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翠小说 > 其他小说 > 琉璃乱(完结) > 蔚帅篇·辜篇负
    闭上眼的那一刹,前尘往事,如同电光幻影,在脑中一一涌现。其实,还有知觉,只是再也无力支持眼睛睁开。听觉亦未曾关闭,他还能听到她的声音,轻轻的,就响在耳畔:“蔚大哥”那么小心翼翼的呼唤,如对易碎的珍宝。千丝万缕般的冰寒痛楚,由四肢百骸渗出,更痛楚的,却是他的心。他多么想对那个声音作出回应,可是,嘴唇却已无法张开。恍似又回到了幼年,灵堂之上是父亲的灵柩,与母亲哀泣的容颜。爷爷怒容满面,厉声喝止了他的哭泣:“我蔚家男儿战死沙场,原是份所当为。你若是你爹的儿子,便学好一身本领异日为国效力,不得效此妇人之态。”巫后的声音,却清冷的响在他耳边:“将星入命,运筹神机。孤星无偶,孑然半生。时不我待,英年早逝。”那是他一生的判词。一身缟素的少年木然的回望天都城,身前,沙尘漫天。师父的叮嘱似是又响在耳边:“风儿,以有情而无情不易,无情至有情更难。你若能勘破此关,兵法始有望大成。”大成大成眼前仿佛一花,却又是他初上战场的前夕,寄父对他语重心长的那一句:“我蔚家毕生以保国卫民为已任,风儿,你此去,务须将这话时时放在心间。”金戈铁马的生涯,喋血苦战的岁月。那些血与火中一起走过的弟兄,有的还在,有的却已被黄土掩埋。他的笑容,越来越坚毅,却已渐失少年的纯真与热血,那种杀伐决断的气息,如影随形。十余年的兵戎岁月一晃而过,转瞬间,他已成沙场上最冷静无情的统帅。母亲死的当日,他侍奉在侧。亲眼看着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看着他原本温柔娴静的母亲,在父亲去后,如何逐日逐分,任由悲恸哀伤侵蚀了她美丽的容颜,吞噬了她的生命。从那一刻起,他突然对世间的情爱有了一种绝望的认识。所以,师父说的,以有情而无情,他其实一早做到。做到了,便可以成为用兵如神的统帅,所有的人员兵力,城池得失,在他眼中,不过一局棋。他可以毫不手软的牺牲部分,只要最终,可以获取最后胜利。一度,他以为,自己的一颗心,已经坚逾铁石。可是啊,为什么在看到那双眼的一瞬间,仿佛,有一种陌生的情愫在体内苏醒是那种叫嚣着想要去保护,去怜惜的情怀。那双眼,在漫天密云、飞沙走石与血肉飞溅的背景衬托下,那么格格不入,却黑白分明,一下子便闯入他的心田。耳边,是汹涌而来的哭泣声,悲号声,响成一片。仿佛,有一只微暖的手指,轻轻的探到他的鼻端。却再也暖不了他的身子。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巨大的痛楚冰封,连动一动手指的意图,都是徒然。可是一颗心,仍然温暖。是她的关怀,令他在永别的这一刻,心存感激。若非她,这一生,这苍冷的一生,无非金戈铁马,叱咤沙场,当不会有这段柔情,不会有临别前的深情一吻,令生命亦染出别样亮色。这一别,只怕是要负了她千行热泪。他多么的想还能开口,还能对她说:不要哭,不要伤怀。她,曾经是那样明媚可爱的女孩。可以面对一整队沙场老将而毫无惧色,侃侃而谈。眼睛灵动无比,偶尔望向他时,会滴溜溜一转。她不怕他。而他,在面对她时,身上那股凛冽杀气仿佛自动关闭,那并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仙子的原因。亦不是因为她改变了战局。其实那一仗,看似情势对蔚军极为不利,其实不然。蔚军固然是因着天都的掣肘,缺衣少粮差军备,人所共知。他亦不过将计就计,示敌以弱,暗中一早伏下必杀的一击。由蓝劲统帅的一万精骑,佯称撤退,却早伏于二十余里外的山谷中,一俟他信号发出,便会冲杀而至,对久战不下的华阳疲军发起致命一击。她的到来,只是将伤亡减少,与将胜利提前,而已。对于战局,其实并无特别重大意义。可是用在对敌宣传上,却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强效。所以他毫无愧色的利用了她。她既然自称仙子降世,自当造福百姓。或者,是因为利用了她,所以才会待她略为特别这,曾是他为自己找出的原因。利用她,也并非那么心安理得。所以他避免跟她相见,只是一味的让部属们放出仙子庇佑高楚的风声。信仰,有时亦可成为致胜的关键。这个道理他一早明白。他不理会她是否真的仙子,就是假的又何妨只要她能负上当仙子的义务,替他造出有利于高楚的舆论,他便可以给她仙子的待遇。他就是这样定义她与他的关系。虽然,她那晶亮的眼睛,仍不时在脑海中浮起,不过没有关系,他的克制力已逾化境。然而青屏山中的一晚,她与他的关系,却超出预期。或者她真是仙子,那可以发出明亮光线的金属筒他闻所未闻。可是仙子亦会受伤,亦会中毒。而他,于公于私,不能让她死。在那样肌肤与肌肤的接触中,他一直以超级稳定频率跳动的心,乱了节奏,昔日一直不肯正视的朦胧喜欢,突然异常真实的涌至眼前。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青涩少年面对喜欢的人般忐忑心境。他居然会心跳加速,羞窘不安,全靠夜色,掩去他脸红耳赤神态。这样的心绪,怎么会在他身上发生就是在少年的时候,所有人给他的评语,亦全是少年老成四字。这样的情愫太陌生,而他敢肯定,他并非是因她的美色。是她的眼睛,那样深黑,爱娇的女孩儿,在每次凝望他,眼中却总带出一股说不出的信赖神情。每次碰到她的目光,他的心,便止不住的柔软下去,怜惜之情泛滥得无边无际。只是啊,他是注定要战死沙场的军人。而她,那样稚弱,他纵然动心,亦不忍采撷。况且她是仙子第一次,他正视了她的身份。想了很多,仙凡之隔,命中早夭,种种纷乱念头,此去彼来,扰乱了他的心。最终,仍是决定坚守自己的准则。命定早夭的人,怎么可以沾惹情丝母亲倚门苦盼的身影,听到父亲死讯时惊痛若死的神情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并非一个可以给女儿家幸福的人。况且,她是仙子。仙子怎么可能下嫁他这么一介武夫纵是她愿意,他也替她觉得委屈万分。所以,反复思量,他有了那请罪的一跪。那,是否是他,令她伤心落泪的开端时至今日,仍不敢回望那一刻,于他下跪请罪之际,她眼中那乍然间流露的惊愕黯然,与隐约泪印,可是瞬间被她强力压抑。她表现得很好,不但没象其它女子般要生要死,反而迅速平静下来,只是黯然的说,不必再叫她仙子。她说想避世,离开他所镇守的边城,隐姓埋名。其实这不合他的原意,他原想将她这仙子利用得足够彻底,最好令到苍原大陆都正视华阳不获神佑的事实,她则是最佳证明。可是鬼使神差般,他同意了她的请求。还主动替她安排,要给她一个安静恬适的小空间。其实,他一直,对自己太不坦白。濒死的他,对回忆中的自己无力的微笑。若是能对自己坦白一点,那个时候,他便应该发现,他待她,确实不同寻常。只是当时暖暖的,仿佛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上了他冰冷面颊。是她,在哭么不,不是泪水。鼻端,嗅到了他殊不陌生的气味。血的味道一点点暖,淡淡的腥。他的心,陡然灼痛。她,受伤了么那样淡淡的血腥味。跟那一天,那样相似。是越丞之来要人。咄咄逼人,语意凌利。那是他蔚族的政敌,可是却一手控制军需后勤的供应。国君喜欢玩这套相互掣肘的把戏,所以,他不能与之撕破脸,否则粮草、补给、军需,一件一件,对方都有数十种推脱的法子。可是,也不能令对方抓到自己的把柄。其实,他已经意识到了,对方定然会在她仙子的身份问题上大做文章。而他不能不应战。无论是为部队计,还是为族人计,他都不可以让对方抓住任何机会,无限发挥。况且这人随身还带着国君的谕旨。国君那么热切的要面见她,见她这降世的仙子。他无法推搪,只能将她交出去。也许,他注定要辜负她。这,不过是一个开始。当她欢喜的等着他替她安排归隐时,他却同她说,他要送她上天都面见国君。无法形容那一刻她的眼睛。乌黑的眸珠中,瞬间涌出炽热怒火,与深深受伤的神情。她象绝望的小兽般,用尽全力掌掴他。他明明可以避开,可是他没有,硬生生的站在那里,承受她的愤怒的一击。那一刻,心痛得仿佛要死去。口中,涌出淡淡血腥味。不是因为她的那一掌。是他紧紧的咬住自己的嘴唇,咬到破了皮也不自知。他知道他终会辜负她。青屏山那一晚之后,她的眼睛中早已泄露出太多少女心事,他一一收在眼底。而他对她,情怀也愈来愈是特别。她从第一眼,便那样深刻的吸引他,她望向他时那般信赖的澄明眼神,在他脑中一再回放。其实,在他心目中,她就是最特别的存在。可是他,表面上,那样叱咤风云的大帅,不过是一个无力取舍自身未来的人。他的身后,有随他出生入死的数万弟兄,与蔚族的上千族人。他没有勇气成全她,与成全自己。站在她的营帐外,咫尺也象天涯。他迈不过去自己心坎中那个关,于是,便只能站在她的帐外,感受着她细细的呼息那么不稳定的呼吸。他知道她生气。可是他无法进到那个营帐中。一切已经注定,他无力对她作出安慰。他站在营外,她坐在营里,都是一夜无眠,沉默若死。那一晚的星光,特别寂寥。可是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辜负她一个,总好过辜负需要他的数万人。纵然,辜负她的感觉,是那样痛。痛,亦是他的选择。去天都的路上,一程一程,全是煎熬。他做不到忽略她的身影,可是她却仿佛当他路人。若不是虎啸峡中刺客的出现,他想,也许她会一直到天都,都可以对他彻底无视。她这般举动中的怨与嗔,他怎会不清楚自制力,仿佛已要到临界点。在她历劫归来的那个清晨,他不知有多想将她拥入怀中,好好抚慰一下自己那一颗因为她失踪而紧紧悬起的心。不过只得一晚不见,便已象如隔三秋。而虎啸峡之役,再令他惊觉,他将她,置于了一个何等危险的境地几乎要不顾一切同她说,带她走,携手离去,找个世外桃源终其一生。可是,他或者,终究欠了一点点逃避现实的运气。是部属的出现,再次令他警醒。他,原是不可任性的人。而肩负着上万人生死的人,哪有获得幸福的权利他寂寞的垂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一直在暗中握拳的双手,轻轻的松开,垂下在身侧。然后,她获得了巫后的青睐。再然后,她成为了高楚的公主。一道宫墙,隔开他与她。她永远不会知道,象他这般冷静自持的男子,也会情不自禁的一次次在离宫墙最近的树枝上一坐半晚,只为了能离她近一些;为了能在想象中,感觉她的气息就萦绕在身侧。多少个清冷的夜晚,他遥望着宫墙之内点点灯火,在脑中描摹着她的身影。她离他,愈来愈远。若说以前她在郤城时,还是个可以亲近的朋友。到此刻,她已站在云端。而他,独立万仞悬崖,一失足,便会空留遗恨。寄父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而族中的子弟,大多尚未成立。三叔与五叔长驻北彊。而姑母在后宫之中,只是与越妃平起平坐。她们之上,尚有越后大权在握。姑母所生的五皇子,与越后所出的二皇子,明里暗里,暗流汹涌。这是蔚族极困难的日子,又夹在皇子争位的磨心位置。所以寄父的神色愈见忧患,望向他的眼中却比以前任何一次他回来时更见殷切。“风儿,在此多事之秋,你万事须得小心。”就是这么意味深长的一句,令他悚然。寄父那智慧的一双眼,仿佛看透了他不可示人的心事,眼中隐隐然有着悲悯神情。“风儿,你还是成家吧。蔚家不能无后。”停一停,寄父再次提起说过多次的话题。他婉转推辞:“不是还有小海、涛弟他们”以前,是不想令无辜女子重蹈母亲伤痛的一生轨迹。而此刻,他的拒绝中,已含了别样心思。如若不是她,何须有别人纵然他与她此际仿佛平行线,再无相交轨迹,可是除了她,别的女子也就只是别的女子。他轻轻的说:“风儿命盘太硬,娶妻不祥,此事,寄父不必再提。”此番回到天都,他愈发感觉前路忧患,危机重重。国君对他勉慰有加,赐官进爵,可是他怎么会看不出国君对他的疑虑国君显然对她的归宿若有所待,作臣子的他只能避嫌。没有丝毫抗辩的接受了国君对他限日离去的指示,还须装出感激涕零样子。他担心她,纵然国君承认她仙子的身份,可是她什么仙术俱都失去,若是不小心流露出对他的情意,他怕她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陷害。那深重宫墙之后,有太多鬼蜮龌龊的事情在暗中发生。无数次后悔将她送回天都的决定。若非他的一点私心,此刻她恐怕早已悠然的在蔚族的别院中过其恬适写意生活,而非置身风口浪尖,一群虎狼觊觎在侧。对她的爱意若说已愈来愈深,那么对她的歉意,亦是同样日积月累,日复一日,变成压在他心上的一块大石。只能在巫后面前稍透口风。巫后那般玲珑剔透的人,自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以巫后对她的怜爱,自当去提点她一二。他却没有想到,她的性子,会那样热烈坚持。才从宫墙外的树上惘惘然回到大宅,便让不速之客引到了西歆废园。如水的月光下,她小小的一张脸那样皎洁,大大的眼睛又深又黑。她说,她来替他送行。她的勇气比照他的怯懦那一刻,他无比痛恨自己。她对他,关怀殷切。甚至怕他不自在,强掩离愁,说些开心笑语。她以为夜色可以掩去她眼底那一点凄惶,可其实,在他这样多年习武的人眼中,那隐隐约约的一点泪光,他早看得清楚明白。她那恍若失去依靠的不安神情,与对他的关怀担心混在一起,令他痛心。终于忍不住,稍露口风:他,是命定要早夭的人,所以,一切牵挂,须当舍弃。微笑的说,心中,却在隐隐作痛。她沉默了,眼中那深切的伤痛怜惜,令他的心狠狠悸动。她将他,当成了需要爱怜的那一个;而其它人,从来只是将他视作可靠可依的存在。只是啊他与她,即将远别。也许再见无期。克制,再克制。那样不舍,也不敢稍越雷池。可是她却大胆之至。于他心潮至激荡之际,她出其不意的踏前一步,吻上他。她吻他。那么那么轻轻的一吻,带点生涩意味,却令他如被雷殛,震撼感觉遍及身心,仿佛天与地,在那一刻都变了颜色。仿佛漫天的烟花,那样灿烂,却带着无法长久的凄美意味。在唇与唇的接触中,他竟然也会战栗;会心悸;会恨不得于最温柔的这一刻死去;纵然他的身上,还负着那样多的责任。那是他平生从未领略过的温柔滋味。她的身子,那样馨香,温软得他多么想抱紧。可是他没有。那幸福得几乎凄凉的一瞬间,连手脚都失去行动能力。直到幽怨的箫声响起。他,再一次懦弱。明明清楚的知道,她所谓的祝福之吻,不过是说辞。她眼中的情意,虽然极力掩饰,可是让他全一一尽收眼底。然而,却只能顺着她的话,致谢,再见,不敢说出别的言语。克制得那样辛苦,连手心,都让指甲抵得隐隐生痛。也只能克制。拆穿她么那后果,他太清楚。他既不能抛弃族人与旧部,便无力给她她想要的幸福。“仙子仙子”惊慌的呼喊声,那么远,又那么近。他的身子,最后的一点温暖,也在飞速流失。如同置身冰窟,因为那双温暖手臂,已经再无力将他抱紧。极致的痛楚,在体内爆发。一颗心,恍若堕向无尽虚空。她,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他的旧部们,如此惶然的呼唤她还有,之前的血腥味那样焦灼,也无力睁开眼睛。所有的期盼,所有的相思,所有的爱意,到了最后这一刻,也只汇成一个愿望,只盼她不要有事。好好的活下去,纵然她痛苦,也仍是想她能好好活下去。纵然她会忘记他,会爱上别的男子,也仍是只想她能好好活下去。他,辜负了她的男子,能为她做的,也只得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让她自由,求她要幸福的活下去。纵然,能给予她幸福的人,不是他也没关系。虽然曾经,他是多么期盼,他,是那个能给她幸福的人。在听到她被掳走失踪的消息后,那种深重的痛苦,无时无刻都在噬咬着他的心。千百遍的祈祷,盼她不会有事,盼

    至尊凰妃下载

    能与她重遇。若是重遇,他必不辜负她。纵然仍有家国的责任在身,他亦可以设法将她密密的藏起。纵是犯下欺君的大罪,也不要再将她送回天都去。留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象父亲对待母亲般,留她倚门而望,每年只得短暂相聚光阴。这么做,无疑太委屈她。这亦曾是他一再退缩的原因之一。可是啊,这样理智的考虑,做出对两个人都好的决定,却仍是对抗不了命运的播弄。她被掳走,生死未卜。若是之前,他不要那样理智,不要那样隐忍,她是不是,也多得一刻快乐光景所以,若是再重遇,他一定要留她在身侧。或者,待南彊平定,国君定下皇储之位,蔚家后继有人所有的条件一一满足后,他可以偕她归隐呵,负着这么多责任的人,还妄图这般贪心。所以,连上天,亦都不肯成全他,是不是他终于与她重遇。得到她的讯息,第一次,失去冷静,不顾一切尽起大军。于万千部属之前,忘情的将她拥紧。那一瞬,是幸福的极致。可是她的神情,却是疏离与感伤。她离开他怀抱的那刻,他的心,突然空落。原来,被拒绝的感觉,是那样痛。而拒绝,他对她,做了一次又一次。更痛的,是他亦无力保护她的感觉。敌人的狡猾,大大超出他的算中。在他的羽翼之下,她却再次被掳走。他细查端倪,怒斩了玩忽职守的验关长,再兴兵剿了山外青山的巢穴。转头,再发兵华阳。这一次,他动了真怒。就象他深知她这个仙子的身份对高楚多么有用一样,他亦清楚对她“妖女”的指控在华阳有多么可怕。若不能赶快相救,她也许便要成为华阳秋祭的祭品。那个国家的宗教,对于异教特别残忍。所幸,国君没有怪他擅自兴兵。倾一国之力,军力、军备、粮草,全数给他支持,爽快得恍似变了一个人。负责军需后勤的人,亦换了大皇子楚擎宇。楚擎宇,亦是朝中主战最力的一个人。为了督运粮草,他甚至斩了一名拖延时日的监运官,对他的后勤补给全力支持。这一次,再不象以往任何一次出兵般有着种种掣肘。更何况,某个夜晚,那名俊逸清癯的青衣男子飘然走进了他的大营。那是他与师洛的第一次见面。当然,在以前与寄父的书信往还中,他早已得知了这么一号人物。同于天宫下凡,早她一步降入苍原大陆的她的故人。自师洛身上,他知道了什么叫惊才绝艳。他有无数的谋略可以提出来供他参详,其新异之处令他耳目一新。师洛还向他的军队提供武器军需。那样精锐的武器与攻城器具,与他精心训练的部队配合在一起,所向披靡。他看得出,这名青衣沉默的男子,亦是爱慕她的人。平日里那样淡定,却每每在提到她名字的那一瞬,眼中燃起炽热火焰,那种深重的担忧与思念,瞒不过同病相怜的人。可是他不介意。只要能救出她,这是第一前提。在这个前提下,就是情敌,亦可以携手。他逐步推进华阳,一座座城池被他的军队攻破占领。他的心中,始终燃着一簇焦灼的火焰,进攻、进攻、不断的下令进攻。总觉得,再晚一步,她便会消失。而师洛,奔走四方,寻访她的踪迹。他将他在高楚与华阳的情报网全数向他开放,不放过任何一条可疑的线索。最后,他们得到的讯息,她在华阳三皇子华少昊手里。师洛赶去顺京,却无功而返。命运似是总在与他们这一方作对,也许,这真是她来世间的历劫过程。可是,这一次,纵然是天意,他也要逆天行事。那样的攻城掠地,势不可挡的一路进军,却终于引致了国君的疑忌。他知道这样的军功,必然会引发越族的强烈反弹,甚至,会罗织他拥兵自重之类的罪名。他不在意,只要能支持到救出她那一日,便可以。然而传令退军的诏书,已下过两次。而军需补给也再不象前些时日那样按时而至。皇族的楚擎宇,与越族的越竞秀,以监军的名义来到阵前,隐隐然大有褫夺他军权之势。不过,他们之中,也有分歧。楚擎宇仍然主战,越竞秀却一意退兵。困境中,是师洛给他支持,粮草药物军需,一一提供,面无难色。他更连夜赶回军营,同两名监军撕破脸摊底牌:“高楚若要想褫夺蔚帅军权,或是退兵,我便撤去对高楚的全面支持。”那一刻的师洛,神情冷肃得慑人。楚擎宇不说话,而越竞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嗫嚅着不敢出声。靠着师洛的明确支持,他得以继续攻城掠地。然后,他得到消息,她在信和,不日将被绑上祭台。还没能救出她,她的归宿问题,便已引发了他们内部的激烈争吵。师洛与越竞秀为了她的去向争得不欢而散,而楚擎宇亦出示国君的密函,令他一俟救出她,便须立时交予楚擎宇手中,绝不可将她交予师洛。他们对他都那样有信心,真讽刺,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那苍原大陆上号称最牢不可破的坚城亦可应声而破。他不理会身边的喧嚣,沉默的看着沙盘,在脑子里,将探子探出的地形情况与沙盘中的地形地貌一一印证,反复推敲。信和的防卫,确可算是无懈可击。可是,为了她,他一定要拼尽全力。那样殚精竭虑,苦思着每一种可能性。想不出头绪时,便想一想她,然后,胸中激起更强大战意。是那般突如其来的一刻,在脑中浮现出她的身影以后,思路突然清晰,如同天马行空,种种异想天开的法子,一一涌现在脑中。以无情而有情。这一刻,他仿佛打通天地窍穴,过往所有的战例,现今所有的线索与可利用的物资,祭台的位置,一切相关不相关的事物,在他脑中,突然产生有机联系。他的兵法,终于臻至师父所说的大成境界。一个大胆的计划,于他脑中,慢慢成型。多得师洛,听完他整个作战计划之后,只沉默须臾,便说:“听来十分可行。引毒蝎的工具与药水,我去设法。城南的防守,我亦有计较。”为了同样的目标,他们合作得十分默契。原本,他是准备以一队军队为敢死队,身负血囊去引出沙漠中的毒蝎。至于南路,以数百人攀上断天崖,投以巨石,亦可将敌人的防守注意力吸引在东南一线。但是有了师洛的沙舟与引蝎的药水,再加上那难以熄灭的石油,与威力巨大的炸弹,整项计划的难度大为降低,至少,不须再以数百人为饵去引那毒蝎。师洛甚至将他的铁卫们派出参与这场战争。燕子翼、雷钊与他方的将令雷大胆等人负责深入蝎巢引来毒蝎,而西门斩楚长青等人,则负责于蝎子来临前那一刻,突击救人。师洛明确的对西门斩等人发出指示:“救出琉璃后,立即带她前往宁靖道。”他要主持倾倒石油与投掷炸弹的工作,那炸弹,据说是匆忙间赶制而成,所以若施放不当,大有提前爆炸或是不爆炸的可能。他第一次,与师洛发生争执:“琉璃要往哪里,须问过她自己的意思。”那一刻师洛望向他的眼神,冰寒如利剑。“她不是你们高楚的工具,或棋子。”不不不,他并未准备将她送回天都,或是交予楚擎宇、越竞秀手中。他不打算将她,交予任何一个人手中。他已秘密的吩咐了杨槢与长海,率他的最亲信小队人马前来绿洲中接应他。然后,他们会护着她离开,在安全的地方,等他的消息。华阳大半河山,已为他所破。信和一破,华阳的坚城,唯有顺京。而他早已写下战略要诀,下一步,再下一步,如何步署,尽在要诀之中。他将战略要诀交到蓝劲手里。接下来,他会安排一场沙场战死的戏码,借以脱身。有他这般显赫的军功,再加上战死沙场的结局,国君尽可消去对他的疑忌,而蔚族荣宠必然大增,实力必然大减。荣宠大增,越族必不致轻易相犯。而实力大减,越族也再无对族人出手的必要。这样的局面,对现时的蔚族来说,反而安全。所以,这个时候,借死隐居,不致有累族人。而蔚军,交在蓝劲手中,或是楚擎宇手中,他亦都放心。越竞秀是文官出身,掌执军权的可能性为零。只差一步,幸福便已可握在手中。可惜,人,终抗不过冥冥中的天意。在试探性的攻城战中,他又看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被吊在城墙之外,摇摇欲坠。心痛之余,他的心,反而落到了实处。那一刻,沛然的战意,充满身心。既然她就在信和,那么龙潭虎穴,他亦要设法救出她。他有这个信心。自百战百胜的战绩中所树立起来的强大信心。便让信和这一仗,成为他最后也是最精彩的一仗吧为了救她的这一仗,在他心中,突然有了别样意义。为了带走她的计划,他坚持亲自出马救人。必要时,不惜与西门斩还有楚长青翻脸动手。他自信自己有独自抗衡这两大高手的实力。不必他与西门斩他们翻脸动手,师洛先与他起了争执。“蔚帅身负指挥重任,如何可以亲身涉险。莫非,是信不过师某的十八铁卫么”他语气轻柔,眼神却突然变得凌厉:“或者,你们国君言而无信,要你们扣下琉璃,所以才要劳蔚帅亲自出手”匆匆赶至的姬艳也从旁劝他:“蔚帅,尚宜三思。”他却以冷静的态度,平静的出声:“师先生,你亦清楚,这整项计划于时间上卡得极紧,救琉璃的时机,稍纵即逝。我不是信不过师先生手下的十八铁卫。只是,面对生死关头,每个人的本能都是先保全自身。也许,就是这片刻的迟疑,便会断送整个计划中好容易争取到的那一点机会”看着师洛神情沉吟,他再轻轻的开口:“所以,我一定要亲身上阵。因为,在生死关头,我会比别人少那片刻的迟疑。这,便是我营救琉璃的优势。”师洛的神情,于那一刻,变得柔和。他与他相互对视,仿佛,有一种奇异的惺惺相惜感觉。看着师洛向他深深一揖,他还下礼去,心中,却突然有一丝迟疑。他,亦应是可以令她心折的男子吧可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已不能对她放手;而她,喜欢的人是他。这一生,这样恪守责任,从来将自身需要,置于最后一位。这一次,便让他自私一次吧。她,是他再不舍得辜负的人。越过漫漫沙海,穿过箭雨毒烟,他救她,他的爱人。这一次,绝不要辜负她,要补偿他令她痛过的心,流过的泪,与绝望分离的那些日子。将她抱在怀里,那种幸福盈怀的感觉,是那般充实。只须再越过火墙掠上沙舟,他,便可以偕她归隐。而火墙后,幽灵般掠出一个人。从她的惊呼声中,他知道这人便是令到她颠沛流离的首恶。心术不正的人,连带对敌手法亦十分阴狠。攻击的角度,计算得非常精准,要在他半途中无可借力之时才出招,虚招一过,实招则印向他怀中的她。务要令他们避无可避。而时间,已经极为紧迫。在信号弹升起之后至多一盏茶时分,大批的毒蝎便会涌至。他只有一个选择,便是硬闯突围。那一掌,他用上全力。然后,手心仿佛轻轻的一痛,而对方,已经应掌跌出,然后,飞速逃入烟火深处。不是没有想过去追击此人。时间与角度都算计得这样精准的一击,明知掌力不敌却逼他正面对掌,那么刺破他掌心的那一针,必然不会是寻常毒针。可是时间已那样紧迫,再不走,毒蝎涌来之际,只怕连他,亦都再无力护她周全。心念电转间,他飞身揽住她跌落的身子,向沙舟疾掠。真是只差一点点,便会葬身蝎吻。在沙舟滑出二十余丈时,他已看左翼,远远的,燕子翼驾着沙舟冲向信和的身影。甚至,鼻端嗅到了淡淡腥味。而她,转过头望他。她的眼中,那种历劫余生的欣喜,与缠绵恋慕的眼波交织在一起,那么动人。他的心,却莫名的一紧。陡然间,想起了巫后的判词。左手,掌心处,一缕冰寒,仿佛游丝般,正一步步往上入侵。是至奇异毒物,他想提起真气逼毒,却骇然发现,那冰寒所到之处,经脉已寸寸淤塞。真气对于这样的毒素,竟是无能为力。趁她用倚在他胸前,看不到他的神情与动作,他隐蔽的抬手,观察那缕冰寒的源头。漆黑的一个小小针孔,周遭如墨般的一点,边缘淡淡的晕开痕迹。再结合经脉淤塞的情形,心中,突的一震。这,是上古七大剧毒之一的青魈啊是天谴么于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清楚了自己必死无疑的事实。原来,他的英年早逝,是为她而死。明白了这一点,他,苦涩的心中反而泛出淡淡喜意。幸好,还没有来得及对她说出他的心意,令他不致辜负她太多。于那一刹那,他已经将她的归宿去向,想得通透。不能让她回天都。而蔚军之中,亦再无可庇护她之人。只能让她去找师洛。纵然她说,她喜欢他。这样的话,在死前,能听她亲口说出,已经足够幸福。他仍是赶她走。不要她留下,不想让她为他哭。已经负了她那么多,这一次,不要她哭。纵然,装出对她无情的样子,他的心与身,都那样痛苦。纵然,看着她离开,那种苍茫,那种失落铺天盖地,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将他遗弃。他仍是愿意她走。不要为他回头。平静的对赶来的旧部交待后事,血脉间,那样冰寒的痛楚,千丝万缕来袭,却正好可以压下胸中空洞刺痛感觉。于他们震天的哭声中,他望着天际的白云,心中想的却是:这一次,他终于没有让她哭。她没有为他哭。可是,那用力忍泪的神情,比起号啕大哭,更令他痛苦。不明白,在他那样严词的拒绝之后,是什么令她再度回头。当看到她去而复回的那一刻,反而是他,心酸得想落泪。她的率真热情,他辜负了一次又一次。而这次,甚至要与她死别。而她蓦然间苍凉得仿佛死寂的神情,却又令他心惊。仿佛这一刻,母亲的身影与她重合,他恐惧的触及了她的心意。她要随他而死怎么舍得。那样青春芳华的年纪,犹如姣花初绽,却要飞快凋零。不可以他,要她活下去。让时光,慢慢的替她抚平他带给她的伤痛。捱过苦痛之后,会有带给她幸福的人。纵然,能令她幸福的那个人,不是他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过得好不是他也没关系。那样有如万针攒刺般的冰寒感觉,亦不能阻止他拼尽全力跪向她,求她不要死。不要死。就象年幼时的他,求恳其时一意要随父亲而去的母亲一般。不要死。不要让他在最后的时刻,还要对她无比抱憾。不要做母亲那样软弱的女人。纵然这刻的她,哭得那样痛切。纵然他辜负了她那么多次,她仍然对他这般怜惜。临别的深情一吻;听她说出爱他的心意;还有那些滚烫的,为他抛洒的泪水。拥有了这么多,上天已待他至厚。死而无憾。怎么舍得要她再随他而去。说什么无颜见为她而死的弟兄,或是让她为他而活,都只是借口。他就是单纯的,不要她死。不要她青春鲜活的容颜,被一抔黄土所掩。不要她的笑语,从此在这世间再听不见。不要她的心,为他痛到最后,却无缘世间幸福快乐的那些感情。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都可以死。唯有她不可以死他只想她活得好好的,永远都不要有事。原来,要到永别的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如此深爱她。而他,却一直没能给她,哪怕一刻的幸福光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初见她的那一刻。他是沙场上运筹帷幄的大帅,她是甫下凡尘,对自身处境尚有些茫然无措的仙子。隔着漫天沙尘,隔着朔风猎猎,隔着腥风血雨。那双清澈的眼睛,茫然四顾,一下子,望进他的心底。就是一生的印记。其实,他是幸福的啊。纵然这一生,背负着那般深重的责任,一早注定战死沙场的结局。旅途中却突然多出一个她,同行中对他始终关怀,始终怜惜。纵然他与她,不曾开花结果。可是同她相识相知,那些记忆,现在回想,纵是掺杂着无奈与伤痛,却仍都透出幸福的印迹。原来,这一生,遇上过,同行过,便已是一种幸福。“琉璃,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从见你的第一面,我便觉得你好生特别”忍住汹涌冰寒的苦痛,用尽所有的力气,也要对她说出心意。对自己坦白,也不让她遗憾。只是没有时间了。冰寒的感觉,疯狂的漫上来,每说一个字,都恍似要调动全身的力气。“琉璃,不要哭”连眼睛,也无力再张开。最后的叮嘱啊来不及说出不要哭要幸福前尘往事,一起走过的日子,电光幻影般,自眼前掠过。仍可听到她轻轻的叫他,仍可感觉到她轻轻的碰触他。多么想,还能说出最后的叮嘱。要幸福。只要她幸福,他再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