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就在陈安养肥,明天就要拉去屠宰场的前一天晚上,噩耗传来——姑且算是噩耗吧:陆然切脉自杀了,最终没能抢救过来,一命呜呼了。
第二天,陈安结束了好吃好睡的猪猡一般的生活,一张飞机票载着她,直冲云霄,飞向深圳,她的工作伙伴,方中平在那里等着她,一起开疆拓土。
就在陈安消失在登机口的瞬间,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柱子后面转出来,黑黑的眸子直呆呆的,望着陈安消失的方向,半天没动弹,仿佛一具沉思者的雕像。
十几分钟后,一架巨大的民航波音客机,轰鸣着,直飞上高空……立维抬起头,玻璃墙外面,晴空朗日,蓝天白云,那么好看耀目。
天空,是那么高广,象深邃的海洋,飞机,是那么快速,箭一般,渐渐在视线中,缩成一个小黑点,淡去了,消失了汊。
他的心,也跟着去了。
真是白云悠悠,心也忧忧。
他想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仿佛做了一场梦,白云苍狗,一朝醒来,他仍是孑然一身,可是心口,一点儿忧郁,一点儿伤痛,一点儿牵挂,一点儿痴念,真真切切的,就堆刻在那里,仿佛此生,再也抹不去了朕。
他想着深圳,和北京,一南一北两个城市,几千公里的距离……他的唇角,淡淡一丝笑痕漾开,不过几千公里而矣,总好过,纽约和北京的漫漫长途,中间还隔了浩瀚的太平洋,思念,是绝对无止境的。
而这回,似乎不用太辛苦了。
失落的同时,信心一点点开始回落,他大步出了航站楼,拉开车门,临上车前,他回了一下头,仰头又看了看飞机消失的方向,但愿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她心中,还记得他钟立维的丝丝缕缕。
安安,今生有缘的话,请等着我。
我会一直在原地,等你回头发现我。
他上了车子,车子很快驶上高速公路,消失在车海里。
普通的陵园一角,一座墓地前,气氛肃穆低垂,墓碑上刻着逝者简单的生平,再无多余一个字。照片上的年轻女子,长发卷曲,眉目秀丽,笑起来明媚美好。
碑前站立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子神情冷静,漠然,一直沉默着;而女子,早已又哭成了泪人儿。
陈德明望着冰冷的墓碑,那用钢筋水泥浇注的石板下,沉沉睡着的,是一个灵魂,在花儿一般的年纪,在绚丽多彩的青春,逝去了。有时候面对着小女儿,他心里,常常会生出一种惊诧和错觉,这是他的女儿,这竟然是他的女儿?那一刻,被陆丽萍拉着,措不及防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不能相信,他不寒而栗。
可这个,竟是真的,这是他一生的包袱,也是他的责任,他不能卸下。
现在她走了,他还是无法卸下,心,很沉很沉。
他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他的小女儿陆然,看上去也不失为可爱动人,而她内心里,是不是也曾经有过片刻的单纯与善良呢?如果他肯腾出一些时间,好好教导她,是不是就不会是这种下场呢?是什么原因,让她拿起了水果刀呢?在割腕时,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在恐惧些什么呢?她一定很怨恨他这个父亲吧?
总之,他不得而知了。
即便现在再多想,也是无益了。
他静静地转过身,走了,全然没有理会旁边的女人。
陆丽萍追上去:“老陈,你等等我!”然然走了,她唯一的依靠和寄托,就只有丈夫了。
陈德明略一停住,却没有回头,冷冷说道:“你和我之间,因何会做了夫妻,你心里清楚,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离婚;第二,可以不离婚,但老死不相往来,死生不再相见。你选择一个,我等候你的答复。”说完迈步又走,他只想摆脱她,甩开她……这些年,够了,他压得透不过气来。
陆丽萍呆愣愣的,眼神发直,这算什么狗屁条件,她不同意,打死也不能同意!
她举步又追上去:“我不离婚,说什么我也不离婚!”
他依然头也不回:“那就是后一种选择,老死不相往来,死生不再相见!”
“不,不!”陆丽萍吼叫,眼泪淌得更快了,“我都不要,我不要选择,我是陈夫人,是你的太太……”
陈德明几步就钻进车里,车子开走了,陆丽萍跑着追上前,几个扑闪没站稳,脚下一滑,扑倒在地上,磕痛了膝盖,她顾不得痛了,用力捶打着冰冷的水泥地,疯了一样,挽着的头发散开了,细腻的掌心破了,她脸上,糊了灰尘和泪水,狼狈万分,她悲痛欲绝,呼天抢地。
可是没有用,陈德明,听不见她的呼唤了,也不愿再听到。
她什么都没有了,女儿走了,丈夫不要她了。
她一无所有。
很晚了,她不知怎么才回的家,那个生活了多年的、在外人眼里高高在上的门庭,此时如此陌生,如此沉寂,如此荒凉,就象一个坟冢……她象一缕幽魂似的,飘进门来。
一进正房的门槛时,她一个没留神绊了一跤,半天爬不起来,而泪水,止也止不住地又流出来。
一双粗糙的、皲裂如老树皮的手,扶起了她:“妹子,你这是何苦呢。”
她跌跌撞撞倚进沙发里,暂时寻了个栖身之地,那是她习惯坐的位子,而对面,是另一个位子,他常坐在那里喝茶、看报——此时空空的,她看着发呆。
老人说:“我要回去了,出来太久了,你嫂子打电话催我回去呢。”
陆丽萍一激灵,立刻回了神,“哥,你也要走了吗?”这个素日在她眼里,可有可无的哥哥,忽然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哥,你不要走,再留些日子,好不好?”她几乎是恳求了。
老人叹息说:“可这里不是我的家,妹子呀……”一双沧桑的手,握住妹妹的手,“你也跟我回西北吧。”
“不,我不回!”陆丽萍激动地站起来,“我死也不回去,这里才是我的家。”
老人直摇头:“我知道了,老总的秘书都跟我说过了,让我劝劝你,你要明白……”他对陈德明一直称呼“老总”,多少年了,也改不了口。
陆丽萍大惊失色:“他们让你劝我,离婚,是不是?”
老人点头,沉重地说:“离了也好,这里,还待个什么劲儿呢,你也快五十岁的人了,该活明白了,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再强求也没用,不如放手吧。”
陆丽萍猛烈地摇着头,甩飞了一串串的泪:“我不离,我是陈德明的夫人,离了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只是气我,他想吓唬吓唬我,不是真的。”
老人急脾气上来了:“他堂堂那么大一位首长,岂是拿离婚当儿戏的!妹子,你不要再天真了!”
“我不相信,我不信!”
老人气得捶着沙发背:“有什么不信的?当初,你做下的那些事,那才叫人添堵呢,然然就是他多年来的心病,他能认下然然,认下你,你还不知足,放着好日子不过,一天到晚尽惹事生非的,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呀?我就不明白了,被人暗地里戳脊梁骨,指指点点的,你心里就好过?”
可是陆丽萍昏了头了,听不进去了,她吃了那么多的苦,眼下,女儿死了,她到手的一切,也要被生生收回去,她实在不甘心。
“哥,你是我唯一的哥哥,也是我的娘家人,你要帮帮妹子,我不离婚,你去跟老陈说说,我不离……”
老头儿气得,脸都白了,眼睛瞪起来:“我不是你哥哥,我也没有你这个妹子!”
“哥哥!”陆丽萍惊叫。
老人抹一抹嘴边喷出的唾沫:“我是有一个妹子,叫陆丽萍的,可一岁时就夭折了,你……”他指了指陆丽萍,“你,不是我的亲妹子。”
仿佛晴天霹雳,陆丽萍呆了,傻了。
老人喘着气,缓了缓又说:“我也不再瞒你了,你真不是我亲妹子,不过说来话长了……咱家隔壁有个王麻子,整天游手好闲,爱喝酒,过了三十岁了也没讨上老婆,有一年,他老娘花了点儿钱,不知在哪儿买了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回来,说来这女人也够命苦的,在一个炕头上和她男人睡了三年,也没给王麻子生下一儿半女,王麻子气呀,喝过酒就抽酒疯,常常揍她,可怜那女人身上,常常带着伤,第四年头上,女人生了个女婴,王麻子还是揍她,说那孩子不是他的,女人一气之下,扔下几个月的孩子就跑了,他老母亲也一命归了西,日子更不好过了,我好心的娘常常接济他们,可是没过多久,王麻子喝酒也喝死了,一岁的孩子成了孤儿,我娘因为早几年失去了一个女儿,所以就把那孩子收养了……”
屋子里,是长时间的沉寂。
~还有最后一章结局,争取在晚点前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