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然还有机会
还有机会弥补他,还有机会给他当年来不及给的幸福,还有机会每天见到他,对他说爱。
她感谢上苍。
想着,映苓不禁甜甜地笑了起来。她坐在餐桌旁,伸手轻轻揉着自己包扎着绷带的脚踝,感觉到的却不是肿痛,只有满腔的感恩。
只要年少时的遗憾得以弥补,她不在乎自己身上要受什么伤,心上又要受什么痛。
只要还能见到他,还能待在他身爆对她而言,就是最大的幸福。
而现在,换她来给他幸福了。
她笑着翻阅笔记,握着色笔,在本子上勾勒出一道道菜色。她一向喜欢设计新菜色,尤其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而创作。
她但愿有一天,能见他就坐在这张餐桌的另一爆心满意足地吃着她为他准备的料理,然后称赞一声好吃。
她哼着歌,兴致勃勃地涂涂画画,在脑海里想象着每一样材料融合起来会是怎样的滋味。
忽地,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起身欲接电话,一时不察,没注意保护受伤的脚踝,又扭了一下,伤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她一声,顾不得察看伤口,一拐一拐地走到客厅茶几前,接起电话。
「映墁是我。」线路另一端,传来秦宝儿轻快的嗓音。
「宝儿,什么事」映苓强打起精神,笑问。
「妳不是问我,有哪个耳科医生比较好吗我帮妳问到一个,他治疗过很多听力障碍的case,病人对他风评都很不错。」
「真的吗太好了」映苓眼睛一亮。「快告诉我怎么联络他。」
「哪,妳拿纸笔抄一下──」秦宝儿念了医生姓名和联络电话。「我已经帮妳预约了,明天妳可以先去找医生聊聊。」
「太棒了」映苓喜不自胜,隔着电话送了个响亮的吻给好姊妹。「宝儿,妳真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感谢妳啦」
「不用那么客气啦。」秦宝儿见她那么开心,轻轻一笑,但不一会儿,语音又一沉。「我只希望妳那个笨老公能了解妳对他的苦心,不要再折磨妳就好了。」
映苓没答腔,静静地微笑。
「好啦,我待会儿还要开记者会,不跟妳聊了,拜。」
「拜。」
挂断电话后,映苓握着话筒发愣。虽然好友替她找到医生她很高兴,但想起下午丈夫得知自己一直藏住的秘密被发现时,那激动暴躁的反应,她又禁不住担忧。
虽然他后来把离婚两个字收回去了,也坚持送她去医院包扎,再一路开车送她回家,表面上两人的争端已落幕。
但她的心总是不踏实,深怕自己走错一步,又惹得他发怒。
映苓叹气。
晏铭一定不愿意和她一起去看医生吧,说不定还会恨她一再挑弄他不为人知的伤口。
唉,她不想伤害他啊她能理解他经常听不清别人说话的挫折,也能猜到他为什么不愿让别人得知此事。
该怎么劝他才好呢
映苓兀自沉思着,连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声都没发觉,过了许久,她才渐渐地感到背部有种奇怪的烧灼感,彷佛有某人正专注地看着她。
她茫然转过身,映入眼瞳的人影教她大吃一惊。
「晏铭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实在太过惊喜,她忍不住快步往他身边奔去,结果脚踝又是一阵吃痛。
她皱了下眉,还来不及喊出声,钟晏铭已经冲过来,一把抱起她。
她吓一跳。「晏铭,你怎么了快放我下来。」
他没说话,低下头,直盯着她,阴郁的眼底燃着的火苗。
她被那样热烈且奇异的眼神看得脸红心跳。
「怎、怎么了」她嗓音虚弱。「干么这样看我」
他依然沉默着,眸光依然如火钳烫着她,然后,他抱着她直往卧房里走去,将她轻轻地放在。
她不懂他突来的举动,怔忡地瞧着他,脸颊红得像颗苹果,心跳扑通地跳。
钟晏铭在床边坐下,忽地拉起映苓左手,凑到眼前细细端详,发现那白玉似的腕上果然有道长长的、淡淡的疤痕,他浓眉皱紧,眼角一阵一阵地抽搐。
「晏铭」见他变了脸色,她慌乱且迷惑。「你没事吧」她坐起身,伸手想抚摸他的脸。
他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能感觉到从他掌心传来的一股冷凉的湿意,那双粗糙且结实的大手,着。
映苓心一拧,胸口抽痛起来。「你怎么了晏铭,是不是不舒服感冒了吗还是──」
她蓦地顿住,惊愕地感觉着他靠过来,沁凉的前额与她相抵。
「晏铭」她哑声唤,他温热的鼻息吹拂着她的脸。
他究竟怎么了
她不懂,只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着,身子也着,与她相距只有一毫厘的脸,似乎,微微染上湿意。
湿意
映苓惊愕地一凛。
难道他在哭吗
她焦躁不安,轻轻推开他,眸光在他脸上流连,触及他发红的眼眶时,她倒抽口气。
他真的哭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红红的眼,颊上透明的泪痕,心跳一下子停止。
从认识他到现在,她不记得自己曾见他哭过。他总是那么坚强,那么硬气,即使以前他工作学业两头烧,一肩挑起照顾弟妹的责任,还得分神哄她这个任性的女朋友压力像一条拉紧的橡皮筋,随时会绷断,仍不见他有认输的迹象。
他从来不掉泪的啊,为什么现在
「你怎么了晏铭,告诉我你怎么了。」她心疼得无法自己,眼眸跟着发酸,泪水一颗颗坠落。「胜作上不如意吗还是你的弟弟妹妹怎么了还是因为我是我太惹你生气吗你是不是很不想见到我」
也许,真是因为她。
因为她太烦人,执意纠缠他她是不是太自私了她只想到能待在他身边就是毕生最大的幸福,却没想过,这也许正是他最大的不幸。
他一定很不想见到她吧谁受得了每天被迫面对自己最厌恶的人
他一定压力很大,她却完全没发觉,只沉浸在自己的愉悦里她这样做根本不是爱,爱一个人不该让对方痛苦。
「对不起,我错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苦,没想到我会给你这么大的压力。」映苓哽咽,心口像刀在割,痛到不能呼吸。「我知道了,我不会再为难你了我会要我爸将冠洋的股份转让给你,我也会跟你离婚对不起。」
话说到这儿,她再也忍不住心酸的呜咽声,右手掩住脸,挣扎着想下床。
「妳去哪里」他迅速拉回她,的嗓音竟像十分惊慌。
她低声啜泣。「我会搬离这里」
「妳哪里也不准去」他推倒她,俯下身,用自己的身躯将她囚在。「我绝对不允许妳离开我。」
「可是──」
「妳这傻瓜」他打断她,拇指抵住她苍白的唇。「为什么不跟我说不,其实妳跟我说过了,只是我不肯相信,笨的人是我,是我误会了妳,是我伤透妳的心,我该死,真该死」
他口口声声咒骂自己。
她愕然,迷蒙着眼瞧着他,不明所以。「晏铭,你为什么要这样诅咒自己你不要这样。」
他蓦地抬起眸,迎向她,她震惊地发现他眼眶全让红色的伤痛占领。
「映墁妳那时候一定很心碎,对吧」
「什么时候」她不解。
「真的。」两人强调地点头。「哥他真的很爱妳。」
映苓惘然,咀嚼着当年丈夫对自己用情之深,心弦轻轻地揪扯着。
钟家弟妹彷佛也看出她内心的震撼,交换一眼后,由钟弟低声开口。
「后来,哥出车祸的时候,我们一直追问他,女朋友为什么没来看他,他什么也不说,一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他一个人躲在病房里哭。」
映苓一震。「晏铭哭了」
「嗯。」钟弟意味深长地点头。「我哥很坚强,从小到大,我们没见过他掉一滴眼泪,那次是第一次。」
是为了她
映苓身子一晃,脸色刷白,不觉想起前几天钟晏铭刚得知当年真相时,是如何对着她眼眶泛红。
那天,他也哭了,也是她第一次见他掉泪。
如此说来,他两次落下男儿泪,都是因为她。
都是为了她
「那时候,我们两个都吓到了。」钟妹幽幽地接话。「我们以为他是怕双腿再也站不起来,拚命安慰他,后来他才告诉我们,你们俩分手了。」
「我们看得出来,哥很伤心,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虽然他没说你们为什么分手,但谁都猜得出提出分手的人一定不是他,是妳。」钟弟顿了顿,长叹一口气。「我们都以为,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妳背叛了他。」
「我没有」映苓惊慌地,本想继续辩解,却在触及钟家弟妹感伤的眼神时,将滚到唇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没什么好解释的,无论如何,当初她的确有错。
她深吸口气,眼眸变得迷蒙。「那时候晏铭他很痛苦吗做复健一定很辛苦吧都是我不好,我应该陪在他身边的,应该陪他一起做复健,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竟然背弃了他──」
「千万不要这样说」钟家弟妹见她自责,连忙阻止她。「嫂嫂,这不是妳的错,哥已经都跟我们说了,一切都是误会。」
「只是这场误会太大了。」钟妹补充一句。「竟然白白让你们分开了十年,唉。」她很不忍地叹息。
映苓眼睛一酸,却是微笑了。「其实我很庆幸老天还肯眷顾我。」她低声说:「能跟晏铭结婚,我真的很高兴。」
「嗯,我们也很高兴。」钟家弟妹也微笑了。「看得出来你们真的很相爱。」
「嫂嫂,我们把大哥交给妳喽」钟妹伸手握住映墁很诚恳地请求。「这一次,请妳一定不要离开他喔。」
钟弟在一旁频频点头,也接口说道:「从小,哥为了照顾我们,没过过几天快乐的日子,跟大嫂谈恋爱的那段时间,是他最幸福的时候,希望现在,妳也能让他跟那时候一样幸福──不,你们一定会比那时候更幸福的」
这番感性的言语差点没逼出映苓的眼泪,她红了眼眶,感激地望着钟家弟妹。
她看得出来,这两姊弟有多爱他们的兄长,也知道当两人说出这番话时,其实正代表了对她这个嫂嫂最真诚的认同。
「谢谢你们。」她哽咽地接下了钟家弟妹的托付。
这次,她一定会好好爱晏铭的,给他所有的关怀,与温柔。
这次,她一定不会再让他孤单──
相较于客厅里感性的对话,书房里,两个男人打量对方的目光却是纯粹理性的。
一进书房,卢爸招呼钟晏铭在沙发上坐下,倒了一杯威士忌给他。
「你想跟我说什么」卢爸开门见山地问,明知钟晏铭说要谈公事只是借口。「守于映苓的事吗」
「算是吧。」钟晏铭点头,啜了一口酒,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查过了,其实你们根本没跟林董事长借钱,对吧」炯炯的黑眸直视卢爸。
卢爸惊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卢家的事业根本没问题,说周转不灵是假的,其实这一切,都是你们跟老董精心安排的一场戏,对吧」
「这个嘛」面对女婿沈着的询问,卢爸情知瞒不过,只得苦笑了下,点头。「没错,都是我跟四海兄安排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吧。」卢爸不答反问。
钟晏铭眉头先是蹙着,片刻,才缓缓舒展。「你们是为了替我们制造重逢的机会。」他静静地推测。「因为怕我不肯跟映苓结婚,所以才故意让林董跟我提议,要我看在卢家百分之五的冠洋股份上,答应这桩婚事,另一方面,也让映苓以为是因为卢家欠了林董一笔钱,所以安排跟林董一心栽培的年轻人相亲,只是那个人刚好就是我。」
卢爸听了他的猜测,微微一笑。「你说的没错,事情就是这样。」
「可是我觉得奇怪。」钟晏铭直盯着卢爸,眼神锐利。「你们不是一直很讨厌我吗为什么要为我和映苓安排这个机会」
「因为我们知道错了。」卢爸黯然坦承。「自从知道映苓曾经为你自杀后,我们就一直很后悔,本来以为小孩子谈恋爱不会多认真的,没想到映苓对你用情那么深。」他顿了顿,叹息。「而且你也不是当初我们所想象的那种一无是处的小子,四海兄告诉我,这些年来你一直很认真跟在他身边做事,他很欣赏你。」
钟晏铭不语。
见他沉默,卢爸脸色微微一变,嗓音也不禁。「怎么你还是不肯原谅我跟映苓她妈吗」
钟晏铭。
「那是」
钟晏铭垂下眼,默默沉思,好半晌,他像是放弃了挣扎,坚定地望向卢爸。
「其实我的左耳有听力障碍。」
「什么」卢爸一愣。
「是当年在工地工作留下来的老毛病。」钟晏铭解释。「我本来以为会好的,没想到这两年愈来愈不灵光了,说不定哪天就会全聋。」
「怎么会这样」卢爸怅然。
钟晏铭深吸口气。「我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的耳朵真的听不见了,你们还愿意把自己的女儿交给我吗」
卢爸震了震,彷佛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寻思片刻,明白钟晏铭的用意后,不禁大为感动。
「你担心万一你听不见,我们怕映苓要照顾你,会过得不幸福」卢爸叹了一口气,注视钟晏铭的眼眸隐隐流露心疼。「你想太多了,晏铭,听力障碍只是小问题,重点是映苓爱你,她真的爱你很深。她等了你十年,好不容易能有机会再跟你在一起,我们做父母的,又怎么忍心拆散你们,让她再伤心一次」
钟晏铭没说话,卢爸看得出来,他还是很介意自己的听力有问题。
「你很爱映墁对吗」卢爸忽然问。
钟晏铭愣了愣,虽然没吭声,但忽然燃起火焰的眼眸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们看得出来,你很疼她。」卢爸温情地微笑。「映苓现在一定过得很幸福。」
「」
「听力的事你别担心,我相信映苓会陪着你度过难关的,只要她开心,我们做父母的就会高兴。」卢爸走过来,拍了拍女婿的肩。
钟晏铭抬起头,心神不定地望着头发半白的老人。
「对了,晏铭,有件事我想请求你。」
「什么事」他站起身。
「我在想,」卢爸停了两秒,表情有些窘迫。「你以后能叫我一声爸吗」
钟晏铭闻言,整个人僵住。
卢爸更加尴尬,吶吶地解释。「我知道是有些强人所难啦,毕竟当初要不是我设计拆散你跟映墁你们也不必受这么多年的苦,只是」
「爸,你别说了。」钟晏铭温声阻止。
「可是──」卢爸本来还想说什么,却猛然醒悟,掩不住震惊。「你刚刚叫我」
「爸。」钟晏铭低哑地再唤一声,表情跟卢爸一样,都是发窘。
「呵呵太好了、太好了」卢爸喜不自胜,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能一直喃喃地叫好。
钟晏铭看着激动不已的卢爸,情绪也不禁起伏,颇震撼,又有些说不出的感伤。
「来我们干一杯。」卢爸举杯。
钟晏铭也举杯跟他一碰,两人一饮而尽,交换一个会意的微笑。
多年来的愤懑、委屈、恼恨,尽泯于这一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