,“那你也知道我是谁了”

    他笑得一脸无暇,“您是我阿玛的学生。”

    这小子明明差我两辈,偏拣着我和他老爹的关系讲,硬是和我挤上同一个档次。

    这时,萨哈廉的嫡福晋乌拉纳拉氏也过来了,还没开口我就笑着叫了声“师母”,她当场顿住,半天才连连摆手道,“格格,这怎么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您儿子都知晓我是贝勒爷的学生呢。”

    她闻言立马瞥了儿子一眼,对我道,“小孩子不懂事,格格别和他一般见识。”我微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去有他好果子吃呢,又问,“怎么没见着师傅”

    乌拉纳拉氏叹口气道,“不巧病了,怕过了病气给人,就在家养着。”

    “那改天我去您府上瞧瞧”

    “不过小病,怎么就要劳动格格”

    我赶忙诚恳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都是应该的。”说着,勒克德浑已躲到他额娘背后去了。

    新人入了洞房后,多尔衮才出来敬酒,之前仗的都是那兰聿敏在人头和酒杯中四处周旋,其实大玉儿在宫里也有好处,起码不用一边帮丈夫把女人往里讨一边还得赔笑脸。

    要退走还早,坐着又百般无聊,终于想起上回向多尔衮借的书,还没到手。我抓住扎尔吉让去问问。一会儿就有了答复,书在书房让我自个儿去取。

    快意地溜出那乌烟瘴气的厅堂,我一路走一路感谢多尔衮明智的决定,只是觉得轻微有些腹痛,便用手压着胃部。看来是因为今日挑的位置不好,正坐在豪格那位妒火冲天的福晋旁边,浑身都别扭,她看我也爽快不到哪儿去,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结果就是弄得我基本没吃什么。

    取了书让扎尔吉捧好,一出门就撞上多铎,拉住我问,“怎么在这儿”抬眼示意书房的方向。席上没怎么照到他,这会儿碰上,我皱眉,“来问新郎倌借几本书,他抽不出身儿让我自己来拿。”

    他这才笑道,“难怪十四嫂叫我来这儿取重要的东西,我就想着断不会是公文奏折什么的。”

    是被人算计了,已经自动消失的扎尔吉留下空荡的廊沿,暂时也许不会有人过来。我只好佩服那兰聿敏在百忙之中也没忘了要牵这条红线。

    两个月没有见面,现在这样站着也让我头皮发麻。他看起来却兴致很好,两眼放光一直盯着我的灰鼠围子,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我让哥问你的事想好了么”

    “你,是认真的”

    他用力点头,双手就环住我的腰,“你是我的女人了,无论如何我要给你名份。”

    下意识就要推开他,手伸出去又停住,“你知道,大汗未必会答应。”

    “我会想法子,真不成就是要我跪下求也认了。”

    我沉默了会儿,道,“要做得什么样的地步才算得到他认可,战功彪炳这样的事哪里有尽头”

    他有点急了,收紧了手臂差点勒得我喘不过气来,“雅儿,只要你点头,剩下的都是我的事儿。”他身后是一地轻亮的灯火,漾出洋洋喜色,我轻声地在心里询问自己,黄笙生,你向往那个家么向往和一个人一起生活么

    良久,与他的目光相触,“我最后问你一件事,你若觉得无妨,我就答应。”

    他说好,却微微垂下眼睑,大概已经猜到了。

    “我和大汗,以及你额娘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他按在我腰上的手微微发颤,这件事毕竟才是关键,说真的,我不晓得他的答案,“过去的事雅儿,如果我能忘掉,你能么”

    把头靠到他胸口,我发现自己居然松了一口气,“能。”

    宣告挣脱他的魔掌后,感到胃部的痛似乎移到了小腹,于是瞪他道,“没事使那么大劲做什么”他扶我靠着廊柱,面上却还笑着,“疼得厉害么要不咬我一下解解气”

    那估计真得食物中毒了,我没好气,“也许是吃坏了什么。”

    “难得你没胃口的样子,”他摆出前所未见的姿态,直到我皱起眉才换上正经面孔,轻揽住我说,“要不就先走吧,我送你。”

    “也好,”我应合,伸手握住他的手道,“等一等,我有话和你说。”他下了这样的决心,作为交换也罢,将真相告诉他是早晚的事,不如现在一并理个清楚。抬眼却见到兰舍立在廊子口上,身边是十二福晋乌日娜。

    “要说什么”多铎笑问,他侧对着廊子口,也许没有看到人,也许看到了当她不存在,可是我做不到,真是不胜悲哀,放开他的手微微侧目,“有空再说吧。”

    他转身冷冷对着兰舍道,“你来做什么”

    兰舍似是不觉这场面的尴尬,柔声回道,“女眷们要玩射圃,让我和十二嫂来请乌尔希淑格格过去。”

    这话说得连我都禁不住要冷笑,字字都在理,只是绵里藏了针,果然多铎已蹙起了眉,连一旁乌日娜面上也不大好看,“乌尔希淑”这句封号实在不该当着这些人的面提,尤其是我身边这一位。

    “小聿儿说这比试箭术,怎么能不见雅格格,才让寻来的,”乌日娜淡淡一笑,是有意要摆平这风波。她阿玛是科尔沁左翼的孔果洛台吉,虽说与我不熟稔,到底也有乡谊,何况提了那兰聿敏,那是无论如何也得给面子的。

    多铎自比我更清楚,却小声道,“不想去就算了,十二嫂这里还有几分话好说,我替你回了就是。”

    我摇摇头,“看一看再走吧。”

    电脑中毒了,泪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