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他没对她多言,便与陆武动身前往济南府衙交代案情。
由于管事纯属片面之言,提不出任何事由证明由他主使,又是罪犯之身,因而以纯属脱罪之言结案,判了刑。
「凶手未擒,无颜回陆家。」这是陆武,对他的解释。
擒了管事,追回失去的货款,才能不负他的信任与交托。
「你出事未过百日,盼儿便与我成亲,你心底不曾怨过她寡情吗」他问。
「不。」并费情之人,她会这么做有她的道理,他尊重她的选择。知晓她有了好归宿,他虽心痛,也才能全心缉凶,不去牵挂她。
「盼儿没负你。」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腹中孩儿,是我酒醉误事,她心里头还牵挂着你。」他知、她知、所有人皆知,那又何必再自欺
陆武愕然,不解他突说此言是何用意。
「不懂吗」他涩然一笑。「若你们俩心意仍是不变,带她走吧」
「少爷」陆武大惊。「这不可以」他虽不如少爷读的书多,气蕴、学识都比不上,不过武师粗人一个,但为人的道理他还懂,这事说不过去
「不要跟我讲仁义道德,我从来只问,盼儿要谁若她要的是你,我无话可说。一直以来,我们都做着一样的事,要盼儿快乐,与你在一起,才是盼儿心之所归。」说穿了,他不是让,更不是成全陆武,他成全的是盼儿的快乐,他是败给了盼儿。
陆武哑然无言。
回府后三日,一天忙完回到房里头,她靠在床头打盹。这几日,她一直睡不好
他放轻脚步,拎了披风覆住她,轻轻将她移入怀中让她好睡些,指腹划去她眼下湿意。睡梦中亦垂泪,他教她很为难吧
盼儿被惊动,醒来,连忙坐直身子,心慌地避了开来。
陆祈君定定凝视她。
怀孕让她变得嗜睡,这些动作他时时在做,也做得好顺手了,她从未避开过他,从未如此慌乱。
打陆武回来后,她便避了他至今,如此明显,他岂会不知
「盼儿,我有话同你说。」
「要、要说什么」
「你」他深吸了口气,无法当着她的面说出,于是起身,踱往窗边。人背着她、心也背着,不去瞧她,才能麻木地将话出口。「你跟陆武去吧,那幢宅子为你和陆武新婚备上的,还留着,或者你们要离开,总之去了哪儿都行,好好过你们的日子。」
身后乒乒乓乓一阵杂乱声响,他不晓得她摔落了什么,忍住不回头。
「哥、哥哥,你在说什么」她惊疑不定,深怕是自个儿听错了。
「你还放不下陆武,不是吗」他只是代她说出心里话,有何好意外。
「可、可我已经已经嫁了你呀」怎么能跟武哥卓走了,他又怎么办
他自袖内取出一纸书文,放在一旁。「这是和离书。你不是被休,没犯七出,咱们是心意难合,情不相投,就此和离,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心意难合,情不相投,就此和离。
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一字、一句,在她心底回绕,纸上墨痕是他亲笔迹,他对她写下和离书
「为、为什么」微颤的手拿不住绢纸,泪水慌然跌落。「哥哥不要我了吗」为何不要她不懂,她想不通
「是不能再要,也不敢再要。」他回身,对上她惊惶带泪的眸子,讶异自己竟能如此平静,麻木得一丝痛觉也无。「盼儿,你爱我吗」
她愕然,张着嘴,怎么也答不出来。
她爱不爱他她从来没想过这个
「不过就这么一句,你便答不出来了。世上有哪一对夫妻,连心意相属都做不到所以够了,盼儿,咱们这段婚姻,始终太强求,苦苦撑着,为难你也难为我,我放你自由。」
「可是」脑子空白一片,他的一字一句,她都无法反驳,可她总知道,这不是她要的结果,她不想这样。「哥哥,我不要住不要、不要赶我」
「盼儿」他扬声一喊,阻断她的泣求。「我累了」
她怔怔然凝视他。哥哥从未对她这么凶,用如此不耐烦的口气对她说话,仿佛又回到十岁那年,被他强硬斥离、遗弃
「就这一声哥哥,便足以让我寒心。你没发现吗陆武回来后,你再也不曾喊上一句夫君。」他低低地笑,笑得讽刺。「我等你多久我盼你多久换来的是什么一再的失望与伤心,你以为我能承受多少一个无法全心全意看着我、爱着我的妻子,我不想要。」
所以、所以呢他付出太多,她总是回应得太少、太慢,他生气了
他说他累了。
他累了,他要收回,再也不愿包容、不愿爱她、不愿总是付出太多,得到太少
他说她伤了他,让他失望
「我、我对不起、对不起」一直不晓得,她伤他那么重
「不要道歉。去找陆武,他很爱你,不会在意孩子的事,那才是你真正想要的,我会去寻个能全心看着我的女子,娶她,度过一生。所以,你不必亏欠,放过你也放过我」
她走才是放了他,不再教他难受痛苦吗
若是这样,她懂了。
「好」她哽咽,泪水落得太急、太汹涌,都要瞧不清他了。她懊恼地胡乱拭泪,想好好对他说几句话都办不到。
「不要哭,盼儿。往后,你会幸福的。」他伸了手,为她拭泪,最后一回,眷眷恋恋,不舍得松手,掌心捧住泪颊,收了手,将她密密拥抱。
最后一回,这是她最后一回在他怀中
往后,她的笑、她的泪、她的欢喜愁郁,再也不由他收纳,不容他共享
「不要」抓住一丝清明神智,听见他与稳婆的话,她知晓这药喝了,孩子便保不住。「我要孩子」
「听话,盼儿。孩子没了」他一顿,忍痛接续:「往后你和陆武还会再有」
「不要,我不要」她,泪花纷坠。「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她要留,她要他的孩子
见她如此抵了命执着要保住他的孩子,陆祈君心头痛不堪言。
「别任性,盼儿」他一咬牙,张口含了药汁,俯身贴上她的嘴,强灌汤药。
「唔」她紧闭着,不肯喝。用力别开头,使尽了力将药碗一翻。
「陆盼君」他气吼,又恼又急。「你非得惹我生气吗」
「你走开」她伤心泣喃,好怨他铁石心肠,赌气指控。「你不要我了不要我就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为何他总能如此冷静难道他一点点都不会舍不得吗
她哭得惨惨切切,神志游离,浑身都是般的剧痛,却仍记得他对她说过的一字一句,哭着泣求。「我不要和离,你不爱我喊哥哥,我不喊以后都不喊了别赶我走别不要我」
「你这笨蛋你以为这世上没了陆盼君,我真能独活吗」他心痛难言,逼出了真心。「你以为我真舍得不要你若不是为了让你拥有你真正想要的幸福,我说什么都不会放手。盼儿,我可以接受失去你,也可以接受你不爱我,只要你仍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笑着、快乐着,我可以身边没有陆盼君」
他哑了声,泪水跌落,一颗颗落在她颊畔。「可我不能接受,这世上没了陆盼君一直以来,总以你的情绪为依归,世上有你,才懂方向」
没了她,他会茫然得不知如何度过往后人生,不知还能为谁而活
「原来」这才是他的真心话,原来,他爱她如此痴狂。
她闭上眼,默默落泪,为他心痛。
「所以盼儿,算我求你好吗把药喝了。」他端来第二碗刚熬好的药汁,含了倾身渡入她口中。
泪,不曾断过。她启唇,饮下了药汁。因为懂得,她身上有他的冀盼,他的人生
她,不能死。
孩子没了。
盼儿小产,病了一场,虚弱地卧床调养。
七月夫妻,宛如梦境一场,醒来,什么也不留。
也好。
他亲手葬了那已然成形的血胎,笑着落泪。与她之间的最后一丁点血脉牵系都断了,断得干净俐落,她更能无罣无碍地追寻她的幸福
在能够下床走动时,陆盼君不顾旁人阻止,撑着虚弱的身子,坚持前往陆氏祠堂。
岁儿说,哥哥这几个夜里,都躲在祠堂里,亲手刻着他孩子的牌位。
她站在祠堂外,他没发觉,一笔、一划、深重地刻镂,神情空茫而忧伤,刀锋划伤了指腹,他浑然未觉,和着血,流着泪,刻着。
陆氏子孙敬萱之牌位
父陆祈君母陆盼君立
抛下刻刀,他捧着牌位,无声痛哭。
他不是不在乎这孩子,只是在她的性命之前,他不得不舍,亲自喂下汤药,亲手结束孩子的生命,他所承受的痛,比谁都要深重。
做了选择的不是她,痛与罪他先了一步承受下来,在她醒来之前,一切已然结束,可亲手接过自己绝了生息的孩子,看着成形的血胎,他又该是何等心情
难怪,他每夜无法成矛呆坐祠堂伴着孩子到天明。
来到他身爆掌心轻搭上他颤动的肩,他仰首,来不及掩饰的泪滴落她掌心,他狼狈欲避,她不让,扳回他,紧紧搂着,收容他的泪、他的恸。
这是头一回,他从不在她面前落泪,再多的苦总藏着,不教她知晓。
「是男孩儿叫敬萱吗」
「是」嗄哑的嗓子应道。
敬萱。
纵使无缘来世上一遭,仍要孩儿谨记椿萱,莫怨爹娘。
他周身散了一地的婴孩用品,全是她一针一线备上的,一旁火盆烧着,余烬未熄。
她默默拿起婴孩肚兜,往火盆子里堆,一岁衣物、两岁、三岁两人一同烧尽了足七岁的衣物小鞋。
她问:「这样,应该够了吧」一直到七岁,都不怕萱儿在那里冷着、没衣裳穿。
「驶了。」她准备了很多,萱儿看见,会开心的。
「那,咱们回房去了,好不好」她不愿将他一人独留于此,孤单承受失子之恸。
他起身,扶了身子犹虚的她回房,躺下安歇后便要离去。
「你去哪」纤指牢扣他手腕,没放。「你的床、你的枕在这,空着。」
他没争辩,依言躺下。
他好累,身与心已不堪承载。
闭了眼,便再也撑不住倦意。数日来总是一合眼,便听见孩子哭声,痛楚夜夜囓食心房,不能睡,难以合眼。
她温柔掌心轻抚,暖暖温嗓滑过心扉,奇异地抚平疼痛。
「我在这儿,你好好睡。」一直以来,总是他在守护她、怜惜她,如今,换她来守护他、怜惜他的伤与痛。
数日来,他头一夜安睡至天明,在她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