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翠小说 > 其他小说 > 满绿(清宫) > 四五 陌上花调
    雪深已经没了膝,那兰聿敏本说要来陪我小住几日,也因而作罢,只托人带了些什物过来,其中包括一支皮制带铃铛的狗项圈,能够灵活地调节松紧,可惜墨宝十分通灵性,平时出去几乎派不上用场。

    好容易盼到了阳光穿透阴霾,照在晶莹剔透的大地上的日子。接连在屋里关了几天,越发坐不住,只想着出门去游山赏雪景,于是兴冲冲地问玉林,“十四福晋送的那件天马皮大氅在哪儿”

    她正在逗弄小宝,头也不抬回道,“奴婢归置在箱子里了,想来这几日雪大,用不上。”

    “也许今儿就能用上了,”我若有所思地踱到窗口,外头綬承正领着三两个小太监在扫雪。

    玉林把已经眯起眼睛开始打盹的小宝放回了竹篾编的笼子里,抬起头问我,“格格是要过去了尘大师那儿么雪那么深,山路不好走,指不定一会儿就又下雪呢。”

    “不了,就随意逛逛,”我想着去哪里都好,就是别闷在这儿,正巧抬头见到不远处的山顶,便笑道,“那儿我还没上去过,咱们今天去转转吧。”

    她这才担忧起来,犹豫着说,“要不换一天吧,格格,奴婢总瞧这天阴沉沉的。”

    “咱们不过去一会儿就回来,”我朝她笑笑道,“又不是作奸犯科,干嘛苦着张脸”

    于是就这样决定了。

    穿戴完毕后,才发现墨宝已经蹲在了门口,我走过去搔了搔它颈后的绒毛,笑道,“看来还是你最懂我,今儿咱们一块抓兔子去吧,逮回来给小宝作伴。”

    它摇摇尾巴,也像是高兴,潮湿的热气喷在我手上,玉林在后头问,“格格,咱们要带几个人去”

    我折返将墙上的弓与箭筒一并取下,戏谑道,“两个人一只狗。”趁她瞪大眼睛的功夫,试着开了一回弓,许久没用感觉还不坏,又对着还在发愣的她说,“或者就我和墨宝”

    在认识到说服我没有指望后,她选择了愉快地妥协。

    出门时,被绶承的扫帚拦住,在他苦着脸说了半句“雪天路滑,您还是”的时候,我已扯下大氅领口垂下的多宝串,一面抛过去一面纵马跃过了那柄迟疑在半空的扫帚。

    生活在沈阳的这几年,没有少看过雪景,可是能这样自由地领略北国风光的次数并不多。耳边没有叫人厌烦的聒噪,四周的一切仿佛也都是浅而淡的影子,思维只是一片纯净的空白,实在太难得了。

    上山没有什么路,也许本来是有的,而现在已消失在积雪覆盖之下,只有些尖砺的岩石从雪中钻出来,周围往往有姿态怪异的老树,或被倾轧着,或是从岩边贴壁而出。

    墨宝从山脚下开始就兴奋异常,拽着我的裤腿呜呜叫个不停。我在出门前想起那个一直闲置着当摆设的项圈,就顺手给它系了上去,如今他一动便有八只铃铛脆生生一起作响,竟然分外有趣。

    我可以理解它的不安份,也不愿拘束它的野性,便俯身拍了拍它头,道,“去吧,别跑得太远了。”反正我也没带狗绳,由它再挠下去我的裤子就该报销了。

    玉林对我的放纵态度无可奈何,只好嘀咕,“但愿它真识得路。”

    “肯定比你我强。”我能打包票,墨宝经常整天的失踪,估计早踏遍了方圆十几里,问候过山里林子里的飞禽走兽了。原先的主人还真是煞费苦心,无论怎么疯玩,每次它都记得在开饭之前准时报到。

    我们在半山腰发现了隐约露出来的台阶,这才知道方才走的是自己开辟的小路,对视着笑了好一阵。眼见继续想骑马是不成了,玉林这回估计是彻底死了心,乖乖地与我一同将马牵至一大块凸岩后的树上,缚紧马缰,开始徒步上山。

    墨宝大概是对我们也加入它的行列感到公平和满足,不再四处乱窜,只绕开那些被积雪压得弯了腰的松枝,在两步远的地方带路,沿途撒落一片清澈的铃声。

    洁白的雪地和青翠的松枝交织成一派雅致的宁静,时不时有黑色的大鸟自山间飞掠而出,也是无声的,在空中盘旋一圈便又消失成远方的一个黑点。除此之外,连爱打洞的雪兔也没有见着一只,弓箭反倒成了负累。

    好在我并不在乎这一点重量,倒是玉林早已气喘吁吁,顾虑着我的兴致不敢开口。我伸手牵住她的手,又走了半程,兜头一阵凛冽的北风,吹得袍摆如灌饱的帆一般撑了起来,抬头发现天色在倏忽间变暗,看起来得加快动作,“你走不走得动,要先回去么”

    她“呼呼”连喘了几口气,才道,“格格,奴婢要跟着您,一块儿”

    “别逞强了,留着力气下山吧,”有些极限不是靠人的意志力就能超越的,我也不希望她在荒郊野外出事,“我很快就下来,你先到半山腰等我,墨宝你带去好了。”

    站在这儿,已能看到光秃秃的山顶,她想等在原地被我一口回绝后,就答应下山,我也妥协着留下了墨宝。

    视线飞跨过皑皑的雪山山麓,一直抵达天边,宽广无际。若从致高点俯瞰,群山环抱的山谷像一只海碗,我那一丛灰砖黑瓦的小院就在碗底,仿佛一朵清淡的釉花。

    这样的景致总算不旺这一番辛苦,可惜几十分钟云也越发低沉了,“蓬莱远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哪”,我笑着拍了拍墨宝的头,“走吧。”

    它却是不肯走动,朝我低吠了几声便绕着我打转,刨出了阵阵雪尘。在我后悔没带狗绳,并俯身去拎它脖上项圈的同时,它忽然猛一挣窜,竟向我扑过来。

    仰面倒在雪地上,脸上已被某条粘乎乎的舌头来回扫荡了若干次,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遭到的“侵袭”,简直是哭笑不得。然而一种快意瞬时涨满了心房,大口呼吸冰冷如刀的空气,感受久违的自由与放肆,顺手抄起一块雪团掷去,“扑”的一声,击在远处的山石上,溅起无数碎冰花。

    我们在雪地上追逐,奔逃,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浑身是汗,然后停下来,它靠近我,慢慢地用头蹭我沾满雪屑的靴子。我抱紧它暖融融的身体,感觉将要跳出胸腔的心一点一点回到它该在的地方,喃喃道,“现在能走了吗”

    它“呜呜”地叫着,轻舔我面上微弱的湿意,是在说,不要哭吧。

    雪封冻了台阶,溜滑好似冰面,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倘若失足,可以一直滚到山脚下变成面目全非的雪球。而就在我小心挪步的时候,墨宝一溜烟地不见了踪影。

    暂时没有精力理会它,然而在它消失数十分钟后,风中偶尔夹有的“叮当”声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墨宝墨宝”

    山谷里空荡的回音作了回答,我按捺着,待辨明了铃声的方向,闪入林中提高声音道,“给我出来”

    肩膀撞到低矮的松枝,树上的积雪顿时簌簌地落了我一头一脸。昏暗的林子混淆着遍地的白,我抹了抹脸,一边走一边暗自留意,四下里的景色几是相同,为了防止冒进迷失方向,恐怕是不能深入了。

    渐渐地,回头已看不清山路的所在,只有摇曳的树影像匍匐的地蔓,倏忽上身又隐退下去,我并不害怕,相信这林子有诡异的直觉和好奇,让人不容退缩。这时,前头林间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唰”的窜入树丛深处。

    我疾赶了几步,按压着心头的疑窦和莫名的兴奋,在一株半人宽窄的松树后藏身,等气息平静下来

    问世

    后,便从箭筒里摸出一支箭搭到弦上,缓慢地探出身去,对准了前方。

    熟悉的情景很快在眼前晃过,那是一切是非的开始。后来为了我的失手,他数次指点过我的箭术,经年累月地练,才终于精准如斯。拿起弓箭时,思维的空白让人心平气和,目光仿佛只汇聚在那所需的一点,也许有半柱香那么久,也没有感觉到手臂的酸涩,我喜欢这样难得一见的耐心。是兽也好是人也好,就让我见识一下这样大胆的家伙。拐走墨宝,呵,不小的罪名啊。

    风缓树静的片刻,林间轻微的响动震落了枝头几块雪团,我等的不过就是这一刻,就像无数次练习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凝气聚神,校正方向,然后,松开扣弦的手指。

    箭离弦而出后,我抽出了第二支依旧搭上,这种情况下射中猛兽而没有一箭毙命的后果,居然完全被我抛至了脑后。

    树丛被拨开发出的“哗啦”声,以及靴底踏在枯枝上的“咔嚓”声,忽然地使人精神松弛下来,在心口的一阵狂跳过去后,我舒出一口气,收起手里的弓,唇角不自觉凝上起一丝讥笑,“这么巧”

    “巧么”他穿了一身石青色如意云纹夹袍,腰束银带,手里持着墨宝的项圈,挨个拨动上头的铃铛,“这可是第二次了。”

    我不理会他的讥诮,在这里看到他已经足够说明很多问题,目光落在他两指间夹着的羽箭上,便道,“把箭还给我。”

    他轻哼了一声,一甩手,却把狗项圈掷到我面前,“这样欲擒故纵的把戏你还要玩多久”轻吹了个唇哨,林子里猛然窜出的一团绒球,直扑到了我脚边。

    “很可惜,我齐尔雅真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欲擒故纵这四个字还不至于能入得了眼。”我冷冷地盯着他,墨宝低头一下下拱我的小腿,“还我箭,然后带着你的狗走人,我还可以当做没见过你。”

    “我等到今日就是为你这一句话”他气得面色铁青,大怒道。

    “那敢问十五爷还想要我怎么样”我的平静,自由还有快活,通通都在几分钟前消失殆尽,“难道我退让的还不够多放过我对你来说那么难么”那一班该死的侍卫,居然有人有这般胆色,敢如此之快便将风声透露出去。

    风变大,冷得似刀割,头顶的乌云似要覆顶而至,沉默临近爆发的边缘。他忽然跨上两步,重重地捏住我的胳膊,转身便走,“跟我回去。”

    “凭什么”他命令的口吻,他捏得我骨头生疼的手,无论是什么都让我感到愤怒,“你现在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要求我这样做”

    手上的劲道忽然凭空消弭,细微的胀痛让我忽然没有力气和他继续争执。在他用低得微微发抖的声音喃喃自语“我有什么资格”时,我已提起了弓,头也不回地顺着来路,飞快离去。

    胸口的焦躁和不痛快呼之欲出,我加快脚步,后来几乎变成小跑,不知下了多少台阶,远处的雪地一点红色的人影渐渐放大,是玉林在向我挥手。心头没由来的一松,脚下发软,差点就势滑落下去,忙稳了稳步子。

    就在这时,我见到她身形一滞,突然呆立不动,还未回过神来便听得破空之声倏忽响起,瞬间便有什么擦着我耳际而过,“噗”地钉入身前一两步的雪地中,只留一截尾羽在外。脑中有片刻空白,下意识抬手,一股寒气从背脊冒上来。散在雪上的晶晶点点果是我碎去的银耳坠。

    “多铎,”从齿缝间一个个挤出的字,让我相信自己的忍耐得到了新的挑战,“得不到的,你宁愿亲手毁掉,也不愿让旁人染指,是么”

    他望着一切,似猛然惊醒,一柄长弓从手中跌落,“不。我不是要伤你,雅儿,我是,是我只是想留住你”

    “那看来是我多有误会了,”我冷冷笑起来,俯身将那支箭奋力拔出,一手握紧了腰刀刀柄,轻轻一推,银光闪动,两截断箭无声地落到地上,“十五贝勒,你我过往便如此箭,一刀两断,今后再无牵扯。”

    啜指吹了个响哨,小青蛇乖乖跑近,我翻身上马,提起缰来,他已追到,偏首挽住辔头猛力一攥,满脸惶急道,“雅儿,你听我说”

    “你我根本无话可说。”不理玉林在身后的惊呼,我皱眉,一扬鞭狠狠抽了下去。

    他不躲不闭,嘴角竟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哧”一声,鞭梢已卷过手背,立时便浮起一道绽开的血痕,我微微蹙起眉头,他却似毫无知觉,只望着我道,“是我错在先,你若不解气三就继续。你可以恼我恨我,可我求你别说那样的话,你要我怎么受得了”

    我僵坐在马上,他的眼神追逐着我的目光,“玉林,你先走,”我扬了扬脸,她略微迟疑了片刻,说了句“格格,奴婢在前头等您”,便拍马而去。

    “给,”我掏出怀里的帕子,塞到他手中,天很冷,伤口上的血还未沁出已先凝住了。吸了口气,我平静地凝视他双眼,“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手中的刀已挑断了被他拽住的马缰,双腿一夹马腹,风声擦着耳尖响起

    前脚踏进院门,后脚雪花就飘摇而至。绶承弓着腰迎上来道,“格格,您可回来了,真是谢天谢地。”

    我皱眉看着满院子急得团团转的仆婢,“大冷天的都候在外头做什么,还不快进去。”

    “是,是,”他回头招呼众人进屋,又道,“老奴见变了天就差人出去寻您”

    “找人去将他们都叫回来。”我头也不回道,跨进门去才见手上还握着马鞭,怔了怔转首交给玉林,轻声吩咐她,“一会儿替我去把蒙里奇叫来。”

    晚上绶承让厨子煲了萝卜羊肉汤来给我御寒,腾腾的热气,躁了一屋子。特意招呼蒙里奇一块来用饭,高大的小子却推搡了半天不肯上桌,我只好指着玉林,“她都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

    玉林会意起身拖他来一起坐了,才算安分。

    羊肉汤味道其实不错,放了山楂,有极淡的甜,我兜了半碗,把勺子递给玉林道,“也给客人盛一碗,都尝尝,看看比起科尔沁来的可有什么不同”

    “格格,都说茶是故乡浓,这肉自然也是科尔沁的香了。”她嘟着嘴,拿眼角瞥身旁埋头咀嚼的某只,“喂,你说呢”

    “奴才吃着并无分别。”

    玉林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一样的肉也能有不同的做法,格格这儿的烧法,奴才还是头一回吃到,不过味道是好的。”我微微动容,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便缓缓低下头去。

    看来是聪明的人,最难得的是还顶着一副憨厚的外表,“那吩咐厨子再多做锅,也分给今儿你那些当值辛苦的兄弟们驱驱寒气,尤其是”我微微顿了顿,“四处走动过的。”

    “谢格格体贴,今儿出去寻过人的共有八位兄弟。”他不卑不亢道。

    “他们自然该挑几个赏得厚些。”我笑,喝着汤慢慢将心中的不安压弹下去。

    每天只睡34小时的期末生活终于结束

    同志们,我回来啦,会加快速度码字

    to饥渴一干众,就在这章了嘿嘿

    关于驯狗狗若干事项,感谢清风皎月指点~

    谢十渡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