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阁楼,走在我前面的四阿哥在一道破烂不堪的门槛前停了下来。他回头瞧了瞧我,驻足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等待我平整一路上慌乱而浮躁的心跳。

    看着眼前这尽透着凄幽与寂寥的残旧木门,我不由得抬起双手,捂住自己唇齿间混着冰寒的呼吸。注视那木门良久,我才瞧向四阿哥,对他点点头。四阿哥上前一步,用手拨开几条早已在岁月的风吹雨淋里褪尽华丽色彩的零零落落的碎条布帘子。

    “吱呀”一声,门开了。

    屋内的每个角落都堆满了杂七杂八的破东乱西,本来就不大的阁楼间里几乎没有再容得下人的空隙。可此时在我看来,整间屋子是如此地空旷,灰蒙蒙地空旷,除了漂浮于天花板与地板之间的空气中的尘埃,其他的一切都是染上了厚厚一层暗灰色的透明。

    视线穿过一重重令人压抑至极的晦暗,我看见了坐在快要断掉的床板上的卉卉。屋内没有掌灯,只借着窗外地上的积雪映着天上一抹残月,再投进屋内阁楼里的清冷寒光,我依稀看见身着镶着金丝边的藏青色长袄的卉卉那婀娜依旧、风韵犹胜的曼妙身姿。她静静地倚着床边的墙壁,安然得让人感觉不到她有哪怕一丝的惶恐与歉疚。

    我颤抖着双手,提起裙子下摆,跨过干裂的门槛,一步一步朝卉卉走去。想必卉卉早就听到我们的动静,可她却仍是一脸淡然。直至我们走到床边距离卉卉只有一步之遥时,她这才缓缓站起身来,优雅地对着四阿哥行了个礼,道:“多谢四爷。”

    四阿哥用鼻子呼出一声叹息,瞧了瞧我,而后转身便出去了。

    卉卉站起身,慢慢转向我,与我四目相对。我们都没有讲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只知道我现在思绪万千却全都哽塞在嗓子口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我从卉卉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眼睛里闪烁着的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的泪。卉卉抬起手,过来拉住我的。被她柔软的指尖触碰到的那一刹那,我的眼泪便泄了闸般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我退后一步,甩开她的手,又气又恨又心疼地瞪着她,同时任凭脸上的泪肆无忌惮地簌簌而落。

    “若若”卉卉轻唤我的名字,温柔而羸弱。我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我紧咬着下唇,哽咽道:“为什么”声音虽小,却撕心裂肺,因为这是我几年来压抑在心底的曾经多少次怀疑却从不肯勇敢面对的问题。卉卉为何离我而去,为何与我渐行渐远,为何去触碰那些本不该属于我们的是是非非,为何到了如今这无可挽回的生死离别时才与我相见为什么

    “若若,”卉卉再次走上前来拉住我的手,表情极其认真而严肃地对我说,“听我说,若若,如果你让我安心地去,就听我说。”

    我看着她,没有动,或者说我已没有力气动,心中五味陈杂,如煎似熬。

    卉卉朝窗外望了望天上那一勾仿佛再也难圆的残月,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眼睛对上我的,道:“若若,我知道,你的所想、你的疑问、你所有的所有,我都知道。”

    “你知道可为什么你所有的所有我却一样也不知道”我想我从来不懂得如何怨恨一个人,可此刻我亲耳听到自己的语气里充满了一种就叫做怨恨的东西。

    卉卉摇了摇头。而我却似乎开始懂得了怨恨,在卉卉刚要开口时拿一串质问堵住了她的嘴:“朋友姐妹来到大清,你拿我当什么”

    卉卉一直摇头。我看着她那样子,径自冷笑了一声,嘴里竟吐出了这么自然而然的话来:“哼拿我当情敌了,是吧”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被冰到了,从头到脚全是从骨头里渗出的寒意。

    “若若”卉卉好像终于忍无可忍,焦躁地压低嗓音叫着我的名字。

    我挑了挑眉,不屑而轻蔑。在经历了那么多伤痛之后的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想我学坏了,因为我竟这么自然地就做出原本跟我不沾半点关系的动作和行为。

    卉卉努力地看着我的眼睛,道:“若若,我们没时间了你听我说”

    我感到她的指尖在颤抖,渐渐变得冰凉。一向不疾不徐,处变不惊的她竟然如此强烈地撕扯着我的心扉,好像让我不得不暂时放下所有的怨恨,听她一诉衷肠。

    夜色静寂,冷月如霜,屋内的尘埃似也哀婉地低下头来,沉默地看着站在一片幽暗之中的我们和屋内发生的一切。

    我和卉卉驻足相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错杂呼吸和起伏心潮,入宫以来的种种一页一页地闪过,翻腾在我的脑海中,倒映在卉卉的眸子里。

    大约过了几分钟,卉卉终于微颤着声音开口道:“若若,今天让四爷带你来,本是非分之请,但我必须见你这一面。我走了不要紧,不过是带着一个惑众妖女的骂名罢了,但有些话若是不对你说,怕是你会伤心一辈子。”

    听到“伤心”二字,我木然地苦笑道:“伤心呵,如今看来,自打你去了八阿哥府上,我就注定要伤心了。”

    卉卉摇摇头:“我就知道你这单纯的傻丫头会这样想,才必须要当面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事情并不如你所想”

    我皱眉,忽然觉得暗夜里那个从前的卉卉又回来了。

    卉卉看了看窗外的已近中天的月亮,语气稍显急切地道:“长话短说。若若,中间的很多事情我没办法跟你解释清楚,去八阿哥府上是偶然也是必然,离开你是不舍也是割舍,事到如今是诸多无奈但我无怨无悔。”

    我有些糊涂,也就此道出了心中的困惑和埋怨:“如果说故事是从你去八阿哥府上开始的话我知道那是良妃娘娘问德妃娘娘将你要了去的,你也并没有机会选择去或留,这我并不怪你。可是卉卉,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何你见了八阿哥后,竟为虎作伥、助纣为虐难道真的是让荣华富贵和皇子的宠爱蒙蔽了你原本纯洁善良的心”

    卉卉微合起眼,无力地摇摇头,再将眼睛睁开,道:“当日的确是德妃娘娘将我送与良妃娘娘和八阿哥的,但我此前若是不积极表现,出尽风头,让他们注意到我、喜欢上我,我想他们也未必会将我留下来。”

    我惊讶于卉卉此番陈词,问道:“这么说,你是故意的了那,如果当日并不是良妃娘娘开口要,而是让你自己选择,你仍是会选择去八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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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上仍是不和我一起留在德妃娘娘的永和宫”

    “是”卉卉坚定的点头让我心头一寒,“当时八爷党和太子党的矛盾已初露锋芒,加上八阿哥颇懂得拉拢人心之术,八爷党的势力大到足以对太子党构成威胁。而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将来有一天必将受到牵连,这你我都是知道的。而若若你,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早就都看好你,四阿哥的心思又极难猜透,将来你势必会卷进这场风波。可是在这尔虞我诈的深宫中,你自己说,你能应付得了么”

    “我”我有些心虚,但随即又挭起脖子,“难道我应付不了的,你就去逞英雄,你不知道八爷党那帮人有多狡猾么”

    “我怎会不知”卉卉的眼神飘向远方,“可你知道么,自从在德妃娘娘的永和宫里见了几位阿哥的那一天起,看见几位阿哥瞧你的眼神儿,我在旁边就暗自想好了,今后若若选了谁,我就骑上谁的战马。”

    随着她的眼睛,我仿佛也回到了虽然并没过去几年但却恍如隔世般那么悠远的时光。难道那么早,卉卉就看到他们的战争,并暗自做了选择了可她的选择竟然不是依着自己,而是依着我如果我选择的是十三阿哥,那么卉卉去八阿哥府就是卧底、是间谍了可如果我选择的是十四阿哥,难道卉卉还要搅和太子党,同八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起叛乱不成

    于是我问道:“那如果我选择的是十四阿哥,你难道还要去同历史作对不成”

    卉卉将眼神从远处收回,眼睛里泛着闪烁却坚决的目光:“同历史作对,你我都不能。但我明知道不能,也仍旧会去做,只因那是你的选择。”

    只因我的选择耳朵里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里便开始泛泪了,一股熟悉而亲切的暖流从我的身体中流过,没错,那是卉卉的温度我所认识的卉卉,只要她在身边,我整个人就会被这种春暖花开般的空气包围。许是习惯了卉卉的保护和照顾,我竟没有意识到她的付出总有一天要以牺牲她自己为代价。

    我反握住卉卉的双手,在眼底噙着的泪就要涌出之时,理智突然将我拉回。我松了手,回想着卉卉为八阿哥做的种种。事事为八阿哥出谋划策,处处为八阿哥在皇上面前抢尽风头,最后竟到了帮助八阿哥除掉太子党还加害十三阿哥的地步。这又作何解释难不成这也是因为我的选择么荒谬

    我听到来自自己心底的一声冷笑:“呵,我的选择,我的选择是让你帮助八阿哥谋反让你废掉太子还是让你加害十三阿哥进而再牵连四阿哥”

    卉卉频频摇头,我再问:“在你心里的,到底是八阿哥还是十三阿哥”

    卉卉咬了下施了樱红色胭脂却尤显苍白的嘴唇,道:“去八阿哥府的初衷,的确是想打探八爷党的底细,再找机会传消息给你,叫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防着点,即便有什么危险也好早做准备。但后来在御花园见面时,我故意疏远你,不是我不想你,而是你不知道,八阿哥的眼线就在我们身后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于是只好假装问些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那边的动静,好让八阿哥彻彻底底地相信我。再后来,得知英国使节即将来访,我便假装不经意地在八阿哥面前暴露了我懂英文这件事,而后建议八阿哥去奏请皇上,让皇上将中英交好一事交予八阿哥办理。八阿哥立了功,自然要看重我、感谢我、喜欢我。”

    我打断卉卉:“那么你呢你也就喜欢上八阿哥,而改变了初衷么”

    卉卉顿了顿,才道:“对八阿哥我只有亏欠。”

    我不解。卉卉又停了一会儿,幽幽地叹了口气,接着道:“八阿哥曾表示过他看好我,可以给我名、给我份、给我想要的一切可是我拒绝了,我当时的理由是,若我做了他的福晋,我便再难整天追随他左右,为他出谋划策,而我若是像现在这样一直在暗处,便能助他一臂之力以成大业。”

    这番话好耳熟,我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当初十三阿哥对八阿哥和卉卉之间情况的分析么果真如此啊

    “可事实上,”卉卉话锋一转,“并不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接受八阿哥的表白,而编出这么堂皇的理由拒绝做他的八福晋,是因为,我怎能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

    “不爱八阿哥”我稍作惊异,“可是你为八阿哥所作的一切又作何解释”

    “这”卉卉面露难色,我看到她内心的挣扎,“你我分开的这几年中发生了太多事,我很难一下子跟你解释清楚。我原本也以为八阿哥是个外表温文尔雅,实则阴险狡诈之人,但接触久了才知道,八阿哥其实是极孝顺、极重感情的人。你知道他为何非要一直努力地向上爬,直到爬上金銮殿上的龙椅”

    卉卉眼里尽写同情:“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有一次他醉了酒,深夜里跟我谈起往事。他说他从小因娘亲出身微贱便也不得人疼,但他奋发读书,勤习文武,只等有朝一日得到皇阿玛的赏识,不为别的,只为了他额娘。果然他的聪明才智很快被皇上发现,交予他办的差事也颇得圣心,皇上便封了他做贝勒。而良妃娘娘母以子贵,也一夜之间受到众人的追捧,谁见了都恭恭敬敬,后宫那些妃嫔们更是姐姐长姐姐短地巴结。八阿哥正是看到了这些,才愈发坚定了他的信念,只有他变得更强,他额娘才不会被人瞧不起。”

    “而我”卉卉慢慢在破旧的木椅上坐下来,“我承认,我确实被八阿哥的真情打动了,无论是对他额娘的,还是对我的。”

    “打动于是你就”

    “不不,”卉卉知道我要说什么,于是连忙否认,“我说了,我不爱他,我只是被他对母亲的一片赤子之心打动。我确实帮他做了很多,让他一步一步地接近山巅,但同时也一步一步地将他推向深渊。没错,这次假借太子口谕仿造调兵文书,使太子蒙上忤逆谋反之罪再嫁祸于十三阿哥的主意,就是我出的。”

    “你,你,你”我胸中“腾”地一下,就像燃烧了沾满汽油的干柴般,说不出的怒火直冲到嗓子眼儿,可碰到了嗓子里的唾液后却变得又湿又闷,出也出不来,退也退不回,硬生生地堵在那让我喘不得气。

    “是,这是我最大的阴谋。而更大的阴谋,”卉卉站起身来,握上我指着她鼻尖的手指,缓缓道,“是我如今来跟皇上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