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刚刚在黑暗的布满旧尘的房间里呆久了,太快冲出来的我一时间没能适应外面的光线。虽是子夜,四周也被暗夜漆黑的朦胧笼罩,但月光如水般倾泻下来,而后冻结在雪地上。于是雪地就成了一面巨大而冰冷的镜子,明晃晃地直照入我的眼睛,冷淡而强烈,不经意间让人寒彻心扉。

    从阁楼上凌乱着脚步劈哩噗通地冲出来的那一刻,我看见在茫茫大雪中背光而立的四阿哥的身影,登时我的眼泪就“唰”地一下夺眶而出,那感觉竟像是在危难之际看见我久别的亲人。

    听到我慌乱的脚步声,四阿哥慢慢转过身来,倒背着手瞧向我,脸上的表情却看不清楚。我三步并作两步踉踉跄跄地冲到他面前,焦灼而激动地看着他。我好不容易张开颤抖的双唇刚想说话,四阿哥却轻叹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而后再瞧向我时,眼底竟有一丝令人万念俱灰的愁殇。

    四阿哥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的叹气是在表示他的无可奈何么莫非他的摇头是在表示他的无能为力么莫非他眼底的愁殇是在宣告这一切就无法挽回了吗不,不,四阿哥,你是我最后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人啊

    顾不得被凛冽的寒风狠狠吹过后结着冰碴的泪水在我脸上发出侵入皮肤的刺痛,我一把抓住四阿哥的衣袖,低声大叫他的名字:“四爷”因不能自已而颤抖的尾音,让我自己听了都一阵阵地揪心,于是眼泪便流得更急了。

    接下来发出的声音模糊得连我自己都快听不清楚,我摇晃着四阿哥的胳膊,哽咽着求他:“四爷求您求您救救卉卉卉卉她从来没有要害十三爷,也从来没有不忠于四爷,更从来没有忘记德妃娘娘的知遇之恩,她只是、她只是”说到这里,我早已泣不成声,嘴里呜呜咽咽地也听不出说的是什么。天上冷月,脚下苍雪,我听到自己的心一瓣一瓣被风影撕裂的声音。

    四阿哥站在原地并没有动,侧对着我听我口齿不清地在嘴里含糊着混有眼泪的词句,而后仰头望向天空中孤零零的一抹残月,叹息。

    一声叹息道尽多少无奈,我怎会不知在这个年代“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君臣之道,我又怎会不了解四阿哥虽身贵权重一呼百应,但也不敢违背皇上亲传的圣旨的残酷现实可是为了卉卉,为了那个为我才铤而走险把自己逼上绝路的卉卉,我愿意竭尽全力地让时间停下来,再倒回去。

    我胡乱地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早已糊作一团的涕泪,重重地抽了下鼻子,而后扬起脸坚定地看向四阿哥,但声音仍是不受控制地颤抖:“四爷我知道这是欺君之罪,可蒖若这辈子只求您这一次,求您救卉卉,求您救卉卉求您救卉卉”这些声音在子夜幽冷的空气中搁浅,苍白而无力。看得出来,四阿哥的低头不语是不忍戳破这层薄过窗纸的脆弱。

    我想起小美人鱼在巫婆面前乞求得到一双能够像人一样走路的腿时,不惜用自己宛若天籁的曼妙声音去做交换,我于是再度抓住四阿哥的袖子,口不择言地道:“只要卉卉能活下来,我愿用我任何的东西交换,哪怕是您要了我的命去,我亦心甘情愿”

    四阿哥仍是不语,也不看我,只是摇头。

    我强忍着随时都会汹涌而出的泪,紧紧攥着四阿哥的袖子,仿佛一松手就会丢了最后的光亮般:“您有办法的,对吗我知道,四爷您一定有办法的”

    四阿哥像再也听不得我的话、见不得我这副模样般将脸别向一旁,而后闭上眼睛,依旧不语。

    我“噗通”一声跪下来,跪在四阿哥面前,跪在冰凉的雪地里,跪在我心中仅存的一线希望上。

    四阿哥显然一惊,睁开眼睛低下头来定定地瞧着我,紧皱的眉宇间写满复杂的情绪。我亦不语,仰头回望四阿哥的眼睛。我看见倒映在他眼底的我的眼神凄楚而坚定,水雾迷蒙却透着强烈的渴望。

    四阿哥竟像是有些避开似的不肯与我对视,他弯下腰来,一手扶上我的肘腕,试图拉我起来。我轻轻挣脱开他的手,仍旧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直直地看进他无处可逃的眼睛。无可奈何,四阿哥也只好与我对视。那一刻,仿佛这整个凄冷的暗夜中唯有这一处温暖可以让我栖身。平时总是冷峻着一张脸的四阿哥,此时我却在他的眼里看见了和我一样的悲伤。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不知不觉地我便再一次泪流满面。

    四阿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慢慢抬起手,在距我眼角一个指头处停下来。许久,他终于还是放下了他的手,又是一声无言的叹息,而后站起身。

    听得他这又一声叹息,我彻底绝望了。我闭上眼睛,感受着整个世界崩塌的全过程,任凭眼泪肆无忌惮地在脸上纵横交错。

    “蒖若,起来。”我听见四阿哥的声音,觉得在长久的寂静中它来得如此突兀却又前所未有地真实。

    我疑惑地睁开被泪水糊在一块的眼帘仰头看过去,只见四阿哥冲着远处轿子旁垂手而立的高福儿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待高福儿走近了,与之低声耳语了几句。高福儿点头称是后便退到旁边不远处。

    四阿哥绕过仍跪在雪地里不明就里的我,独自往阁楼的方向走去。望着他那算不得高大魁梧的背影,我突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个背影此时此刻就是用来让我信任、让我倚靠、让我即便站在悬崖边也可以放心地向后仰去,而后等待一种叫做“踏实”的东西将我承接。

    恍惚间,那个背影在楼梯拐角处停了下来,转过来后是四阿哥一张比素日里更加严肃的脸,可此时却让我感觉从未如此地亲切。至少,站在生与死的边缘交界处,我认定我不是一个人。因为,在与四阿哥对视的那一瞬,我看见了他内心百转千回后最终的决定。

    四阿哥在黑暗里定住,半晌,缓缓对我点了一下头,千金之重,重

    江青传  笔趣阁

    到让人透不得半点气;意味深长,长到让人看不出一丝端倪。然而我却看懂了那其中的意味,也深知他这一个点头的份量,我想,如今我才亲见了什么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四阿哥答应了四阿哥肯救卉卉了我就知道他一定想得出法子的

    我心中顿时一亮,激动地从地上一跃而起,顾不得膝盖因被隆冬的冰寒冻僵而暂时无法伸直,就从厚实的大雪中拔起脚跌跌撞撞地奔向楼梯。

    到了楼梯拐角处,与四阿哥对视,我二话不说就在他面前跪下来。仰望着眼前这个为我一句“一辈子的请求”便铤而走险连圣旨都弃之不顾的人,心中不是一声感激就可以道得尽的。所以我什么都不说,只是真挚地看着他,我知道,这份恩情我今生都无以为报了。

    四阿哥也没说话,我想此时的我们都知道,待会跨过前方那道门槛后,便是彻底的破釜沉舟了。我们在皇上眼皮儿底下公然抗旨欺君,若是不能做到滴水不漏,等待我们的便是千疮百孔

    然而我别无选择,就算有,我也只选这一条路来走。不管卉卉心中有多少份情,以至于她最后不得不拿自己的性命去守护,至少其中有一份是我的。若是不能挽救卉卉的生命,那我还苟且独活于世做什么这是我最后的希望,即便压上的是我的性命,我也在所不惜,因为我所有的赌注也就只剩这些。

    只是,牵连了四阿哥可事已至此,局面早已不是我能掌控得了的了此地多逗留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结果如何更是容不得我多想,如今能做的,唯有放手一搏

    我和四阿哥心中都有一份担负,沉重而必须。我们用最后一个坚定的对视作为步入惊险泥淖的开始。心意已决,我提裙摆纵身而起,以最快速度走完剩下的半截楼梯,心中边大喊着“卉卉,我来了”边冲进顶层的阁楼间。

    然而,跨进门槛的瞬间,眼前的景象却如晴天霹雳般打得我呆若木鸡。只见坐在椅子上的卉卉上半身整个倾倒在桌子上,头枕着一只胳膊,而另一只手上握着的正是那盛满毒酒的瓷瓶。酒瓶横在桌面上,从瓶口流出来的液体与卉卉齐腰的长发正一同顺着桌角慢慢泄下。那液体滴在地板上时,我看到的仿佛不是酒,而是卉卉鲜艳的生命。

    从后面赶上来的四阿哥见我杵在门口仿佛冰封了般半天动弹不得,大概心中便早有了不详的预感。他一把推开我,大步向屋内走去。我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跌坐在门槛上,就再没力气起来了。

    四阿哥迅速将卉卉的身子翻过来,用力掐她的人中。好一会儿,我看见卉卉慢慢睁开眼睛,虚弱地瞧向我。四阿哥松了手,却对着门口的我摇了摇头。

    我几乎是爬着到卉卉身边,从她手里夺下那罪恶的毒酒瓶,可是里面早已空空如也。我登时泪如泉涌,破着嗓子低声喊:“卉卉你怎么都不等我回来你知道吗,我去求四爷,四爷是回来救你的可是你怎么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给我,你怎么”我再一次泣不成声。

    卉卉强打着精神坐起来,双手捧起我的脸颊:“若若,不要哭,不要哭”

    “不,卉卉,你不会死的”我突然发神经似的抓住卉卉的手,“卉卉跟我走,我求四爷带咱们去找最好的大夫卉卉你挺着点,你不会死,你不能死”

    说着我又爬到四阿哥脚边,扯着他的衣襟哀求道:“是不是,是不是,四爷您快带我们走,我们去找最好的大夫”

    卉卉离开椅子,在我身旁慢慢蹲下来,但因支撑不住而坐在地上。我转过身来连忙扶住卉卉,想拉她到床上去躺着。卉卉却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摇摇头叫我不要动。我便抱着卉卉低声呜咽。

    卉卉将她的脸贴近我的,眼神在我脸上由上至下慢慢滑动,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而后再用指尖温柔地将眼神所及之处都细细触过一遍,那样子仿佛要将我的模样丝毫不差地刻印下来。可越是这样近距离地瞧着她默默做这一切,我就越真切地感觉到她要离我远去了。我慌了,我拿开卉卉的手,咬着下唇拼命摇头。

    卉卉的手指开始变得冰冷,使我不得不又将她的手抓过来,放在自己的手里使劲揉搓。卉卉看着我,牵动着苍白的嘴角对我微笑,眼神已经有些缥缈。

    “卉卉”我啜泣地呼唤她的名字。

    “若若。”听到卉卉这样叫我的名字,我知道她有话跟我说,我便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她。

    “若若,对不起我要离开你了。之前我让你产生怀疑、猜忌、疏远甚至避讳,我解释不清,也不再去解释。我现在心中唯有的,就是对你千百个对不起和不舍得。早就说好了要做不离不弃的亲姐妹的,可我却先选择离开。这几年我在八阿哥府上,没能陪你画卡通、折纸鹤,没能陪你放风筝、晒太阳,没能陪你彻夜不眠地聊心事、谈天地,没能陪你一起继续这清秋梦、写我们未完成的故事”

    随着卉卉一一悉数,我想起刚进大清皇宫时那些我们一起度过的无忧无虑、笑得疯狂的日子。它们历历在目却相去甚远,我想我们再也找不回那样连空气里都洋溢着热情的青春乐章,再也回不去那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被泡泡包围着的梦幻年华。

    从卉卉一开口,我的眼泪便簌簌地直往下流,我多久没听到这曾经随时都响在耳畔的声音了卉卉说着离开,说着对我的对不起,说着对我的舍不得,说着对我的放心不下,说着让我好好活下去一句一句就那样温柔地刺痛着我零落得支离破碎的心。

    “不”我呜咽道,“我不要对不起,我不要舍不得,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下来”

    卉卉轻轻摇摇头:“若若,这件事就让它结束吧。我从不信什么命中注定,但这一次,就当是前世今生的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