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生一

    九月初九,重阳节,宫中在天坛举行着盛大的祭祀仪式。仪式大都是皇族男丁参与,景帝主持。皇族女眷只要依照位份依次上香即可。阳信上完香就悄悄请示母亲先行离开天坛,顺便借口身体不适晚上的宴会她不便参与。

    北御花园假山上的一处名为望月楼阁,在这里的顶层俯瞰,可将园内景致尽收眼底,远眺可模糊地看到宫墙的天空。离开天坛,她便在此楼,倚窗坐着,直到日落西垂,任人劝说粒米未进,只趴在窗檐上目光无焦距地望向远处。叫她和亲的旨意还未下来,听母亲说朝廷在跟匈奴议和谈条约,降旨也就是这十天左右的时间。被判死刑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等待施刑的这段时间,忽然觉得自己步步谨慎自律走过的人生,那样的可笑。

    天色渐暗,阁楼里已快看不清东西,雪儿遣人点上灯,看了看桌上已冷的菜,她知道再劝无用,只能暗暗叹了口气。自从得知要远嫁匈奴和亲,主子便一直郁郁寡欢,成日称病闷在房里,谁都不见,如今连素日亲近的太子她也不大愿意相见,见了面也只冷着脸。终日最多只进些稀粥,人也日渐瘦了一大圈儿。前几日,太子心急强逼着她多吃了点,竟都尽数吐出,吓得太子不知如何是好,气急得快哭了出来,那之后也没人敢狠劝主子进食。今日主子也是,只早膳时用了半块重阳糕。

    “远处宫外的烛火之光这儿都瞧得见,想必很热闹。”阳信看向窗外头也不回地说,声量轻袅地好像风一吹便消失不闻。

    雪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微微笑说:“以往在家过重阳节,哥哥都会带我坐牛车到县城里,逛重阳夜市,小小县城的夜市都如此热闹,京都的重阳夜市的热闹便可想而知了。”

    阳信回过头看向她,淡笑着说:“你坐到我身边来,讲些你小时候外边儿有趣的见闻与我听听。”

    雪儿小心地挨着她坐下,低头细想了一下,才抬首遥望远处宫墙外那片灯火说:“奴婢儿时的事是不能记全了,只记得那日街上的灯火,从城外看也是那般明亮,置身其中仿若白夜。街上有好些套圈、猜灯谜、斗牛的摊位。当时我玩套圈还套中一个红色的瓶子,高兴的很,瓶子被我带回家,我便时常在外面采花插放在里头。哥哥玩斗牛,在台上被人摔得好惨,我当时在台下看着哭得了不得,哥哥见了便认了输,跳下台也不顾自己鼻青脸肿就抱着我哄。”说到这儿她轻笑出声:“夜市还有卖各种鬼怪神魔的面具,一排排精致的面具挂在那里好看的让我移不开眼。哥哥讨价还价给我买了一个黑脸鬼的面具,周围多数人都戴面具在街上走动,在我看旁边小贩摊位前看东西的当儿,一回身发现哥哥不见了,我急得立刻又哇哇大哭,现在想来那时候真是爱哭呢。”说着笑里带了些酸涩。“主子你猜后来怎么着”

    阳信听得入神,笑看着她,并不说话。心想人会爱哭,也是因为心里知道,有人在乎疼惜自己的泪水。

    雪儿接着道:“我跑了半条街都找不见哥哥,心里害怕,那时候身子小在人群里被推来撞去,坐倒在地上,一个黑脸鬼面具突然横在我眼前,将我拉起,我高兴地一把揭开面具,面具下的哥哥,脸虽然鼻青眼肿,但那抹笑容却如此明亮。原来是他使坏,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藏到暗处,偷看我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撒娇扑到他怀里哭,他不住地嘲笑胆小爱哭。可他还是买了我最爱吃的绵糖糕哄我。等到坐牛车回去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把仅剩的坐车钱给我买了白糖糕,最后他背着我徒步走回家,路上同村的几个跟大人进城逛夜市的孩子,坐在牛车上嬉笑着向我们办鬼脸。哥哥气不过背着我跑,赶到了牛车前头,刚得意一会,他终究不如牛耐力,还是被远远的落下。那条好长的路,被这么一闹,像是转眼就了家。哥哥回家后几天都赖在不起,喊着全身酸痛。”

    看雪儿的笑里有着淡淡的伤感,阳信不禁说:“总让你说以前的事,叫你心里难受,真是难为你了。”

    雪儿连忙摇头说:“这些都是奴婢最珍贵的回忆,能说出来,奴婢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至少你还有那样完美的回忆,而我的回忆却不再完美,它被现实一点一滴消磨殆尽,失去了原来纯粹的味道,可见你当日离家未必不是件好事。”阳信后一句说的极轻,轻到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一名宫婢忽然走近说:“公主,夫人回仪和宫要见您,正派人四处寻您,您快些回去吧。”

    闻言,阳信缓缓起身,走了几步,回首望了眼窗外远处的那抹光亮。

    情生二

    仪和宫主殿内灯火通明,宫人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嫌少有几个走动。

    王夫人坐在坐榻上兀自出神,她知道女儿为和亲的事心里不舒坦,所以近日自己对她实为放纵并不多加管束。今日看着女儿离开天坛时消瘦淡薄的背影,不禁突然心疼起来。她素来乖巧,懂事贴心,在竹心小院的日子,若不是有她宽心,日子怕是更难熬。虽然因那件事的缘故,自己做事束手束脚,举步难行,但追根究底是自己造的孽,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错

    “公主来了。”素心在一旁提醒。

    王夫人回过神,放软了表情,看向立在离自己三四步处的女儿,笑道:“过来坐”见女儿眼底闪过的是一瞬即逝的犹疑,忽然切身地体会到素日待她太过亏欠,才会让她们母女之间有了隔阂。

    阳信慢慢走过去坐下,就听母亲问:“今日都吃了些什么”

    阳信回:“早膳用了些重阳糕。”

    王夫人一听皱眉道:“近又清瘦不少,再这样下去,你的身子是要是不要了”说到后面,她的声调不自觉上扬,尖锐。看着垂下头,不言语的女儿。心不禁又软将下来:“再这样下去,怕是没到出嫁的时候就,就”说着她停住不再说下去。

    原来母亲不是担心她的身体,只是怕她没出嫁就一病死了,阳信勾起嘴角笑得讽刺。忽然想起阁楼上看见的远处天边宫墙外的那抹亮光,想起雪儿说的夜市。她心头一动,抬起头笑说:“母亲,想必长安的重阳夜市定是热闹非常,女儿想去看看。”

    “这怎么可以”王夫人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不出多少时日我便要嫁往塞外,虽然与彻儿陈阿娇出宫过两次,都是早上出去,天黑前便回宫,但从未见过京都的夜市,真的好想去看个真切。只怕以后再没这个机会,请母亲成全”说着起身跪下。

    王夫人静了会,方说:“出去记着多带些人,夜市人多,小心看路不要被人撞着。”又对素心说“取我的牌子来。”

    素心取来凤牌交到阳信手上,王夫人说:“你去送她到南门,多挑几个机灵的人跟着。”又转对阳信说,“你让人找件男装给你换上。”

    “知道。”说着阳信跪安便起身退了出去。

    看女儿走了,王夫人说:“我这么做对是不对”

    素心笑说:“对也不对,不对也对。”

    王夫人斥道:“你何时也这样刁滑了,还不快跟着去。”

    素心笑得有些促狭,说:“是,是”

    错,是不该让一个即将出阁的女孩漏夜出去游玩;对,是成全了她弥补忽视孩子的亏欠之心。

    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适才女儿的话字字珠玑,自己不答应于情于理都不合。不禁又长叹了口气,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与自己的女儿生疏至此。

    情生三

    “别跑站住”

    “抓小偷抓小偷”

    十全酒楼上,一个身着灰衣窄袖满嘴胡须的大汉听见街上的动静,提酒壶走至栏杆前,见欢腾喧闹的长安街上,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丐突然冲入人群,推撞着飞逃,身后尾随追至的五六人一边高呼捉贼一边奋力急追,上演着一副抓贼的好戏码。大汉仰头长笑一声:“大侠我路见不平去也”说完便纵身跳下楼,稳稳落地,身形一闪,几个凌空翻身跃跳便挡在乞丐面前。那乞丐一撞头见不妙,便回身想逃走,哪知后头追着的人也赶着围了上来。他左右一看猛地撞进街边围观的人堆里,引起一阵乱,可一下子又被人揪了出来。

    那大汉用手把酒壶举高过顶,仰首将酒水倒进口中,动作豪迈洒脱,一气饮毕,随手扔掉酒壶大呼“好酒”

    这时人群自发开出一条小道,一名衣着华丽,显然非富即贵的少爷走了出来,抬脚就将乞丐踹倒在地,复一脚狠狠踩在他的胸口。骂道:“臭东西,偷东西偷到你爷爷头上来了,快把爷的钱袋还来”

    乞丐忍着痛憋出一句:“没有”

    那富家少爷吊着眼儿怪叫:“没有来人搜他身”

    一群人围上去将他全身上下里外翻了个透,再搜不到,那少爷气急痛将他打起来,打累了又让随从帮忙,自己在旁边看着叫骂。这乞丐受痛,愣是不吭一声。

    大汉上前三两下踢开围殴的几人,站在乞丐身前,摇头晃脑说:“人是本大侠抓到的,他也该由本大侠处置”

    那少爷不依道:“他偷的是我的钱当然是由我发落”

    大汉嗤笑:“不是本大侠抓着他,你发落个屁”

    少爷怒道:“没你碍事,我自己也能抓着”

    大汉不知声,低头率了率胡须,做深思之态。复又抬起头说:“也是,那你自己追去吧。”说着侧身退到一旁,嘲笑着一抬手对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身后原躺着的乞丐早没了踪影,只剩下一片空地,和几点血迹。那少爷青筋都暴了起来,怒喊:“敢消遣我给我打给打”他的几个随从应声扑向大汉,被那大汉寥寥几拳打翻在地。那少爷吓得躲进人堆里跑了,远远地还听他喊:“你给我等着”

    周围一片叫好声,大汉似模似样地向围观的人拱手作揖“承让承让戏完了,大家都散了吧啊”

    人群一哄散去,街上又恢复了寻常的喧闹。适才围观中的一名玄袍少年刚转身走出没几步,大汉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人长的俊秀又四肢健全,年青力壮的,还做这下作营生钱袋交出来,我便大发慈悲饶你一回”

    玄袍少年轻皱秀眉,冷冷地说:“放手”

    大汉见他理亏又桀骜如此,怒极反笑:“我偏不放,你能怎样嗯”说着收紧虎口力道,勒得更紧。

    这玄袍少年正是微服出宫的阳信,事先她在街上正自闲逛,可突然一阵叫闹动,就让她与侍从冲散开,随着人流被迫挤在人堆里看捉贼的戏。怎么知那贼临了要被抓住,左右一看,竟然向自己冲过来,将一只钱袋揣进她怀里,他转瞬被拖进看戏的人圈中,还用恳求的眼神看自己一眼。她本不想蹚浑水,欲将钱袋交出,即救了那人又可省却自己的麻烦。可看那人宁可也不说出钱袋下落,又犹豫起来,这一犹豫却为自己引来眼前的麻烦被捏着的手腕疼得麻痹,一股面前粗鄙的臭男人浓烈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阳信气极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喂,你别装晕啊”嘴上这样说着,原本扣着她的手,却改为两指搭着她的脉搏。一会儿,方自言自语:“还真晕啊。”

    十全酒楼的小二气喘吁吁地跑到大汉跟前说:“客官您让我好找,您的酒钱还没结呢”

    大汉说:“你来的正好,你先回去给我开一间房。”说着扔了粒银疙瘩给小二。

    小二利索地接着,笑开了眼。“好咧”

    情生四

    夜幕下,华宴毕,宫门锁。相比盛宴的欢腾,现在的皇宫更多的是寂静。

    仪和殿,主殿内。王夫人在厅里焦急地来回踱步。屋里地面上跪了一地的人,他们都是随阳信出宫的侍从和宫婢。

    “人怎么会弄丢呢你们是做什么的”

    雪儿跪在地上,哭红了眼。“当时人群忽然乱起来,就将公主冲散了,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遣人悄悄地寻,这事决计不能外传。有人问或探视公主就说:公主病着,不能出门不宜进去打扰。”王夫人顿了声又说:“更不要让太子知道,若是他知道了,仔细你们的舌头”

    宫人们齐齐地叩头,说:“是。”

    王夫人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自己坐在宫灯底下出起神。

    她不回来也好

    王夫人被自己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吓了一跳,心下对女儿更觉歉疚,又感叹自己何时变得凉薄如此,就算在这宫中行事万不可感情用事,心慈手软,可她究竟是自己的女儿,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情生五

    翌日

    天下第二楼,一间厢房内。

    大夫搭着脉,摸着花白的山羊胡子说:“心有郁结,饮食不济,气虚血亏,再使急怒攻心以致晕厥。”

    大汉站在大夫身后,双手环胸,手里抓着只酒壶,看着榻上昏睡的人,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原来是饿晕的啊。”

    大夫面部有些抽搐说:“额这么说也行,可也不全是。”

    大汉问:“那到底还要不要开方子啊”

    大夫摸着山羊胡尖,思虑着说:“老夫便开些补方吧,年轻的姑娘家因为这事落下病根可不好。”

    “姑娘”大汉刚送进口,含在嘴里的酒尽数喷出,睁圆了眼看向榻上的人。其实也怪不得他眼拙,阳信穿上女装可以说是个清丽的佳人,不过容貌只能算是中上,胜的是那股气韵。穿上男装她便是个最俊秀翩翩的公子,那股气韵便成了她眉间那股英气,让人决计不能断定她是女儿之身。

    大夫写下方子,收下银钱便离开了。大汉让小二按方子抓药煎煮。回到厢房,就近细看榻上的女子。左看右看终于看出点秀气,再看到她耳垂上的耳洞和小拇指上戴的蝴蝶戒指,才终于说服自己,此人是女子。

    突然觉得脸上瘙痒,抓了又抓,实在难受便走到镜台前,侧着脸手摸到耳后再往外一拉,竟然将整个胡子揭下,露出一张清爽英俊的刚毅面孔,人一下从三十好几的壮汉,缩小了十岁。听到身后榻上的人轻哼了一声,他转过身看去,这个小偷已然睁开眼,坐起身,仿佛没回过神来,迷蒙着眼四处望着,视线触及他时怔了会子,猛然睁圆了眼,满脸的戒备。

    “你到底想做什么”

    大汉吊儿郎当地回答:“我不想做什么,早跟你说了把钱袋交出来不就没事了么”

    阳信瞪着他说:“那不是你的东西”

    “也不是你的”他闲闲地踱步到桌前坐下,拿起茶壶,倒出一杯茶来。

    阳信摸摸身上,找钱袋,想着给他算了。谁知寻遍全身也没找着。

    “是不是在找这个”他食指勾着钱袋的穿绳,手臂伸出去,钱袋鼓鼓的身子就在空中轻轻摇晃。

    阳信愣了一下,羞怒道:“你竟敢碰我”

    “你全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爷我全都看遍摸尽,你还害个什么羞哇”话说的那个顺溜啊,连他自己都觉着有做说书里采花贼的天份。

    阳信已经气得说不出话,如果眼神能杀人,眼前这个臭男人已经死了上千次,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慢慢从榻上下来,穿好鞋子,便向门处走去。

    “你去哪”他两步一跨便挡在她身前,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阳信身高也算高挑的,可他还高她近两个头,不想仰首看他,便侧过头去说:“钱袋已经在你手上,我也可以走了吧”

    大汉笑得狡黠:“是我自己搜到的,又不是你交与我的,不算。”

    原本她不想轻易表明身份,但他这么无赖缠下去,心急恐生旁枝。“你不得无礼我乃阳信公主,你休得再如此放肆”他瞪大眼,呆张着嘴看自己,阳信以为他是怕了,哪知他遂即爆笑出口,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笑着还偷空说。

    “还以为你只是个小偷,没想到还是个疯子哈哈”

    阳信刚想说让他带自己到宫门前,到时自有论断。却被敲门声打断。

    “客官,煎好的药给您送来了。”

    他略止住笑,转身开门从小二手上接过药。

    小二愣看了他半天才认出他,惊道:“客官你的胡子”

    他摸了摸脸这才想起,随口便说:“爷嫌碍事,刮了”说完便,单手阖上门。回身将药放在桌上,一把拉住僵站着的阳信坐下。“把药喝了。”

    见她不动,又说“这是补药,没毒的,喝完我带你出去吃饭,保管让你吃饱可怜见的,看这小身子骨饿得这样皮包骨头,难怪要去偷东西。这疯病不会是饿出来的吧”

    听他消遣自己的话,阳信已经无语辩驳,想着这人才定是个疯子。看着眼前漆碗里黑浓的药汁,她下意识地皱眉,但想与他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喝了药,先出了这间房再说。于是端起药便喝,忍着苦味,一气饮尽。

    大汉笑道:“对,这就乖了”

    情生六

    这人唇舌上又磨蹭了会,方才带阳信到楼下一层,她认出这个地方是她以前来过的酒楼,于是率先走到靠窗的桌位坐下。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她的心才算真正安静下来,与这个男人再单独呆在一间房,她怕自己真的会疯。

    小二立在桌旁,等着他们点菜。

    阳信说:“依往日的例上菜。”

    小二愣是没认出他来,小心地问:“您是”

    “咱别闹了行不”

    大汉话还没说完,就听小二一拍脑门儿说:“这不是刘公子吗,有些日子没见着您,怎么清瘦地这般,叫小的都不能一眼认出您”

    “你认识他”大汉还是有些不信。

    “刘公子虽然只来过我们这儿两次,可每次排场极大,整个楼层都包下来,出手阔绰,给的打赏是我们一年的工钱,能不记着么”说完,小二便下楼传菜。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小声咿唔地说:“刘你不会真的是阳信公主吧”

    阳信淡淡瞥了他一眼,便转首从窗子看向楼外的大街上。

    他当她是默认了,“哦,啊”了两声,大拇指食指摸着光滑的下巴,好像胡子还在。又说:“听说你不日将出嫁匈奴和亲,怎么只身一人在宫外,想逃婚不成”

    阳信身子轻轻一震,命她和亲的旨意并未下,消息只有皇族贵胄知晓一二。且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没有惧怕的神情,对他的身份好奇起来,略转头看向他,问:“你是谁”

    “我啊”他嘿嘿一笑说:“就不告诉你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出宫”

    阳信简要地说:“我出来看重阳的夜市”

    他心想自己也是为这个来的,缘分呐~“那你身边怎么没个人跟着,难道真是逃婚”

    想起昨晚的情景,阳信转过头来,轻瞪一眼这个罪魁祸首,要不是他起的动,她会跟侍从走散吗不理他的话,又问:“你是谁”

    “我啊叫曹平,家道中落,如今四海为家,以天为被地做床,路见不平我便拔刀相助”说着他手还比划着。

    知他十句话有九句是假的,便不再细听,菜陆续上桌。拿起筷子,吃起菜来。

    见她没听,自称为曹平的男子便稍住了口,又点了壶酒,小酌着,一双眼溜溜地看眼前的女子细嚼慢咽地吃着,一桌的好菜她挑几样尝了一两口,然后就只吃桌边儿上的一盘红汁浇嫩豆腐吃,待一盘豆腐还剩小半块,她放下筷子手臂支在桌面,手托腮看向外面。可那菜还在不停地上着,曹平冒了滴冷汗,摸了摸怀里的荷包。

    吃完下楼结账时,掌柜笑呵呵地在他们两人里来回看,想着到底谁来付账。“客官总共是一百二十五两。”

    前两次出宫付银子的都是侍从,阳信从没碰过银子,在宫里只有放月例时见雪儿取了收在柜子里时,溜的一眼,才知道银子的模样。轻皱了下眉,看向旁边迟迟没有动作的人。在掌柜和阳信双重视线逼迫下,曹平终于憋出一句话:“赊账成么”他发誓,这是他这辈子最窘迫的一天,眼见掌柜脸色由晴转阴,立刻改口“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嘛”然后从怀里掏出包银子,丢在柜台上“你看够不够”

    银子在手,掌柜脸色迅速转晴,打开钱袋拿出六锭银子,谄媚地笑道:“这就够了,剩余的客官收好”说着系好钱袋,哈腰递还。

    认出钱袋便是乞丐偷的那只,阳信用奇怪眼神地盯着他看。

    被瞧的尴尬,曹平说:“看什么看,要不是你点那么些菜,我能付不起银子么”

    情生七

    没理他,阳信自行便跨出店门,想着如何走回宫。门前是条宽阔的街道,街道两侧立着两排高楼,十全酒楼便是其中一栋。两排楼前零散地有叫卖的摊位,各色的人穿行着,有驻足于摊位前的,有几个一团立在墙角说话的,有端正个鸟笼摇着扇子晃悠走着的老爷,他后头还跟着几个像打手的人。一顶深蓝的轿子晃悠悠在十全酒楼前走过,斜对面的轩馆很最是热闹,叫好吆喝声不断从里面传出,引得路人驻足侧目。那正门匾额上金字题着话古轩三个刚劲大字。

    她看了会,实在辨不清方位,无奈刚想转身求助于曹平,便觉眼前一花,身后窜出一个身影,一闪便了冲出去,跑几步又折回,拉着她的手腕,横穿街道,冲进了话古轩。

    进门就能纵观整个厅堂,堂中搭立台,台底下是乌压压一片的人,台上约莫四十岁的男人穿灰色窄袖长袍,将打开的折扇侧拍向左掌,折扇啪地声和起,他弯着手臂扇尾向前一点,说:“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那声音铿锵顿挫,又带着丝丝的哀凉,触人愁肠。

    小二上前问:“客官只有楼上的雅座还有位子,一人十两,您二位”

    曹平终于松开阳信的手,摸出二十两银子,抛仍给小二:“快引我们上去”

    阳信的去意,被这台上台下的热闹场面和这精彩的说书略打消了些。

    楼里除了台上说书人的声音,虽然满楼都是人,可静得仿佛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由小二引着上了二楼栏杆的两个座位坐下,接着又有个小二放了两杯茶、两盘干果在两张圈椅中间的茶几上。虽说是楼上,可将楼下的厅堂尽收眼底,声音也不用说,自然是清晰。

    “歌数阕,美人和之: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四面楚歌阵阵,虞姬拔剑舞起,飞身旋舞中饮剑自裁霸王拥香魂泣之。”

    曹平听得入迷,叹了一声:“可惜可叹若我是项羽,必不恋战,情愿抱着美人,走遍四方,游山玩水,做个逍遥的活神仙,如此岂不乐哉”

    “他当时岂会知晓巨鹿一战,已是他人生的巅峰。再者既身陷其中,又怎会轻易放手。”阳信声音清冷,音调平平没有起伏。

    说书人讲到他猛喝一声,向汉军冲过去。汉兵抵挡不住。纷纷散开,当场被项羽杀死了一名汉将。整个楼里暴起如雷喝彩声,曹平侧首看去时,她正垂头吃茶,眼角眉梢透着股沉静冷寂,在楼里的嘈杂衬托下,她的周身好像有层人眼看不见的墙,将她隔离。神秘地让他忍不住,想打破那道墙,于是出口相激:“若你是项羽,结局怕也是乌江自刎吧”

    她侧首淡看他一眼,并不说话。“我的回答不会是你想听的。”只相处为数不多的时间,但却看出他是个心地正派的人,虽然有些疯癫。

    “你就说嘛,说嘛”

    阳信的手臂搭在扶手上,他拉扯着她的衣袖。

    说书人接着说道:“项羽带领八百人马突出重围,来到乌江江畔,这时乌江亭长劝项羽赶快渡江,以图东山再起、报仇雪恨,可是项羽却笑着说:“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阳信一扬手,扯回袖子,瞪了他一眼,看向楼下台上的说书人,听起书来,不再理他。虽然状似在听书,心中却想道:如若我是项羽,鸿门宴时我定斩杀刘邦,继而铲除他的亲信,坑杀十万刘军,自刎乌江的只会是刘邦

    曹平讪讪地收回手,状似又听起书,却不时拿眼角偷瞄着她。心中好奇,长安的公主都像她这样少言寡语吗

    “楚兵一个个倒下。项羽身上受了十几处创伤,铠甲已染成红色。他只身环视重重包围的汉军,不想死于敌军手中,遂挥剑自裁”

    楼里响起一片唏嘘声,说书人弯腰行礼后,便走下台,入了台后。

    不一会儿,又一名说书人登台,也是身着窄袖长袍,手持折扇,却比前一个说书的瘦,只见他脚向前迈了一小步,收起折扇道:“今儿我给各位听官说的是春秋霸主齐桓公登门访士”

    情生八

    仪和宫偏殿后的一间屋子里,雪儿坐在灯下,手里拿着女红活计,眼睛却对着烛火发怔。同屋的宫婢坐在她对面描着花样子,随意地抬首问:“姐姐,公主还没找到吗”

    雪儿扔下手中的伙计,捂住她的嘴,骂道:“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怕别人不知道吗”

    那宫婢委屈道:“我不过问一句,想知道主子安危,我们也能清平,不然天天这么紧绷着,非疯了不可”

    雪儿见她不自知错,反倒犟起来,刚要训斥,门忽然被撞开。一名宫人撞进来,神色焦急道:“姐姐,太子爷来了,在偏殿前说要见公主,我们挡不住,您亲自去拦着吧”

    雪儿听了立刻跟着他们出去,走着极快的小碎步绕过弯廊,远远就见太子面上隐含怒色,一触而发,身后是十几个东宫的仆从,个个体型健壮,想是跟着太子去过武堂陪练的。仪和偏殿的一众的宫人挡在门前,已经匍匐着跪了一地,个个身躯秫秫,冒死将主子拦在外头。见情况不妙,雪儿怕瞒不住,飞步上前,跪下道:“太子爷,公主身体不适,正休息着,吩咐不让人打扰,您还是先回吧”

    刘彻知道她是姐姐身边最得心的宫婢,虽有几分相信她的话,可还是心存疑虑:“昨晚来,姐姐也没见我,话也不曾说一句,今天也是,难道姐姐得的是什么大症候”

    雪儿回:“爷不必担心,公主只是体虚气闷要好生静养。”

    姐姐三两日不见他也是有的,可他不知怎么的,就是心神不宁,“那让姐姐隔着窗子,跟我说句话吧,好让我安心。”

    雪儿急道:“太子爷,奴婢已经说了,公主睡下了”

    见她这样拦着,心里肯定有里头有事,更要进去:“我进去看一眼就走”说着就要进殿,一众的宫人跪在殿门前挡着,不敢退让。

    刘彻指着他们盛怒道:“你们放肆来人将他们拉开”他身后的仆从撸起袖子,上前拉扯摔开跪挡于殿前的宫人,哀嚎惨叫不断,一时殿前乱成一片。

    “怎么了,吵闹些什么”王夫人自廊下走来,远远斥道。东宫的仆从立刻住了手跪下。仪和宫的宫人如逢大赦,钗环衣裙散乱地齐齐叩首。王夫人看着那不言语,可面上余怒未消的儿子说:“大晚上的你在这里吵闹做什么,无故引得旁人非议以往我同你说的话都是耳旁风吗”

    刘彻说出心里的忧虑:“母亲,儿臣并非无故,昨日祭坛间过姐姐之后,就再未见到她,今儿一天姐姐也没露面,我心里不安,怕有什么事故”

    王夫人道:“能有什么事故昨儿你姐姐在花园亭子里吹风着了凉,御医看了说要静养,不能见风,所以你姐姐才呆在房不见人的。”

    刘彻仍不依不挠道:“我只要在窗边跟姐姐说句话”

    王夫人厉颜打断他话:“等你姐姐好了有多少话说不得,况且今儿这么晚了,你先回吧”

    刘彻虽不情愿,还是行礼后离开了。王夫人看他走出宫门后,心事重重地进了主殿,问素心:“去寻访的人可有消息”

    素心遥遥头:“他们说找遍了城里就是找不到”她犹豫地又说:“不如贴榜吧,公主流落在外多一天就是多一分危险”

    王夫人立刻否决:“不行,我不是说过了吗,这事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

    见主子决意,素心不再言语,轻皱着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垂的眼里有浓浓的忧心。

    情生九

    待曹平和阳信踏出话古轩时天色已暗,两排楼前都挂起了灯笼。路边的小摊位上也都挂起了茶色的小灯笼。

    阳信诧异于天色已这么晚,说:“引我至宫门前”

    “不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本就有意送她,曹平偏想听她求于自己。却见她冷冷地瞥了自己一眼就要走,他急急地拉住她:“乱跑些什么”她甩开他的手,回身直直地怒视向他。“别动手动脚的”

    他却忍着笑说:“你走反了。”

    阳信想说什么眼前一黑,一个人冲到她身前,猛地跪下叩头:“公子请将那包银子还给我,我急用这钱救命的”

    阳信一惊,细看认出是昨日的乞丐,见他仰起头,青肿的脸上满是央求,拉住自己的衣角,她募地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对曹平说:“把银子给他”

    曹平原不想给但受不了她目光的逼迫,不情不愿,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干瘪的钱袋,今日的开销用的全是这钱袋里的银两,不觉用了大半。

    跪在地上的乞丐见那憋空的袋子,愣在那儿。阳信皱眉看向曹平。

    曹平被看得不自在,说:“别看我,要不是你今儿点那么些菜我能付不起银子,哪用得着这钱袋里的银子”

    乞丐呆怔地接过钱袋,打开一看只剩下零散地几块银子,僵着脸陪笑:“大爷莫要跟小的开玩笑,小的还等着这银子救命呢”

    曹平呵斥:“不要胡缠,这钱是你偷的吧给你都不错了,昨儿饶你一命,今儿还要讨打啊”

    乞丐的身子簌簌地抖着,衣衫破处还能看见里面灰色皮肉上的血痕,阳信皱着眉头让曹平住嘴,又问乞丐:“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我过明日差人将银钱送与你。”

    “来不及了,我再不赎人,晚上脂香院开场,我妹妹就要被卖了”乞丐说着手捏紧钱袋,看向他们的眼里闪过一丝怨愤。

    看他样子不像说假话,阳信便问要多少银子。

    乞丐说:“三百两。”

    阳信看向曹平,曹平连连摆手说:“我当然没有喽不过我倒是有个主意。”顿了下坏笑着说:“你换她出来,如何”

    阳信知道他又是胡言乱语,便不理他。曹平又说:“我可没开玩笑,说的可是真的”

    阳信瞪大眼,此刻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你说什么”

    脂香院

    二楼的一间厢房内,老鸨坐在两排六张圈椅的上位,涂着大红丹葵的手捏着细杆烟,将烟嘴送进嘴里,吞云吐雾。眯着那双阅花无数的眼,细细打量眼前这个身着男装的女子。缓缓点头:“恩,长得不俗,只是不知装扮起来怎样。”

    心中想着自己竟然答应来换人,阳信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乞丐哈腰赔笑:“何老板,那我妹妹呢”

    老鸨说:“青桃带他去领人。”

    那乞儿走前担忧地看了一眼仍然僵立在那儿的阳信,就头也不回地跟着人出去了。

    老鸨盯着阳信说:“姑娘,不管你是怎么被他弄了来的,进了我这地儿,就甭想逃出去安安分分在我这儿,妈妈我不会亏待你的”说完,她见这女子冷心冷面,怕是卖不出好价钱。便假声咳嗽着递了个眼神给身旁的女子。“霜儿带她去装扮一下,让厨子炖碗燕窝给她喝。”

    那女子笑着会意领命,走到阳信身旁说:“走吧。”

    出了厢房,沿着楼廊走了半圈儿,霜儿推开一间房门,引她走进比刚才那间大的厢房,里面没有榻,只有两张镜台,几个有屋檐高的大柜子,柜门上是整面的铜镜。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圆形桃木雕花桌。推门又走进两个婢女,其中一人用托盘捧着一个瓷盅,将盅放在桌上。“妈妈让姑娘将燕窝喝了。”

    阳信留意他们多次提到燕窝,知道有鬼,但明白自己之力推拒不了。遂打开盖子,用勺子吃了几口,便推说吃不下。

    霜儿见她如此合作,便没有强逼她,这东西反正只要一两口是足够的。她抿嘴轻笑着说:“姑娘我们来给你装扮吧”

    阳信任由他们摆弄,脱去男装,拆开顶髻散开的发丝披垂至腰际

    她着装向来就偏好简素,今日被如此盛装,看着镜中的自己竟像是换了个人。大红的轻纱衣袍,乌黑茂密披垂于身后的三千青丝,易发衬托得胜雪。眉扫入鬓,唇红如血,美目流转间一股妖媚之气流溢而出。如此明艳的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自己也有些怔愣。忽然腹部一股暖意,胸口有什么东西膨胀地像是要爆裂开来。接着连意识也渐渐模糊,眼前的事物都变了颜色,天地也左右摇晃。

    老鸨在旁眉开眼笑说:“果然是人要衣装,妈妈我真没看走眼。真是艳压群芳,以后你艺名便叫牡丹吧”又命几个婢女扶着如醉酒的她下楼。老鸨在前走着心想:这样的人才真配用百媚生娇。

    阳信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步下楼梯,步履轻如浮云,不声不响便引得楼上楼下人的视线皆缠在她身上,渐渐的整个楼都静了下来,不知谁先喊了句:“好俊的小娘子,她是大爷的了”整个花楼随之暴起一阵喧腾的叫喊。

    “美人儿看这边”

    她被带上楼下大厅中央的圆台上,两边原本搀扶她的婢女,放开她退下台,只身留在台上的她身体无力地软倒在地。满耳充斥着这些粗鄙的叫喊,眼前是满是人的模糊景象,切身地感受着真实的危险,她却易发兴奋,以手托腮,眯着一双美目,轻启红唇,咯咯笑起,腰带原本系得松垮,如今更是露出半边的香肩,妖媚之气骤然横生。

    男客们被眼前的春色撩拨得蠢蠢欲动,花魁娘子也从楼上倚栏看得瞠目。

    老鸨得意,秽笑地喊道:“谁出的价码高,今晚牡丹姑娘就是他的了”

    她话音未落,楼里立时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叫价声。

    “我出一百两”

    “我出一百五十两”

    叫喊的价码不断飙升,终于破了千,老鸨笑花了脸。

    “我出两千两”

    那声音粗豪,响亮,且出了这么高的价码,楼中众人一惊,都静下来,向声源看去。

    情生十

    只见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他手举一只包袱,抖了抖,里头花花作响,像是银子碰撞的声音。他大步走向圆台,跳了上去,将包袱抛给老鸨。便打横抱起美人跳了下来,顺着楼梯直往上冲。众人皆看得呆愣在那儿。

    一名坐在嫖客怀里的小妓,掩嘴笑道:“奴家还没见过这么心急的官人呢”

    众人哈哈大笑,老鸨却变了脸色,打开的包袱,里头掉出了一堆石头。

    “来人呐给我抓住他”

    那满脸胡子的汉子自是曹平,他早抱着阳信从二楼跳窗逃脱。他抱着她飞跑,晚间的冷风让阳信清醒了些,她仰起脸看向神色与往常有些不同的曹平,月光下他刚毅的轮廓那样肃穆沉静。她看得入神,却见他低头对自己咧嘴一笑,她垂头轻叹了口气,心想还是这般轻浮,嘴角却不自觉上扬,抱着自己的那双手臂坚毅的力道让她安心。开始她还不明白自己如何会答应去妓院里换人,这样荒唐的事,明明才认识不过两日。现在却明白了,原来自己心底是信任他的。

    穿过几条黑暗狭窄的小巷,曹平停下,脱下外袍抱住怀中的人儿,从天下第二楼的后门进入,找到自己事先开好的窗子,一跃单手攀上了窗沿,另一只手仍紧紧抱着阳信,他问:“怕吗”阳信摇摇头靠在他肩上,他一笑攀住窗沿的手一使力,两人一同滚落进房内,曹平紧抱着她,将她护在怀内,等停稳,他把她轻放于榻上,揭开自己的衣服,半露的展现在他面前,愣了一下,喉头一动,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遂即他一闭眼,拉开被子盖在她身上,遮住满眼的春色。他背过身去,深深吸吐了几口气,才睁开眼。

    “大夫找大夫”被曹平抱着在外头,吹的冷风让她清醒了些,知道自己不对劲。

    “啊好,好。”在脂香院看到她异样的神态,就已猜着她怕是中了。其实他心底已经有为她解毒的准备,当然自己也想所以她一提找大夫让他有些失措。

    出去吩咐小二务必找个最好的大夫来后,他迅速回房照顾她。见她神态痛苦,像在煎熬什么,额头已经冒出细细的汗珠。曹平皱起眉头,坐在榻沿用布巾轻柔地替她擦着汗,心竟疼起来,自责不该让她身犯险境,明明不是一定要用她去换人,可他就是想打破她身上那层隔膜,想看到真实的她。眼前闪过他在台下的惊艳一瞥,当时差点认不出她来,呆看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是来救她的事。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给她号脉后说:“她中的是极烈的春药,需与男子事才可根解。”

    曹平说:“没有别的方法吗”

    大夫捋了捋胡子说:“有是有,不过吃药的话会极损女子阴体”

    “给我药我要药”阳信此刻说句话,仿佛要花尽身体的力气,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曹平见她如此痛苦,心里不禁又心疼又责怪自己:“大夫拿药吧”

    大夫摇摇头打开随身带着的木箱,拿出一只小瓷瓶说:“直接服下即可。”

    曹平接过,给了大夫一锭银子,大夫出去。他坐在榻沿扶起阳信,喂她喝下药。不过一会儿,她便沉沉睡下。曹平脸上没了往日的玩世不恭神色,认真严肃地判若两人,他凝视着阳信昏睡的容颜,伸出手抚顺着她散乱的鬓发,眼底流泻着秋水般的温柔。

    情生十一

    翌日,醒来时已过了晌午,她睁开眼进入视线的便是曹平高大的身躯蜷趴在榻沿,半个身子都在外边可笑又危险的情景,不觉轻轻扬起嘴角。轻轻一动,又觉身上疲乏,叹了口气,遂又闭上眼休息。没一会儿觉得哪里不对劲,睁开眼,一张放大的脸毫无预警地出现在眼前,吓得她反射性地一声惊叫。

    曹平见她这样,嘿嘿一笑说:“胆子这么小”

    阳信气道:“你靠那么近作什么”话音未落,就见他手伸向自己,想挡开,却敌不过他的力道,宽大的手掌带着淡淡的体温贴在她的额上。此时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认真,快得让阳信以为是自己眼花。

    他敛目低语:“不烫了。”遂即展露笑颜:“你饿了吧,想吃什么我下去给你拿来。”

    阳信被突突地问,轻轻避开他直视的目光,说:“清淡些的就好。”听到他轻声一笑,然后跳下床,咚咚出了房门。

    她坐在榻上怔了会,叹了口气下榻,坐到镜台前,凝视镜中的自己。熟悉的轮廓,苍白的皮肉,并不十分出色的五官因为细长的眼上扫的眉带着些许与女子不相称的凌厉。

    第一次确定父皇不喜欢自己是在搬入仪和宫后,某次去万寿宫请安的时候,当时自己像个初入世的孩子,对什么都能很轻易地惊慌,虽然很多时候她并没有将自己的不安表现出来。

    她和母亲弟弟站在万寿宫主殿前,宫人入内通报,他们三人站着等待传召。弟弟拉着我要到后院去看坛里的锦鲤,母亲和我拧不过,我就随他将我拉到后院,弟弟兴奋的扒着坛缘张望水里游动的锦鲤,它们如同漂亮的绸缎在水里穿行。我笑看着瞧得入神的弟弟,一边警惕他失手滑进去。

    身后的窗里传来交谈说话声,她听出是皇祖母和父皇,在谈论着什么,忽然话里提到自己名字,让她一惊。

    然后就听父皇的声音说:“朕讨厌她眉宇间那股煞气,很是不祥”

    当时的她如遭雷击,再低头见弟弟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仰头看着自己,眼里有着不解和担忧。

    “快点洗洗,吃东西,趁热”曹平提着桶水,端着一个托盘啪一声撞门进来,打断她的飘忽的思绪,眼底淡淡的哀伤隐去。

    曹平把托盘放到桌上,提着水桶到盆架旁,往盆里倒了半盆水。将桶放在一旁,边眉开眼笑说:“洗完快吃东西,他家的汤包很有名的,皮薄汁儿多,最后一笼被我抢来了,你不知道刚才有多惊险,差一步就给别人买走喽”说着话他已坐到桌边,兴奋地摆好碗碟,夹着一只汤包的头放进碟里,碟的直径正好容纳一只汤包,他拿起一只竹管戳进包子,吸了大口汤汁,陶醉地闭起眼赞道:“真是人间美味~”

    阳信洗好坐到桌前,他夹了一只包子放到她碟里,说:“趁热尝尝”阳信先乘了碗粥,喝了两口,她没有这样吃过汤包,照他的样子拿起竹管插进汤包吸汁液,不料被烫得舌头一麻,痛得捂着嘴。曹平见状吓得忙倒水给她喝。她喝了几口,又将水含在嘴里了会儿才好些。

    曹平不放心说:“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看起没起泡儿。”

    阳信犹豫地伸出舌尖,那的色泽让曹平眼神一呆,他遂即掩饰般地碎念道:“不能吃烫的还吃得那么急,又没人跟你抢”

    阳信并没看出他的窘迫,听他又说起浑话,皱着眉头,缩回舌头,轻轻翻了个白眼,想着,不知道是谁一进门就催催催

    曹平忽然想起什么,又兴奋道:“晚上有庙会,很热闹,你洗个澡把药喝了,我带你去玩儿”

    阳信本想今天该回去的,但看他这样高兴的神态,不忍扫他的兴。加上适才想起小时候的事,心中堵闷便决定再逗留一晚。

    情生十二

    相传,天上有位神仙,月下老人,他用一根红线纵世间情缘,任你在天南海北,父母之命还是媒妁之言,有世仇的,被这根线拴上便再逃不出。

    长安的街道上,人们带着各色远古神鬼的面具穿行,像一个个虔诚的信徒要举行膜拜的仪式,曹平紧紧拉着阳信的手,挤在拥攘的人群中随着潮流,进了月老庙。

    庙院内香火缭绕,站在院正中可看到殿里正面对着门口,神坛上受人膜拜慈眉善目的月老塑身。阳信被一个人撞到肩,那人没道歉就走了,再看着周围济济拥挤的人群,顿觉心烦,皱眉问“到这里做什么”

    曹平理所当然地说:“到月老庙自然是拜月老啊”

    阳信口气不善道:“你自己拜吧竟然相信这尊泥塑的死身,真是可笑至极”

    曹平说:“你呀,在庙里对神仙不敬,小心遭厄运”

    阳信瞥了他一眼,看向别处,再回过头时却发现曹时不见了周围的人大都是带着面具,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有不记得回去的路,她有些心慌,转了一圈喊道:“曹平曹平”

    没有人回答她,人们各自走自己的路,有一两靠近的人用带着面具的脸,好奇地转头看着她。那股被人抛弃的寒意,酸涩如此真实地展现在面前,排山倒海悲意向她原本脆弱的神经袭来,她脸色发白,身子微微发抖。

    “小姐你在找我吗”

    被绝望淹没的阳信猛地回顾,一个带着黑色魔神面具的男子立在自己身后,身形衣着分明就是曹平,她上前掀开面具,那张可恨的脸展现的无赖笑容,此刻在她眼里却变得如此明媚。她像海中即将溺毙的人,想抱住眼前的浮木,立刻扑进他怀里汲取一丝温暖,可残存的理智让她只是紧紧抓住他的袖子。

    曹平看她眼中惊慌害怕,不像是仅仅因为自己逗她玩儿的原因,他渐渐止住笑,轻轻将她拥进怀中。阳信稍稍挣动了一下,不再挣扎任由他抱着,给予她纯粹的珍视与温暖。

    神坛上月老塑像的笑容似乎有了些微的变化,仿佛变得更柔和慈善,似乎是在祝福这对月下相拥的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