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天明尚有一个时辰,唤作小吴子的太监在没人看得到的角落伸了个懒腰,嘴角微微翘起,朝寝宫里宽大的床榻上望了一眼。
急促地呼吸着,双目死鱼一般地凸起,像是要抓住救命的稻草而紧紧揪住被角的枯枝一样的双手,惨白的手臂上隐隐约约可看见她自己的抓痕。
那是深陷痛苦中无法自拔的垂死挣扎,即使指甲嵌进皮肉中的疼痛也不能与之相比,那种痛,撕心裂肺,能摧毁任何一个人的神智。
小吴子冷冷地看着床榻上那个容貌如同鬼魅的女人,拍平了自己一身粗糙衣物上的褶皱,眼见她床榻边彻夜未眠的男子强撑着身体站起,端着空空的药碗朝他走来。
“王爷。”他微微弯了腰低下头,用无比温顺的口吻对面前的男人说着。
“嗯。”男人将空的药碗递给他后,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屋内,“再端一碗药过来。”
小吴子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不够,还不够,那丑陋的女人不值得青年为了守了一整夜未曾合过眼,那女人不值得
小吴子依稀记得王爷还小的时候那女人是怎么教育他的,琴棋书画涉猎既可,从小,作为太子最有力的竞争者,王爷被女人拿着戒尺苦背各种治国之书,记忆里,宫里最早出生的皇子一天也没真正开心地笑过,小吴子每次找到他的时候小皇子都躲在角落里默默地哭。
等小皇子渐渐长大了,女人也不允许他和其他的皇子玩耍,改用鞭子让他广读各个大臣的策论,以此了解帝王的谋臣班底,为成为太子而争取更多的筹码。
她甚至用自己娘家殷实的家底买到了别的妃子与皇子的绝对忠诚。
所有阴狠毒辣的面目却无一被小皇子看到,在如今的王爷面前,她不过是个恨铁不成钢的母亲。
呵呵母亲
小吴子渐渐握紧了拳,正是这样的母亲,毁了王爷的一生。
在帝王注意到七皇子的时候,那女人便对七皇子留了心,还让自己去接近冷宫里的那对母子,甚至让他找机会狠狠欺负沐妃身边的小宫女,并嫁祸给其他妃嫔,他买通了别的宫女草草教训一顿了事,那女人不满意,大发雷霆,当夜打了他几十板子,扔在花园里由他自生自灭。
就连成天咋咋呼呼的四皇子一派的衰落,她也参与了一份,尽管当时帝王就已经动了剪除过大势力的心思,窥测这一点,无论她怎么痛打落水狗帝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能利用这件事情让二皇子彻底从帝王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变成眼中钉肉中刺,甚至离间了各个皇子,才是她最大的赢处。
栽赃嫁祸是那女人最擅长做的事情,记得有一年她邀来八皇子的母妃喝茶聊天,席间那空有美貌却无大脑的萧妃被女人一挑唆便昏了头,直直朝太学院而去,扬言要给七皇子一点颜色瞧瞧。
随后命自己去截住从太学院回来的大皇子,让他去完满解决这件事,在宫里树立了威严,那日以后,大皇子的名声果然伴随着成熟、稳重、独当一面等而在大臣中间广受青睐。
女人暗中勾结戎篱的事情小吴子也是知道的,不仅小吴子知道,和戎篱交往过切的三王爷也是知道的,或许连蛰伏不出的二王爷也知道,唯独以清廉正直闻名的仲王爷不知道。
仲王爷还天真地以为那女人是个可怜的妻子和母亲,却不知道自己只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呢
小吴子不禁笑出声来,反正四下里也没有旁人,所有宫人都被裕王爷换成了自己人,大臣们也在昨夜的一夜间遭到软禁,今早他们就会联名上书求废帝,立新帝,拥“先帝”最有仁德和能力的大皇子为新帝。
女人再过不久就算死了,也能含笑九泉。
不。小吴子愉快地眯起眼,她加诸在自己和仲王爷身上的痛苦,仅仅折磨她这几个月来偿还还不够,远远不够。
可只要她一死,天下就都是王爷的了,只要想到这点,小吴子的心情就变得愉快起来。
皇宫剥夺了他身为男人的自尊,而女人则剥夺了自己身为人的尊严,两相比较之下,他竟是希望女人能早点死掉。
小吴子眼里露出了一抹厉光。
小吴子在长廊上看见了裕王,恭顺地侧过身低着头,行了最标准的礼,站在太监面前的执语温和地笑着,“皇兄能把药都喂进去么”
“喂进去了,可又吐了出来,王爷没办法,让奴才再去找太医用最昂贵的人参熬药。”小吴子冷笑,这抹笑容被他的刘海掩去。
执语点了点头,“皇兄要什么,只管给他就是,反正那女人也熬不过一个时辰。”
终于连一向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闻名的裕王爷也直接叫“那女人”了吗,小吴子心底掠过一丝得逞的快意,点头的力度也变得比平时大了些,走在路上甚至觉得身子轻松了许多,竟似久病初愈般的愉快。
想起女人在病榻上苦苦挣扎瘦骨如柴的鬼模样,尽管伺候在她身边无比恶心,此刻小吴子却恨不得早点来到她的身边,见证这个曾经叱咤风云手段毒辣的女人是如何花容衰败命丧黄泉的。
执语虽然朝着执仲曾为皇子时的寝宫方向走,但他的目的却并不是去见执仲或者他的母妃,那种母慈子孝的场面他并不感兴趣。
他前往的方向,是离朝云殿很近的月华宫,曾经二皇子的寝宫,自帝王开始注意到执废以后,便很少再去的地方。
月华宫不愧为宫里最奢华的宫殿,尽管庭院因长年没人打扫而芳草萋萋,却并不影响它整体的美观和应有的精致。
执语勾起唇,微笑着走进去,落寞的宫殿里只有执秦与他的侍从。
“好久不见,皇兄。”温润而磁性的嗓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微弱的回音更显得此刻被软禁在此地之人的寂寥和不甘。
“皇兄你什么时候将我当过皇兄”执秦微微转过神来,一双媚惑人心的狭长眼眸牢牢地盯着他,执语风度不改,撩起衣摆在椅上随意坐下,“呵呵从前认真称呼皇兄的时候,皇兄不也没将执语当一回事”
“得了,要说什么快点说,把我们囚在此处有何目的”执秦不悦地看着面不改色的执语,眼前一身白色锦衣的青年全身没有丝毫破绽,宛若只关心风月的文弱书生,笑得温良。
执语浅浅笑着,慢慢拉开了扇子,“很简单,请皇兄在此处签个名字画个押,放心,不是卖身契。”
着下人将黄色锦缎为封面的折子递过去,执秦打开,三行并作一行地看,还没看完,啪地一声合上,狠狠地摔在执语面前。
“要我拥立执仲那个一根筋的为新皇做梦”执秦忿忿地摔着手边所有能摔的东西,白瓷花瓶、茶壶、琉璃杯、砚台全部砸在执语的面前。
而执语只是淡漠地看着这一切,嘴上挂着没有温度的微笑,直到杜若死命护着作为秦王信物的玉环,执秦才一边喘着气一边气急败坏地看着他。
执语抬眼道,“皇兄,你早已是执语一条船上的人了。”
“凭什么本王还没有弱到除了出卖色相就一点势力都没有”执秦咬着牙狠狠说着,可过于艳丽的脸上无论怎么扭曲始终都欠一分狠色,反而更引来他人随意肆虐的快感。
“哦”执语笑着说,“原来皇兄也知道自己除了色相以外什么都没有。”
那如沐春风的口吻仿佛一枚桃花瓣轻盈飘落,然而这句温润嗓音说出来的话却彻底让执秦失控了。
“你你”执秦气急了想骂什么,被执语冷冷抬手打断,“别忘了,那夜对父皇下毒,皇兄可也是有份的。”
执秦气得肩膀发抖,双唇发颤,脸色苍白如纸,姣好的面容扭曲在一起,全然不顾王爷形象砸了所有能砸地东西。
杜若在一旁只敢看不敢加以拦阻,颇有些心疼地说,“要砸也别砸在家的东西啊”
执秦气急败坏地说:“等他当了帝王,连我们的命都是他的了”
小吴子苦等的第一缕照样仍是没来,天色昏暗,如同整个昏昏沉沉的皇都,带着闷闷的雷声的浓厚云层慢慢在皇都上方积压,似乎也想要见证一场政变。
他代替上了朝仲王看守着那快要死掉的女人,虽然厌恶,可人之将死,那女人的挣扎也渐渐弱了下来,仿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竟无声地呜咽着,泪水从凹陷的眼眶中流出,布满了苍白消瘦的脸庞。
他想象着百官朝贺,尊奉王爷为皇帝的场面,一定很恢宏壮观,不知道王爷坐上那张金灿灿的龙椅是个什么样子,一定威严神武叫人由衷信服。
他想象着只要等床上的女人咽了气,他在宫殿门口挂上大大的白色灯笼时,整个天下就是王爷的了。
他想象着每天陪伴在王爷身边,帮他磨墨,看着他写字,看着他立自己喜欢的妃子,看着他笑。
他想了很多东西,每一件事都围绕着那个他从心里喜欢的那个孩子
然而他的梦,也终究是梦一场,如镜中花,水中月。
“没用的。”从门口走进来的瘦弱青年面容看不真切,却带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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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压迫感,“就算挂了白灯笼作为信号,你们还是晚了一步。”
小吴子惊讶地抬起头,缓慢向他走来的青年一身灰色的质朴衣袍,“她比你们的预想,要晚死一刻间,而一刻间,足够宋将军拿下护城的禁卫军。”
青年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息,与执语的温文儒雅的翩翩佳公子形象不同,是一种很纯粹单薄的书生形象,没有华丽的衣饰和久经风月的恬然风度,有的只是显得古板的俊脸,那张脸也不过中人之姿,只是隐隐有种莫名的威严。
小吴子定睛看了看,用发颤的手指指着青年,“你、你你你不就是从前七殿下的那个那个伴读”
闻涵轻轻笑了下,“没错,在你们都以为我被调去偏县当个小县太爷的时候,我却一直都在你们身边。”
“什什什什么”小吴子瞪着眼睛,身旁的女人早就芳魂归天了也没有注意到。
闻涵点了点头,“我一直藏身在太医院,那个地方已经因为床上的这位娘娘而乱成了一锅粥,因此也没人记得区区闻涵。”
“所以,我在娘娘的药里动了点手脚,太医们也未必看得出来,更枉论不通医理的王爷们呢”
小吴子不可置信地盯着闻涵,一步步退到了床榻边,猛地一只苍白如鬼的手横在他身边,吓得小吴子尖叫着跳了起来,床榻上那深陷的眼窝仍缓缓流着泪的女人,就这么睁着哀怨又悲痛的眼睛死去了。
女人床边滴漏的刻度告诉吓得没了一半魂的太监,闻涵说的话都是真的。
那等不到预定的白灯笼的王爷,会怎么样呢
王爷会怪自己没做好吗,离开了自己的王爷能照顾好自己吗,他能看清身边那些人伪装下的真面目吗
这些,随着一阵晕眩,失陷在一片黑暗中。
闻涵叹了口气,缓缓拿出一条麻绳捆住昏去了的太监,“早年殿下多病,若不是闲时为了殿下啃遍医书,或许还没发现这其中的奥秘,嗯”
抬头看了看床上死状凄惨的女人,闻涵面无表情地伸手合上了她的双眼,“你也算是多行不义了。”
天色依旧昏沉,空气里凝重的味道无法扩散,越积越重,直压肺腑。
闻涵眯起眼,小声嘟囔,“这鬼天气,殿下回来的时候需将姜汤备好,以便驱寒。”
说着微微笑了起来,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刻却要拖着一个昏过去了的太监走上一段路,而且以如此不雅观的姿势,也唯有那个人,才能让他做出这种事。
回去的路依旧如来时一般,没什么人,所有的宫人都被软禁了,而大部分隶属执仲的禁卫军几乎都调往朝堂顾守那些大臣和王公贵族们,没有人会注意一名微微笑着的青年两手用麻绳拖着一个太监走在长廊里。
闻涵擦了擦额上的汗,抬头看天,幽幽天色,飒风冷冷。
正是变天的兆头。
朝堂上等了许久仍未听见丧钟的执仲显得有些紧张,掌心也出了汗,他低声对执语道,“这是怎么回事”
执语也疑惑于此,但他仍安慰执仲,“可能是娘娘福大,老天爷舍不得收她。”说着扯了个笑容,对身边的亲卫道:“事不宜迟,不管娘娘是不是西去了,现在就动手。”
“是”身边的亲卫沉声应着,将几份印下了玉玺的诏书分配给其余的亲卫,冷眼扫过殿堂抱头缩在一块的大臣们,转身出了殿门。
而就在他运起轻功准备跃上屋檐时,一支冷箭直直射中了他的心脏,整个人如折翼之鸟坠地不起。
“报”一名侍卫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东城门失守,所有禁卫军已被制住”
“报”又一名侍卫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西城门被人背后偷袭,禁卫军已经快抵挡不住了”
“报”这次是浑身浴血的将领站在执仲面前,“南城门失守,是属下失职特回来请罪”
留着最后一口气的将领横一柄沾满血的利刃在脖颈上,一用力,血溅数尺。
“报”跑得气喘吁吁的太监扶着门框一脸的疲惫,“王、王爷”
执仲瘫坐在龙椅上,脸色一片惨白,声音都带着沉痛与无奈,“这次是北城门失守了么”
“不,不是”那名太监一面顺着气一面说,“有、有有人闯进了皇宫”
黑云压城城摧。
身披铠甲的健壮男子挥了挥剑上的血,目光如炬,“你们还有谁要上还是你们一起上”
年轻的禁卫军们慑于男子深沉而充满杀气的目光,一时间双腿发软,双手抱着兵器,却一步也不敢上前,从天而降的男子,如战神般不可撼动,让他们打从心里觉得害怕。
男子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刚毅无比,宛如五官的每个线条都是从刀剑中生生刻出来的,手背上已经更多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全是象征着男人荣耀的伤痕。
深浅不一。
宋景满叹了口气,“东、西、南三城门已经被我的人攻占,你们若降,便不取你们的性命。”
一阵沉默之后。
不知道率先是从哪个人手中掉落了兵器,哐当一响,掷地有声。接着,各种各样的兵器掉落在地哗啦啦一片。
执语危险地眯起了眸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白衣素净的少年。
黑如绸缎的发随意地束在脑后,曜石一般的眼眸让那双桃花眼看上去熠熠生辉,白皙干净的皮肤如温润的玉,比常人略红的薄唇抿成一条撩人的弧度。
淡淡的神情,仿佛只是偶入凡尘的一朵莲华,俯瞰池底的泥泞与肮脏。
少年双眸中蕴着微微的水汽,从那双晶莹里执语读出了悲悯。
闷雷阵阵,空气压迫着五脏六腑,令人难以呼吸。
执仲呆呆地看着少年,好几次张了张嘴,眼里的惊讶让他再也没有心情去顾此刻最应该做的事,仿佛他做的所有的一切,只为了见到清风中发丝微扬神情淡漠的少年。
他慌张地从龙椅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少年走了过去,一步步,踩得小心翼翼,生怕下一秒,少年便如幻影似的化散开去。
然而,尽管如此小心翼翼,少年依然不为所动,目光停在他身上,是看得令他心疼的眼神,那眼神,仿佛要把他所做的所有事情都看穿。
包括他藏在心底最深处无法诉诸言语的情愫。
然后,他听见少年为不可闻的叹息,“放手,皇兄。”
一句“皇兄”,却被两个男人听进了心里,执仲的表情无比,执语则看了少年半晌,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原来你没死。”
执语自己也觉得奇怪,尽管他的心跳声就在耳边,如小鹿乱撞,可他的声音依旧镇静非常,听不出丝毫波澜,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平静他此刻混乱的心。
少年点点头,“半年前我就到皇都了。”
“一直潜伏在我们身边”执语咬着牙,死死盯着面前表情淡然的少年,那令他做梦也梦得心疼的少年,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而他却不自知,更在最关键的时刻在他的面前出现。
这意味着什么
少年依旧点头,不说话,从怀里抽出匕首,慢慢弯下腰来为大臣们解开绳缚,那名被少年解了绳子仍怔忪了好一会的大臣终于面露惊色,“太子殿下”
执废微微笑了下,将匕首递给那名大臣,让他继续为其余的人割断绳缚,月华般的白衣不沾染任何风尘,宁静而美好地站在两人面前。
“还有什么要问的”大有一次让他们解开心中疑惑的意味。
执仲的心揪痛着,他苦笑了下,执废表现得如此明显,他还有什么要问的问了也只会让心口的那道伤痕撕裂得更严重,问了也只会让他尝到更为苦涩的失败的味道。
执语紧紧捏着手中的折扇,语气略有愤然,“这些都是你策划的”
少年微微蹙起了眉,似乎不愿回想,仍是点了下头。
“那你的母妃呢,你忍心不顾她的性命,她还在我们手上”执语低吼着,一把掷出了那柄折扇,落在执废面前。
少年苦笑了下,“有沐丹鹤,没人能动得了母妃。”
执语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想要像往常那样抚上少年的脸颊,语气温和如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失了态,会问出更为不堪的话,话到嘴边却成了,“半年前你没受伤”
执废微微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如果戏演得不真,就无法取信,身为帝王要狠得下心,这是父皇说的。”
“父皇呵”执语冷冷地看着他,“你可知道你口中的父皇对你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执废微低下头,有些无奈地笑了下,“嗯,所以我正试着喜欢上他。”
那句只有三个人能听见的话,被两个男人听入心,功名,利禄,权势,皇位,甚至天下都不及这一句话所带来的震撼深刻。
刻骨铭心,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那自嘲的笑声,又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