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鸳鸯菜刀~
铿锵有力的打铁声和大师傅呼喝徒弟的吵嚷声,在彭门镖局属下的铁匠铺中回荡着。铺子里三个大师傅和他们的六七个徒弟热火朝天的忙碌着。
飞虎镖局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一连接了七宗大生意,跑遍了河南河北、江西江东,生意一直做到了北疆雁门关和南疆巴蜀。
镖局的镖师增到了二十九人。彭无惧、左连山、吕无忧和厉啸天已经当上了四个分局的总镖头,大小生意应接不暇,对于兵刃的需求也增多了起来。
巧手匠李读和智仙子方梦菁一齐做起了飞虎镖局的司库,钱银帐目管理得井井有条。而红思雪和彭无望则担任了总镖局的台柱子,总管镖局的大小事务。
自从彭无望一行人等从莲花山回来,彭无望力杀突厥高手,掩护神兵盟破围而出的英雄事迹传遍了大江南北。
无数主顾慕名而来,飞虎镖局的生意,比起以前更上了一层楼,以日进斗金而言,亦不为过,赫然间成为了大唐国的第一镖行。
唯一令人感到遗憾的是,杀害彭门大公子彭无忌和二公子彭无心的罪魁祸首金百霸夫妇仍然好端端地活在越女宫。
镖局的人们看到高高飞扬的黑色飞虎镖旗,自豪之余,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愁闷。
而更让镖局的人们担忧的,是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不知道愁字如何书写的少年总镖头彭无望,自从莲花山一役之后,愁眉深锁,做事漫不经心、魂游物外,仿佛换了一个人。
此时此刻的彭无望正呆呆地站在铁匠铺的门外发呆,已经有一个多时辰没有换过地方。
镖局的人们对此早已经习以为常,彭三少爷这些天来常常发呆,而且一发呆就几个时辰站着不动,没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时候,铁匠铺里手工最好的魏师傅拿着刚刚照着图样打好的兵刃,来到彭无望面前,大声道:“总镖头,你要的刀。”
彭无望这才回过神来,木然的将魏师傅手中的刀接了过来,看了看,吃了一惊,道:“魏师傅,我要的是鸳鸯刀,你怎么打了两柄菜刀给我?”
“哼!”魏师傅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大声道:“我也正奇怪呢!咱们的总镖头没事儿让我打什么菜刀,原来是鸳鸯刀。嘿!总镖头,你看看自己给我的图样吧!”说完,他将一张宣纸抛给彭无望。
彭无望呆呆地接过宣纸,看了看,脸红了起来,小声道:“对不起,魏师傅,我画得不好,让你误会了。”
“画得不好?哼,我看你根本漫不经心。”魏师傅两眼一翻,道:“我做铁匠几十年,不敢说神兵利器,但是出自我手的兵刃,哪一个不是江湖好汉争相传颂的抢手货。我看在你杀过突厥狗,为我们汉人争了口气才特意到你们镖局做事。我知道你是江湖上了不得的英雄好汉,但是你也要给我一点尊重才对。拿着这么粗制滥造的图纸到我这里来做兵器,我给你打出对菜刀,算对得起你了。”
“对不起,魏师傅,”彭无望有些慌张,鞠了一个躬,道:“我回去重新画,画好了再来。”
“不必了。”魏师傅不耐烦地一挥手,向身后的徒弟使了个眼色。那个小徒弟立刻将一对光华耀眼,造型优雅的短双刀用托盘托着,端到彭无望面前。
彭无望看在眼中,一阵晕眩,他感到自己的鸳鸯双刀似乎从来没有失去过,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自己身边。
“魏师傅,这?”他爱如珍宝地将这一对双刀捧到手中,上上下下地仔细观看。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魏师傅从脖子上摘下汗巾,若无其事地擦着双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彭无望神色恍惚地问道。
“问你的好义妹吧!”魏师傅不满地说:“人家红姑娘知道你要重铸鸳鸯刀,昨天晚上已经画好图样送到我这里来了。如果不是因为红姑娘,你就算是跪着求我,我也未必有心情给你重铸这对鸳鸯刀。”
“多谢你,魏师傅,多谢。”彭无望连忙说。
“谢我干什么,谢谢红姑娘去吧!”魏师傅翻出一对白眼道。
就在这时,方梦菁和红思雪有说有笑地走到铁匠铺。
红思雪眼尖,一眼看到了彭无望手中的鸳鸯刀,惊喜地说:“大哥,魏师傅已经把刀造好啦!”
彭无望愣了愣,半晌才回过神来,道:“是,是啊!”
“我看看!”红思雪从彭无望手中接过鸳鸯刀,仔细打量了一番,笑道:“魏师傅的手艺真是没得说,尺寸造型,分毫不差,刀口锋锐无双,不愧是关中第一名匠。”
魏师傅看到红思雪欢喜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他冷冷看了看彭无望,将另一幅鸳鸯刀草样图朝他亮了亮,道:“看看人家的草样图,造型尺寸标得清清楚楚,就算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也能够照着样子打出个好刀来。不像有些人的草样,就算是我,也只能打出菜刀来交差。”
彭无望此时的神思似乎又飘到很远的地方,没有答话。看着他的样子,魏师傅一肚子火,重重哼了一声。
见到他生气起来,红思雪连忙说:“魏师傅,我大哥图画得一直不好,不是因为漫不经心。你多担待一些。”
方梦菁也笑了笑,将手中提着的饭篮递到魏师傅的面前,道:“魏师傅,你从早忙到现在,一定辛苦了,我在厨房里做了点点心和准备了茶水。”她悄悄看了彭无望一眼,微微一笑,道:“当然不如咱们的总镖头手艺那么好,请你和大家品嚐一下,解解乏也好。大家的午饭马上就好。”
魏师傅看到彭无望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睛一瞪,道:“守着两块宝,却不知在想着哪家的草。”小心翼翼地接过方梦菁递过来的饭篮,也不管方红二人绯红的脸颊,仍然大声嘀咕着:“哼,好一个榆木疙瘩,真不知道什么地方值得人家喜欢。”
第二章~情愁深痛~
离开铁匠铺,彭无望仍然梦游一般朝着客厅走去。
红思雪紧走几步,来到他身边,道:“大哥,这几天有些长安来的客人要和你商量到渤海行镖的生意。他们已经派出了商行的行主到镖局亲自洽谈相关事宜,我们需要你来主持大局。”
“大局?”彭无望茫然看了红思雪一眼,想了想,道:“妳和他们谈吧!我想一个人想些事情。”
“大哥,从莲花山回来之后,你一直心事重重,神思不属,到底在莲花山发生了什么事?”红思雪小心地问道。
“没事,没什么事。妳不必再问了。”彭无望仓促地将鸳鸯双刀收入刀囊,急匆匆地走了。
红思雪想要追过去,却被方梦菁一把拉住。
“菁姐?”红思雪不解地看着方梦菁。
“算了,让他去吧!妳也不是不知道彭大哥的为人,他一直是心胸磊落的汉子,如今定是遇到了纠缠一生的大难事,多说无益,所以才三缄其口。”方梦菁叹息了一声,小声道。
“有什么事要纠缠一生呢?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有什么事不能解决?”红思雪双手一摊,急切地说。
“比如,顾天涯和萧月如之间的那种事。”方梦菁微微苦笑,轻声说。
红思雪木立当场,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师弟!你看!”兴奋得满脸通红的红天侠,大摇大摆地在彭无望周围走了一个大圈,接着摆了个马步,虎虎生风地打了两拳,抬起头,道:“你看怎样?”
“嗯?”彭无望茫然地看着红天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臭小子!”红天侠勃然大怒,冲到他面前轰轰两拳打在他的胸前。
彭无望做梦也没想到锺爱自己的师兄会出拳,身子被打得直飞出去。而后,红天侠上前一步,飞腿踢中他的腰,他凌空打了个旋,狼狈不堪地砸到地上。
“死小子,明白了?”红天侠怒道。
彭无望挠了挠头,从地上缓缓爬起来,犹豫着说:“师兄,我最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么?”
“嘿,真给你气死了。”红天侠猛的摇了摇头,将一直在旁边偷笑的贾扁鹊拉到他面前,气鼓鼓的道:“你请来的贾神医为了你的一句话,这些日子尽心尽力调理我的伤势,我的筋脉已经被她接上,恢复了以前的五成功力。贾神医为了我的病,已经数天没有入眠,你倒好,看到我被治好了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不该打?”
这才明白过来的彭无望欣喜若狂,猛然拉住红天侠的手,道:“这太好了,师兄,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我今天晚上亲自做一桌酒席,为你……”
“去去去,”红天侠满脸不耐:“你继续发你的呆去吧!咱们师兄弟最应该感谢的是人家贾神医,这次你就算要办酒席,也是为贾神医庆功,对不对?!”
“对,对!”彭无望忙不迭地点头:“师兄怎么说就怎么做。”
“你什么时候变成应声虫了?”红天侠不满地哼了一声:“无趣,我去看看我女儿,你和贾神医聊聊。好好打点精神,想想晚上做些什么来庆祝。”说完摇着头走开了。
彭无望揉着后腰目送红天侠离去后,才转头看着贾扁鹊道:“贾姑娘,最近真是多谢妳了。”
贾扁鹊的脸微微一红,咳嗽一声,道:“没什么,就当是你做了我的毒鼎的回报吧!”
“那些是我该做的。”彭无望忙说,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对了,贾姑娘,是不是又到了喝药的时间了?”
贾扁鹊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周围人声嘈杂的院落,道:“是,今天刚好到一个月,不如这样,你先回房,我再给你。”
彭无望苦笑一声,道:“不必了,现在给我吧!”
贾扁鹊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从腰囊中取出装载着绝蛊的银色小酒瓶,小心地递给彭无望。
彭无望接过酒瓶,随手打开瓶塞,一仰头将绝蛊一饮而尽,古铜色的脸颊泛起一丝兴奋的红晕。他叹了口气,将酒瓶还给贾扁鹊。
贾扁鹊将酒瓶放到腰囊之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彭无望。痛饮了绝蛊的彭无望并没有像以前几次一样痛得死去活来,只是流出了一身的热汗。
一股狂喜之情从贾扁鹊的心底油然而生,她急切地问道:“彭兄,你感觉不到疼痛了?”
彭无望没有回答,眼睛盯住远处的一朵云彩发起愣来。
“彭兄?”贾扁鹊一把抓住他的手,又问道:“你是不是不痛了?”
“啊?”彭无望呆了呆,道:“贾姑娘,和以前是一样的疼痛。”
“那你为什么不挣扎叫喊,为什么没有一点疼痛的表现?”贾扁鹊急问道。
“噢,”彭无望漫不经心地说:“这点疼痛,又算什么。”说完若有所思地向着厨房走去,只剩下贾扁鹊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第三章~又见流星~
夜里的彭门镖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红天侠伤愈的消息令所有人喜笑颜开,红思雪感激万分地抓住贾扁鹊不停道谢。
一直在彭门客居的郑绝尘私下里派人买办了无数的大补之物送到红天侠门下,让他调养身子。红天侠欣然受落,更添欢喜。
镖局里其他的各色人等,更是大摆酒席,来为人人爱戴的红天侠庆贺。镖局之中欢呼畅饮之声,便是在十里之外,也能隐约听到。
在镖局大厅的主座之上,红天侠、红思雪、方梦菁、贾扁鹊、司徒婉儿、郑绝尘、雷野长、侯在春和彭母推杯换盏,共同品嚐着彭无望亲自烹调的十几道精致美食。
红天侠大口吃了几块曾经令他垂涎三尺的煲牛头,拍案赞道:“说实在的,今天我真是胆战心惊,怕我那整日神游物外的师弟大失水准,做不出像样的菜来招呼我们。今天吃到的煲牛头不但保持水准,而且手艺似乎又进了一层,我才放下心来。”
红思雪想起彭无望日间那漫不经心的神采,心中一黯,向方梦菁望去,只看到这位结义姐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彭大哥最近似乎遇到了天大的惨事。”神医贾扁鹊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
“什么惨事?妳可知道?”红思雪、方梦菁和刚才一直默不出声的司徒婉儿突然一齐问道。
贾扁鹊被她们吓了一跳,连忙说:“我只是猜测,做不得准的。”
这时候,红、方和司徒三位姑娘才感到刚才的行为过于孟浪,人人脸上都露出了一丝红晕。
“啊!彭母,我敬妳一杯。”红天侠急匆匆举起酒杯,对彭母说。
彭母的脸上又是欢喜,又是为难,眼睛不住打量着这几位姑娘,叹了口气,举起酒杯。
“来来来,喝酒喝酒!”在座的侯在春、雷野长开始大声行起酒令,声嚣盖天,总算化去了这场尴尬。
一旁的郑绝尘深深地看了红思雪一眼,眼中露出黯然的神色。
“大哥在厨房待了许久了,我去看看。”性子一向爽直的红思雪忍不住站起身来,向后厅走去。
彭无望对着这条猪后腿肉,已经有两炷香的时间,但是他竟然又忘了应该将它切片,还是整条下锅熬煮。他喟然放下猪腿,来到窗前,沉沉地叹了口气。
刚才做的十几道菜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神。自从莲花山归来,他越来越发觉自己很难集中精神做任何事了。
“快看,是流星!”一个童稚的声音从厨房后面的院落里传来。
彭无望感到自己的身子宛如腾云驾雾一样窜出了厨房,来到院子中。
他听到自己茫然地在问:“在哪儿?在哪儿?”
“已经没了,彭大哥。”一个年幼而清俊的小童对彭无望说:“刚才在那里的,很美很亮的。不过很快就没了。”
话一说完,那个小童就和几个一起玩耍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彭无望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顾天涯横抱着青凤堂主从舍身崖缓缓离去时,那瘦削而沧桑的背影。他记得那时候,也有一颗流星闪过。流星,就是这对饱经忧患的情侣定情之物。
他记得当时自己是多么同情他们,希望他们能够快乐地度过人生最后的一段时光。其实他有什么资格同情他们,毕竟他们仍然有一段共同欢度的岁月,他们可以摒弃胡汉之别,在最后的时刻,同生共死。而自己呢?
莲花山那短暂而美好的时光,宛如清冽的溪水从他的脑海中划过,然而,那棵锦绣公主写下诀别之言的柳树,却让本来五色斑斓的回忆统统化成了灰色。
一阵椎心刺骨的剧痛令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慌乱地扶住院中的槐树,用力吸了几口气,急切地想着很多零乱繁杂的琐事,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才舒服了一些。
他喟然叹了口气,默然无语地转过头,向厨房走去。
“大哥?”红思雪走进厨房,却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不禁焦急了起来:“大哥,你在哪儿?”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妳还是那么喜欢他吗?”
红思雪打了个冷战,急忙回过身,却发现郑绝尘一脸阴郁地靠在厨房的门口,静静地注视着她。
红思雪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从慌乱中镇静了下来,缓缓道:“郑兄,我的心意,你早已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
郑绝尘的脸上一阵激动:“思雪,妳醒醒吧!彭无望乃是天生的蠢人。妳、方姑娘、司徒姑娘,还有那一直为他尽心尽力的贾姑娘,个个对他情有独锺,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而这个家伙却整日视如不见。妳又何必让一片痴心落于此种无情汉的身上!”
红思雪的脸上闪现出怒色,激烈地说:“你错了。大哥不但不是个无情人,而且是天下间最痴情的汉子。只要他喜欢上一个人,他便会用上一生一世的心思去爱她、疼她。在这个世上,没有一个男子会比他更加情深意重。”
“这些都是妳的猜想,做不得准的。”郑绝尘愤然道。
“这不是猜想,不是!”红思雪大声道。
“如果这不是猜想,那妳肯定不是他最喜欢的人。”郑绝尘不顾一切地吼道。
这句话几乎一下子就将红思雪击垮了,她无力地扶住厨案,双目无神地看着郑绝尘。
郑绝尘惊慌失措地抢上前,一把搀住红思雪的臂弯,歉然道:“对不起,思雪,我一时情不自禁,说了该死的话。”
红思雪苦笑了一声,推开郑绝尘,道:“没关系,我受得住。”
“思雪,”郑绝尘苦口婆心地劝道:“彭无望既然心有所属,妳何不放开怀抱,忘掉这个与妳无缘之人?”
“忘掉他?”红思雪苦笑看看郑绝尘,道:“若我劝你忘掉我,你可愿意?”
“断然不行!”郑绝尘的眼中露出坚毅的神色。
“那你又凭什么劝我?”红思雪长叹一声,柔声道。
屋子里一片寂静。
良久,郑绝尘才苦涩地一笑,道:“思雪所言极是,己所不欲,岂可乱施予人。绝尘失言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院落传来淅淅索索的脚步声。
“大哥回来了!”红思雪脸上露出安然的神色。
彭无望一进门就看到郑绝尘迎面走来,连忙道:“郑兄,你是否等急了,我马上上菜。”
郑绝尘突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沉声道:“姓彭的,你听着。”
“什么事?”彭无望不解地问道。
郑绝尘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急匆匆追上来的红思雪,最终还是喟然将这口气吐了出来,发狠道:“给我快点上菜。”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哥,郑兄他……”红思雪忙不迭地解释。
“得了,我知。最近我心神不属,菜做得太慢了,我马上赶工。”彭无望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厨房,一把抄起刚才端详良久的猪后腿,飞快地切起肉来。他的动作慌乱而无序,十几刀之后,竟然有两刀结结实实切在自己手上,鲜血飞溅。
“大哥,你切到手!”红思雪大吃一惊,慌忙将彭无望的双手一把抓住,从怀里取出金创药,小心翼翼地为他敷上。
“思雪,我决定了。”彭无望思索了良久,突然道。
“什么,大哥?”红思雪奇怪地问。
“明天我再去黟山,说什么也要杀了金百霸夫妇。”彭无望断然道。
红思雪的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急切地问:“大哥,原来你这些天来神思不属,都是在考虑这些事?”
彭无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犹豫了一下道:“正是。以前我打不过剑仙子,是因为出手不够狠辣。经过莲花山一役,我想我已经想出对付她的办法。”
红思雪精神大振,道:“太好了,大哥!令兄的惨亡乃是金百霸夫妇蓄意而为,百死难恕。而如今这对奸邪夫妇却在黟山安度岁月,实在是苍天无眼。难怪大哥近日不住走神思索,原来是为了此事。此次黟山之旅是否可以让小妹同行?”
彭无望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义妹,彭门镖局大小事务繁杂难断,都要靠妳一手解决。妳走了,咱们镖局的生意,也不用做了。”
红思雪“嗤”地一笑,道:“大哥如此看重小妹,实在愧不敢当。如此,小妹就不去了,为大哥看紧彭门镖局。”
彭无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义妹,这番……苦了妳了。”
红思雪失笑道:“大哥为何这般客气,想当初年帮事务,比这里繁杂百倍,相比之下,如今的我不知多轻松自在。”
彭无望的眼中一阵黯然,默然良久才猛的点了点头,断然道:“好,我明天就走。”
第四章~关中相聚~
“师弟?”正午时分,红天侠刚接待完从关中来的一位客人,立刻夹风带雨地冲出房门,用他特有的宏亮嗓音高声呼唤:“彭无望,你在哪儿?”
洪钟般的声音将彭门镖局中所有的人都赶出屋门,聚到他周围。
“爹爹,找大哥什么事?”红思雪连忙上前,搀住洪天侠的右臂,柔声问。
“什么事?天大的事!真是让人又悲又喜。乖女儿,妳可知道,我找到我另一个师兄了。当初,他曾经代师授艺,教过我一些功夫。我们有三十年没见了,三十年啊!”红天侠激动不已地说。
“太好了爹爹,这是天大的喜讯啊!”红思雪由衷地替红天侠高兴。
“可是,我这位师兄身中了天魔的致命一掌,生死悬于一发,现在处于九死一生的关头。”红天侠道:“所以我要和彭无望一起去关中剑派,看看能不能为他的伤势出一份力。”
“这样啊!”红思雪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大哥已经在凌晨时分出发,到黟山去了。”
“什么?”红天侠勃然大怒:“这个臭小子,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这么要命的时候离开,简直应该逐出师门。”
“爹爹,大哥也不想的,他哪能料到这么多事。”红思雪连忙劝道。
这时候,方梦菁携着贾扁鹊巧笑嫣然地来到红天侠面前,道:“红前辈何必忧虑,如今现成的名医贾扁鹊就在此间,正可应急,又何须埋怨彭兄。”
红天侠的目光一落到贾扁鹊娇小玲珑的身上,立刻信心大增,道:“有贾神医在此,我的确再无烦恼。我们这就上路,不知贾姑娘意下如何?”
贾扁鹊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道:“我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救活令师兄,只能竭尽所能。我去准备一下,立刻出发。”
方梦菁一把拉住贾扁鹊的手,笑道:“可别忘了我。当年鹤神齐笑云七大弟子名震江湖,正是武林轶事录的最佳题材,我岂可错过。”
红天侠大喜过望,道:“方姑娘要是同去,便再好不过。说起我师兄当年的英风伟绩,便是十天十夜也讲不完,方姑娘妳只管记下就好。哈哈!”
在这一个月内,长安关中剑派之内冠盖云集,泰山派、嵩山派、少林寺、越女宫与六大世家里无数早已经隐逸江湖,不问世事的前辈名宿蚁聚关中剑派驻地。
这些江湖中的元老平时根本不愿意轻易表露行踪,更加厌烦人群密集之地。江湖弟子如果能够见到他们中任何一人,已经是天大的福分,更何况一下子遇上这么多人。
嵩山派掌门剪水鞭谢满庭、泰山派长老泰山云隐卢麟、河南名宿铁笔丹心左建德,赫然就在其中,但是相比于在座的无数耋耄老者,他们只能算是后辈末流。
少林寺诸位高僧中到场的有提棍金刚无量大师、少林主持方丈无尘大师、罗汉堂首座无畏僧、达摩院主事无痕大师、戒律院主事无念大师和般若堂首座无忧大师。
六大世家硕果仅存的两位当家梅自在、孟寒树会同本家族的几位无法轻易请动的前辈族老也匆匆到场。
这些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之所以抛下尊贵的身份,放弃不问世事的原则,撂下繁杂重大的派务,纷纷云集于此,只为了一个名字,一个曾经让世人争相赞颂的名字──九州不二段存厚,昔年慷慨豪迈,万人敬仰的天下第一侠。
几十年前,几乎每一个江湖儿女都曾经对他悠然神往。提到九州不二的名号,激昂少年便想要高歌,风流秀士便想要饮酒,白发老者便想要捻须微笑,巾帼女子便想要悠然长叹,叹自己无缘遇上如此英雄了得的男儿汉。
岁月如流,如今的段存厚,只剩下不到五尺的一节残躯,还有一身几乎无法医治的重伤。天魔紫昆仑的七煞掌毒早已经侵入了他的五脏六腑,震伤了他的奇经八脉,他浑身的经脉宛如悬挂着千斤铁球的棉线,随时随刻都有崩断的危险。
如今段存厚的性命,完全靠这些聚集此间的武林前辈用自己精纯的内功吊着。
这一天,阴云密布,关中剑派主厅之内,坐满了愁眉不展的各路名家高手。
本来鹤发童颜,红光满面的欧阳夕照,此时面色蜡黄、嘴唇惨白、双目无神,需要依靠枣木拐杖支撑身体。虽然如此,他还是强打精神,招呼满厅的武林人士。
泰山云隐卢麟看在眼里,心中难受,道:“欧阳大哥,你为了给段大侠疗伤,已经连续输了三天三夜的真气,如今还如此操劳,便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你歇一下吧!”
欧阳夕照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道:“比起段大侠所受的苦,这一点操劳又算什么。我只恨不能请尽天下所有的内功高手来为段大侠吊命。”
他们两人的这番对话,引起了在座所有人的一阵唏嘘,一时之间人人面色惨淡。这时候,无尘大师在两个关中弟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进大厅。
见到这个情形,欧阳夕照立刻迎了上去,急切地问:“方丈大师,段大侠的伤势可有起色?”
“阿弥陀佛!”无尘大师口宣佛号,脸显慈悲之色:“段大侠伤连经脉,中毒太深,我也只能凭藉真气刺激他体内生机,保住他性命于一时半刻。如果不能去除纠缠在肺腑中的七种剧毒,他的性命恐会不保。”说到此处,忍不住狂喷出一口鲜血。
“大师!”所有人都关切地围拢了过来。
无尘大师擦去嘴角的血迹,一摆手道:“无妨。凭我的功力,只能支援这四天四夜,不知哪位施主愿意接替老衲?”
“我来!”无畏僧猛的站了起来,一甩下摆,就要走进房去。
“慢着!”无量大师缓缓站起身,道:“师弟,你的真气太过刚劲霸道,恐怕无益有害,还是我来吧!”
“师兄!”无畏僧急道:“你已经连续输了五天真气,再这样下去,铁人也吃不消。”
“还是我们来吧!”几位六大世家的宿老纷纷站起身。
欧阳夕照拦住他们,面带难色地说:“一个月来,我们所有人都已经为段大侠输过真气,现在每个人都元气未复,再这样下去,段大侠治不好不说,这里恐怕要多添几个床位。”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俊逸的声音悠然传来:“我来,如何?”
所有人都朝着大厅门口望去。
这个时候,天地间忽然刮起一阵清爽干燥的大风,将满天的乌黑云朵一扫而空。北国春天晌午的清冽阳光照入厅来,照得来人浑身的金甲熠熠生辉。
“参见卫国公!”所有人都被来人的身份震惊了,纷纷目含崇敬地躬身施礼。
原来,这个突如其来的高人,正是大唐国战功彪炳的常胜将军──卫国公李靖。
“我从边疆刚一回来便听到了段师兄的消息,他还好吗?”李靖一把拉住欧阳夕照的手,急切地问。
欧阳夕照长叹一声,难过地摇了摇头。
“唉!”李靖奋力甩开他的双手,旋风般地冲进内堂。
第五章~在劫难逃~
三个时辰之后,李靖将军一头大汗地从内堂出来,脸色由红润转为蜡黄,继而开始变得惨白。
他抬起头,看了看西沉的落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夕阳在他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所有人都看到他手掌的阴影正在轻微的抖动。
“李将军!”欧阳夕照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沉声道:“请一定保重身体。”
李靖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我用截脉法逼出了段师兄体内的两成剧毒,他过一会儿就会醒来了。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此话刚一说完,在场的群雄人人额手称庆,一时之间满屋都是赞叹唏嘘之声。
就在此时,李靖将军身子一晃,吐出一口黑血。
“李将军保重!”欧阳夕照、无尘大师、谢满庭、卢麟、左建德等人纷纷围拢上来,七手八脚将他扶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好。
“我无妨!”李靖的脸上露出一丝悲怆之色:“段师兄乃是师傅最得意的弟子之一。我身受师门大恩,无以为报,如今居然眼看着自己的师兄惨受如此折磨而无能为力,将来有何面目再见师傅。”
“李将军,你乃社稷栋梁,肩负天下安危,万万不可如此行险!”欧阳夕照断然道:“刚才你用截脉法吸走段大哥体内毒素,虽然可以暂缓他的伤势,但是却令自己也身中剧毒,实在太过儿戏了。”
李靖一摆手道:“你不必多言,若能救得了师兄的性命,即使多受些苦楚,又算得了什么。我李靖一心报国,苍天断断不会在此刻收我。”说完,他又喷出一口黑血。
欧阳夕照摇头苦叹,只有吩咐人准备上好的参茶。
李靖抹了抹嘴唇,看了一眼天色,问道:“段师兄是否已醒转?”
段存厚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围满了人。他第一眼看到的,正是急切地注视着自己的李靖。
多久没和他把酒言欢了?二十年?还是三十年?自从他追随了秦王李世民,他便很少再去找他寻酒买醉。这些年,他威震沙场,不知立了多少名扬后世的战功?段存厚的脸上露出一丝和蔼的笑容。
“师兄!你终于醒了!”李靖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激动地摇着。
“师弟,好久没见了。你越发憔悴了。”段存厚费力地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子,温和地说。
“师弟怎比得过师兄,便是受了天魔一掌,仍然虎虎生威。”李靖用力眨了眨眼睛,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热泪,颤声道。
“段大哥,为了你的伤势,中原所有的高手名宿都聚集在这里,集思广益,你的伤势终会有痊愈的一天。”欧阳夕照激动地说。
“所有高手名宿?”段存厚微微一惊,向四周望去。
“来,段大哥,让我为你一一引见。”看到段存厚的精神似乎很好,欧阳夕照心里一阵欢喜。
“且慢!”一旁站立的无尘大师忙说:“段施主刚刚醒来,不宜操劳,先让他休息一下。引见之事,也不急于一时。”
“正是正是,”欧阳夕照略带歉意地说:“我实在太高兴了,居然忘了段大哥的伤势仍然严重。”
段存厚猛然再次环顾四周一番,惊道:“少林寺各位名僧都在此间吗?”
李靖看了看,笑道:“师兄,少林寺名僧几乎倾巢而出,他们为了你的伤势,尽了不少心力。”
段存厚眼前一阵晕眩,几乎昏厥了过去。欧阳夕照和李靖双双抢上扶住他。
欧阳夕照急问道:“段大哥,你怎么了?”
段存厚半晌才缓过起来,挣扎着攥住欧阳夕照的袖口,急道:“欧阳兄,你好糊涂。天魔出关,第一个目标是天山,第二个目标就是少林,第三个目标是越女宫。如今少林寺高手俱都在此间,正好令天魔乘虚而入。少林,危矣!”
李靖猛然转头问欧阳夕照:“天魔完好无损地出关了?”
欧阳夕照的脸上一阵惊恐,点头道:“正是。但是,我又怎么能看着段大哥伤重而亡?”
“嘿!”段存厚怒道:“我一个人的性命难道比天下武林的存亡还要重要?天魔此次挟威而来,除了少林寺的五百罗汉阵,根本无人可治。如今,五百罗汉阵的阵魁人物全部云集此间,少林仅剩下年轻子弟,必然会被他一网打尽。那时候,天魔纵横天下,又有哪个可以与之抗衡。”
欧阳夕照眼前金星乱闪,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在场的李靖和少林诸高僧面面相觑,全都感到了事情已经严重到无可复加。
“唉!”段存厚仰天长叹:“我二十年卧薪尝胆,想要杀死天下第一魔,如今反被他巧妙利用,成了中原武林覆灭的罪魁祸首。我段存厚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他一声长啸,抬起左掌就要将一记破阵锥印在自己头上。
“住手!”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这个声音不大,但是却透露着一股令人不可轻视的威严和气势。即使是段存厚这般的豪侠人物,也闻声一愣,被守在一旁的欧阳夕照和李靖抓住了臂膀。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刚才出言喝止段存厚自尽的人身上。只见她杏黄色衣衫,淡绿色腰带,肩头斜背鹿皮药囊,腰间大大小小七八个各色香囊,唇白齿红、娇小艳丽,一派昂然自若的潇洒风范,正是医仙子贾扁鹊。
在她一旁相陪的乃是赤焰龙王红天侠,还有智仙子方梦菁。
“哼!”段存厚斜眼看了一眼贾扁鹊,长叹一声,道:“小丫头,这里没妳的事。”
贾扁鹊冷哼一声,道:“你就是段大侠?你的名号,小女子出道太晚,尚未听过。不过,看在你是红大侠和彭大哥的师兄,我才勉为其难,不顾舟车劳顿,从青州来到长安为你疗伤。想不到你居然如此不济,竟是个动辄自尽的浑人。”
“嗯?”段存厚久闯江湖,从未有人如此当面辱骂于他,令他精神一振,怒道:“我如今八脉已散,行将就木,又因为我令中原武林遭到天大浩劫,百死难恕。如今自行了断,图个痛快,又怎会是个浑人!”
贾扁鹊微微冷笑,道:“好一个糊涂透顶的浑蛋。中原武林的兴衰自有命数,岂是人力所能影响。你身受师恩,学得一身武功,不知道物尽其用,为天下造福,反而寻死觅活,自怨自艾,不是浑蛋又是什么。想不到彭大哥的师兄弟里,居然有如此不长进的人物。”
这一番话,宛如醍醐灌顶,令本来意志消沉的段存厚仿佛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猛的一拍手,道:“好!说得好,如此看来,我不是浑蛋,又是什么?”兴奋得从床上直起身子,对贾扁鹊招了招手,道:“小姑娘,到这边来,妳刚才说的红大侠,便是红师弟,那个彭大哥又是何许人也?”
一旁的红天侠仰天大笑了起来,对段存厚道:“段师兄,想不到你也有今天。想当初,我被年帮叛徒陷害,双手双脚脚筋俱断,奇经八脉一损再损,只感到了无生趣,想要了此残生。多亏遇到了彭无望彭师弟,经他提点,才感到豁然开朗。若是他在此间,也要骂你。”
“噢?”段存厚一阵激动:“看来师傅手下又多了个出众的徒儿。”
“彭大哥英雄盖世,便是千般挫折,也只会让他愈挫愈奋,他那样的人是绝不会做出自裁了断这样的窝囊事。”贾扁鹊来到段存厚床前坐下,若无其事地伸出三根手指,替他把脉。
“骂得好,骂得好!”段存厚意兴湍飞,扬声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段某在昆仑窝得太久,人变得没志气了,有辱师门,有辱师门。”
他抬起头,看了看周围的少林高僧,又道:“各位,也许事情尚有转机,我建议大家立刻启程回返少林。如果不幸少林寺遭逢劫难,希望你们可以远赴越女宫,和越女宫群英共同对抗天魔,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阿弥陀佛,段施主,我们即刻出发。”无尘大师等人纷纷双手合十,就此告别,漏夜赶回少林。
“希望天可怜见,中原武林可以化解此劫。”段存厚慨然叹道。
第六章~魔至少林~
嵩山派最后一个弟子打着旋在天魔的掌风中四分五裂,碎成数块血肉。
天魔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摇了摇头。
嵩山派在中原乃是少林、天山与越女宫三派以外最大的门派,以鞭、剑、枪和刀上的功夫别具一格,派中武功卓著的壮年弟子在中原武林占了很大的比重。
天魔这些年在塞外也颇听过一些嵩山派的名头。如今他面对嵩山派松风台数百弟子潮水般前仆后继的围攻,居然在不运用明玉劫的情况下,连杀两百余人。最后心胆俱裂的嵩山弟子满山逃窜,被他一一截杀。
这些所谓的名门弟子竟没有一个人能挡住他一招半式。
看着松风台满地狼藉的尸体,天魔微微叹了口气,喃喃道:“中原除了少林寺、越女宫,再没有一个门派值得我费半点心思,可叹。”
午后的暖阳照耀着少林寺掩映在绿荫丛中的棕色匾额。渡劫静静地站在少林寺门前,看着阔别了十年之久的修禅故地,心中兴起了一丝感怀的温情。
“阿弥陀佛,如此容易动情,做不到古井无波的境界,实在是有愧先师教诲。”感到了心中涌动的归乡之情,渡劫一阵自责,连忙诵念了几遍大波罗密心经,以平和心绪。
渡劫看起来只有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仍然身处壮年。面洁如玉,笑容可掬,瘦高身材,一双手手指虬劲细长,牢牢握着挂在胸前的一串佛珠,若不是剃了一个寸草不生的光头,只看外表,大概会被误认为哪一个大富人家的逍遥子弟。
“轰”的一声,少林寺深红色的两扇大门突然洞开。
藏经阁主事无休大师匆匆从门中走出,向着渡劫深施一礼,道:“弟子不知道师叔突然移驾回寺,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渡劫看了看须发苍白的无休大师,笑了笑,道:“无休师侄无需多礼,这些年来,少林寺诸事还好吗?”
“阿弥陀佛,”无休大师口宣佛号,道:“无尘师兄做主持以来,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少林寺僧众比以前增加了两成,俗家弟子更增加了三倍。”
“噢,”渡劫点了点头,缓步向着寺内走去,无休大师连忙跟在身侧。
“无休师侄,怎么如今太平盛世,还有这么多人想要出家吗?”渡劫微笑着问道。
“噢,这个,参研佛法乃天地正道,世人趋之若鹜乃是理所应当之事。”无休大师由衷地说。
“呵呵,好。”渡劫笑了笑,未置可否,只是留恋地看着迎面而来的大雄宝殿。
“啊!师叔,不知道你可找到可以克制金针大九式的佛法来化解它的杀戮之气?”无休大师关切地问道。
“哎,”渡劫感慨地叹了口气,道:“少林七十二绝技,每一门绝技都有一套佛法渡化,消除戾气,使其平和中正,收发自如,可以除魔,亦可渡人。我本以为,这一路金针大九式也可以找到类似的佛法化解,使其杀气顿消,一片祥和,堂堂正正被列入第七十三项绝技。谁知道,这路金针指法,戾气太重,而且冥顽不灵,无论任何佛法都只会加强它的威力,而不能消除。”
“阿弥陀佛,这可如何是好?师叔,若将这路指法传于后世,杀戮必增,令天下武林无有宁日。”无休大师叹道。
这时候,两人已经来到了少林主持的禅房之中,因为无尘大师仍在长安,所以暂时由无休大师主持一切事务,所以他便在这里接待远游而归的渡劫大师。
渡劫大师坐到蒲团之上,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道:“这些年来,云游过无数佛家胜地,却只有在少林寺中才能找回这种闲适舒畅的感觉,真是好久没有回来了。”
“师叔?”无休大师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
“噢,心有所系,竟犯了痴戒,阿弥陀佛。”渡劫大师连忙口诵佛号,神色转为肃穆。
“师叔虽然天资聪颖,慧根天成,毕竟修禅时日尚短,此事情有可原。”无休大师慈祥地笑了起来。
“多谢师侄。”渡劫感激地合十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思索化解金针罡气的方法,终于有了些心得。”
“噢?”无休大师好奇地问:“愿闻其详。”
“我在口诀中修改了一点行功的路线,令本来可以行到指尖的真气转行到脚底涌泉穴。”渡劫悠然道。
“脚底涌泉穴?”无休大师仔细思索了一番,道:“真气行到涌泉穴又有何用,难道用来飞腿踢人?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衲失言了。”
“无妨无妨。”渡劫笑了笑,说:“你想想,涌到指尖的那股金针真气何等强劲,当初我施展的时候,曾经一指连断三株古柏,煞气惊人。但是涌到脚底后,第一,再也无需担心这股真气会误伤无辜,第二脚底有这股真气相助,任何人都可以成为陆地飞行的高手。”
“陆地飞行?原来……”无休大师脸现喜色,恍然大悟:“这么来说,这门武功竟可变成天下无双的轻身术。”
“正是,虽然还是没有化解金针气的戾气,但是令它转道变成逃亡保命的功夫,倒也符合佛祖普渡众生之意。”渡劫微笑着说。
“善哉,善哉!”无休大师拍掌笑道:“如此当真妙夺天工,师叔果然是少林寺百年来的第一奇才。”
“且慢欢喜,你且想想,如果有人能够想到将真气转行到手上的方法,这门无害的功夫立刻变成了原来的金针大九式,这正是我头疼的地方。”渡劫苦笑道。
“世上恐怕再没有如此了不得的内功天才。”无休大师摇头笑道。
“师侄过誉了。除了我,天下间至少还有天魔紫昆仑、鹤神齐笑云有此天纵之材。以此类推,在往后的数十年间,武林中定会有无数可以领悟此节的高手名家,我们怎可掉以轻心。”渡劫苦叹道。
“师叔说的是。”无休大师肃然道。
“所以我在今日回访少林,潜修数月之后,就准备到剑南走一趟,听说那里的僧人对禅宗有另一番惊人见解,正可供我参考。”渡劫道。
“我佛慈悲,师叔既然下了大志愿到蛮荒之地传播佛法,师侄我定当每日在佛祖前祈福,祝师叔一切顺利。”无休大师忙道。
“有劳了。”渡劫笑着说。
就在这时,一个少林弟子跌跌撞撞跑进门,来到无休大师面前合十道:“师叔祖,大事不好,天魔紫昆仑南下已经到了嵩山。沿路连灭十二个帮会门派,更在太室山大开杀戒,嵩山派拚死抵抗,死伤惨重,惨号哭叫之声直传数里之外。眼看天魔就要杀到少林,请师叔祖定夺。”
“什么?”无休大师连忙站起身,道:“师兄弟们正在长安未归,精锐弟子又在雁门关抗击突厥,五百罗汉阵人数不知够不够。快去,鸣钟,所有弟子在大雄宝殿前集合。”
“是!”那个少林弟子立刻飞奔而出,悠扬的古钟鸣响之声在几十息后传遍了整个少林。
“师叔,天魔紫昆仑居然胆敢南下涂炭生灵,杀我汉人子弟。为了天下苍生,我少林寺今日不得不斩妖除魔了。”无休大师奋力脱去披在身上的紫萝袈裟,将双手的袖子卷到臂肘处,把僧服的下摆塞在腰间,一把将禅房中的紫金禅杖拿到手中。
“你想要集合少林全寺弟子和天魔一拼?”渡劫缓缓站起身。
“正是,现在唯一能挡住天魔的就是少林五百罗汉阵,我这就去布置一切。”无休大师断然道:“师叔,你来不来?”
渡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和无休大师并肩走出房门。
大雄宝殿的练功场上密密麻麻聚集了四五百名僧人,在长辈弟子的吆喝下排成了整整齐齐的队形,按照五百罗汉阵的方位错落有致的站立。
这些人中,占了大部分的都是刚刚剃度修行的年轻弟子,因为罗汉阵中的很多中坚弟子,都已经远赴雁门关参与对抗突厥的战斗,所以这番在五百罗汉阵中夹杂了许多俗家弟子。
这些俗家弟子虽然在传授武艺方面和普通剃度弟子没有分别,但是并没有习练过只有出家弟子才须学习的罗汉阵阵法,只能在长辈弟子的呼喝下勉强站对了方位。
无休大师手持紫金禅杖挺直腰板站立在大雄宝殿的高阶之上,沉声道:“各位少林子弟,相信大家已经知道,昔年涂炭天下几十年的大魔头紫昆仑已经来到了嵩山。嵩山派弟子在太室山上血流成河,相信他不久就会来到少林寺。为了保卫少林,今日我们要齐心合力,共抗天魔。”
台下的众少林僧齐声应和:“齐心合力,共抗天魔。”
无休大师激动的面红如紫,大声道:“当年本寺前辈禅师曾经写下十三棍僧救秦王的佳话。王世充数千人马也奈何不了我少林僧众。我少林子弟当追前辈先烈,诛杀天魔,共保中原武林。”
“诛杀天魔!”一众少林弟子热血沸腾,无不振臂高呼。
在无休禅师身边的渡劫突然噗嗤一笑。
无休大师心中一跳,这个渡劫师叔乃是少林寺百年难得的一怪,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发表些奇特见解,曾经让几位师叔祖很是头疼。后来修身养性,脾气没有那么锋芒毕露了,但是禀性仍然不可捉摸,如今他的毛病再次发作,不知道要说出些什么荒唐话。
“啊!师叔,你有何见解?”无休大师转过身向他施礼,小声问道。
“无休师侄,你看那里。”渡劫抬起他那虬劲有力的手指,向着台下少林僧众中朝南的一侧指了指。
无休大师连忙顺着这位年轻师叔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在几排魁伟高大的壮年僧人之中,夹杂着十几个身材瘦小的少年僧众,脸上难脱稚气,平均年纪绝不大于十四岁。
这些孩子一个个紧张得浑身瑟瑟发抖,脸色苍白,虽然勉强压抑着心中的恐怖,但是已经拿不住足足高过自己一头的罗汉棍。
无休大师的眼中露出黯然之色,沉吟良久,才小声道:“师叔,因为本寺中坚弟子缺失太多,五百罗汉阵没有人手,这些孩子虽然入寺时间不长,但是已经习练了罗汉阵的阵法。今次因为事态紧急,只好让他们也来凑数了。”
“师侄,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令这些小孩子出来和天魔动手,不嫌太过残忍了吗?”渡劫淡然道。
“可是现在天魔将至,大祸就在眼前,我们除了拿出所有手段拚死抵抗,又有什么选择?”无休大师断然问道。
“我们……可以逃啊!”渡劫微微一笑,悠然道。
“啊?”听到这句话,无休大师只感到如遭雷轰,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怎么,师侄,我说的有何不妥?”渡劫笑道。
“师叔……你的意思是……让我们置少林寺百年基业于不顾,弃寺而逃?”无休大师难以置信地问道。
“阿弥陀佛,出家人四大皆空,早已经无物可弃,如今我们少林僧人只是换地潜修,亦无不可。”渡劫的语气仍然随和而轻松。
“师叔,难道我们少林寺弟子就坐看天魔耀武扬威而望风而逃,如此传扬出去,必成武林千古笑柄。恕师侄不能从命。”无休大师悲愤地说。
“师侄,难道你看着少林寺中的这些年轻弟子一个个死在你的眼前,你才能够满意?”渡劫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
“这……”无休大师一阵错愕,不知如何作答。
“你认为凭藉着这参差不齐的罗汉阵,就能够对抗无敌于天下的天魔吗?”渡劫声音提高了一些。
“这,”无休大师思索良久,才惨然道:“不能。但是,即使这样,我们也要向世人表明我少林子弟宁死不屈的决心。”
“师侄能有此念,固然可嘉,但是那些年轻的弟子未必有这个心思。他们青春正盛,未来无可估量。少林寺的将来,不在雁门关前的中坚弟子,也不在云集长安的少林长老,而在这些青葱稚嫩的少年弟子肩上。只要他们活着一天,少林就一天不会灭亡。一个门派之所以能够代代传承,不是因为它的名声,也不是因为它的寺庙房舍,而在于它的弟子。”渡劫紧紧盯着无休大师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你明白了吗?”
无休大师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反覆了良久,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露出豁然开朗的微笑,道:“师叔见地深远,师侄明白了。全凭师叔做主。”
“好!”渡劫微微点头,来到高台的最前沿,用嘹亮的声音道:“各位少林弟子听着,大家立刻准备十日口粮,带上云游衣物,从少林寺的后门出寺,下得少室山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四散奔逃,半步不可停留。记得留下性命,万万不可和天魔正面冲突。”
这个命令立刻使得台下的少林僧众宛如炸了营一般喧闹起来。
一些忠义执拗的弟子大声鼓噪,誓死不从。另一些颇有心思的弟子开始议论纷纷,更有些弟子立刻四散奔逃,准备口粮和衣物。一时之间,整个少林寺乱作一团。
“所有人立刻逃亡!”渡劫突然用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厉喝道:“违令者,废去武功,逐出少林!”
那些执拗不从的弟子一听到这个命令,立刻老老实实地闭嘴不言,忿忿然地开始回到僧舍准备行李。
毕竟,谁也没有宁可被废去武功、逐出少林,也要和天魔对抗的勇气。
“无休师侄,”渡劫转过头对无休大师道:“我们等等再走,一定要掩护最后一个少林弟子逃出此地。”
“遵命。”无休大师此时对于这个小了自己几十岁的师叔只有敬服之心。
“闻君突发雅兴,不远万里,跋涉中原,所到之地,流血漂杵,神鬼俱泣,心中不胜惶恐。今以空寺一座,斋菜一桌,恭迎法驾,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大雄宝殿的高高墙壁之上,这几十个用强劲绝伦的指力书写而成的大字,赫然映入纵马入寺的天魔眼中,他脸上冷漠的神情在这一刻,宛如严霜解冻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一个轻盈的飞身纵跃,来到这两行大字面前,仔细地观看良久,心中一阵赞叹:“好强劲的指力,便是称其为指罡亦无不可。想不到世上居然能有人将指力练到如此出神入化。少林果然藏龙卧虎,只凭此一人,便可以挡我百招以上。”
天魔回身飞跃上马,看了看端端正正摆在大雄宝殿高台上的那桌味道平常的斋菜,苦笑一声,道:“好一群四大皆空的死和尚,居然不战而逃。少林寺的主持,果然聪明。”
他抬起头,看了看蓝莹莹的天空,心中一阵惆怅:汉人的一个寺庙中也有如此英明聪颖的领袖,我们突厥人真的能够将他们彻底征服吗?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了一会儿,便消失无踪,他的脸色再次回复以往的冷漠:我倒要看看,除了五百罗汉阵,汉人中还有谁能够挡得住我。
第七章~黟山聚义~
连锋醒来的时候,身旁的师兄弟们纷纷聚拢了过来。
一个壮硕的青年汉子激动地说:“连师兄,你醒过来了?”
连锋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疲色,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我昏过去多久了?”
“连兄弟,”一个所谓的关中剑派的弟子肃然道:“你已经昏迷了七天七夜,我们已经在沿汴水乘船南下,不日就到寿州。”
“我真没用,居然无缘无故昏倒,让各位兄弟受累了。”连锋的脸上露出歉然的神色,双手紧紧握住盖在身上的薄被。
“连兄弟客气,”那个关中弟子沉声道:“全靠连兄弟力抗突厥精英高手,斩杀过百人,我们这些散兵游勇才能够逃出生天。本以为这一次定然全军覆没,谁知道竟然活下来超过半数的兄弟,这些都是连兄的功劳。”
连锋连连摇头,想起死在身边的几个交往深厚的师兄弟,他就没有了说话的心情。
那个关中弟子的眼中露出理解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休息,等下了船,我们要采购车驾,直奔黟山驰援越女宫,否则,恐怕……”
“越女宫?”连锋从床上直起身,急切地问:“为什么不回天山?”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悲愤的神情,几个天山少年弟子的眼睛红了起来。
连锋怒目圆睁,将一旁的天山弟子一把抓住,问道:“说,为什么?”
那个天山弟子嘴唇颤抖了一下,咳嗽了一声,颤声道:“天山派已经被天魔灭门。”
“什么?”连锋只感到身子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掌连续晃动了几下,脑子仿佛轰的一声炸开了,双眼金星乱闪,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恍恍惚惚中,他听到几个声音急切地呼唤着他。
茫然良久,他终于重新控制住了自己,压抑住仿佛要将自己的胸膛烧穿的仇恨,沉声问道:“我没事,为什么不去少林?”
众人沉默了良久,又是那关中弟子首先开口:“说来奇怪,少林寺未作任何抵抗,任由天魔烧毁了寺院,全寺僧众四散奔逃,倒没有任何伤亡。不过,少林寺向来以中原武林正统自居,这一次居然闻风而逃,实在不可思议。”
“想不到少林寺居然是一群无胆之辈。”一个天山弟子愤然道。
“别这么说!”连锋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少林寺做得对,现在正面与正处于巅峰的天魔交锋实属不智。如果少林寺、天山派和越女宫携手抗敌,胜算将会大增。我猜想,少林寺的精英高手一定已经想通此节,所以毅然放弃少林寺院,赶往黟山和越女宫高手会合。”
“原来如此!”船上的天山弟子和关中高手一起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现在一刻也不能耽误,我们一定要尽快赶到越女宫。”连锋奋然道。
“好!”直到此刻,在场的所有人才重新恢复了斗志。
朝阳升起的时候,弥漫在黟山中的轻烟薄雾退逝如潮,露出山中闻名于世的怪石奇松和无数宛如九天飞龙般瑰丽的银色飞瀑。
一批又一批白衣如雪的越女宫弟子,纷纷赶往最早迎来朝阳普照的天都峰练剑台,开始了千手观音阵的演练。
在练剑台的高坡之上,越女宫主剑仙子华惊虹背插天痕剑,昂然而立,镇定自若地指挥着数百弟子,进退有度地演练着这套曾经风靡了天下武林的无双阵法。
就在此时,巡山弟子方飞虹飞快地来到华惊虹身边,小声道:“启禀宫主,少林寺渡劫大师率同无休大师前来拜山。”
华惊虹微微一惊:“少林渡劫,就是和渡远大师份属同辈的高僧?他已经隐退江湖十年之久,想不到竟然再次出山,必有大事。”果断地吩咐道:“你在这里替我监督师妹操练,我立刻率同众师叔们恭迎高僧法驾。”
方飞虹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没有二话,立刻领命。
这个时候,黟山的巡山弟子们格外繁忙了起来,因为除了刚刚来到迎客厅的渡劫和无休两位高僧,少林寺方丈无尘大师,以及达摩院、菩提院、罗汉堂、般若院、戒律院的主事,还有百余名少林知名弟子也一起到达。
这些人平时只来一个,已经是武林少有的奇事,更何况一起到达。
所有的巡山弟子立刻分出十几人负责引路,毕恭毕敬地将这些少林高僧迎到了越女宫天女殿的迎宾阁。宽大的迎宾阁大厅之中,满满坐了一屋子人,光是茶水已经用去了越女宫十天的存货。
非只如此,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后,天山派以连锋为首的几十名弟子和关中剑派数十个弟子也一起到达迎客厅。
本来,天山派和越女宫势不两立,但是连锋此次格外客气,并仔细地说明了访山的原因,巡山弟子不敢怠慢,也把他们引到了迎宾阁。本来静寂的黟山迎宾阁高朋满座,一时间热闹非凡。
在片刻之后,又有一批以谢满庭、左建德和卢麟为首的中原武林健者纷纷赶来,他们都是门派被毁的武林人物,来到黟山是想会同一众中原高手围杀天魔,为死去的同门报仇。
这个时候,迎宾阁已经坐不下了,黟山弟子只得在迎宾阁前的空地上广设座椅,巧搭凉亭,让这些武林人士暂时宽坐。
当越女宫主华惊虹来到迎宾阁的时候,这些武林人士纷纷站起身来,躬身施礼。当年敢于邀战天下第一剑侠而声名远播的剑仙子华惊虹,已经在无意中成为了中原武林人士心目中对抗天魔的首选。
越女剑法天下无敌的神话,虽然平时在这些人眼中颇为不以为然,但此时此刻却仿佛救命稻草一般,被他们紧紧攥在手中。
身负盛名的华惊虹仍然用她特有的柔美笑容接待着每一个武林人物,并没有因为自己高贵的身份而对人有任何的轻慢。
早已经汇合在一起的少林寺高手们,在无尘大师的带领下一齐向华惊虹合十行礼。
无尘大师沉声道:“华姑娘,这一次我少林造访突然,格外打扰了。”
华惊虹立刻还礼道:“诸位大师乃是本宫想请都请不到的贵客,何谈打扰。”看了看一旁负手而立的渡劫,微微一笑,又道:“渡劫大师,你好,还记得当年和你打闹的小丫头吗?”
渡劫大师看了看华惊虹,想了想,突然一拍手道:“噢,原来是妳!”
原来,当年仙羽一剑左念秋会战少林寺主持渡远禅师,本来谢绝旁人观看。可是就有两个人心痒难挠,千方百计地潜到二人会战的地方观战,却互相被对方发现。那就是当时年少气盛的渡劫和格外调皮的少年华惊虹。
渡劫看不起华惊虹,只想把她不动声色地赶走,却没想到这个小丫头格外精灵,竟然使诈将他骗倒,以为自己失手错杀了她,在他俯身观看的时候,用越女宫特有的天心指点中他的穴道,将他倒缚着挂在树上,自己跑去将那场比试美美地看了个饱。
这件事当年可是渡劫的大丑事,也令渡劫发奋练功,突破了任督二脉,练成了天下无双的金针大九式指法。
可惜,他当时一心苦练,煞气太重,令这路指法能放不能收,成为一大憾事。
这个时候想起这件十余年前的往事,渡劫大师再没半分懊恼,早已不再介怀。
他合十笑道:“阿弥陀佛,原来妳就是当年的那位小施主,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不知道是否还是那么顽皮?”
华惊虹噗嗤一笑,道:“当年顽劣成性的疯丫头早已经悔过,如今只有老老实实的华惊虹在此,大师不必忧虑。”
“阿弥陀佛,”渡劫大师高宣佛号:“如此贫僧总算松口气。”
二人相视而笑,同时感到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轻松自在。
这时候,一旁的连锋撑着尚未痊愈的伤势,勉强站起身子,深深地看着华惊虹,道:“华姑娘,好久不见了。”
华惊虹这才转过身,面对着连锋,微笑道:“连兄,当年那一场酣畅淋漓的比剑,惊虹至今仍难忘怀。此次事了,定要再和连兄切磋一番。”
连锋的心中一阵淡然的欢喜,仿佛漫天乌云中看到一丝纤弱的阳光,只感到浑身上下一片清爽畅快,一路的劳顿疲乏一扫而空。
他的眼中露出一丝温柔的神色,但是口中却生涩地长声一笑:“华仙子有此雅兴,练某敢不从命。”
华惊虹全未感到连锋眼中那炙人的神采,只是回忆起昔年的比剑之情,兴致更高,扬声招呼在座的群雄饮茶。
她来到迎宾阁的主座上翩翩落座,道:“众位英雄今日造访黟山,实在令越女宫蓬荜生辉,我越女宫无以为敬,只有淡茶一盏迎客,望各位见谅。”
“宫主太客气了!”少林罗汉堂首座无畏僧最不耐虚言,第一个站起来,道:“我们日夜兼程来到这里,为了什么,宫主心里一定已经清楚。”
华惊虹略带歉意地一笑,道:“本宫正要请教。”
“啊?”在座的所有人都轻轻惊叹了一声。
“宫主竟然不知?”无畏僧瞠目道。
“实在不知。”华惊虹淡淡地说。
无畏僧看了看无尘大师,看到师兄点了点头,便道:“事情是这样,宫主当知天魔练成了天魔劫,已经从昆仑北上,屠戮了天山派满门八百弟子,接着沿官道南下,连灭十三门派帮会,残杀上千人。中原武林人人自危,却无力抗衡。在这里的各位都是有鉴于此,才来到贵宝地,希望和越女宫联手,对抗天魔。”
“天山派被灭门了?”华惊虹震惊地说,她身后的越女宫众长老也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山派和越女宫齐名,二派明争暗斗了百余年,互相对对方的实力非常了解,天山派高手云集,如今竟然一夕被灭,天魔的武功实在匪夷所思。
“华姑娘,希望少林、越女宫和天山派放弃成见,齐心合力,共诛此魔!”提到天魔,连锋的双眼便忍不住一片血红,脸上青筋暴露。
看到一向风流倜傥的浊世佳公子连锋变成如此模样,便是一向目高于顶的越女宫众长老都露出一丝同情之色。
华惊虹柔和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天魔此次南来,如果敢到越女宫撒野,本宫少不得要和他决一胜负。只是,他的武功真高到要我们联手对敌吗?”
“华姑娘!”连锋立刻明白了一向以追求剑道最高境界为目标的华惊虹有了单挑天魔的心思,忙说:“中原武林的存亡在于此役,这已不是个人的荣辱得失,而是关乎天下苍生的福祉。请姑娘以大局为重,放弃和天魔单独决战的心思。”
华惊虹眉梢挑了挑,沉吟不语。
“咳咳,”一直默不作声的渡劫微微一笑,轻声道:“姑娘,妳若胜了天魔,自然名传天下,若是输了,只可怜满山的黟山弟子,都无人可救了。”
华惊虹微微一笑:“渡劫大师不必吓我了,只是我实在心痒难挠,想和这位天下无敌的武林高手切磋一番。但是既然各位如此苦劝,我如果再执意不从,未免过于固执。好,既然联手,便来个轰轰烈烈的,越女宫的千手观音阵、天山派的七星邀月阵和少林寺的五百罗汉阵今次恐怕要第一次联手了。”
“好!”“好!”少林寺和天山派的高手纷纷站起身,齐声叫好,声若雷霆,气势大振。
越女宫的长老们虽然没有出声,但是眼中已经露出了见猎心喜的神色。
第八章~各自断肠~
彭无望从青州彭门出来已经有些时日,此时已经身在徐州。
直到此刻,他的心中仍然混混沌沌的一片,有的时候竟然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从青州彭门出来。
徐州晚春天气暖和,一路上风和日丽,路上行人行色匆匆,彭无望骑着高头大马在路上缓步行走,分外惹人注目。
但是这些他已经无暇顾及,他的脑海中无数影像纷纷来回闪烁:时而是剑仙子华惊虹光华夺目的越女剑法,时而是莲花山无名山谷中的灿烂山花。他想要将精神集中在此行的目的──比剑,但是他的心却屡屡将他带到遥遥万里的塞外。
“真想喝酒!”彭无望忽然开始希望自己彻彻底底地忘记所有一切,像一个无忧无虑的闲汉一般大醉一番。
他舔了舔嘴唇,苦笑一声:“可惜,我喝醉了只会杀人而已。”蜀山寨的回忆令他浑身一阵发冷。
“我该怎么办?”彭无望仰头望着天空,只感到双眼一阵令人心灰的酸涩。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彭兄弟,是彭兄弟吗?”
彭无望循声望去,发现欧阳夕照那短小精悍的身影由远及近,倏然飘飞而至。
“欧阳前辈!”彭无望仿佛找到解脱一般,欢喜地说:“你怎么在这儿?”
“彭兄弟!说来话长。你在这里干什么?快去黟山!”欧阳夕照来到他的马前,仰起头说。
“我正要去黟山。”彭无望不明所以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黟山?”
“咳!”欧阳夕照叹了口气:“天魔南下,仿佛赶鸭子般把中原几乎所有高手都赶去黟山了。你也快去吧!”
“天魔,南下了?”彭无望呆头呆脑地问道。
“是啊!我也正在联络最后一批高手赶赴黟山共抗天魔。彭兄弟,你小心点,听风媒们说天魔已经到了宋州,眼看就要到汴水边的傍水镇,你最好绕路到黟山。要抓紧时间,记得了。”欧阳夕照说完这些话,拍了拍彭无望的马头,一个纵身,眨眼间便消失了。
“欧阳前辈!”彭无望很想和他再聊几句,但是欧阳夕照已经去得远了。
彭无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下意识地一催马头,高头大马放开脚步,在街道上飞驰了起来。
“刚才欧阳前辈是说到黟山,还是到傍水镇来着?”
定襄城可汗府的演武场内,惊人的剑光好似一浪又一浪的无边海潮,又仿佛撕扯天地的大漠上的满天狂沙。
可战和跋山河这两个东突厥数一数二的高手在这宛如可以吞噬一切的剑雨中就好像怒海中的孤舟,拚死挣扎。
可战的一身坚韧皮甲已经碎成了齑粉,浑身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细小伤痕。跋山河的衣物虽然整齐,但是双腿双手血流如注,已经连受几处重伤,危在旦夕。
“公主!求求妳,我们顶不住了。”可战终于忍受不住,开口求饶道。
“哼!”锦绣公主一脸怒色,秀美绝伦的俏脸上宛如罩上了万年难解的严霜:“你们说,为什么我会不断地想着一个人,却又看不到他。看不到他,便再也开心不起来。开心不起来,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公主,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我不知道如何说。”可战战战兢兢地说。
“好,看剑!”锦绣公主抖手一剑遥遥刺向可战,这一剑宛若霓裳仙子凌空信手甩落的罗袖,划出一条动人的曲线,射向他的环跳大穴。
可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彩虹般艳丽的剑光射到自己身上,目眩神迷,竟然闪出一丝不愿闪避的心思。他的身子被这股剑气高高抛起,飘飞出老远才重重摔在地上,浑身经脉俱锁,动弹不得。
“没用的东西,人家稍微用点心思的一剑,你就接不住。”锦绣公主皱了皱眉头,将目光锁到一旁以刀撑地,不住喘息的跋山河身上:“你说。”
“公主,请妳再仔细想想,妳不断想着的这个人,我和可战全都不知是谁,又如何回答。”跋山河苦口婆心地说。
锦绣公主沉吟了良久,猛然道:“我想不起来,全都想不起来。我只知道我现在很讨厌你们,起来,让我再刺你们一百剑。”
就在这时,演武场外传来了护卫们的响亮声音:“参见二殿下!”
“二殿下来了,公主!”可战和跋山河宛如捞到了救命稻草,齐声道。
来人正是大草原上风头最劲的年轻将领,东突厥大汗的二子,有大漠雄狮之称的锋杰。
此人脸颊瘦长,眼圈深陷,双目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嘴角微微翘起,左脸靠近嘴角的地方有一处宛如刀纹般的皱褶,显示出一股与生俱来的肃杀之气。他的笑容柔和而亲切,完全冲淡了棱角分明的脸庞带给人的森寒感觉,令人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敬畏爱戴之情。
中等身材,腰杆笔直的他在演武场一站,气势森然,仿佛在他的背后随时埋伏着千军万马,不怒自威。
看到他,锦绣公主收回紫凤青鸾剑,向锋杰施了个礼,满脸不悦地站到一旁。
“锦绣,怎么了?可战和跋山河又惹妳生气了?”锋杰含笑看了看狼狈不堪的可、跋二人,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很讨厌他们,没有原因的。”锦绣公主摇了摇头,苦恼地思索着:“也许有原因,但是我却想不起来。”
“妳一定是太累了,也许回去休息休息,睡一觉,会好一些。”锋杰温和地说。
锦绣公主茫然点了点头,转身回房去了。
“你们过来!”目送着锦绣公主渐渐走远,锋杰立刻对可、跋二人沉声道。
跋山河立刻跑到可战身边,将他扶起来,两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到锋杰面前,准备倒身下拜。
“免了!”锋杰一抬手,道:“锦绣的毛病为什么又犯了?”
可战想要回答,却被跋山河暗暗一拉衣角。
只听跋山河道:“启禀二殿下,公主大概因为莲花山之役太过操劳,以至于……”
“不必掩饰了,普阿蛮已经都和我说了。”锋杰沉声道:“锦绣是不是喜欢上一个汉人,叫做彭无望的?”
可战和跋山河互望一眼,无可奈何地齐声说:“二殿下英明。”
“具体情况是怎样的,你们给我都说清楚,半点不可遗漏。”锋杰厉声说。
“是!”可战沉声道:“当日彭无望将公主骗到莲花峰顶,二人一起坠入深谷之中。我们千辛万苦找到入口的溪流,沿着溪流中的暗洞来到谷内,却发现公主正要和那个汉人彭无望依照汉人礼节拜堂成亲。”
听到此处,锋杰脸色一沉,以拳击掌,发出砰的一声,狠声道:“锦绣,妳好糊涂。”
可战顿了顿,又道:“公主看到我们进来,说:”还以为可以在这里遗世隐居,怎奈终究是一场空。我们走吧!‘她在柳树上留言和彭无望告别,立刻和我们从溪流中潜出。后来我们日夜兼程,回返定襄。沿途之上,公主脸色惨白,默不出声,有的时候一天里说不了一句话,面容也日渐憔悴,常常感到劳累疲乏。回到定襄之后,公主终于累倒,昏迷不醒。醒来以后,便又变回了小公主的模样。“
锋杰仰天长叹一声,道:“锦绣才智超群,十五岁便被大汗引为臂助,日夜操劳,如果不是常常变成小公主的样子玩闹一番,恐怕早已经累死。只是这一次,她变成小公主已经有二十天了,以前的时间从来未曾如此长过,我想她很可能不会变回来了。”
跋山河沉声道:“公主这一番身心俱疲,不堪负荷,恢复恐怕需要时日。不过山河相信,以公主对大草原的关怀热爱,她一定会醒过来重新振作。”
锋杰看了看他,点点头道:“还是山河懂她。你们好好护卫锦绣,一切按她的意思去做。希望她早日康复,指挥大军直捣长安,削平天下。到时候,大草原大把好日子过,她便是当一辈子小公主,也由得她。”
可战和跋山河的眼中露出热切之色,齐声称是。
彭无望来到傍水镇的时候,正赶上铺天盖地的倾盆大雨。滂沱的雨水冲刷着傍水镇泥泞的道路,路旁树木新绿的枝条纷纷折断,在地上参差不齐地横躺着。
彭无望将马拴在路旁小酒馆的马廊中,自己找了个空空如也的桌子坐下。
今天的客人很少,小酒馆的伙计显得格外热情。
他起劲儿地将彭无望面前的桌子擦干净,大声说:“客官,来点什么?要不要试试我们店独一无二的开怀酒,保证让你喝了还想喝。”
“开怀酒?”彭无望木然问了一句。
“客官,你大概是第一次来到我们傍水镇吧?”伙计高兴了起来,道:“要说这开怀酒,可是我们傍水镇一绝。不但醇厚香甜,而且够辣,够过瘾。是我们的造酒师傅从胡人那里学来的叫什么塔齐拉酒的酿酒术,然后再混合了我们汉人的心得。喝到嘴里,辣到心里,让你立刻愁怀俱解,再没有半点伤心事。你要不要尝尝?”
彭无望怦然心动,顿感口角生津,想了想,道:“好、好,我想要。”
“好勒!”伙计转过头就要招呼人上酒,突然被彭无望一把拉住,只得奇怪地问:“什么事儿?客官?”
“附近可有山贼强盗,伤天害理之徒?”彭无望问道。
“没有,客官!”伙计笑着说:“自从圣天子继位,百业昌盛,傍水镇这里平平安安,全都是安居乐业的老百姓,你只管放心喝酒就是。”
彭无望沉沉地叹了口气,用酸涩的语气道:“算了,给我茶。”
第九章~天魔就酒~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滚动的雷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大地炸成齑粉,雨水沉重地撞击着地面,隆隆作响,宛若遥远沙场中的声声战鼓,预告着敌人的军马已经来临。
彭无望扶了扶戴在头上的斗笠,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想像着这是可以一醉解千愁的美酒,但是满嘴苦涩的滋味却不停地把他带回残酷的现实。
他喟然看着窗外的雨幕,心中凄苦:我总算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纷乱而仓皇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几十个劲装疾服的武林人物施展着轻功从街心一闪而过。傍水镇街道狭小,几十个人挤在街心难免施展不开,当时就有十几个轻功了得的人物窜上两旁的民舍、酒馆,施展提纵术穿房跃脊,倏然而去。
“哇!”那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伙计看到这个奇景,兴奋地大叫:“你们快来看,有神仙啊!”
酒馆里的几个伙计跑到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高来低去的武林人物穿街而过,议论纷纷。
“天魔就要来啦!大家快走!”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发出这个声音的人竟然是个身高不足五尺的矮子。
这句天魔一出口,正在逃命的武林人物中竟有一个被吓得脸青唇白,昏厥在地。
“真没用!”那个矮子一把抓住那个人的衣领,就这么倒拖着他飞奔。
“天魔!紫昆仑?!”彭无望思忖了一番,猛然站起身,几个健步走到街心,拉住那个矮子,问道:“你说什么天魔?”
矮子抬起头,看到彭无望,一脸惊喜之色:“彭大侠,你怎么在这里?还记得我吗?”
彭无望犹豫着看了看他,摇了摇头。
“我是矮凤神刀叶虎啊!咱们在江都比试过的。”叶虎连忙说。
“噢!”彭无望这才想起,忙道:“叶兄,你说天魔要到这来?”
叶虎苦叹一声:“天魔南下,已经灭了十八个门派,我们五凤朝阳刀幸好及早得到风声,连同几个山南道的门派一起逃亡,不过天魔脚程好快,眼看就要追上我们了。彭大侠,别说这么多了,你也快点走吧!”说完,用力拍了拍彭无望,拖起那个昏厥的汉子,一溜烟似地跑了。
看着这些人纷纷逃窜而去,彭无望的心底却涌起了一股放开一切的狂喜:“老天爷待我,总算不薄。”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酒馆,将身上所有的银两摆在桌上,扬声道:“伙计,拿酒,有多少给我拿多少。”
天魔来到傍水镇的时候,这里的人已经逃得一个不剩了。空荡荡的街道上,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道旁雨水汇成的小溪潺潺流动的声音。
天魔冷笑一声:“如此懦弱的汉人,又如何和我们突厥铁汉争强斗胜?突厥当亡,大唐当兴?范青麟,这些,就是你引以为豪的大唐子弟?”
他飞身下马,甩开缰绳,任由那匹已通人性的青马跟在自己身后,缓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慢慢徘徊。
“当!”一个酒坛破碎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小酒馆传来,在这个空荡寂静的街道上,这个声音格外刺耳。
天魔不动声色,只是眉梢微微一挑。他将戴在头上的遮雨斗笠摘了下来,背在背后,露出他一头桀骜不驯,银白色中透出几丝紫红的头发。
门轴转动的“咯吱”声悠然传来,小酒馆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一个灰衣灰裤,头戴斗笠的汉子提着一坛酒,大步走出门,昂然来到街道的正中央。
他的斗笠压得很低,看不到面颊,也猜测不出他的年龄,但是感到他那刚健用力的步伐,天魔已经知道他是一个青春正盛的少年。
天魔颇感兴趣地看着他粗狂地仰起头,将那一整坛酒直挺挺地倒进喉中,狂飙的酒水如溪流般从他的嘴角洒落,滴滴答答地落在街道上。那个少年似乎仍未感到快意,竟把斗笠随手一丢,托起酒坛,将余下的烈酒统统倒在头脸之上。
雨水洗刷着他的身躯,一点一点地将他身上的酒水洗去。他抬起头,仰首望天,任凭大雨没遮没拦地落在自己的脸上,享受着那代价昂贵的一时清爽。
当他正过头来的时候,一张满步刀疤的狰狞面容猛然映入天魔的眼中。那个少年朝他露齿一笑,露出满口白花花的牙齿。此时此刻的他忽然给了天魔一个荒诞的印象: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从山林中窜出来觅食的猛虎。
“你就是天魔?”那个少年扬声道。
天魔没有答话,只是冷然一笑,将手往身后一捞,抓住青马的缰绳,轻轻一摇。那匹通灵的青马朝着那少年狂嘶一声,掉过头去,远远地跑开。
“紫昆仑,今天就是你的死期。”那少年双手一抖,从腰畔抽出两柄雪亮的雁翅长刀,分摆左右。
听到这句话时,天魔忍不住仰天放声狂笑。
他的笑声狂放而洪亮,激烈如拍岸的海潮,高亢如沙场的号角。随着他的笑声,一股猛烈而不可阻挡的罡气刮动着凄厉的风声,在傍水镇的街道上来回翻转。路旁的窗台门户、酒馆中的桌椅板凳,被这罡气搅动得来回乱晃,少年抛在地上的残破酒坛被狂风带了起来,高高扬起,接着凌空破碎,碎片四外飞舞,其中几片端端正正地嵌在了少年的脸上和肩上。
“六十年,足足有六十年!”天魔放声笑道:“我真的很久没听到这句话了。”
“当!”的一声巨响迎面传来,炸雷般的撞击声将天魔的笑声戛然打断。
天魔收住笑声凝目观看,只见那少年将双刀奋力一合,那一声巨响就是刀柄相撞之音。
少年的右手握住合在一起的双刀,左手若无其事地抬起来,将钉在脸上和肩膀上的酒坛碎片拔了下来,随手丢在一边。
肩头的伤势较重,碎片一离身,便有一彪鲜血淅沥沥地淌了下来。那少年瞥了一眼肩上的伤口,将含在舌底的最后一口酒水喷了出来,浇在伤口之上,便再也不去理睬自己的伤势,只是目不转睛地瞪视着天魔。
“你是谁?”天魔微微动容,沉声问道。
“青州,彭无望。”那少年宏声道。
狂风开始在傍水镇的街道上疯狂地肆虐着,天上墨绿色的乌云四外飘散,几道苍白而无力的阳光透过渐渐舒淡的云层飘洒下来,照在了彭无望和天魔身上。
第十章~孔雀开屏~
“呵!”彭无望一声低沉的咆哮,身子宛如螺旋般开始以左脚为轴飞快地旋转起来,双手长刀划出一浪又一浪汹涌澎湃的光潮,越涌越高,仿佛大漠中卷起万丈沙柱的龙卷风。
天魔的眼睛一亮,猛然踏前两步,昂首而立,静待他出手。
彭无望突然吐气开声:“杀!”,双腿交互发力,身子打着奇快无比的飞旋,闪电般飘到天魔的三尺之地。接着,双手伸展开来,双刀的威力一下子扩展了一倍,只看到四面八方都涌动着惊飞乱羽般的刀光,刀光簇拥着彭无望矫健如龙的身影,宛如晶莹耀眼的五宝莲灯,光华所到之处,笼罩了天魔周身所有的要害。
就在这一刹那,彭无望运用罗一啸的斩魔刀法,融合了横江刀法中的绝顶杀招,以双手乱披风的手法疾舞而出。这短短的一招,几乎融合了他一生中所学的短兵刀法中的所有精华,实是他习武以来的巅峰之作。
处于刀光交错的暴风中心的天魔脸上,露出赞赏之色。他将左手背到身后,右手轻轻一抬,伸出两根修长而虬劲的手指,往空中信手一捻。
寂静的街道上传出响亮的金铁相击的轰然巨响。彭无望宛如不羁神龙的双刀竟然被天魔的两根手指硬生生夹住,所有行云流水般的刀势自此戛然而止。
天魔深邃的目光紧紧注视着脸色铁青的彭无望,他很好奇,自己这招随手使出的招式,是不是已经浇灭了这个勇猛少年的求胜之心。
彭无望的脸上木无表情,仿佛被天魔双手夹住的不是手中的双刀,而是自己随时可以弃之不顾的无关之物。
刀势受阻之后,他想也不想,断喝一声,左脚奋力蹬地,身子打横飞旋起来,两柄百炼金钢的雁翅长刀,在他的飞旋之中断成了八九片亮晶晶的碎片。擒龙真气喷薄而出,引导着这数枚刀片沿着诡异奥妙的轨迹,划向天魔胸前小腹的八处大穴。
“好招!”天魔一声激赞,身子向后微微一缩,左手长袖自左而右,轻轻一抖,一道浑厚柔和的真气朝着那数枚刀片飞去。
眼看这道强劲的真气就要像大铁锤一般,将那些电射而来的单刀碎片震成粉末,身横半空的彭无望大喝一声,双手疾张,那漫空的单刀碎片突然宛如百流归川一般汇聚到他的手中,令天魔的流云袖出乎意外地落空。
彭无望就这样满手抓着亮晶晶的刀片,仿佛把握着两把金铁制成的羽扇,在距天魔十步之外站立。
天魔的眉头微微一皱,心中不禁对彭无望的后招越来越好奇,喃喃自语:“不知道他收回此招,避免双刀尽毁之后,又有什么奇招妙式?”
彭无望突然朝着天魔微微一笑,将手中的两把刀片朝眼前一甩,“哗啦”一声,双手成扇的刀片落到地上,合成了一个浑圆的形状。他从怀中掏出贴身收藏的鸳鸯短双刀,双刀如雪,在苍白的阳光照耀下放射着淡淡的寒光。
天魔的心跳突然无缘无故地微微加速,这是他很久没有再体会过的感觉,危险的触觉。
到了此刻,他的好奇心和对彭无望的赞叹已经到了极点,即使是范青鳞的天山神剑,也没有让他感到如此赞赏。
因为,虽然范青鳞的武功剑法修为高过彭无望何止十倍,但是他的剑法中完全没有如今这个少年手中的刀所拥有的灵气。武功修为可以一点点地积累,但是灵气却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半点也勉强不来。
“现在这个叫彭无望的少年,就仿佛迎着阳光展开尾屏的雄孔雀,每一根羽毛都绽放着梦幻般的光华,呈现着一生中最惊人的美丽。而我现在,就要将这只开屏的孔雀斩杀。”天魔的血液在彭无望展露微笑的时候开始沸腾起来,每当毁灭一个美妙事物的时候,他的心都会激动异常。
他开始耐心的等待,等待彭无望使出一生中最得意的招数,那个时候,杀死彭无望,将会带给他更大的快感。
彭无望突然踏前一步,将左脚踩在合成正圆形的刀堆之上,就在这一刹那,他的灰色身影突然消失了。不,并不是消失了,而是他站在刀堆光滑的表面上,开始了一生中最快速的飞旋。
剧烈的飞旋卷起了强烈的罡风,将他一身灰色的布衣撕成破烂不堪的布片。紧紧握在他手中的鸳鸯双刀就在速度达到巅峰的一刹那脱手飞出,带着强烈回旋的擒龙真气引导着势如破竹的鸳鸯刀,宛如可以撕裂天地的雷霆霹雳,朝着天魔胸腹间轰击而来。
“这就是了?”天魔的眼中闪烁着火热的光芒:“这就是他最得意的杀招?”
天魔的心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他双手食指猛然前伸,在鸳鸯双刀就要及胸的时候,喷射出一股高速旋转的真气,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双刀钉在半空,不进也不退,只飞快地旋转着。
天魔的脸上重新显现出落寞的神情,毕竟,还能指望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使出如何惊天动地的招数呢?
彭无望的飞旋之势仍然没有一点停缓的意思,任凭浑身的衣物如蝴蝶般四外飞散,露出古铜色的精壮肌肉。
天魔冷然一笑,催动内力,就要将双刀推向彭无望,以他六十年的深厚功力,彭无望的身子将会被这对鸳鸯刀切成三段。
就在这时,彭无望旋转的身子突然连续顿挫了七八次。每一次顿挫,他脚下的一枚刀片就仿佛长了翅膀一般,电射而出。
天魔没料到彭无望的脚底下也藏着玄机,心中一动,双掌留了暗劲,只待这些碎片及体,立刻催动掌力,将它们击毁。
彭无望的身子突然破空而起,双手在半空中或拍或按,那七八枚刀片相继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半圆,往回飞来。
天魔的心中一阵失笑:自己又被这个小子耍了一道,原来全部是虚招。他抛开顾虑,双掌一推,磅礴的真气就要奔涌而出。
“打!”一声晴天霹雳般的怒喝声轰然响起,身在半空的彭无望双手猛推。那些沿着圆弧轨迹飞回的刀片突然在半空中轻盈地一个转折,闪电般射向已经被天魔掌握的鸳鸯双刀。
“叮叮叮”数声清脆的刀片折裂之声,鸳鸯刀竟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数枚刀片一击而断,后继的刀片势如破竹地穿过鸳鸯刀,猛然击向天魔的胸膛。
本来天魔的胸口大穴在半空中鸳鸯刀的遮挡下是最为安全的区域,而如今随着鸳鸯刀的折断四散,这个区域却成了致命的要害。
天魔一个飞身侧旋,险过毫厘地闪开了这记匪夷所思的绝顶杀招,面庞一阵激动的红晕,放声道:“好招!好招!”
他的双袖一卷,漫天飘飞的刀片百川归海般汇入他的袖中。接着他长袖一舞,宛如风流秀士临江挥别,长袖卷带着十几枚亮晶晶的刀片朝着彭无望射去。
刚刚落地的彭无望暴喝一声,身子再次凌空跃起,闪开迎面而来的刀片,朝着天魔扑去。天魔信手挥出左袖,端端正正击向彭无望的左肋。
彭无望在空中倒翻一个跟头,双脚同时蹬向天魔的衣袖。一股大力沛然而来,他只感到喉头一阵发甜,狂喷出一彪鲜血。
天魔的右手轻轻一引,那些刀片突然掉转头来,重新整顿旗鼓,朝着彭无望飞去。
落在地上的彭无望脚成弓箭步站稳,双手一合,擒龙真气应手而生,竟然牵引着那些漫天飞舞的刀片重新射向天魔要害。
“好!”天魔大喝一声,身子宛如旗花火箭,直冲九天,躲开了那铺天盖地从背后飞来的杀招。
二人在傍水街头翻翻滚滚,你来我往,不停交换着位置,而那十几片锋芒锐利的刀片宛如漫空的白色蝴蝶,围绕着两个人不断来回舞动,不停地划出奇幻瑰丽的奥妙曲线。时而宛如白云出岫;时而宛如惊虹贯日;时而交剪而下,好似倦鸟投林;时而一飞冲天,仿佛穿云百鹤;时而婉转曲折,犹如夜坟萤火;时而倏忽来往,宛如四海游鱼。
彭无望和天魔的吐气开声,高呼邀战之音不绝于耳,倒仿佛这个二十出头的少年,竟然和天下无敌的天魔乒乒乓乓地打成了一个平手。
天魔的眼中满是激动的光芒,一张脸好像喝了千杯的美酒,红中带紫。
眼前的少年正处于灵感喷发的时刻,每一招每一式都有着浑然天成的绝妙佳构,离手刀在他的手下已经成了诗人口中泣鬼惊神的绝句、草圣笔下云烟满纸的名篇,更是画圣手中栩栩如生的点睛神龙,只待风起,这条神龙便会脱卷而出,乘风而去。
“下一招呢?下一招呢?”天魔随着彭无望的身影起起伏伏,凭藉着自己的流云袖和鬼魅般的身法,一次次闪开彭无望宛如神来之笔的绝妙招式,心中火热的期盼着他下一招的招式。
这个奇异的少年似乎为他打开了通往武学天地中的另一个樱花园,让他置身在几乎是全新的天地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感受着从未有过的新鲜滋味。
当他用流云袖将彭无望射向他的所有刀片反弹而回的时候,彭无望的身子一个轻盈的飞旋,双手同使擒龙功,将刀片吸到手中,但是有一枚刀片却被他错过了,闪电般射向他的面门。他一个侧身,用牙齿紧紧咬住这枚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利刃。
天魔的眼中露出失望之色,他知道,这个少年的内力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如此大量地使用擒龙真气,他能够撑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彭无望一声嘶哑的怒吼,双手同时一扬,十数枚刀片一起向天魔射来。天魔苦笑着没有躲闪,任凭这些利刃无力地落在自己面前。
彭无望用手扶住胸口,咬着牙将一口鲜血咽到肚中,双目宛如猛虎般注视着在面前巍然而立的天魔。
天魔微微一笑,道:“这次到中原一游,果然颇有收获。就凭你这离手刀法,便可以让我在武道上作一番新的突破。真要多谢了。”
彭无望默默望着他,没有说话。
“为了答谢你,我就用我最成名的明玉劫送你上路,绝不会辱没了你力战不屈的志气。小兄弟,黄泉路上,小心保重了。”天魔颇为不舍地看了他最后一眼,右掌一抬,一道掌风扫向路旁的一滩雨水。
雨水被这股雄厚的掌劲高高扬起,兜头罩脸地扑向彭无望。明玉劫神功就在这一刻猛然被催发了出来,这滩平常的雨水散发出至阴至冷的寒气。
第十一章~白鹤悲鸣~
栖息在黟山的白鹤突如其来地发出了几声苍凉的悲鸣,毫无预兆地振翅飞上了长空。
看着那几只白鹤彷徨无助的样子,华惊虹突然止住手中的长剑,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
正在和她拆招的连锋连忙还剑入鞘,来到她身边问道:“华姑娘,什么事?”
华惊虹苦笑了一下,道:“没什么,只是白鹤悲鸣,黟山必有人亡。”歉然向连锋行了一个礼,回头对巡山归来的方飞虹道:“是谁?带我去。”
方飞虹看了看连锋一眼,附在她的耳畔小声说了几句话。
连锋抱拳道:“华姑娘有事请便,连某和师兄弟们正好要演习一下七星邀月阵法。”
华惊虹深施一礼,道:“如此,小女子告退了,改日定要和连兄酣畅淋漓地比一次剑。”
连锋露出一丝热切之色,沉声道:“此乃连某毕生志愿,感谢姑娘成全。”
黟山光明顶南坡山腰处乃是供越女宫长老们离世潜修的清韵松涛阁,乃由数间构造简约舒适的精舍构成,环境优雅清幽,甚少有人打扰,在此潜修的长老每日由巡山弟子送来一日三餐,每隔四天取走换洗衣物清理,照顾得十分舒适。
在东都洛阳和青州彭门结下了深仇大恨而退避黟山的金百霸夫妇就在这里居住,时至今日已经年余。
当华惊虹和方飞虹快步赶到清韵松涛阁的时候,越女宫的几位精通药石的长老脸色黯然地从阁内鱼贯走出。
“秋长老,他们怎样了?”华惊虹截住最后出门的一位容貌清丽的中年长老,关切地问道。
“金先生心力交疲,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如今已经与世长辞。此乃心病所致,药石无灵,我们已经尽力了。”秋长老淡然道。
华惊虹露出黯然神伤之色,叹息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有劳秋长老了。”
秋长老看了华惊虹一眼,轻声道:“宫主,金先生行事有愧于心,又加上五子俱丧,这些年苟延残喘,实在熬得辛苦,如今撒手归西,对他绝不算是坏事。”说完冷然一笑,将药囊挎在肩上,飘然而去。
望着秋长老远去的背影,方飞虹咳嗽了一声,道:“秋长老的见解总是如此奇特。”
华惊虹看了她一眼,微微苦笑,道:“进去再说。”
金百霸的尸体横躺在清韵松涛阁的大厅中央。
他瘦削疲惫的脸上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好像一个疲惫的旅人,将走得发麻的双脚放进了一盆温热的水中时那种淡淡的笑容。他的头发全都已经变成花白色,浑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惨绿色的青筋在他曾经红润的脸庞和手臂上突兀地纠结着。
“这就是洛阳金刀金百霸?”华惊虹和方飞虹互望着,眼中闪烁着惊讶和感慨。
金夫人陈静华神色木然地坐在金百霸的尸体旁边,她那一头曾经引以为豪的情丝已经尽数变得雪白,满脸爬满了蛛网般的皱纹,仿佛在这一年里老了几十岁。
金天虹伏在父亲的尸体上呜咽着,一双玉手死死地攥住金百霸枯瘦如柴的双手,不肯松开。
“陈师叔、金师妹,请节哀顺便,不要哭坏了身子。”华惊虹来到金天虹的身边,扶住她的肩膀,轻声说。
陈静华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木然坐在地上,双眼茫然望着前方。
金天虹无力地靠在华惊虹的身上,放声哭了出来,泪如泉涌。
看到自己的姐妹如此模样,华惊虹和方飞虹也感到一阵悲伤,摇头叹息。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作声的陈静华突然将头上的银钗拔了下来,猛的插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陈师叔!”“娘亲!”华惊虹、方飞虹和金天虹想不到陈静华出手如此突兀迅捷,竟然都没有来得及拦住她的手。
鲜血从陈静华的额角淋漓而下,她微微一笑,长长舒出了一口气,就这么一头倒在金百霸的尸体之上。
“娘!”金天虹再也承受不住这惨烈的打击,昏倒在华惊虹的怀里。
目瞪口呆的方飞虹手足无措地看着华惊虹。
华惊虹叹息一声,道:“叫神女殿的姐妹为他们入殓,仪式尽量简朴,不要声张。”
“宫主?”方飞虹看到华惊虹此时此刻仍然是那么的镇静,心中感到由衷钦佩。
“如果将金百霸夫妇的死讯公诸天下,便是向江湖宣称越女宫斗不过青州彭门,这样越女宫的声名将会受到无可比拟的损伤。”华惊虹肃然道:“所以,通告全宫,严禁将金百霸的死讯泄露出去,否则立刻逐出宫门。”
方飞虹的脸上露出振奋之色,道:“是,宫主。”
“哑!”一声凄厉的寒鸦啼叫之声霍然传来,正在马上飞驰的郑担山只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他回过头,对落后他一个马位的洛鸣弦道:“你真听说我三弟朝着汴水河边的傍水镇去了?”
“快马张涛说的,绝不会有假。”洛鸣弦急催着座驾大声道。
“三弟危矣!”郑担山满脸焦急之色:“天魔正朝着傍水镇赶去,如果他们两个碰上了,嘿。”
“希望我们赶得及将他截住,”华不凡沉声说:“否则依着三弟的性子,定要和天魔对上。他一生对敌,从未未战先逃。”
“刚才那寒鸦叫得我心慌意乱,三弟千万不要出事才好,要不然我就和那天魔拼了。”郑担山怒喝道。
“不错!”华不凡沉声道。
“师傅!你千万不要出事啊!”洛鸣弦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
第十二章~神兵出鞘~
就在那股冰寒彻骨的雨水就要扑到身上之前,彭无望突然撩开残留的衣襟下摆,露出暗藏腰间的黑色刀鞘。
他的左手用力拍在刀鞘之上,一抹暗色的飞虹破鞘而出,“咄”地钉在彭无望和天魔之间的街心。
那妖眼般的墨色刀身一下子把天魔的心神全部抓住了,以至于遥遥击向彭无望的那股明玉劫掌力不知不觉地收回了九成后劲。
虽然如此,那股雨水泼在彭无望身上的时候,立刻转化成了奇寒无比的冰晶,宛如蚕茧般把他牢牢裹住。只在一瞬间,彭无望整个人就被困在这个冰坨之中,动弹不得。
“结束了!”彭无望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战神天兵!”天魔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无上宝刃居然被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年佩在身上。
“来吧!”彭无望的心中一片坦然。
他已经拚搏过了,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努力都已经付出,凭藉着自己的一身武功,根本无法杀死天下无敌的天魔,同归于尽是唯一的选择。
他默默等待着那把嗜饮鲜血的魔刃,用最残忍的手段将自己的一腔快要被冻结的鲜血吸干。
战神天兵那妖眼般奇异的形状,让天魔有一阵子出神:那是一只妖冶迷人的魔眼,那应该属于一位艳如桃李,毒如蛇蝎的女人。这就是战神天兵的本性吗?在这通灵的神物之中,是否隐藏了一个如吸血女妖般残忍而贪婪的精灵?需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能让牠屈服于自己的权威之下?
天魔的心中洋溢着滚烫的火焰,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将是这个桀骜不驯的神兵唯一的主人。拥有了牠,自己就有了可以让天下人臣服于脚下的力量。他自信地挺起胸膛,双手背负到身后,昂然而立,静静地等待着战神天兵的第一波攻势。
钉在街心的战神天兵开始发出得意洋洋的鸣响,牠闪电般飞入半空,妖眼般的刀身变成了长柄镰刀的形状,围着彭无望开始耀武扬威地划着圈子,刀锋示威般地在覆盖在彭无望身体表面的那层冰坨上刻画出一条条既长且深的痕迹。
好几次,牠都要扬起锋锐的刀刃将彭无望拦腰斩成两段,但是在将要落刀的时候,牠却收住了刀势,发出厌恶的鸣响。
突然,牠放弃了与彭无望的纠缠,一个翻身,朝着天魔闪电般扑过去。
“终于来了!”虽然天魔不太清楚战神天兵为什么弃彭无望不顾转而向他进攻,但是他期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只见他轻轻一掸衣袖,一股真气重重击在地上,面前的一洼雨水被这股猛烈的真气一振而起,化成了一片白花花的水墙,挡在战神天兵面前。
战神天兵一无所惧,尖锐的嘶吼了一声,奋然撞入了水墙之中。
就在这一刹那,天魔暴喝一声,明玉劫神功催发到极限,这层水墙刹那间化为坚硬无比的寒冰,牢牢将战神天兵楔在了半空之中。
天魔的身影宛如乌云般来到已经被冻僵的彭无望面前,探手夺过佩在他腰间的神兵刀鞘。就在这时,战神天兵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鸣,整个身子宛如炼铁炉中的铁水,扭曲成各种各样杂乱无章的形状,接着慢慢凝固成流线型的分水峨嵋刺形状,奋然冲出了明玉劫寒冰的围困,朝着天魔厉啸着飞来。
“好!”彭无望看在眼里,心里竟然为这柄魔怪般的神兵由衷地叫起好来,心中一阵轻松畅快。
天魔冷哼一声,身子飘然而起,只一个纵跃,就轻轻松松地飞出十丈之远。但是战神天兵的速度何等快捷,闪电般跨过这段的距离,朝着天魔的心口刺去。
天魔神色不变,双手流云袖同时击出。轻飘飘的衣袖,此刻仿佛重若千钧,刮动着隆隆的凄厉风声,从两侧击向破空而来的战神天兵。
当双袖在空中相遇的时候,炸雷般的气劲交击声轰然响起,处于风暴正中的战神天兵尖锐地鸣叫一声,身子高高扬起,分水峨嵋刺的形状渐渐开始散乱变形,化成了烂银虎头钩般的形状,远远飞开。
而天魔那一双长长的衣袖也炸成了一天蝴蝶般的碎片,四外飞散。
那一记流云袖让天魔占到了宝贵的先机,他如火的双目紧紧盯住在空中翻滚的战神天兵,用力咽下涌入喉咙的一丝鲜血,明玉劫神功在瞬间催发到了极点。
战神天兵的形状再一次改变了,变成了龙凤日月轮的狰狞样子,飞快地旋转着,发着乌楞楞的恐怖响声,朝着天魔扑来。
天魔踏前一步,双掌朝着斜下方的积水猛然击出,瀑布般的雨水帘幕般罩向战神天兵。雨水在接触到战神天兵的一刹那,化成了玄冰。
然而这一招似乎对战神天兵全无影响,牠尖啸一声,“卜”的一声冲出了玄冰的桎梏,朝着天魔扑来。
天魔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没想到催发到十成功力的九重明玉劫竟然锁不住战神天兵的攻势。他飞快地发出三道连绵不绝的掌风,在自己身前铸成三座冰墙,身子宛如狂风般又向后退了十丈。
战神天兵未作半分停留,势如破竹地穿过三座冰墙,朝着天魔气势汹汹地迫近,三声炸雷般的破冰声在傍水街头响起,仿佛令三军辟易的催战鼓。
但是天魔的脸上却露出了欣然的微笑,他敏锐地发现战神天兵的行动已经比先前慢了半拍,似乎被明玉劫的寒气冻僵了。
他果断地再次催动明玉劫那可以冻结万物的恐怖寒气,合着街上水洼中积蓄的雨水,铺天盖地地朝着战神天兵攻去。
第一道雨水将战神天兵冻结在了一个高高耸起的冰团之中。那战神天兵依样葫芦,化成体长身细的分水峨嵋刺形状破冰而出。
天魔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双掌齐举,明玉劫真气依照着碧波三叠浪的手法狂涌而出,第二道真气混着雨水再次将战神天兵牢牢裹住。
战神天兵不甘心地在奇寒无比的玄冰中拚命挣扎,十息之内再次破冰而出,但是天魔催发的第三道真气再度笼罩了牠。
此时此刻,在牠周围已经筑起了一个方圆三丈呈圆球状的巨大冰牢,而在这个奇异的冰牢四周,傍水街两侧的屋宇都已经被笼罩在一层冰冷的寒霜之下,街上的一切活物全都已经冻僵死亡,街面上的路面全部罩上一层光滑的冰层。
战神天兵在冰牢之中,拚命扭动着身躯,左冲右突,尖锐的啸声从冰牢中传出来,转化成沉闷的鸣响。
天魔提聚起十二成的功力,将威猛无俦的明玉劫神功催发到冰牢之上,那本已经坚硬无比的寒冰更加坚固难破,宛如铜浇铁铸。
战神天兵愤愤不平的鸣响变成了凄婉的哀鸣,牠的形状疯狂地变化着,但是任何形状都无助于帮助牠冲出这坚固无比的冰牢。
天魔感到一阵眼花心跳,他微微一笑,这种内力消耗到极限的情形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了,甚至连头昏眼花的感觉也很久没尝到了。
看着战神天兵渐渐无声无息,他心中涌起一阵激昂的豪情:谁说突厥当灭,只凭这柄战神天兵,我便是去长安禁宫杀大唐天子,又有谁能阻挡?
他抬起头,望着云开日现的碧空,仰天长笑:“天命所归?范青鳞,到现在你该知道这些都是骗人的鬼话。”
就在他得意万分的时候,那柄战神天兵突然还原成最初那妖眼般的模样,“砰”的一声破开了冰牢最外层的冰壁,探出了大半截身子。
“不好!”天魔大吃一惊,闪电般用眼角扫了一眼周围的地面,发现所有的雨水都已经凝固成纠结在地上的寒冰,一时半刻无法为他所用。
只听战神天兵发出一声微弱的鸣叫,就要从冰牢里挣脱出来,天魔当机立断,张嘴在右掌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连咬三口,接着左掌猛然击在右掌之上,三股血箭闪电般射在战神天兵身上,这些热血在一瞬间化成了橘红色的玄冰,将牠牢牢钉在冰牢之上。
战神天兵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再也不做任何挣扎,只是嘶哑地低声鸣叫着。
天魔的身子轻轻颤抖着,刚才明玉劫的催动已经让他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再加上大量的失血,令他渐渐抵受不住自己的玄功所带来的寒气。
他心中有数,自己这一次恐怕要觅地潜修数月才能够将今天的损亏弥补回来。
但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战神天兵终于要被他驯服了。
第十三章~求生习惯~
一个时辰之后,午后的阳光渐渐将天魔鲜血化成的玄冰溶解了,但是,战神天兵仍然没有做任何挣扎。
天魔来到战神天兵面前,握住刀身,将牠从冰牢中用力拔出,放在眼前观看。
“果然是一件桀骜不驯的神物。”看着战神天兵那神秘莫测的黛玉般的色彩,天魔的眼中露出迷醉的神色。
他高高将天兵举了起来,迎着阳光观看,阳光在墨色的刀身上没有一丝反射,这墨色的刀身仿佛是黑夜延展到白天的一道暗影。
他将战神天兵收回挂在身上的刀鞘之中,然后再将牠拔出来。战神天兵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已经听从了命运的安排。
“好,天兵终于认主了。”天魔仰天大笑,快意到了极点。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注意到傍水镇此时此刻唯一的活物。
那是仍然被冻在冰坨之中的彭无望,这个倔强的少年仍然挣扎地存活在明玉劫的寒冰之中。
天魔得意地笑了笑,将战神天兵再次从刀鞘中拔了出来,来到彭无望的面前:“我该谢谢你,小兄弟,竟然不远千里将如此珍贵的宝物送到我的面前。”
彭无望看着全无生机活力的战神天兵,眼中露出一丝兔死狐悲的怆然。
天魔将刀刃放到了彭无望的颈项处,笑道:“如今我就用你赠给我的神刀送你上路吧!”
彭无望奋力抬起头来,挣扎着想要说话,但是他的人被明玉劫的寒气冻得寒颤频起,嘴也因为不断地哆嗦而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你要说什么?”天魔眉头一皱,头一侧,要将耳朵凑到彭无望的嘴前。
“去死!”彭无望的双目突然圆睁,嘴一张,一道寒光闪电般射向天魔的太阳穴。
天魔看得分明,那是一枚锋利的刀片,在阳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厉芒。
他知道自己应该闪身避开,但是自己的内力已经在刚才的大战中损耗殆尽,只觉得身子仿佛被坠上了千斤的重负,根本无法随意地挪动。
他感到那枚刀片已经深深地嵌入了自己的太阳穴,滚烫的热血顺着右边的脸颊缓缓流下。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木然瞪视着他的彭无望,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只感到满嘴的干涩。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被深红的色彩所笼罩,周围的声响忽然完全消失了,这个天地间只剩下自己鲜血涌动的微弱声音。
渐渐地,这一丝声音也消失了,天魔感到自己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塞外草原上那幽咽而婉转的夜风,忽然在他的耳畔模模糊糊地鸣响。昆仑山火焰教开坛立威,雁门关中原群雄在血泊中呼号挣扎,天池畔天山派高手尸横满地,大漠杀场上胡儿们齐催战马的景象,在他眼前一幕幕闪烁出现又泯灭消失,渐渐化成无数朦胧而五彩缤纷的光芒。
吐出了嘴里含着的那枚刀片,眼看着那枚刀片深深地钉在不可一世的天魔的太阳穴上,彭无望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苦笑了一声,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竟然会对死里逃生感到一丝欣慰。他的思绪飞到了万里塞外的锦绣公主身边,想像着他们再次相见的时刻,想像着自己仍然有机会看到她那绝美无双的容颜,想像着重聚时那短暂而甜美的瞬间,但是他那忽明忽暗的欢乐只维持了短短的一刹那,接着他的眼中浮现出锦绣公主在沙场上颓然倒下的痛苦画面──即使活着,仍要等着那同归于尽的最后一刻,左右,也不过是一死罢了。
他喟然叹息着,环顾着已经冻成冰城的傍水镇。
“为什么还要执着地求生呢?也许,死中求生,已经成了惯性,哪怕已经全无生趣,也要挣扎一番,我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彭无望苦笑着想。
勉强振作仅剩的一丝内力,彭无望终于从那层一半已经被阳光融化的冰坨中脱出身来。他俯下身,将和他一样筋疲力尽的战神天兵收入鞘中。
最后看了看天魔那死不瞑目的苍凉面庞,彭无望的心突然一颤,这个恋恋不舍的眼神,让他想起了死在自己怀中的张放,那个一生向往成为天下第一的风媒。
“难道已经天下无敌的天魔仍然有未了的心愿吗?”静静地看着天魔茫然望着苍天的双眼,彭无望使劲攥了攥手中的战神天兵,喃喃地问着自己。
接着他粲然一笑,忖道:天魔也是人,也会受伤,会断气,当然也会心有所系,难道因为天下无敌的名号,就真的是不死之身了么?
他长长舒了口气,望了望雨过天晴后蓝莹莹的天空,再瞥了一眼天魔全无生机的尸体,苦笑了一下:“天魔,嘿……又怎么样呢!”
他转过身,将战神天兵懒散地扛在肩上,蹒跚地迈着步子,离开了傍水镇。
“师傅!”沉睡了良久的锦绣公主突然发疯似的嘶吼着从梦中醒来,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
服侍她的丫鬟纷纷从外帐涌进来,惊慌地站在她的床前,不知道如何是好。
锦绣公主奋力从床上撑起身子,大喝道:“立刻叫可战、跋山河进来。”
可战和跋山河这些天来半步不敢离开公主的寝帐,此时听到公主的呼唤,急忙冲进帐来,将那些大惊小怪的丫鬟们统统赶了出去。
锦绣公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平抑住狂跳的心,但是自己的心跳反而越来越剧烈,几乎要跳出腔子。
她面色惨白地看着一脸惶惑关切的可战和跋山河,说道:“立刻派出所有探马,探听紫师的消息,我要在三天内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可否安好。”
可战和跋山河互望一眼,露出欣慰的神色,同声道:“公主,妳终于醒了。”
锦绣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从小公主的样子变回来,连忙一摆手:“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你们立刻去办,我怕师傅已经出了意外。”
“不会吧?”可战和跋山河同声道。
可战看着跋山河露出沉吟的样子,忙说:“公主,凭天魔紫师的武功,难道还会有事?”
锦绣公主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秀目一片凄迷:“我梦到无望,他杀了师傅。”
“彭无望?”可战和跋山河闻声,浑身猛的一震,同时奔出了帐门。
第十四章~三阵合一~
五百罗汉阵、千手观音阵和七星邀月阵第一次在光明顶共同演练。
五百少林弟子,精赤的上身简简单单地披着灰色僧褂,灰色僧裤,紧打绑腿,双手持棍,一个个龙精虎猛,精神抖擞,五百个珵光瓦亮的光头在朝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仿佛在光明顶点上了五百盏长明宫灯。
一百名天山派弟子白衣白裤,头戴秀士帽,肩披白色披风,单手持剑,浑身上下收拾得紧凑利落,所有人怒目横眉,杀机四伏,气势慑人。
一百零八名越女宫弟子青衣黄襟,双手持剑,身形闪烁,罗带横飞,宛如一百零八只临风飘舞的恋花蝴蝶,穿插飞舞,令人心旷神怡。
只见棍风剑影层层叠叠,进退有序,攻防有度,此起彼伏,此来彼往,七百零八个各派弟子在光明顶上演练了各自阵法的所有招式,竟然没有一招令三个阵法互相影响出现混乱,反而在各派领袖的卓越领导之下,三大阵法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全无任何破绽。
等到整个演练结束之后,那些年轻一些的弟子忍不住纷纷欢呼起来。能够在有生之年,和另外两派的弟子如此酣畅淋漓地演绎出三大派阵法的精妙之处,实在是人生罕有的快事,这令所有人激动不已。就算是年长的各派长老主持都纷纷露出快慰的笑容。
渡劫大师连连鼓掌,来到华惊虹和连锋面前,笑道:“原来咱们三派的阵形都出自诸葛武侯八阵图的阵法,只是互有侧重,各自衍生出不同的变化,但是基本阵位的排列,惊人的相似,仿佛是同出一炉。”
华惊虹微微一笑,道:“不错,难得的是三大阵法互有补充,邀月阵之犀利,观音阵之灵动和罗汉阵之稳重宛若天作之合,更演绎出无数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精微变化,实令人眼界大开。”
连锋看了看她柔美秀丽的俏脸,轻叹一声,道:“就算是天魔亲临,血魔复出,也无法在这三大阵法的合击下全身而退。我们中原的汉人,早应该像现在一般合兵一处,同心协力。”
此话一出,华惊虹和渡劫大师的脸上都露出深思的神色。
光明顶上的各派弟子仿佛完全忘记了门派之别,正在各自来到对方的阵中说笑交谈。
一些兴奋的少林弟子开始向着天山派演示七人小罗汉阵的招数,而天山派弟子也和越女宫弟子切磋着天山剑法和越女剑法的精妙之处。
还有几个凑趣的越女宫弟子正用七人小观音阵和少林弟子的小罗汉阵对抗。各派弟子围成一个大圈,纷纷拍手叫好。
那些年轻的少林弟子非常兴奋,将小罗汉阵最精彩的叠罗汉变化使了出来,几个小个弟子在壮硕弟子的肩膀脑袋上上窜下跳,罗汉棍从意想不到的角度,不断出击,仿佛在演着一场精彩的马戏。
而越女宫弟子也不甘示弱,纷纷用连体传力之法将一个个少年弟子抛到高空,宛如一只只飞舞的黄鹤围着少林弟子的叠罗汉阵乱转,剑光闪烁,流光溢彩,刹是动人。
各派叫好声宛如雷鸣一般轰然一片,场面热火朝天。
渡劫大师看了看光明顶上各派弟子互相交谈喝彩,一片欢腾的景象,感慨地叹息一声:“如果可能,我真不想让这些朝气蓬勃的弟子和天魔正面厮杀。”
连锋站在他的身边,缓缓点头,道:“这些弟子是各派未来的栋梁之材,也是中原武林的希望。只可惜,天魔,我们始终是要面对的。”
渡劫看了看他坚毅的面孔,苦笑一声点点头。
华惊虹沉思着说:“正面对抗,凭藉这三大阵法,我有绝对战胜天魔的信心,只是如果天魔暗施冷箭,不肯正面应战,恐怕整个黟山没有人能够挡得住他。”
“不错,”连锋身子一震:“我们要尽力让这些弟子聚居一处,不可落单。”
“嗯,”渡劫大师点点头:“就算是正面对敌,就算是战胜了天魔,这里数百名朝气蓬勃的弟子恐怕要伤亡过半。”
听到这句话,连锋和华惊虹的脸上都露出黯然的神色。
忽然,渡劫大师将在一旁的戒律院首座无念大师叫了过来,一指那七个正在耍着叠罗汉阵的少林弟子道:“知道他们的法号吗?”
无念大师看了一眼,道:“知道,师叔。”
“嗯,”渡劫大师点点头:“此间事了之后,让他们还俗吧!这么有精神的小伙子,做什么和尚。”
第十五章~笑忘百愁~
当彭无望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大哥郑担山、二哥华不凡和多日不见的爱徒洛鸣弦正守在他的床前。三个人都满眼红丝,似乎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啊!”彭无望惊呼一声,连忙问道:“大哥、二哥、鸣弦,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那三个人互望了一眼,都欲语还休,似乎人人都装了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怎么会在这儿的?”彭无望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正睡在一间客栈的房间里。
还是没有人说话,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我这次睡了多久?”彭无望想起了傍水镇一场痛饮之后发生的一切,连忙问道。
过了很久,洛鸣弦才干咳了一声,道:“师傅,那个躺在傍水镇街头的人,是不是天魔紫昆仑?”
彭无望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回忆了一下酒醉后发生的所有事情,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不错,应该是天魔。”
郑担山的一双大手猛的伸了过来,捧住彭无望的脸,硬生生地把他的脸转到自己面前,然后说:“说吧!全都告诉我,天魔为什么突然想不开了,要自杀。”
彭无望茫然看了看一脸认真的郑担山和旁边屏息静气,凝神观听的洛鸣弦和华不凡,咽了一口唾沫。
“快说啊!”郑担山有些焦急,天魔死亡的消息实在太出人意料了,他直到现在都有些不敢确信。
彭无望心里明白了些什么,咳嗽了一声,道:“大哥,事实上,是我……”
“你可别告诉我是你杀了他。”郑担山大惊失色:“我不是看不起你,三弟,但是这简直不可能。”
“那到底是不是天魔啊?”华不凡终于忍不住问道。
彭无望虽然心灰意懒,精神不振,但是仍然被他们逗得笑起来,道:“事实上,是我和战神天兵一起合力杀了他。”
说着,他从腰间把那把墨色的战神天兵取了出来,递到郑担山和华不凡面前。
看着战神天兵上百鬼运尸的恐怖图案,华不凡、郑担山和洛鸣弦浑身的鲜血在一瞬间冻结了。
“师傅!”洛鸣弦喘息着说:“你竟然成功取出了战神天兵!那么,你就是战神天兵的主人了?”
彭无望苦笑着摇摇头:“远远不是,我只是暂时佩戴牠,直到李读先生再次炼出三味真火,将牠毁掉。”
郑担山和华不凡突然一齐道:“你到底是怎么杀了天魔?!快告诉我们,快快!”
洛鸣弦的眼睛也一下子睁大了。
彭无望只好叹了口气,将杀死天魔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听完这一段惊险环生的曲折经历,三个人同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天魔已死的事实,渐渐被他们相信了。
四个人面面相觑,一丝笑意宛如小石块落入水中所泛起的涟漪,缓缓扩散,突然间,四个人同时开怀大笑起来。
洛鸣弦从地上一个跟头翻到床上,抱住彭无望又笑又叫,好像遇到了一生中最扬眉吐气的事。
郑担山用力地捶着华不凡的后背,而华不凡则狠狠地拍着他的肩膀,两个人笑作一团。
彭无望仰天倒在床上,放开一切地狂笑着,忽然之间把一切烦恼都忘记了。
“好兄弟,好汉子!杀死天魔的大英雄!”郑担山用力一拍床,大声道:“我们一定要好好为你庆庆功。我郑担山的三弟,杀了天魔啦!”
“我们这就买快马,去扬州,找最大的酒楼,好好欢呼畅饮一番。”华不凡意兴湍飞地说。
“师傅,你看!”洛鸣弦从房间的角落里提起一个布囊,打开布囊,露出里面已经被石灰包裹的天魔的人头。
看到天魔的人头,彭无望心中无缘无故起了一丝悲凉,茫然道:“鸣弦,你割了他的人头?”
“是啊!”洛鸣弦昂然道:“我们洛家庄悬红五千两黄金取他的项上人头,既然是师傅的功劳,岂能被别人割了去?”
“噢。”彭无望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三弟,我去请大夫,治好了你的伤,咱们去扬州好好庆祝。”郑担山大声道。
直到此刻,彭无望才想起来自己出门到底是为了什么,连忙说:“大哥、二哥,庆功之事,暂缓一下,我如今要到黟山一行,了结一些恩怨。”
郑担山和华不凡互望了一眼,突然同声道:“对了,你应该尽快赶去黟山。”
彭无望的脸上露出疑问的神色:“为什么?”
郑担山笑了起来,道:“如今黟山,正派人士云集,由他们主持公道,你和金家的恩怨必会有个了结。”
“是啊!”华不凡振奋地说:“事不宜迟,你养好伤后,立刻去黟山,必有道理。”
“师傅,带我去!”洛鸣弦兴奋地说。
第十六章~重返黟山~
目送最后一批巡山弟子离开光明顶,在场的中原武林白道群雄纷纷摇头叹息。
“还是没有消息,天魔到底来不来黟山啊!”一个少林壮年弟子忍不住小声道。
连锋听在耳中,心中一动,来到渡劫和华惊虹面前,道:“看来天魔已经决定暗袭黟山,我们应该联络江湖上著名的风媒,对他这几日的行踪进行全面的打探。”
华惊虹点点头,道:“我已经派出了敝宫最善于巡迹潜踪的长老和弟子,组成了巡游队,对黟山进行巡逻查探。黟山毕竟是我越女宫生长之地,天魔绝对不会比我们更熟悉。”
渡劫合十道:“幸好宫主有此心思,老衲安心不少。不过,风媒的调动也刻不容缓。算算时日,天魔早该在昨天抵达黟山。”
“我立刻去办。”连锋转身就要走。
正在此时,一个巡山弟子慌慌张张地跑上前来,对华惊虹道:“禀告宫主,青州彭门彭无望带徒儿洛鸣弦访山,说是两月之期已到,要和宫主再绝高下。”
听到彭无望这三个字,华惊虹的眼中突然燃起兴奋的火焰,修长的素手不可抑制地扶了扶背上的天痕剑剑柄处鲜红色的剑穗。
她想也不想,立刻说:“快,请他上山,就说华惊虹在此候教。”
在她身旁的连锋和渡劫都感到一阵困惑。
连锋问道:“难道是青州飞虎彭少侠?怎么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找宫主的晦气?”
华惊虹似乎直到此刻才想起天魔将至的大事,秀眉微蹙,轻轻一跺脚,道:“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这样岂能尽兴!”
渡劫的眉头微微一挑,深深地看了华惊虹一眼:“华姑娘,这位彭少侠和越女宫有何过节?”
华惊虹叹了一口气,道:“事缘本宫陈长老和她的夫君曾经设计杀死他的大哥彭无忌和二哥彭无心。此人扬言要杀死陈长老夫妇报仇,可是本宫子弟岂能任凭外人屠戮,所以就此和他结了梁子。”
渡劫哦了一声,缓缓问道:“陈长老当真设计杀死他的两位兄长?”
“确实如此。”华惊虹神色一黯,老老实实地说。
“如此,便是宫主不对了。”渡劫肃然道。
“此事已经纠结至今,谁是谁非又如何说清。无论如何,陈长老乃越女宫人士,绝不能令外人轻易动她,否则越女宫在江湖上如何立足。”华惊虹淡淡地说。
“但是,”渡劫叹息一声,又道:“如今正是生死关头,如果我们中原人物还为如此小事舍命厮杀,如何面对将要来临的天魔?”
华惊虹的脸色惨白,紧紧闭上了嘴唇,不再说话。
连锋看了看华惊虹苍白的面容,心中一软,道:“渡劫大师不必担心,彭少侠乃是识大体的人,如果了解了如今的情形,他一定会和我们共抗天魔。至于复仇之事,他应该不会急于一时。到时候,我们和他说明一下即可。”
渡劫大师苦笑一声,道:“希望如此。”
光明顶上的晚霞格外灿烂迷人,宛如将万物涂上了琥珀般的橘红色。迎着落日的余晖,彭无望和洛鸣弦一身轻松地来到了比剑台。
比剑台上,七百零八个少林、天山和越女宫弟子着实让他们两人吓了一跳。虽然二人知道现在正道豪杰云集黟山,却委实未料到竟有这么多人。
看着彭无望和洛鸣弦目瞪口呆的样子,华惊虹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缥缈不定的笑意。
她率领着越女宫的几位葬剑池长老,大步登上比剑台,朝着彭无望道:“彭兄,多日不见,风采依然,可喜可贺。”
彭无望茫然登上比剑台,木然看着这位青衣黄襟,宛若凌波仙子般的神仙人物,心中一阵感怀:“多日不见,宫主一向可好?”
华惊虹微微一笑,似乎很是兴奋,轻轻点了点头,道:“有劳彭兄牵挂,本宫无恙。”
彭无望咽了一口唾沫,咳嗽一声,道:“上次承蒙宫主赐教,令彭某获益良多。如今在下再登光明顶,是希望……”
“太好了!”华惊虹唐突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想来彭兄一定领悟到绝佳的刀法,惊虹一定要见识一番。”
虽然她说得极快,但是连锋、渡劫还是及时飞身上台,挡在二人身前。
连锋对着彭无望一拱手,道:“彭兄,久仰彭兄的任侠风范,可惜几次失之交臂,未曾与彭兄有一面之缘,如今得偿所愿,连某幸甚。”
彭无望连忙一拱手,道:“你是连公子?倚剑公子连锋?”
连锋执辞更恭,道:“不敢,正是在下。”
彭无望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顾天涯在舍身崖赠给他的倾城剑法,递给连锋,道:“令师归隐华山之时,曾经留赠我一本倾城剑法。但是彭某愚鲁,只善刀法,对于剑术毫无兴趣,所谓得物无所用,今天还给连兄,希望这本剑诀可以让天山派发扬光大。”
连锋接过这本貌不惊人的小册子,眼中一阵酸楚。他认得,封面上那龙飞凤舞的大字──倾城剑法,就是自己深深敬爱的师尊顾天涯的笔迹。
他颤抖着翻动著书页,看着一页页顾天涯亲笔所书的剑法心得和行走江湖临敌对战时的经验体会,几乎忍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这些,果然是师傅的亲笔所书。”
彭无望想起顾天涯舍身崖上潇洒不羁的风采,心中也不禁一阵感触,朗声道:“我曾经几次想要阅读这本册子,但是最终没有得空。不过我一个使刀之人,读这些剑法心得,事倍功半,得益不多。如今这本册子握在连兄手里,才总算找对了主人。”
连锋用力眨了眨眼睛,双手捧着这本册子,颤声道:“江湖传言,这本册子乃是彭兄用百年难得一见的千年血星珠给青凤堂主续命十日,才令得师尊以这本无上秘笈相授。此物得来不易,难道彭兄竟然舍得……”
彭无望笑了笑,道:“什么得来不易,都是江湖传闻,这本册子本就是顾前辈忽然起意丢给我的,我也是顺手收着,连兄你只管拿去。”
“多……”连锋想要称谢,但是喉咙一阵喑哑,哽咽良久,才振作精神道:“彭兄云天高谊,连某在此谢过。他日天山派若能重见天日,全派上下代代永记彭兄今日之情。”
彭无望连忙摆摆手道:“连兄太客气。这本是举手之劳,不必说得如此严重。”
他转过头,刚要和华惊虹说话,却被渡劫大师拦个正着:“啊!这位是彭少侠?老衲少林渡劫,有礼了。”
彭无望想了想,忽然震惊地说:“大师是渡字辈高僧,那岂非是无尘大师的师叔?”
“正是。”渡劫老老实实地说。
“能够得见高僧,三生有幸。”彭无望连忙道。
“少侠太客气了。”渡劫看到彭无望如此礼数周全,心中立刻对他着实喜爱,道:“少侠,今天你上黟山,是否是来找金百霸夫妇了结恩怨?”
“正是。”彭无望躬身一礼:“家门大仇,不共戴天,不可不报。只是越女宫多方阻挠,令他们苟活至今。今日我是来领教越女宫宫主华姑娘的黟山神剑,好给这一段纠缠良久的恩怨做一个了结。”说着看了华惊虹一眼,道:“华姑娘……”
“哎,等一等。”渡劫大师连忙说:“彭少侠,今日你来的实在不巧,最近将江湖闹得沸沸扬扬的天魔紫昆仑,不日就要来到黟山,如今黟山群英都在枕戈待旦,时刻等待和天魔一拼生死。你可否将这一番比武较量押后数日,和我们同心合力,共抗天魔?”
“原来是为了此事。”
彭无望仿佛这才明白为什么渡劫大师和连锋不厌其烦地挡在自己和华惊虹中间。
他连忙说:“两位不必烦恼。”飞快地转过头,大声道:“鸣弦。”
洛鸣弦一个箭步窜到他的身边,从腰畔解下一个布囊,手脚麻利地打开,露出天魔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各位,可有人认得天魔的模样,当日我在傍水镇饮醉,酒酣耳热之际,曾经和他交手。然后……”彭无望迟疑着说。
“后来师傅将他斩于刀下。请问各位,这个可是天魔?”洛鸣弦自豪地抢过话头,大声问道。
第十七章~天魔授首~
他们师徒二人的话令光明顶上安静如死,所有人都被惊呆了,即使是德高望重如少林诸高僧、葬剑池诸护法,乃至连锋、华惊虹和渡劫大师,都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忽然,一阵淅淅索索的脚步声缓缓响起。
连锋迈着迟疑而缓慢的步子走到高举天魔人头的洛鸣弦面前,小声道:“有劳小哥给我看看。”
看着天下第一公子震惊的面容,洛鸣弦又回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彭无望,心里的自豪之情几乎要胀破了胸膛,他昂了昂头道:“连公子尽管拿去仔细观看。”
连锋拿起人头,对着黄昏的阳光仔仔细细地观看了一番,心中宛如翻江倒海一般起伏不定。
昆仑山那场惨烈悲壮的奋战在他脑海里翻翻滚滚地不断闪现,天下第一侠段存厚、天山五大长老、关中神剑欧阳夕照,还有自己这个中原公子,八个人的剑光掌影几乎将那似乎永远不会倒下的天魔团团笼罩,没有一丝缝隙。
但是,夸夫追日剑阮长老浑身爆成满天的血花,孟天魂长老不知何时中了七煞掌而浑身化成紫青色,费长老不可捉摸的快剑竟被天魔游戏一般折为两截,而擅长剑罡的碧斩博长老用以催发剑气的奇形短剑居然被天魔的掌风打成了齑粉。
段大侠、欧阳前辈、大长老令狐遥和自己的联手进攻也挡不住天魔信手扬起的一掌。天山五长老一个个死在天魔狂猛而迅捷的掌击之下,段大侠身负重伤,屠魔队浴血突围,宛如惊弓之鸟。
火焰教教众得意而狂野的呼号、漫山遍野亮如白昼的火把、火光中闪烁变幻的黑影、一个个师兄弟在身边倒下时苍白而悲愤的面容,再次浮现在眼前,宛如一根根钢刺,刺痛了连锋的心。
抚摸着天魔头颅上那紫红色的头发,连锋拚命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将人头高高举起,嘶哑着嗓子高声道:“天魔,你也有今天!”
他飞快地来到天山派众人面前,高举人头,道:“师兄弟们,天魔授首了,天魔死啦!”
天山派的弟子纷纷围了上来,不敢相信地观看着连锋手中的人头。
这个时候,光明顶上的其他门派弟子再也忍不住了,全都围了上来,将连锋围在正中,无数双手在天魔的头颅上摸来摸去,仿佛要亲自感受一下天魔授首的真实感。
天山弟子们抱作一团,喜极而泣,连锋的泪水也忍不住泉涌而出。
他将天魔的头颅举过头顶,激动地说:“师叔祖、五位师叔师伯,天山派两代的血仇已经洗清,你们安息吧!”
看着他们欢喜若狂的样子,彭无望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他转过头,看了看光明顶峭壁外橘红色的云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有了一些自己仍然活着的感觉。
然而,不知为什么,锦绣公主的面容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的心没来由地一酸:“阿锦,我杀了突厥人的大英雄,妳在塞外是为族人悲伤,还是为我骄傲?”
光明顶上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在黟山别院中落脚的中原各派豪杰听到声响,纷纷从四面八方的山道上朝着光明顶涌来。
光明顶上的人越聚越多,欢呼声越来越响,随着山风传送,宛如隆隆的雷声,气势磅礴。
“师傅,你看,这次真的是太威风了。”洛鸣弦凑到彭无望面前,喜不自禁地说。
彭无望勉强提起兴致,摸摸洛鸣弦的头,道:“臭小子,只想着出风头。”
“出风头还在其次。”洛鸣弦的眼中闪烁着机灵的光芒:“你看着吧!师傅,待会儿越女宫主就会亲自把金百霸夫妇带上来,让你一刀宰掉。嘿嘿。”
“希望如此,否则这么大张旗鼓地拿来天魔的人头干什么。”彭无望深思着,看了静静站在比剑台上的华惊虹一眼。
华惊虹在这个时候也正在看彭无望,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她连忙把面庞转到一旁。
第十八章~誓不低头~
这个时候,被天魔灭门的十八门派残留弟子纷纷涌到彭无望面前道谢。
谢满庭分开人群,一把攥住他的肩膀,喜道:“好小伙子,我欠你的情越来越多了,哪天用得着我,一定要跟我说。”
彭无望按住他的手,笑道:“谢前辈别这么说。我会记住的。”
欧阳夕照也来到彭无望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伙子,你师傅一定会以你为豪,前途无量。”
彭无望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欧阳夕照此时看了连锋一眼,挠了挠头,问道:“彭兄弟,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杀了天魔的。说起来惭愧,当日我和天山五长老,还有段存厚段大侠,再加上第一公子连锋合力出击,都没有杀死这个魔头。”
彭无望想了想,沉声道:“前辈,我其实是用了战神天兵才杀了他。”说着拉开衣服下摆,露出暗佩腰间的战神天兵。
欧阳夕照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天兵刀鞘,释然道:“原来如此。那么,你已经是天兵的新主人了?”
彭无望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却听到华惊虹清丽而悦耳的声音:“彭少侠,你这次来到黟山,可是为了拿天魔的人头来显威风吗?”
她冷峻的话语虽然声音不高,却响遍了广阔的光明顶,仿佛一道冰凉的雪水,浇灭了光明顶上如火般欢乐的气氛。
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这个忽然变得极不合群的剑仙子,场面立刻变得尴尬起来。
渡劫大师和连锋互望一眼,并肩走上比剑台,来到华惊虹的身边。
连锋歉然看了彭无望一眼,打了一个一切交给我的手势,然后对华惊虹道:“惊虹,彭兄杀了天魔,无形中让黟山越女宫、天山派和少林派躲过了一场大劫难。实在是我们三派的恩人,看在这个份上,妳可不可以将金百霸夫妇交出来,不要继续庇护他们了?”
华惊虹看了看满含期待望着自己的彭无望,叹息一声,低头道:“连兄,金百霸夫妇乃是越女宫人士,岂能任凭外人处置,就算他是天大的英雄,也不能在黟山放肆。”
“惊虹,这不像是妳说的话啊!”连锋目瞪口呆地说。
华惊虹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连兄,此事有关越女宫荣辱,惊虹无法淡然面对,让你惊讶了。”
“惊虹……”连锋咽了口口水,还要再劝。
渡劫大师在此时发话道:“华姑娘,不如这样吧!金百霸夫妇,妳就交给我,由我带到少林戒律院,每日令他们念诵佛法,化解心中戾气,忏悔昔日所为,如何?”说着,分别看了彭无望和华惊虹一眼。
彭无望想了想,道:“大师,金百霸夫妇本该速死,但是他们想来年纪也大了,况且我也杀了他们五个儿子,这样的惩罚,对他们来说,应该够了。好,只要他们在戒律院忏悔昔日恶行,我便饶他们一命又如何。”
“好,太好了。”连锋和渡劫大师同时舒了一口气。
渡劫大师笑道:“难得彭少侠如此心胸宽广。”而后转过头,看着华惊虹道:“华姑娘,妳看如何?”
华惊虹机械地摇了摇头,道:“交出金百霸夫妇,就是说越女宫怕了彭无望,此事万万不行。想要黟山子弟交出他们,就要迈过我的尸体。”
连锋的剑眉微皱,满脸疑惑沉思之色,仿佛想像不出一向亲切柔和的华惊虹为什么如此固执。
渡劫大师频频摇头,连称阿弥陀佛,不知道如何解劝。
“哼!”彭无望愤然怒哼了一声,道:“华惊虹,我敬妳是越女宫宫主,又几次三番饶我性命,才对妳礼敬有加。我彭无望连天魔都杀得,难道还怕一个越女宫的小丫头?”
他迈开大步来到比剑台的正中,将外衫脱下,随手抛到一边,露出腰间佩戴的战神天兵。
当墨玉色的刀鞘映入所有人眼帘的时候,每一个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宫主小心。”和张涛过从甚密的赵颖虹立刻认出了厉害:“宫主,那就是江湖传说得沸沸扬扬的战神天兵。”
关心宫主安危的所有越女宫弟子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葬剑池护法排开众人,纷纷涌到比剑台周围,关切地注视着正和彭无望对峙的华惊虹。
“不错,”彭无望冷酷地望了望华惊虹:“就算是天魔如此武功,在战神天兵的攻击下,仍然油尽灯枯而亡。华惊虹,妳的功力比起天魔如何?”
华惊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神色,奋力挺直了胸膛,脸上宛如罩上了一层严霜,没有说一句话。
“战神天兵出必伤人,无人能挡,中招者必被其饮尽鲜血而亡,死状惨不忍睹。”彭无望狞厉地瞪视着华惊虹秋水般的双眼,冷然道。
“哼!”华惊虹没有搭话,只是从背后抽出了天痕剑横在胸前。
“彭无望,休得伤了宫主,否则必把你碎尸万段。”葬剑池首席长老离恨剑李海华对华惊虹最是爱护,此时看到战神天兵,再也忍不住,大声喝道。
“喂,兀那女婆娘,比武较量,生死由命,妳这算是什么?”罗汉堂无畏僧曾被彭无望救过性命,和他交情非比寻常,此时一看不好,立刻大声喝骂出来。
“这是越女宫和彭无望的恩怨,不相干的,请免开尊口。”李海华一挥手,一百零八名葬剑池高手顿时将比剑台围得水泄不通。
无畏僧大怒,道:“越女宫再蛮横,难道少林寺会怕了妳们。罗汉堂弟子,布阵!”
一百零八名罗汉堂精英弟子,立刻在葬剑池高手布成的剑阵之外布下了铜墙铁壁般的奇形梅花阵。
越女宫和少林寺弟子大声鼓噪起来,纷纷来到双方阵型之中,互相叫骂。
谢满庭和欧阳夕照互望一眼,同时一挥手,将嵩山派和关中剑派残余弟子带到越女宫剑阵的对面,和少林弟子并肩而立。
渡劫大师和连锋焦急万分,连锋高声道:“华姑娘,请不要再固执了,难道妳忍心看到刚刚和睦如一家的各派弟子再次互相敌对吗?”
所有人的眼光都若有所盼地聚集到华惊虹的身上,连越女宫的弟子都不例外。
华惊虹从彭无望身上散发出的惊人杀气中艰难地转过头,看了看满含期待望着自己的同门姐妹们,眼中露出歉然的神色,又转回头,始终没有答话。
“哼!”彭无望满不在乎地看了看怒目横眉瞪视着自己的李海华,道:“各位也许听说过战神天兵的传闻。血魔第一次使出战神天兵,乃是在中原群雄围剿他之时,他只是昂立于人群之中,任凭神兵上下飞舞,攫取人命,未出一招一式,已经将这数百豪杰屠戮殆尽。”
这则传闻已经成了武林人士交谈的禁忌──夜晚时分谈起,可止小儿夜啼,很多名门弟子从小听着长辈们谈论着这个传闻长大,此时再次听到,无不胆战心惊。
“在莲花山上的时候,”彭无望狠狠地瞪视着华惊虹:“神兵被人无意中拔出,立刻辗转腾挪,连杀四百余人,六大世家的精英高手全军覆没,藏宝密洞之中尸横遍野,很多人尸骨不全。有些人宁可跳崖自尽,也不愿意面对战神天兵的血腥残杀。生还的高手中,有人直到今日仍然浑浑噩噩,不知东西,被神兵的威力吓得失去本性。”
随着他那狞恶而恐怖的描述,一股宛如实质的磅礴杀气宛如万顷海潮,将孤零零站在他对面的华惊虹团团围住。
汗水从华惊虹的脸上一丝丝流了下来,她的神思恍惚起来,面前彭无望的影像开始变成一团模糊。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生死决于一发的关头,她竟然想起了自己童年在黟山练剑时碰到的一只小白鹤。
小时候那童稚而瑰丽的幻想,此刻忽然无比清晰地重现在自己的心田。那个时候,李靖和红拂女的佳话正在黟山流传,红拂夜奔的传说在每一个女弟子耳边一遍又一遍反覆地传唱。
华惊虹也曾经想像着有一天,自己会遇到一个真命天子。她细心地饲养着那只白鹤,梦想有一天乘着白鹤,来到他的身边,和他流浪到海角天边。
后来,这份纯真的感情被剑道上的突破所带来的激情所掩盖,再也没有重现心头。
在这生死关头,她没有想到剑道上存留的尚未穷尽的变化,没有想到越女宫未在她的领导下登上天下第一派高峰的遗憾。
她只想到,童年的那只白鹤,和关于那只白鹤所牵绊的种种美妙的遐思。不知为什么,此刻,她的心中竟然没有一丝遗憾,只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意。
豁然间,她猛的发现,整个光明顶重新进入一片死寂,每个人都在紧紧地盯着彭无望和自己。她感到一丝浸透汗水的头发被山风吹到了鼻尖,让她感到一阵阵酥痒。
“妳不怕死吗?”彭无望的厉喝宛如霹雳,在静寂的光明顶轰然炸开。
他那勇豪的气势,几乎让比剑台外越女宫年轻的弟子崩溃。她们的眼中滚动着恐惧的泪水,握剑的手不自禁地轻轻抖动。
华惊虹奋力昂起头,轻声道:“你若可以,便来杀死我。”
第十九章~无言结局~
彭无望深深地看着衣襟飘舞的越女宫主,良久良久,才喟然叹了口气:“我和妳无仇无怨,杀妳做什么?”
他转过头,捡起抛在比剑台上的衣服,搭在肩膀上,对着洛鸣弦招招手,道:“鸣弦,我们走。”
洛鸣弦垂头丧气地来到他身边,小声道:“没想到她真的不怕死。”
彭无望看了看周围的越女宫弟子,叹道:“越女宫的声誉,真的这么重要吗?”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等一下,”华惊虹这才回过神来,急道:“彭少侠,你就这么离开了?”
“我现在打不过妳,刚才又吓不倒妳,难道还不走吗?”彭无望苦笑着说。
“原来如此。”直到此刻才回过味儿来的越女宫弟子,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只见比剑台周围一片哗啦啦之声,原来是一些年轻弟子经过刚才的大起大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长剑,百余把长剑纷纷落地,煞是壮观。
连锋、渡劫大师和李海华等众人如释重负地露出轻松的笑意,面面相觑,回想刚才一触即发的场面,都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只有华惊虹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彭无望面前,道:“你的刀法这两个月来可有长进?”
彭无望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想了想,道:“还好,有些进步,不过仍不是妳的对手。我再想想,一年之后再来领教吧!”
华惊虹直到此刻才舒了口气,笑了笑,道:“你有这个志气,总是好事,不过我不会让你过关的。”
“走着瞧吧!”彭无望点点头,道:“请宫主务必将我的话带到金百霸那里,告诉他,我一年之后再来。”
“好的,”华惊虹奇怪地问:“你这句话有什么用意吗?”
“当然,”彭无望笑了起来:“这几年来,金百霸的日子不好过吧!”说完摇了摇头,携着洛鸣弦向山道走去。
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对华惊虹说:“无论如何,对于宫主的勇气,我还是非常佩服的。”想了想,似乎还要说什么,但是最后只是点点头又道:“佩服。”说完,转身走了。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华惊虹落寞地微微一笑。
夜晚的光明顶月华如练,两道剑光宛若两条漫天飞舞的银色游龙,不断吞吐变化,此起彼伏。绞缠之时,泛起无数星辉白羽般的灿烂而迷人的剑影;分离之时,又好似西归的白鹤,翩若惊鸿,无迹可循。
斗到分时,一声清朗的长啸伴随一声悦耳的鹤鸣同时响起,两朵艳丽的剑花宛若午夜盛放的昙花猛然绽开,随之而来的是哔哔剥剥爆豆般的金铁交击之声,天下第一公子连锋和越女宫宫主剑仙子的身影这才从满天剑雨乍然出现,分立在比剑台的两侧。
“惊虹剑法更进一层,连某又输了一招。”连锋的脸上没有一点颓唐失落之色,反而洋溢着振奋的激情,似乎仍然沉浸在刚才精彩比剑的余韵之中。
华惊虹的脸上也露出兴奋之色,道:“连兄剑法精彩之极,更有很多惊虹从未想过的创意。这次比剑我的收益,只有比你更多。”
“能为惊虹对剑道上的领悟尽一份心力,乃是连某的荣幸。”连锋衷心地说。
华惊虹点点头,目光留恋地在比剑台上停驻了半刻,才若有所思地说:“连兄的心意,惊虹十分感激。”
看着她的神情,连锋问道:“惊虹有心事?”
华惊虹连忙摇摇头,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惊虹是否担心彭无望的刀法和下一次的刀剑之约?”连锋忽然问道。
华惊虹看着连锋,微微点点头,道:“我当连兄是平生知己,这些本来不想说的,但是既然连兄问起,只有如实说来。彭无望的刀法进展奇快,几乎一日千里。我想,这都是因为他日日在风口浪尖上挣扎,无数险奇招式由此悟出,令人难以抵挡。每一次对敌,都让我很费心思。”
连锋笑道:“如此不是正好,惊虹不是正要找一个和自己实力相当的敌手磨练剑技吗?”
华惊虹苦笑一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对了,”连锋忽然想起了今日的情景,说道:“日间彭无望携带战神天兵而来,要向惊虹讨还杀害家人的凶手,惊虹为何忽然如此固执,若非彭少侠心存仁厚,恐怕会有血光之灾。平日和妳畅谈江湖大事之时,从未见妳如此紧张越女宫的声誉。”
华惊虹仍是一脸的苦笑,闭口不言。
连锋好奇地看了华惊虹一眼,恍然道:“莫非惊虹早已经猜到彭无望无心动用战神天兵,才会安然面对他的挑战?”
华惊虹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渐渐躲入云层的明月,轻轻地说:“当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让他赢了我,绝对不能。只此而已。”
“惊虹?”连锋不明白华惊虹的意思,迟疑着问道。
华惊虹的眼中泛起迷茫的神色,看着连锋道:“我不能输的,绝对不能。如果输了,他就再也不会来黟山了。”
连锋目瞪口呆地望着华惊虹,震惊地说:“惊虹,妳……”
华惊虹点点头,转过头去,望着在云海中浮浮沉沉的明月,喃喃地说:“我发过重誓,凡尘爱欲不可沾上半点。除了一次次打败他,让他不得不重回黟山让我看上一眼,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一阵又一阵哄堂大笑从扬州第一大酒楼“快然居”的雅座之中传来。
“鸣弦,你再说一遍,那些越女宫弟子怎样的?”郑担山将一大碗酒咕咚咕咚倒进肚子,开怀大笑着说。
“算了,这个小子说了好几遍了。”彭无望用一杯淡酒陪着华不凡和郑担山饮了一杯,劝阻道。
“不,不,不,”华不凡喝得有了五分醉意,快然道:“我们还要听。鸣弦,你说,再说一遍,说一遍,我们便要饮一坛,这一次当真大快人心。”
身为众人焦点的洛鸣弦更加得意,一个空心跟头翻上桌子,踩着满桌的酒席,手里拿满了专供贵宾使用的银筷子,大声说:“既然郑师叔和华师叔这么想听,我不但再说一遍,还要表演一遍。”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银筷子对着自己,道:“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哈,当师傅亮出战神天兵的时候,越女宫的弟子吓得差点尿裤子,呼啦一下子围在比剑台周围,要逼着师傅放过越女宫主。原来她们也知道自己的什么宫主不是天下无敌的。亏她们以前自以为是天下第一,原来都是吹出来的。”
“好好,说得好!”郑担山和华不凡高呼放饮,笑做一团。
“后来师傅说:”我不过是吓吓妳们。‘哇,两位师叔,你们猜怎么着,哈哈,这些越女宫弟子一个个就好像得了皇恩大赦似的,高兴得浑身发软,连剑都握不住了,劈里啪啦啦,劈里啪啦,哇,剑掉了一地。“随着他的话语,他将手中的银筷子四处乱丢,搞得叮当作响。
华不凡和郑担山更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彭无望皱着眉头:“臭小子,我当时没那么说话。整天胡扯!”
“那个越女宫主怎样,你说啊!”郑担山愈发地催道。
“哇,那个越女宫主真有胆子,竟然一动不动,完全不害怕。”洛鸣弦说着俯下身,从桌上拎起一坛酒。
“喂喂,你还小呢!不能喝酒。”彭无望忙说。
洛鸣弦笑着把整坛酒倒到自己身上,道:“我刚开始真以为她一点都不害怕,原来都是装出来的,后来才看到,哈哈,她紧张得不得了,浑身是汗,整个人跟只落汤鸡一样,就像我现在这样,那汗水滴滴答答的,流得满地都是。”
“啊……哈哈哈哈!”郑担山和华不凡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
彭无望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将一只鸡翅膀扔到洛鸣弦脸上,骂道:“胡说八道。两位兄长莫听这臭小子胡扯,没那事儿。”
洛鸣弦更见精神,添油加醋地将光明顶上的所见所闻细细道来,郑担山和华不凡随着他话语,又笑又叫,连尽数坛佳酿。
彭无望看着洛鸣弦的样子,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候,洛鸣弦来到他身边,问道:“师傅,你笑什么,我演得好不好?”
彭无望爱怜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么,我在几年前就和你一模一样,喜欢贫嘴说书,喜欢吵闹生事。”
洛鸣弦更加高兴,道:“太好了,师傅,这说明我们是天生的师徒,那是半点也假不了的。”
彭无望看了看两位义兄,对洛鸣弦道:“鸣弦,我一生的愿望是行侠天下,败尽魔寇,见尽英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希望你继承我这个愿望。”
洛鸣弦吓坏了,急道:“师傅,你才多大,怎么想起死来了。你青春正盛,还有一百年好活,千万别提那个死字。”
郑担山和华不凡此时也停杯不饮,华不凡道:“三弟,你遇上了什么麻烦事,让你意气消沉至此。”
彭无望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不是意气消沉,只不过我本来就是一个百劫余生之人,多活一天都是从阎王爷手里生赚过来的,试想你若是阎王,岂能容忍这么大的亏本生意。我只是为将来做些最坏的打算。”
郑担山举起酒杯,左手一拍华不凡的肩膀,道:“这一杯,我们来祝三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就算败尽家产,阎王爷也做定了这回亏本生意,否则我郑担山第一个不放过他。”
“算我一个!”华不凡也高举酒杯,应和道。
“好!”感染了两位兄长的豪气,彭无望也抛开一切,欣然道。
就在这时,关中剑派长老欧阳夕照的短小身影突然出现在快然居的雅座之中,他一眼看到彭无望,立刻喜道:“小子,原来你在这儿,告诉你一个喜讯。”
第二十章~塞外风起~
大草原上数十万匹战马宛若覆盖大地的五色彤云,四面八方围聚在定襄城西的点兵场之上。东突厥、契丹、靺鞨、回鹘和室韦等大漠实力强大部落的首领尽数汇集在点兵场牙帐之中。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紧张兴奋的神色,和他们平日镇静自若的样子完全不同,显示出这一次兵马调动的至关重要。
回鹘的王子菩萨焦急地在帐中不停地踱步,他是一个性如烈火的沙场悍将,虽然五短身材,但是双臂有千斤的神力,可以挽动百石的大弓,挥动百余斤的开山大斧。
他的国字脸本来方正忠厚,但是一脸的连鬓络腮胡子却让这张脸布满了杀气,更使他那细小的眼睛越发地显得高深莫测,不可捉摸起来。在他的部下面前,只要他的细小眼睛一瞪,所有人都会吓得浑身发抖。
室韦的领袖是额尔古纳河畔部落的著名将领──双雄博古台和扎尔杰。二人曾经是东突厥北部最强有力的敌手,如今却合兵一处,共谋大事。
他们两人率领的骑兵队在大草原上除了铁勒薛延陀的铁勒轻骑队,以及东突厥第一猛将曼陀手下具有优良传统的铁骑飞羽队可以抗衡,在大漠上一直所向无敌。
二人的武功更是出神入化,在莲花山一战曾连杀百余名神兵盟的好手,就算是和煞气惊人的彭无望对阵,也没有伤到毫发,可谓深通沙场战法的精髓。
契丹的首领是契丹族最大部落的酋长阿保甲。此人生就一张马脸,颔下三缕山羊胡子,正中间一缕胡须高高翘起,很是碍眼。
每个人对他都没什么好感,谁都知道,这个阿保甲是大漠上最两面三刀的人物,明里和各个部落都做着正当生意,其实暗地里和契丹、室韦的几股马贼互通讯息,做过很多票没本的买卖。偏生没有人能够抓到他的把柄,令他逍遥至今。
不过此人精擅阴谋诡计,行军打仗,虽然没有极大的功勋,但是却从未吃过亏,令他的所有敌人头痛不已。此时的阿保甲正在不断地用手敲击着桌子,凝神沉思,不知道又在思考什么刁钻计谋。
靺鞨的领袖人物乃是大草原上面子最广的黑水靺鞨大酋,统万城城主铁弗由。他瘦长身材,面容苍白秀气,留有三缕棕髯,胡须和耳朵上缀有各色饰物,令他的脸看起来颇有琳琅满目之感。
此人雄才大略,一心统一靺鞨诸部,称雄白山黑水,并为此作了很多功夫。他麾下的商队四海巡游,和高丽、新罗和百济等朝鲜诸国有着频繁的生意往来,便是大唐的商队和他也有几次大规模的合作。
因为生意的成功令他身怀巨资,所以他的手下军队的装备,在大草原上可以说除了东突厥的精锐白穗狼军之外是最好的。
但是此人在战场上没有什么建树,还未有任何机会证明自己是一个优秀的将领。此时此刻,他正站在靠近帐门口的角落,观测着天空上云朵变化的痕迹。
铁弗由的观天之术可称得上大草原之冠,在这个名将云集的牙帐之中,这也是他唯一可以炫耀的地方。
当锦绣公主走入帐中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聚拢在她周围,向这位大草原第一才女致以应有的敬意。
陪在锦绣公主两侧的正是东突厥的双璧,大草原上首屈一指的名将大漠雄狮二王子锋杰,和以无坚不摧的铁骑冲锋闻名天下的第一勇将三王子曼陀。
锋杰的脸上仍然是那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但是,没有人因为他的谦和有礼而对他心生轻视。谁都知道锋杰自出世以来,大小三百余战,全部都是完胜,大漠上的将领闻名而丧胆。
人人都很奇怪,他率领的军队既不强悍,也不众多,而且他经常指挥东突厥不同部落的队伍。但是,每一次作战,本来未见强大的军队突然化为无敌雄师,纵横沙场,战无不胜。
最有名的一次战役是锋杰率领着东突厥的后备部队在押运粮草之时,遇到铁勒薛延陀的铁骑队截粮。他竟然放弃粮草,率领着良莠不齐的后备战队躲入戈壁,然后从敌军后背掩杀而出,六战六胜,将一向自认为天下第一的铁勒骑兵杀退了两百余里,死伤数千人,而自损却不过五百。
曼陀是一个满脸刀疤的狞恶人物,一双黄橙橙的大眼,寒光四射,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无法逼视的煞气和恐怖的血腥味道。
他身高八尺开外,宛若一座浸透血的山峰,高高耸立,满头长发飘于背后,发丝屈张,恍如妖魔怪兽,使人不寒而栗。
曼陀继承了东突厥族人血液中狼一般的残暴,在部落征战之中,每夺一地,必会屠尽满城上下,男女老幼无人幸免。
这在草原争雄中是第一流的手段,当一个部落的人口减少殆尽,无人放牧,无人生产,那么这个部落就无以为继,只有败亡一途。
所以,曼陀凭藉这一残暴的手段,屡屡为东突厥平灭了敌对部落民族,而令突厥之主吉厉对这个三儿子青睐有加,认为他是东突厥未来的希望。
但是,他的残暴也导致了像铁勒这样顽强而悍勇的民族,在薛延陀的领导之下永远地叛离了东突厥,成立了铁勒联盟,对抗东突厥的残暴。
曼陀十四岁就入了沙场,率领的铁骑飞羽队在对大唐雄师的交锋中,曾经以骑兵冲锋打败了五倍于己的大唐骑兵,两日两夜持续作战,连破七阵,杀敌近万人,让唐朝的常胜雄师遭遇败绩。
不过他也曾经因为过于自信,而被李世民诱敌深入,再以坚壁清野之策令其麾下的飞羽队实力大减。
虽然如此,在被李世民的雄师衔尾追杀之时,他仍然能够率领飞羽队打胜所有和唐兵的遭遇战,令突厥军队可以全身而退。这一战,也令大草原上的群雄对他刮目相看,将他和威名早铸的锋杰并列为双璧。
看到这三个大草原最顶尖的人物齐集此处,帐中所有部落首领的眼中都露出了振奋之情。
“听闻公主最近身染微恙,菩萨特意采办了些大补之物,稍后将会送入公主寝帐,还望公主笑纳。”回鹘王子菩萨一看到锦绣公主的秀美身形,立刻有些情不自禁的迷倒,连忙说道。
曼陀朝着菩萨猛哼一声,却没有说话。
因为依照回鹘风俗,当遇上秀美的女子,男子往往会载歌载舞,倾诉衷肠,赞扬女子的美貌,并希望得到女子的青睐,此乃这一族人的礼节。回鹘王子菩萨此刻没有当场唱起歌来,已经是深自收敛。所以,即使这番话看起来虽然不妥,但就算是最暴躁的曼陀也只能对他哼上一声。
“王子有心了,锦绣却之不恭,便收下了。”锦绣公主朝着菩萨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道:“各位都到齐了么,那么,时间宝贵,我们立刻开始部署。”
众人早就盼得颈子都长了,此刻轰然应是,纷纷围到大帐正中摊开的巨大羊皮地图面前。
“想不到靺鞨尊贵的铁弗由酋长也来,这一次我们将会实力大增。”看到黑水大酋铁弗由居然也在帐中,锋杰难掩面上的喜色。
“嗯,锋杰你好。”铁弗由向他行了一个礼:“尊贵的锦绣公主告诉我这一次的出兵,第一个要对付的是栗末大柞荣,如此正和我意,所以迫不及待地来了。”
原来栗末族的大柞荣心中向往中原和高丽的大国风范,以渤海为中心建立了以农耕为主的王国,拒绝加入以黑水靺鞨为首的靺鞨部落联盟,打算对一向仁厚的大唐帝国称臣。
渤海国的兴起垄断了山海关以北所有和中原以及高丽的生意,国力窜升极快。靺鞨铁弗由的生意因为渤海国这个竞争对手的诞生而遭受了巨大损失,而且靺鞨部落也开始有分裂的趋势,很多人都想要投靠渤海国以求获得天朝上国的眷顾。
铁弗由的地位每况愈下,所以他一听说这一次要对付渤海国,立刻选了最精锐的部队前来投奔。
锋杰看了看因为面纱遮住了脸庞而无法看清神情的锦绣公主,心底对她更添一丝敬佩,也更生出一丝怜意──锦绣实在太操劳了。
锦绣公主沉声道:“各位,这一次我们大草原诸部落合兵一处,目的就是攻陷长安,令刚刚兴起的大唐帝国一蹶不振,以免大草原重新沦入当年隋朝得势之时的惨状。我们定要同心合力,集合所有力量为了大草原的荣辱,倾力作战。”
众人轰然应是,纷纷点头。当年隋军三征高丽,大草原被他们屠杀了十几万人,每人心中都牢牢记着当年的仇恨。
锦绣公主似乎对他们的反应非常满意,轻轻点点头,道:“因为我东突厥一直遵循示敌以弱的策略,相信大唐帝国的皇帝认为东突厥已经穷途末路,再无当年之勇。他更料想不到,我们各族部落竟会合兵一处,结成联盟。所以,这一次我们已经占了知己知彼的先机。”
锋杰沉思了一下,道:“我听说大唐的朝堂之上,名臣良将如云,若有一二智者看穿了我们的示弱之计,向大唐天子提出,我们可有后备的方案?”
“二殿下果然思维缜密。”锦绣公主向锋杰点点头,道:“其实大唐天子一向睿智无双,算无遗策。但是,大唐之中的名臣良将,他们的缺点长处,我已经都记在心中,运用计策之时,必会估算到他们的反应而应对从容。但是,大唐满朝却没人知道我的身份,这一次我们有心算无心,可操必胜。”
她说完这番话,帐中的群雄纷纷露出欣然同意之色。
然而,锋杰却仍愁眉不展,沉思不语。
“二殿下仍然在忧虑大唐诸如魏征、李绩、李靖、秦叔宝等思虑稳重,百战成精之辈可能猜出我们东突厥的这个小小诡计?”锦绣公主轻声问道。
“嗯,就算是他们没有猜到,李世民也应该会猜到的。”锋杰思索着说。
“李世民?”锦绣公主抬手抚了抚秀发,发出一阵轻柔而微弱的笑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她的身上,屏息静待着她作出自己的判断,连锋杰都不例外。在她的面前,每个人都有一种高山仰止的奇妙感觉,仿佛只要她能想到的妙计,都是自己所无法企及的。
“各位认为李世民是一个怎样的人?”锦绣公主沉声问道。
“他是个阴险毒辣,奸狡成性的无耻小人。”一个嘶哑而粗豪的声音霍然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东突厥第一猛将曼陀在发话。
每个人的嘴角都浮现出一丝笑意,但是没人反驳他的观点。
原来,曼陀在协助宋金刚突击李世民的老巢──太原之时,正面作战所向披靡,斩敌成万,却被李世民以避而不战,坚壁清野之策困在太原城下,最后粮尽而逃,落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成了大唐与突厥交战的典型范例,端得是丢尽了脸。
锋杰忍住笑意,想了想道:“在战场之上,李世民可以说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军事天才。柏原之战,他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再焚烧所有粮道,填满所有水井,烧毁所有村落,坚决实行坚壁清野之策,最后终于迫使宋金刚和我们突厥劲旅铩羽而归。洛阳之战王世充坐拥坚城,窦建德突袭虎牢,大唐军队坐困东都无计可施。而李世民居然够胆兵分两路,以壁清野之策稳守虎牢,令窦建德方寸大乱,急于决战,而以减兵增灶,连营战壕之法困死王世充于洛阳。最后,对窦建德施以牧马西山之计,令其大意轻敌,再以骑兵突击,如神迹一般击穿了窦建德主阵,令其一战而擒,王世充最后也只有弃城而降。这两次战役足以证明李世民精擅用兵,既有稳重坚忍的老练,又有果决勇豪的狠辣。”
“此人甚是厉害,用兵如神,可以说是全无破绽可循。”博古台听完锋杰的分析,深有所感地说。
提到李世民的名字,在帐中的所有桀骜不驯的部落首领,都露出惴惴不安之色。
锦绣公主轻笑一声,对锋杰道:“二殿下,你为何没有说李世民对西秦之战,他在那一战中的表现,可也不错啊!”
锋杰一愣,道:“那一战,李世民除了曾经和庞玉、梁实等名将率领数千轻骑击败薛仁杲和宗罗侯,令薛仁杲在折庶城授首还算可圈可点之外,其他的并无突出之处。因为薛仁杲骄横傲慢,宗罗侯有勇无谋,都非可以久战之辈,在当时的环境下,战胜他们,谁都可以办得到。”
锦绣笑着摇了摇头,道:“锋杰,难道你不知道大唐臣民把这浅水原之战,当成了李世民以数千轻骑击败薛举父子几十万大军的传奇战例,史册上更把浅水原之战和柏壁之战、洛阳之战,还有虎牢之战并称四大经典战役。”
“真是笑话,”锋杰失笑道:“西秦称雄之时,薛举父子傲慢无礼,得罪了我们大汗。父亲当时抽回了所有协助薛举的突厥部队,还令人刺杀了薛举,以示惩戒。再加上李家父子派使求和,许以子女财帛,劝说我们大汗兵发五原郡令薛仁杲腹背受敌,几十万大军半数四散,才令到只得八万贼兵的李世民一战而胜。否则,李世民当时早已经被青凤堂主的剑气刺成重伤,如何能够率领八万良莠不齐的军队战败西秦的百战雄师。这一战,只能证明李氏王朝擅使权谋,和他们的武功没有什么关系。”
“说得好,”锦绣公主一拍手道:“二殿下刚才已经暗示出了李世民的缺点。他身为将领,身经百战,用兵如神,但错就错在他同时又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帝王。别的将领,即使立下了天大的功劳,也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谨慎小心,莫要犯下功高盖主的失误。而他身为帝王,则不用考虑这一点,凭自己实力取得的战功当然要宣扬,而非自己应得的战功也要粉饰一番,当作自己的丰功伟绩,让世人崇拜,这就是古往今来所有中原帝王的可笑之处。他们当上帝王之后,往往夸大功勋,掩饰自己犯下的过失,以宣扬自己十全十美的形象。久而久之,他们就会以为自己根本就是完美无缺,无可挑剔,乃是上天选定的神子。”
锋杰缓缓点头,沉声道:“没想到以李世民如此人物,也不免流俗,确实可叹。”
“各位可知道李世民这一生中最遗憾的是什么?”锦绣公主又问道。
关于这个问题,没有人答得出,每个人都凝神聆听着锦绣公主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不肯有丝毫遗漏。
此时此刻,锦绣公主的轻言慢语已经将帐中每个人的心神抓住。
“李世民最大的遗憾就是从来没有在堂堂正正的沙场之上,击败过我们东突厥的军队。每一次和关内群雄的交锋,无论他使出如何精妙的计谋,都要仰仗对我们突厥人的贿赂才可以保证全胜。西秦是如此,刘武周是如此,刘黑闼也是如此。渭水之战更不得不和我们结下白马之盟。而且,在李唐开国之初,他们曾经向我突厥称臣,此乃李氏父子的奇耻大辱,也令他们对我东突厥恨之入骨。”锦绣公主冷笑一声:“他现在最想干的事就是挥军直取定襄城,让我们的大汗在他面前跪地臣服。”
帐中一片默然。
良久,锋杰才咳嗽一声,道:“锦绣,妳的意思是李世民将会派大军攻打定襄?”
锦绣公主点点头,道:“所以,我们的示敌以弱之计正中他的下怀。信我吧!他只要一个理由令他认为可以兵发定襄城,他就绝对不会转第二个念头。”
锋杰只感到浑身一阵发麻,冷汗毫无节制地顺着脊背滚滚而下,思索了良久,才道:“锦绣,原来的示弱之计不止要大唐军放松警惕,而且还要促使李世民把他的精锐军队调离长安沿线的防御,而去攻击定襄城。”
“正是。”锦绣公主肃然道。
“那不是太便宜我们了?”曼陀满脸喜色,搓着大手兴奋地说。
“不……不太可能吧?”博古台和扎尔杰互望一眼,难以置信地说。
锦绣公主的这个推断,令博古台和扎尔杰这两个以冷静沉稳见长的塞外武将失却了一向的风度。
而在阿保甲和铁弗由的眼前,仿佛已经呈现出长安朱雀街头无数如画的美女和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如在梦中。
只有回鹘王子菩萨没有感到锦绣公主的论断有何大胆之处,只是痴痴地看着她,频频点头,毫无异议。
“如果大唐军队真的出关突袭定襄城,那长安城岂非我辈囊中之物?”锋杰的脸上露出自信的神色。
“错了。”锦绣公主打断了他的话头,肃然道:“是除非他们兵出塞外,攻打定襄城,否则这一仗我们将会有败无胜。”
这句话宛如一盆冷水,将每个人的美梦浇醒。
“此话怎讲?”阿保甲忍不住问道。
“李世民和麾下的一群臣子均是百年难遇的名将,士卒用命,汉人自古以来经营城市,攻城守城的经验可以说是天下第一,这一点是我们突厥军队无论如何也无法抗衡的。长安城乃至附近的周边城市的防御固若金汤,当得起铜墙铁壁之喻。如果不能让他们在城中的防守兵力减少大半,我们根本没有夺城的希望。攻不下长安,我们草原上的诸部落迟早要被大唐一一平定。”锦绣公主沉声道:“所以这一次我志在必得。”
说完这句话,她环视了帐中一眼,发现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地凝神静听,满意地点点头道:“虽然我们已经作了年余的安排,保密工作也做得滴水不漏,但是为了确保万一,我仍然要进行一番布置。”
第二十一章~中原云涌~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都壮,安知天子尊。处于山峦环抱,八水环绕的关中平原的大唐帝都──长安城,又迎来了一个新的黎明。
六街之上,沉稳洪亮的鼓声隆隆响起,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沉睡的都城宛若从梦中醒来的雄狮,开始了一天的活动。
早期的小贩和行脚商纷纷云集东市西市,开始一天中例行的早集买卖。皇城中的宫役们开始在宽阔的皇城街道上撒水打扫。
金盔金甲,气宇轩昂的金吾卫士们开始在处于长安城中轴线的朱雀大街上完成交班仪式,开始清晨的巡逻。
当清晨的阳光渐渐开始洒落在宫城主体建筑──太极宫前的承天门上之时,太极宫一十六座宫殿的宫顶琉璃瓦都开始发散着金灿灿的耀目光华。
太极宫,东宫和掖庭宫这三个建筑群组成了大唐皇朝的宫城。其中东宫是太子居住办公之所,而掖庭宫乃是太监宫女工作休息之地,只占宫殿群的一小部分。
而太极宫占地广阔,包含太极殿、两仪殿、甘露殿和延嘉殿四大殿,还有中书省、门下省、舍人院、宏文馆、凝阴阁和望云亭等重要建筑。
大唐天子中朝之地往往选在太极殿上,每月朔望两日,汇集文武百官,共商国事。而日常的内朝则选在环境清幽的两仪殿,大唐朝廷中的股肱之臣往往要在内朝之时和天子共同商议天下大事,并将周密计划的国政大事提到中朝讨论。
当清晨的阳光射入两仪殿的大堂之上,聚集在此地的文武大臣这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整整待了一夜。
坐于御书案之后的唐太宗李世民用力揉了揉开始发花的眼睛,道:“东突厥和铁勒的关系已经非常明朗,薛延陀已经明确向我朝表明了归降之意,并请求我朝派遣兵马共讨东突厥,我已经予以拒绝。”
“圣上英明。”一人上前一步朗声道。
此人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颌下三缕美髯,衣冠整洁,风度翩翩,原来是尚书左丞兼秘书监魏征。
只见他接着道:“我朝自白马之盟之后,休养生息,鼓励生产,如今户籍人口刚有回升,此刻出兵,虽然可以在更大程度上打击突厥,令其元气大伤,但是兵凶战危,自损一定更重,实非上策。圣上可待突厥与铁勒拚个两败俱伤,而本朝人口增长,兵源大增之时,再徐图后计,方为上策。”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深思着点了点头。
尖嘴猴腮,目光犀利的兵部侍郎侯君集的脸上却露出不敢苟同之色,上前一步道:“陛下,昨日整夜我们都在讨论东突厥的近况。各位大人都同意自突利、郁社设降唐以来,东突厥每况愈下,早已经到了日暮穷途。如果不趁着这个关键时刻,对其进行进一步的打击,令其灭亡,等到他日恢复元气,就悔之晚矣。”
这时,尚书右仆射兼吏部尚书杜如晦走出行列,道:“陛下,东突厥凶残暴虐不得人心,大草原上各族对其早有不满。如果我们能够对草原诸族示以恩宠,赏以财帛,联姻结好,承诺永结兄弟之邦,孤立东突厥,则东突厥必遭大草原诸族的围攻,灭亡只在旦夕,我朝不必花费一兵一卒即可令其灭亡。出兵讨伐,大可不必。”
李世民的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道:“杜公谋略,果然稳妥巧妙。”
杜如晦躬身称谢,回归班列。
左武卫大将军秦叔宝此时走出班列,进言道:“圣上明鉴,东突厥灭亡在即,自不待言。然本朝初创之时,多受突厥贼子荼毒,贫民百姓死伤无数,士兵军马每被胡人残杀。士卒将士日思夜想,无不盼望出兵复仇,若令他们这般自损而亡,焉能出我大唐子民的心头恶气。”
右武卫大将军程知节也蹿了出来,道:“叔宝说得极是,我还有个理由要攻打东突厥。”
“噢,”李世民的脸上露出好奇的笑意,道:“知节这一次也有道理要讲?还不快快说来。”这番话令在场的文武大臣都轻轻笑了起来。
程知节朝他们瞪了一眼,咳嗽一声,道:“陛下,我朝平定四方,征战十数载,战旗所至,无往而不利,其间所出的名臣悍将数不胜数,此乃大唐无上的财富。若听魏大人之言,徐图后计,那么这些老臣子到时候说不定大半都已经去世,朝廷派兵点将,定会一塌糊涂,反而不如现在发兵,胜算来得更大。”
此话一出,李世民带头笑了起来,更引得满朝大臣哄堂大笑。
只听李世民道:“知节定是这些时日手痒的难受了吧?”
程知节嘿嘿傻笑了一声,挠了挠头,和秦叔宝一起回归班列,稳稳站好。
正在这时,并州都督大唐名将李绩走出班列,躬身道:“陛下,微臣认为,此时进攻东突厥不甚妥当。”
李世民的神色凝重了起来,道:“李卿尽管直言。”
李绩沉声道:“东突厥称雄大漠数十年,控甲百万,部落首脑众多,实力雄厚。如今虽然突利、郁社设降唐,带走十万民众,但是塞外一带,吉厉经营多年,断断不会如此一番周折就油尽灯枯。而且,吉厉和外族胡人合作亲密,荣宠甚重,他的真实实力绝对不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一点。如果贸然发兵,未明敌情之下,胜负实在难以预测。”
李世民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时候,代州都督张公瑾出班道:“陛下,我认为现在共有六条有利条件可以出兵东突厥。”
“噢,”李世民微笑道:“张卿请讲。”
张公瑾镇定自若地说:“吉厉此人,凶悍残暴,诛忠良,亲奸佞,背德忘义,此其一也。薛延陀诸部叛乱不服,可以令其腹背受敌,此其二也。突利、郁社设、拓设等突厥诸族尽皆不得容,奔赴本朝,此其三也。塞北霜旱,粮草不济,乃天灭突厥,此其四也。吉厉疏其族类,亲近异族,胡性反覆,大军一临,必生变异,此其五也。华人入北,其众甚多,比闻所在啸聚,保据山险,大军出塞,自然响应,此其六也。”
李世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眼中却渐渐散发出炙热的光芒,他勉强抑制住心中激动的情绪,淡然道:“张卿请将此六利写成奏摺,三个时辰后的中朝时呈上。”
“是!”张公瑾轰然应道。
此时,李世民的目光终于投向眉头深锁的卫国公李靖身上:“公对出兵东突厥意下如何。”
李靖出班躬身道:“陛下,请恕臣下直言,此事甚是凶险。”
李世民眉头微皱,道:“朕静候公之高论。”
李靖奋然道:“陛下,若出兵东突厥,军队士卒当过十万。本朝自高祖以来,实行府兵制,此次若是征兵,当有十万农户放弃耕田,从军入伍,如此生产荒废,百业萧条,扰民甚重。而刚才张公所言的六利也多有不妥之处。第一,吉厉残暴不仁,对待敌人残酷无情,但是对士卒却看重,子女财帛多分将士,不失为一个优秀的将领,况且此时他将兵马大权让予自己的两个儿子执掌,传闻此二子作战骁勇,大草原上无人可当,乃是了不起的人才。第二,突利、郁社设、拓设降唐,所带的士卒子民多为老弱妇孺,实在看不出有何精锐可言。若说东突厥因此实力大减,实在过于轻率。第三,塞北霜旱频繁,并非今年才有,东突厥本为游牧民族,伏冰卧雪而战乃是寻常,粮草匮乏之际自有其应对之法,而且因为粮草短缺的关系,突厥战士在杀场上只有更加勇悍疯狂,若贸然与之交锋,实属不智。再者,胡人作风简洁干脆,有利则来,无利则去,吉厉身为胡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如今既然能和如此众多的异胡合作,自有重大利益关联,这一点我们缺乏有力的情报,不能轻率做出判断。最后,华人北出,乃是因为关内多战祸,意图活命,如今圣天子继位已有数年,四海升平,关外汉人大半回归,残留塞外之数实可忽略不计。”
“嗯,”李世民的脸上微微露出不豫之色,淡然道:“公所说也是道理。”
李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路,又道:“东突厥众多部落首脑叛逃,在大漠的地位岌岌可危,正处于生死关头。猛兽垂死之际,临死一击,最是凶猛难测,毒蛇将亡之时,回身反咬的一口,往往既狠且毒。当今形势,东突厥理应在冬季刚过之时,组织兵马强攻我朝诸郡,劫掠子女财帛,补充粮草,渡此难关。但是,最近河西雁门关以及边关诸州风平浪静,只有一些短暂的小冲突,很快就平息,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臣斗胆推测,东突厥在近期之内,将会有大规模的入侵行动。此时此刻,绝非出兵的良机。”
李世民的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微微点点头,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响彻长安城的六街鼓声,忽然止住。
众人这才恍然发现,离正午的中朝只剩下两个多时辰。
李世民从龙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道:“不知不觉,已经困了诸卿一个昼夜。若非这六街鼓声,朕可能还要继续和诸卿畅所欲言。”
魏征微笑道:“启禀陛下,三千槌已息,陛下应该回去休息一下。圣上龙体安康,关系天下万民福祉,该当小心保重才是。”
太宗皇帝李世民徐徐离开御书案,来到两仪殿上的文武群臣当中,将他们逐个看了一遍,霍然朗声笑道:“我朝自开朝以来,名臣良将多如过江之鲫,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自不待言,而朝堂上的十八学士也是文采风流,满腹经纶。我中原江山从未有今日之繁荣稳固,东突厥便是如何强大,也难撼动我铜墙铁壁般的江山。”说完仰天大笑,状极欢悦。
“愿大唐江山千秋万载,永如今日。”在场诸文武大臣异口同声地轰然道。
“好好!”李世民的眼中露出迷醉的神色:“千秋万载,永如今日。如此最好,如此最好,哈哈哈哈!”
文班的魏征和武班的李靖对望了一眼,心中同时泛起了一丝忧虑。
魏征暗忖:“皇上一向执拗好强,在国家大事上自有主张,此次虽然表面上听取了诸位大臣的意见,其实心中应该早就有所决定。看他任何人的提议都无动于衷,偏偏对张公瑾提出的那六条似是而非的论断有所偏重,令其修书上呈,看来是心中早就动了出兵东突厥的念头。这一番,如果得胜,自不待言,如果出师不利,圣上一世英名,当就此丧尽,实令人担忧。可惜这次我没有充分理由劝阻圣上,只好全凭上天保佑。”思罢,他瞟了李靖一眼。
李靖的脸上也有一丝担忧,心想:“唐太宗一生好强争胜,更把曾经对突厥称臣当作平生奇耻大辱,日夜盼望复仇之日,这一次无论如何都无法打消他出兵东突厥的念头。但是,虽然明知不可为,我仍然要劝阻圣上放弃出兵的念头,否则祸福难测,好不容易拼出来的锦绣江山说不定一战丧尽,这又如何对得起师傅的教诲。”
看到李靖的神色渐趋坚定,魏征了悟于心,连忙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看到魏征的表情,李靖眉头一抬,想起了魏征曾经说过的话──使自己身获美名,使君主成为明君,子孙相继,福禄无穷,是为良臣。使自己身受杀戮,使君主沦为暴君,家国并丧,空有其名,是为忠臣。为臣者宁做良臣,而不做忠臣。
他点点头,暗道:“既然阻止不了皇上出兵的决心,那么只有引军出征,奋力求胜,总好过早早罢官问斩,一无建树。”
就在这个时候,唐太宗李世民忽然道:“听说后花园内海棠花一夜尽放,娇美异常,稍候卫国公可有兴致和朕一起欣赏?”
李靖连忙跪地道:“臣谨遵圣命。”
“好!”李世民仰天一笑,挥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