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的元旦过去后不久,朱莎的父亲终于等来了合适的肾源。在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手术过后,他又熬过了危险的排异期。朱莎从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紧张的心终于放下,她在狂喜之余还不望冷静地谢了一直照顾父亲的大姑。大姑也一直在电话里擦眼泪,连说不容易,不容易。朱莎顾不得想她到底是在说谁不容易,在电话里又叮嘱大姑要好好照顾父亲,然后把给父亲买的大堆营养品一股脑寄回去,又给大姑汇了两千块钱做这半年多来的辛苦费。
大姑错愕地说:“大妹,你哪来这么多钱上次人家捐的那些钱医院都用得差不多了。”
朱莎现编谎话眼睛都不眨一下:“大姑,这是我打了一个学期的工挣的,再加上报社的记者们也捐了些钱,我都买成营养品了,你别管那么多了,好好照顾我爸,寒假我没时间回家了,我得留在学校里打工挣钱。”
大姑唠唠叨叨地说:“大妹,北京的钱这么好挣,我叫你美华表姐也到你那里去好不好她一个人在深圳,听说流水线上要站十几个钟头,腿都站到变形,手指头都是肿的。可怜啊”
朱莎吓了一跳,赶快打断了大姑的话:“大姑,我这里的工作都是做家教,要给学生上课的,不是大学生干不了的。北京工厂少,表姐来了也没多少机会,还不如留在深圳,要是我这边有了合适的工作,我再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大姑只得作罢,但还是叮嘱朱莎说:“大妹啊,有事你得想着点你表姐啊。她一个人在外头不容易,眼看都快二十七了连个对象都没有,每天就是从早上站到半夜”
朱莎耐着性子听完,又不敢惹恼大姑,只得敷衍说:“好,我想着这事,尽快给找一找。”大姑终于挂断了电话。朱莎长出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她不能让任何人来北京,就连朱虎也不行。她想到这里又马上给朱虎打电话,问他的高考志愿,果然朱虎选择的是清华。朱莎一听“清华”心中刺痛,她忍着心酸,告诉朱虎,武汉、南京、上海的大学也不错,不要把眼睛只盯着北京。
朱虎吭哧吭哧地“嗯”半天才说:“姐,我想跟你在一起。”朱莎马上打断他的话:“不行,你不能跟我在一起,你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朱虎情急之下说:“我早就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我到北京是想照顾你”朱莎没有话说了,停了一下才硬起心肠说:“不行你走了爸爸怎么办别忘了你是男生,照顾爸爸是你的责任选择一个离家近一点的学校吧,这样爸爸有事也能迅速找到你。我在北京生活得很好,不需要你来锦上添花”朱莎知道只有抬出这个理由朱虎才不会拒绝,果然朱虎不敢违抗,愤愤不平地挂了电话。
朱莎知道他从小就跟自己亲,母亲去世后姐弟俩更是相依为命,感情很好,如果朱虎考到北京,他迟早要知道一切,现在连她也不知希望在哪里,又怎么敢把朱虎也牵扯进来还是狠狠心,斩断他和她之间的联系,让他们离得越远越好,远了他就有可能永远不知道真相,那样他的人生就还是完整的人生。如果要堕落,就让她一个人堕落吧,反正她已经这样做了。
六月进入毕业季之后,朱莎无端地感到惆怅,她最后一个朋友也马上就要失去了,老卞即将毕业回到老家,他妈已经在老家给他找好关系,他只要一毕业就可以马上进市府机关,成为公务员。这是多少人挤破脑袋也求不来的好事,老卞却还显得不情不愿。
老卞参加了许多告别饭局,亲手把一个个同学都送上了离去的火车,最后一天的时候,老卞来邀请朱莎去参加他们宿舍“最后的晚餐”,朱莎答应了。到了校门口的小饭馆才发现里面那个明恋老卞的师姐也在,她已经先于老卞他们一年毕业,为了留京指标选择在一所重点中学当教师了。朱莎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的那点心思,正要上前去跟她打招呼,师姐已经转过脸去了。朱莎只得不尴不尬地自己上前找了个位子坐下。眼看几个大男人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没出息地掉眼泪、说真话,师姐也是一副伤心欲绝泪眼朦胧的样子,朱莎还是无动于衷。她没喝酒,也没掉眼泪,随随便便地吃一点东西,然后陪着众人傻傻地忆旧,回忆他们曾经的似水流年。
但是,说着说着,朱莎也突然受不了这么伤感的气氛,站起身来走到走廊里,对着外面的月色发呆。突然老卞走过来了,他端着一杯酒来敬她,朱莎勉强笑着说:“老卞,我不喝啦,我对酒精过敏。自从我大一那年喝醉过那次后,就再也不喝酒了”
老卞定定地看着她,然后把杯子放在走廊的栏杆上,突然伸手抱住了她:“朱朱,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是一点点”
朱莎没有挣开他,只轻轻地说:“老卞,你喝醉了。”
老卞似乎就真的醉了,他的手还是没有松开:“我是不是从来就没有进入到你的视线里”
朱莎凝视着他,摇头:“不,老卞,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永远都是。”
老卞悲哀地说:“可惜不是爱人是吗”
朱莎不忍让他失望,但还是硬起心肠说:“比爱人还要亲近。”老卞还是失望地走了,朱莎转脸发现了走廊立柱阴影下师姐那张表情复杂的脸,她也随即转过脸去不再看。朱莎永远都不会忘记,在这一刻,曾经有一个人那么绝望地喜欢过自己,明知没有希望,还那么默默地、顽强地喜欢着她,从来没有给过她一丝压力。他抱着她,她没有感觉,但是他的肩膀真的很温暖。
朱莎回到宿舍后不久,手机就响了,这部手机是李正强行塞给她的,交代她务必要随身携带,以便能随时找到她。手机是地道的欧洲货,精致而小巧,里面都没有中文设置,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朱莎不想让人侧目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它藏进了书包的最深处,上课的时候设置成静音震动模式。好在她没有去申请那个低人一等的“贫困生助学金”,否则她这个手机根本无处可藏。
电话响个没完没了,朱莎低头一看,原来是李正的电话。接通以后就传来李正命令式的声音:“我要见你。给你十分钟,马上下楼。”
说完不等朱莎反应过来他就挂断了,朱莎觉得很莫明其妙,今天又不是周末,为什么他会那么着急地要见自己按照他们之间不成文的规定,朱莎只有周五的晚上才会去那里“蒙主宠召”,什么时候周三也变成法定接见日了无论如何,他有要求,朱莎还是遵守职业道德,马上换衣服去找他。但找来找去,朱莎也找不到上次带回来的那套衣服了,好像被郝静还是唐宁借去穿了。她只好匆匆忙忙收拾好东西,随便擦了把脸就下楼了。
出了校门走了没多久,朱莎又上了车,这次张超为她打开的是后座的门。她也没有疑问,上车以后才发现里面正坐着一尊黑面大神,正是李正本人。
看见朱莎上来,还没等她坐好,李正就恶狠狠地扳过她的身子,随即就是一阵热吻,气势汹汹地,像在惩罚她似的,吻得她的嘴唇都破了。朱莎被弄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等李正停下来,她看看前面开车的张超一副目不斜视正襟危坐的样子,显然是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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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放开她靠回座位上,闭上眼睛,显然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问:“他是谁”
朱莎更莫明其妙:“哪个他”
李正倏地挣开眼,脸色阴郁:“你离开了男人就不能活是吗非要全天下的男人都拜倒在你脚下你才高兴是吗”
朱莎很快明白他说的是老卞,不过她觉得没有必要跟他解释那么多,只不急不躁地说了一句:“我没有忘记,我已经属于你。”
李正更是愤怒:“那你为什么还要和别的男人纠缠不清”
朱莎淡淡地道:“以后不会了。你不必再使什么手段来对付他,他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而且他马上就要走了。”
话音未落,李正“啪”地一巴掌打在她脸上:“这一巴掌是告诉你,做情妇也要讲职业道德”前面的张超身形一震,显然也察觉到了李正的异样,但他一言不发,继续开车。朱莎目无表情,也不生气也不辩解,连动都不动一下,就带着这五个手指印去了李正的住所。挨了打的朱莎若无其事,反倒是打人的李正一夜无眠,半夜偷偷起床用毛巾给她热敷,几次都被睡梦中的朱莎打掉在地上,让李正懊悔不是生气也不是,自觉在朱莎面前受尽了气。
打人事件发生后,张超看朱莎还是一副不急不徐的样子,不禁暗自佩服她胸有城府,是什么力量支撑她这样的忍辱负重张超一直想不明白。再看看老大李正,打了人比挨打还要受委屈,在朱莎面前赔尽了小心也挽不回来她的一个笑脸。张超再一次觉得,眼前这个女孩不简单,眼看李正在她面前越来越偃旗息鼓,张超也是心里越发没底,只一再交代手下的那几个人千万不要去惹她。
一九九七年发生了许多大事,二月中的时候,那个对中国改革开放最有影响力的老人在北京停止了呼吸,与世长辞,四个多月后,经他亲自参与谈判的香港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朱莎的宿舍第一次安上了电视,她和同学们看着电视中举国同悲同喜的画面,禁不住也潸然泪下。
一九九七年七月还爆发了亚洲金融危机,从泰国开始到整个亚洲的经济风雨飘摇。发生在朱家的大事则是,朱莎父亲基本痊愈出院,虽然终身不能断药,但至少已经挽回了一条性命,朱虎考上了大学。他最终还是不得不听了姐姐的话,选择了不是北京的大学。
在朱虎扛着行李大包小包地去武大报到时,朱莎已经开始了大四实习,原来的辅导员已经调到学校后勤部门去了,新来的辅导员叶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原来一直在院办做行政工作,这次大概是要评职称还是怎么的,忽然就下到系里来担任辅导员了。这个叶老师人长得并不漂亮,但性格温和,最难得的是处事公正,她一见到勤奋认真的朱莎就很喜欢,因此一直对她很好,这次实习有许多单位,叶老师一律按成绩和平时表现来分,许多酷爱跟辅导员老师拉关系的这次都分得平平,最好的实习单位像电视台、报社什么的,首先就给了朱莎等几个一直拿奖学金的同学。
叶老师给朱莎推荐的实习地址是一家刚落地北京的卫视中文台,她在那里学习做一个早间新闻栏目的助理编导。电视台的工作太辛苦了,朱莎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都遭受严重打击。她跟着那个栏目组的人一起下午三点上班,然后早晨九点下班。她因为专业不对口,写的稿子很吃力,编的片子就更糟了,常常被主编退回来重写。每次上了播出线,朱莎总是昏睡过去,睁眼时看见字幕,看见自己的名字在最后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匆匆滑过去,然后下楼到二层的咖啡厅吃早餐,然后回宿舍去睡觉。晨昏颠倒的生活差点让朱莎患上神经衰弱。
朱莎的工作中时常需要用到电脑,因此李正不声不响地给她买了台i笔记本电脑,但她从不把电脑带回宿舍,李正给与她的所有一切她都只留在这套小小的两居室里,她宁愿自己骗自己,只要回到宿舍,她还是那个家境贫寒,但好学上进的女大学生,而不是现在这个活在一个有钱男人背后的影子。对于李正,朱莎从来没有刻意去了解他的一切,有限的一些经历也完全来自他的那个助理肖扬,那是一个自来熟,自从无意中和朱莎认识了以后,就一直和她保持联络。拜他所赐,朱莎也从侧面了解了李正的一些背景知识,聊以打发无聊时光,不过对于肖扬,她从没有兴趣去挖掘更多,尽管他摆明了一副欢迎你来问的架势,但朱莎对他的动机很是怀疑,他为什么对她这么热情呢一想到这里,朱莎就提高了警惕。
除去那些骄傲、跋扈、霸道的一面,李正其实是一个不难相处的人。朱莎和他在一起,不需要喋喋不休地陪他聊天,也不需要穿得跟个交际花似的到处陪人喝酒,更不需要夜夜被翻红浪,忍受着一个没有丝毫感情的男人的发泄。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需要朱莎来陪伴他,不需要说话,不需要做爱,只需要在他身边,不管朱莎在做什么,他都会感到心灵上的放松和精神上的愉悦。
他其实是一个寂寞的人,不习惯夜晚的黑,不习惯冷清,常常会从噩梦中惊醒,只有看到光线,看到旁边朱莎安详光洁的睡容,他才会再次平静下来,甚至重新入睡,所以,即使是睡觉的时候,房间里也需要留一盏灯,一盏能够让他看到朱莎的灯。在他的心里,对朱莎越来越有一种病态的依赖。他甚至觉得,他可以征服她的肉体,但没办法占据她的心灵,她的精神力量实在太强大了。他不知道这个看似平静的女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能让他摆脱寂寞、忧伤以及恐惧,是的,尽管他不承认,但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充满着恐惧,那是一种童年生活深入骨髓的记忆,仅靠奢华的物质生活是没办法抹去的。
朱莎和他在一起是永远也不会有时间觉得无聊的,她永远能找到让自己忙碌的方法。他徒然地给她买了大堆影碟片,甚至带她去听那些他从来也不喜欢听的音乐会或演唱会,她从来也没有觉得开心过,只是一味地顺从他,她的表情告诉他,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履行她在协议上的义务。
李正感到挫败。这时候他才感到,对于一段感情,水到渠成才是最合理的,强扭的瓜往往不甜。他忘了他也是被设计的那个,朱莎从来就没想同他发展什么感情,一切只是他一厢情愿。
肖扬给他出主意让他冷落朱莎几天,还振振有词地告诉他,女人不能宠,一宠就登鼻子上脸,只有晾她几天,她马上就会着急。李正半信半疑地采纳了他的建议,一连出差两个星期,没有一个电话,也没留任何信息,好像平地蒸发了一样。当然,他还是把张超留下,让他该干什么干什么,照老样子把朱莎接来送去。李正最后还交代张超,朱莎要是问起他的现状,就一律回答不清楚。
结果事实证明,这真的是个馊主意,朱莎甚至没有感觉到他在故意冷落她,她忙得根本什么都顾不上了,唯一问起他的一次还是在张超反复诱导下才随口问了一句:“他上哪去了”
张超按照老大的吩咐一问三不知,朱莎也就不再继续,让张超觉得好没面子,也让急切探听消息的李正感觉自己像个小丑一样。他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把张超骂了个狗血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