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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风云
落马驿是座三面邻水的小镇,向西六十里便是云林襌寺。由于地处汉州要冲,每日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镇子上客栈酒楼林立,十户人家里倒有五户靠此营生。除此之外,便多是一些渔民脚夫、商贩工匠,民风甚为淳朴。
日暮时分,镇南头的百年老店“知香居”渐渐热闹了起来,偌大的铺子里,三三两两的客人将桌子都占据了。
然而知香居廖掌柜看着生意上门,头顶却在冒汗。
这两日生意火爆得有些离谱,除去往常那些行走于落马驿之间的老主顾之外,不知怎地突然多出许多形形色色、来路不明的客人,这些人打扮怪异,言行放肆,出手更是阔绰,真不晓得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好在这些客人模样虽凶,只要伙计们小心伺候着,却少有在知香居内打砸闹事的,只每到晚间必三五成群的来此呼喝斗酒作乐,至夜半方散。不只知香居有此等怪事,落马驿的其他茶楼酒肆也一般无二。
但这些客人却无一在镇上宿夜,令那些经营客栈的老板眼红不已,竟生出选错生意开错店的感叹。
在靠近知香居大门口的两张桌子上,七八个怪模怪样的客人,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两名模样妖艳的女子,彼此肆无忌惮的拼酒划拳,高声谈笑,每半晌的工夫,便会让小二再加上一坛子烈酒。
靠窗的一桌只坐了两人,好似一对中年夫妇,背对着门口,让人瞧不清他们的相貌。
他们来得挺早,却只点了两三个素净的菜肴和一壶暖酒,徐徐啜饮少有言语,倒也自得其乐。
再过去靠柜台的两桌又是另一群客人,旁若无人的喧哗大笑,仿佛是在跟门口那拨人暗暗比拼嗓门大小。
当中的桌上,只坐了一个肥头大耳、满脸堆笑的和尚。这和尚不忌荤腥,叫了一整桌的大鱼大肉、野味河鲜,独自一人喝酒大嚼,好不快活。
最靠里的角落里,静静坐着三个汉子,身边放着圆圆尖尖的宽大斗笠,竟是一副渔民打扮。
这三人静坐不动,时不时的悄悄抬眼朝门外张望,桌子上的酒菜却一直动也未动。
另外四五桌的客人,倒都是一些老主顾,让廖掌柜瞧上去可顺眼安心多了。
忽然门口有一人声如洪钟,高声问道:“掌柜的,里面可还有空桌子?”一名身材魁梧的红袍老者黑发铁髯,威风凛凛站立当场。
身旁并肩立着的,是一个瘦小枯干的黑袍老道,面色漠然,双目精光内敛,不怒自威。
在二老身后,侍立着四五个弟子,道俗各半,却也是清一色的红黑装束,神精气足,背后负剑,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人物。
那红袍老者目光扫过厅里,瞧见门口的两桌人,鼻子里禁不住低低的哼了声,却也没说什么。
再看到当中那桌上坐着的和尚,目光中更是充满不屑,但想着此来云林实有要事在身,不便另生事端,只能强按捺下不悦之情。
这几人一进门,知香居中的客人反应又各不尽相同。
角落中那三个渔夫打扮的汉子将头低下,有意无意的侧转过脸去,靠窗的那对夫妇则是浑若不觉,依旧把酒小酌。
那和尚却哈哈一笑,停下杯箸说道:“淡怒真人,姬老爷子,您二位也到这落马驿来啦?莫非是为了丁小哥的事情?”
这红袍老者正是姬别天,他与淡怒真人闻知丁原犯下了杀害一愚大师的重罪,被幽禁在云林襌寺之中,择日便要公审处置,便立即从翠霞山赶来。
路经此地天色已晚,众人便打算在落马驿歇上一晚,明日一早再登门拜访云林襌寺。
不料,这镇子上蓦然间到处都是来自南荒漠北的魔门群豪,将各家酒肆茶楼挤得满满当当,一路寻来才找到了知香居。
姬别天进门时已看见门口的两桌人里,多半是昔日追随红袍老妖夜袭翠霞山的南荒高手。
如今红袍老妖已被年旃、丁原等人打得落荒而逃,南荒尊主的宝座已归年旃。不用说,眼前的这帮人定是奉了年旃之命,打算围攻云林襌寺救丁原的。
这些人嚣张惯了,在云林襌寺的眼皮底下居然依旧放浪形骸,不隐行踪,明摆着是不把天陆正道放在眼里。
姬别天生性火爆,疾恶如仇,要依着他的性子,本欲出手好生教训一通这群肆无忌惮的妖孽鼠辈。
可现下为着丁原之事,正魔两道各路人马,无数高手都风集云聚齐齐汇往云林,处处弥漫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此时动起手来横生枝节,势必惹出许多无谓的事端,所以此老才能睁只眼闭只眼权当不见。
况且,姬别天早就看到,除了南荒的这群人,另外两桌上坐着的人,竟来自漠北一脉。这群人里面有两个也算是他的老相识,去年幽明山庄一战中,更曾携手并肩闯关突围,都是漠北魔道有数的人物。
念在这分“交情”上,姬别天不愿多事也就罢了,却没曾想到,坐在当中一桌的那和尚,却恁的不识趣,满脸笑嘻嘻的上来搭讪攀交情。
假如姬别天和淡怒真人与这和尚果真有些渊源也就罢了,可惜偏偏对方是天陆九妖中最阴险狡诈、令人不齿的一位,连南荒群雄都敬而远之,同在一家酒肆也不愿与他同桌,更不肯与他搭话,何况是翠霞六仙中人。
姬别天鼻子里重重一哼,故作没听见,又叫了声:“掌柜的,可还有空桌子?”
冷不防门口一桌中有人冷冷笑道:“有没有空桌子自己不会长眼睛瞧么,扯着那么大嗓门,吵得人耳朵都快聋了,扫了我们兄弟的酒兴。翠霞六仙的架子可真大。”
姬别天眼中怒光一闪便要发作,却被身旁的淡怒真人一把按住胳膊,低声道:“姬师弟,莫要生事。”
对于这位铁面无私、低调干练的二师兄,姬别天颇多敬重,森寒的目光从那个出言不逊的中年文士脸上一扫而过,直如两把利剑穿进对方的眼睛。
那中年文士被姬别天盯的心头打了个突,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又不能服软,惟有故作不屑的低哼一声,却也不再恶语挑衅。
一个已忙的晕头转向的伙计赶忙迎上来道:“几位客官,对不住,这里的桌子已经全满了,要不小的去和那位大师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并成一桌?”
姬别天眉头大皱,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与唐森这种小人同桌,刚打算推辞谢绝,出门另找一家,却听见靠窗那妇人柔和的声音说道:“淡怒真人,姬仙友,若不嫌弃,何不妨请来同坐?”
淡怒真人拂尘一扫,凝目朝那桌望去,颔首一礼道:“水仙子,苏仙友,原来二位贤伉俪也到了。十余年前与二位翠霞一晤恍然如昨,却不知别来无恙否?”
知香居里立时起了一阵骚动,数十道目光齐齐朝靠窗的那桌瞧去,眼中且敬且畏,更掺杂着些许惊喜。
一干人都未曾料到,自己能有幸与苏真夫妇同在一间酒肆中喝酒,此次回去也可向旁人鼓吹一番。
更何况,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苏真夫妇与丁原渊源深厚,性情相投,这两人出现在此地,也必定是为了解救丁原脱困而来。
苏真乃百余年来威震天陆的魔道十大高手之一,一身修为震古铄今更兼精通奇门遁甲,足智多谋,七十余年前,仅凭一人之力便搅翻了天陆正魔两道。
而水轻盈出身三大圣地之一的南海天一阁,号称百年以来天一阁最杰出的嫡传弟子,与苏真的一段姻缘,早在正魔两道中传为佳话(虽说正道中多数人可不会这么想)。有这两人在此,救丁原脱困的把握无疑又会多上几分。
当下就听有人窃窃私语道:“这下好啦,连苏老魔和水仙子都来了云林,那些个臭和尚有得好果子吃啦!”
又有人道:“那可不是?想当年苏老魔两闯云林,金佛题字,把个云林襌寺折腾得,嘿嘿,就差跳脚骂娘了,这回我看云林的那些和尚怎么收场。”
这些人只小声嘀咕着,却没一个真上前向苏真夫妇打招呼。盖因苏真孤傲怪僻的脾气早为众人熟知,谁也不敢去自讨没趣。
水轻盈嫣然一笑,回答道:“难得真人尚记得十年前的旧事,而今回首确也不胜感慨。贵派于丁原的再造栽培之情,愚夫妇更是感同身受。”
淡怒真人微微一笑,在水轻盈对面落坐。
姬别天站在原地略略犹豫了片刻,就听见苏真已开口说道:“姬别天,久闻阁下海量,仙法修为上你赢不了苏某,不晓得在酒量上是否也同样逊色?”
姬别天心中诧异,他与苏真从来就没对上过眼,曾经为了丁原的事情更弄得如同仇敌,苏真断没有主动邀自己喝酒的道理。
他哪里晓得,苏真这么做,一为丁原当年师出翠霞,二为钦佩老道士的壮烈赴死,三更为与爱妻久别重逢不愿违拗了她的意愿,这才顺手给翠霞派一个面子。
姬别天怒眉一扬,大马金刀的在淡怒真人身旁坐下,叫道:“掌柜的,先上十坛好酒来!”
身后一班翠霞派的弟子,说出来也可算天陆数得上名号的人,但尊长在前均肃然侍立不发一语。
如此森严的门风,确可令旁人侧目,可春风化雨偏调教出丁原这么一个性格张扬、我行我素的弟子,也算异数。
姬别天换了个大碗公,也不多话,拍开酒坛封泥满满倒上,一口鲸吞碗底不留滴酒。
苏真淡淡一笑,也照样拍开一坛酒,依旧用他的小杯自饮自酌,看似不如姬别天豪气,可酒坛见底的速度却不遑多让。
须臾之间,两人的手又各自抓起了另一坛酒。
水轻盈见状嫣然一笑,轻声问道:“真人,此来云林可是为了丁小哥的事情?”
淡怒真人点头低声道:“不错,水仙子与苏仙友不也正为着此事么?”
水轻盈道:“愚夫妇确也是前来替丁小哥说情的,说什么轻盈也不敢相信他会杀了一愚大师。莫说丁小哥与一愚大师素昧平生,无仇无怨,即便以丁小哥为人来讲,他若要为难一愚大师,也一定会如前次那般光明正大的找上门去,干什么要使此背地偷袭的伎俩?”
淡怒真人不置可否,道:“丁原这孩子行事是太过嚣张了些,但本质却绝不会错。”
苏真一边与姬别天埋头拼酒,一边细听二人交谈,闻言不由冷哼道:“原来真人心中早就明白,那为何当年偏偏将丁原逐出了翠霞?”
淡怒真人摇头道:“这是淡言师弟生前的决定,其中苦心,贫道也不便妄言。”
水轻盈轻叹道:“可惜了淡言真人,一代翠霞宗师,最终竟落得如此下场。也难怪丁原那孩子会单枪匹马闯上云林,又在云梦大泽中险些杀了一执大师。”
苏真冷笑道:“丁原如今行事,哪里还有一点嚣张的样子?若换作老夫当年,不拆下云林襌寺半边围墙,又怎配得起”血性义气“四字?”
姬别天已两坛烈酒下肚,脸上通红一片,又拍开第三坛酒的封泥说道:“苏老魔,也不用你去拆云林襌寺的围墙了。你没看见这里坐的这些南荒、漠北的人,三两日内,云林襌寺必定会有一场血战,大可遂了阁下心愿。”
苏真不以为然道:“笑话,苏某快意恩仇,真要想找谁家的麻烦,又岂用借手他人?况且自从一心大师圆寂后,区区云林襌寺上千僧众,已无一人堪入苏某法眼!”
他这话淡淡说来,嗓音并不高,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虽是狂妄,却无人敢讥讽反驳,纵是脾气暴烈如姬别天者,也仅止低低哼了声。
水轻盈怕又引起争执,移转话题问道:“真人,您与姬仙友拜访云林,只怕也不是仅做旁听这样简单吧?”
淡怒真人回答道:“实不相瞒,贫道与姬师弟同样是为丁原说情而来。他虽然已被逐出翠霞门墙,但终究也是淡言师弟苦心造就的嫡传弟子,若就这样负上杀害一愚大师的罪名,被云林襌寺处决,于公于私,翠霞派皆不能坐视不理。”
水轻盈展颜道:“若能有贵派出面劝说保全丁小哥,自是再好不过。”
苏真却咦道:“姬别天,昔日在越秀山时,苏某曾亲眼见你要掌毙丁原,怎么今日又会亲赴云林为他求情?看来,明天的日头可是要打西边出来了。”
姬别天一掌拍得桌子上的杯盏碗碟都跳了几跳,低喝道:“苏老魔,当日越秀山上要掌毙丁原的确是老夫;今日要想救丁原脱困的,也还是老夫。前者因他罔顾纲常,触犯门规,后者是因老夫绝不相信,他会做出杀害一愚大师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况且幽明山庄一战,丁原于老夫父子皆有救助之恩,大丈夫恩怨分明,有何不对?你要是为了小儿女的事看着老夫不顺眼,尽可拔剑一战,姬某修为纵有不如,也不会有半点含糊。但拿这些不碱不淡的风凉话来挤兑老夫,休怪老夫不给情面!”
他满以为对方也会怒目相向乃至拍案而起,孰知苏真竟哈哈一笑,悠然举起酒杯道:“姬兄一番话,倒让苏某今日对阁下刮目相看。你我且尽此酒暂作一别,来日蓬莱仙会上,苏某再与姬兄把酒共饮!”
他仰头喝干杯中烈酒,面不改色飘然起身,从袖口里取了锭银子放下,说道:“盈妹,天色不早,咱们还是赶快上山,不要让云林襌寺的和尚以为苏某又捡着大黑天的来找他们麻烦。”
水轻盈浅浅含笑,跟着起身告辞道:“真人,姬仙友,后会有期。”
姬别天大是错愕,久闻苏真行事喜怒不定,来去无端,今日总算又见识了一回。
他微一皱眉问道:“师兄,咱们要不今日就跟在苏老魔夫妇身后上云林襌寺去?以苏真的性情,云林襌寺一不肯放人,双方必定会闹翻,不定又是场恶战。”
淡怒真人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但咱们走得稍晚些也是无妨。”
姬别天看看桌上的酒杯,立刻明白了淡怒真人的顾忌。
倘若翠霞派与苏真夫妇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抵达云林,又都是为丁原开脱说情而来,难免会惹人疑窦。
现下这种微妙当口上,一举一动都得小心谨慎些才好。
他无意之中一转眼,却发现不知何时唐森也已离开了知香居,一名伙计正在收拾桌上的杯盏狼藉。
打从门外又来了一拨人马,与苏真夫妇只是前后脚的工夫,为首一人满脸胡子,相貌粗豪,眼里一股子煞气。
他的左肩膀上似乎刚被人砍了一刀,伤得不轻,半干的血迹赫然染红身上黑衫。再看身后四五个同伴,也都是挂了点彩,却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剽悍神情。
淡怒真人垂首低眉,似是入定,却以传音入秘道:“姬师弟,这伙人是漠北戮情崖的高手,咱们不必理会。”
姬别天悄悄颔首表示明白,他心知师兄订下客栈后,又故意出入酒肆,绝非为了解馋之想,而是想借此机会暗中查探情势。
漠北戮情崖是当地数一数二的魔道大派,山主尤怨一身修为绝不逊色于正道七大剑派的顶尖高手,不想竟也来了云林。
那黑衫老者正是尤怨,他刚一跨进门,里面两桌的漠北群豪便纷纷起身拱手招呼道:“尤山主,原来你也来了!”
相比之下,靠门两桌坐着的南荒魔道高手神色就有些不自然。
当年尤怨未曾在戮情崖开山立宗时,也曾有数年游走于南荒各处,没少招惹大小麻烦,直到后来触怒了红袍老妖,遣出门下的别云五鼎追杀千里,才将尤怨赶到了漠北。就这个疙瘩一直未解,双方这么一碰面多少都有些不自然。
尤怨大步走进大堂,先是向漠北群豪拱手还礼,尔后大剌剌在唐森空出的桌子旁坐下,身后的部众也跟着落坐,便有人叫嚷着上菜上酒。
他自然也瞧见了翠霞派的一众高手,更认得姬大胡子。
去年幽明山庄一战,尤怨随古大先生身侧力闯重围,九死一生,委实挣下了不薄的名声,隐然已成一方霸主。
他刚一落坐,便听一个汉子粗声问道:“尤山主,昨个儿晚上见你还好好的,怎么一天的工夫就挂彩了?”
尤怨纵声大笑道:“这点小伤算个屁。老子刚才与云林襌寺的几个秃驴干了一架,虽说挨了一刀,可也废了他们三个,准保教这些窝囊废以后看见老子就滚得远远的。嘿嘿,这笔买卖做得值啦。”
姬别天听他话语粗俗狂妄,禁不住一皱眉头,猛灌了一碗烈酒。
那边的漠北魔道众人十有八九都鼓掌喝彩,纷纷道:“尤山主,您这下可为咱们漠北同道挣了脸面。那些云林襌寺的贼秃,平日里一个个趾高气扬,喳喳呼呼,真格的拼起命来,还得靠咱们兄弟。”
冷不丁的有人阴阳怪气的讥讽道:“尤山主果然了得,不说当年惶惶如丧家之犬逃离天南,单就今日对上云林襌寺几个不入流的小和尚,也能挨上一刀,还洋洋自得,这分金钟罩、铁布衫的皮厚把式,咱兄弟想学可也学不来。”
尤怨脸上煞气一腾,啪的拍案低吼道:“哪一个胆敢取笑你家爷爷,有种的给老子站出来!”
门口一桌懒洋洋的立起一人,满头卷曲的紫发分外扎目,斜眼撇嘴冷笑道:“尤怨尤大山主,一别五十多年,贵人健忘,竟连商某也不认得了么?”
尤怨一愣,想起约莫五十多年前自己横行南荒的时候,曾与双星堡商氏昆仲交恶,后来使毒废了老大商雄的一条胳膊,自己却被老二商杰打成重伤。也因此之故,其后别云五鼎联手追杀,尤怨负伤不敢硬撼,被迫远遁漠北。
他进门的工夫商杰正好背对着自己,一时也没在意,不料这时候突然跳将出来。
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这一撞上,顿时新怨旧仇一古脑的涌上心头,尤怨狰狞一笑,森然道:“老子当是哪只野猫在叫唤,却原来是双星堡的商老二,失敬失敬,不知令兄一向可好?”
商杰狞笑道:“尤怨,天幸让老子在此地遇见你,咱们五十年来的老帐正好算上一算!”
翻手取出一对日月飞轮,“铿锵”一击顿起沙哑难听的金石之声。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南荒与漠北的两路人马各有一二十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分成两拨,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淡怒真人与姬别天见大战尚未开打,这两路为着解救丁原的魔道人马,倒先内讧火并起来,当下一面暗中戒备,一面冷眼旁观。
尤怨身后一名汉子唾了口浓痰,破口大骂道:“你奶奶的,咱们兄弟拼死拼活跟云林襌寺的秃驴厮杀玩命。你们这帮兔崽子不帮忙也就罢了,还有脸坐在这儿说风凉话。今儿个老子不把你们一锅端了,便将”王“字倒过来写。”
南荒那便有人笑道:“阁下把”王“字倒过写却不知该念什么?莫非是乌龟的”龟“字么?”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那姓王的汉子黑脸涨得通红,怒吼一声:“兔崽子找死!”身形一纵,双手擎着对青铜鞭扑向对面。
忽然听见靠窗有人在双手鼓掌喝彩,银铃般的声音咯咯笑道:“好热闹啊,丁大哥还没救出来,南荒与漠北的虾兵蟹将们倒先干上了,本小姐有好戏看了!”
只见在窗台上,坐着一个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女娃儿,容颜娇俏,圆圆的大眼睛中却透着丝狡黠。她摸着自己两条乌黑的辫子,一双小脚悬在半空里来回晃荡。
那姓王的汉子身形在空中硬生生的刹住,朝左侧一折翻转落地,这手身法耍的颇是漂亮,引得漠北群豪一阵喝彩。
他瞠目望向说话的女娃儿,问道:“你是谁家的娃儿,居然也敢来消遣老子?”
女娃儿咯咯娇笑道:“大个子,瞧你长得五大三粗的,脑袋瓜却不好使。人家商老先生与尤山主要清算旧帐,又关你什么事情?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动不动就抄家伙拼命,不用云林襌寺的大师们伸个手指头,南荒漠北的几百号人自个儿先打趴下啦。
“到时候,被别人笑话还是小事,救不出丁大哥来,却看你们如何向年老祖与古大先生交代?”
尤怨外表粗豪,人其实不傻,听对方的话说得不无道理。
但这么多南荒漠北的成名人物,莫名其妙的被一个小女娃儿教训一通,面子上难免有些过不去。
他禁不住低声喝问道:“女娃儿,你到底是什么人,跑这里来做什么?要不说出点道理来,别怪老子先将你拿下!”
他的想法正是众人心头的疑问,一众高手都纷纷叱喝道:“快说,是谁教你跑这儿来捣乱的?”
那女娃儿突然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冲着角落里的一桌叫道:“羽大哥,有人要欺负冰儿,你还不快来帮忙?”
此言一出,知香居里就像炸开了锅,无数惊讶的目光都向着角落里那三个渔夫瞧去。
三人里一个瘦高个的中年人嘿然道:“女娃儿,你怎知羽少教主在此?”
这话不啻就是承认了,当今魔教教主羽罗仁也在知香居里,姬别天目光如电飞射向瘦高个身旁的那个身穿土布衣裳的敦实青年。
从背影上望去,果真与阿牛有七八分的相似,不由得心中暗道:“这小子果真来了!他既然出现在落马驿,魔教的四大护法、各坛高手也必定在这附近,这下云林襌寺可更热闹了。”
那少女自是农冰衣,她身如飞燕飘然飞纵到阿牛身边,低下头来笑嘻嘻的小声说道:“羽大哥,我晓得你在这里等的是谁。”
阿牛被人点破,无可奈何转头沉声问道:“姑娘当真晓得?”
他这一侧脸,姬别天不禁又是一愣。
原来阿牛的脸显然是被高人易容乔装过,若非被这小姑娘说破,自己功透双目仔细打量,断难发现丝毫破绽。
他却不知阿牛行前为避免麻烦,特意求布衣大师静心改扮,脸上容貌已是大变,不然自己也不会到如今才醒觉。
农冰衣得意洋洋的用传音入秘之功说道:“本姑娘当然知道,你要等的人,不就是盛年盛大哥么?”
阿牛刚想答话,远远传来一连串滚雷般的闷响在夜空里炸开,几朵殷红如血的烟花,刹那间照耀得半边夜色一片赤光。
尤怨精神一振,叫道:“是古大先生的”铁血令“!总算等到动手的一天了,他奶奶的,老子都快憋坏啦。”
漠北一众二十多人群起鼓噪,那样子全不似稍后就有一场生死搏杀,反倒像是要去赶赴一场盛宴般。
淡怒真人遽然起身,低喝道:“我们走!”看也不看兴奋鼓噪的漠北魔道高手,迳自出门,姬别天等人心知事态紧急,随在淡怒真人身后鱼贯而出。
忽听见背后阿牛叫道:“淡怒师叔,姬师叔!”
姬别天停住脚步,站在门口回过头来道:“羽少教主,莫非你想留下我们?”
阿牛见姬别天误会,急忙摇手道:“弟子不敢,弟子只是想着向两位师叔问安。”
姬别天凝视阿牛,心里突然浮现起淡言真人的面容。两人同门百多年,因着性格见解诸多不同,极少有往来。在姬别天心底,对于自己的这位师兄甚至常有些芥蒂。
但真到老道士走时,他才醒悟到,自己对淡言真人的敬重之心,绝不下于其他任何人。当日眼睁睁看着老道士元神出窍,孤身突围,姬别天心如刀绞,不忍卒睹。
说到底,对于老道士舍生取义、拼死救护阿牛之举,姬别天尽管仍有些不以为然,但也不能不由衷钦佩淡言真人的血性豪情。
他见阿牛语态恭敬,一如往昔在翠霞山时,不由得心头一软,面色缓和下来,叹口气道:“阿牛,你如今已是魔教教主,再不是翠霞弟子。师叔这称谓今后还是免了罢,免得让人笑话。”
阿牛低头哑声道:“姬师叔——弟子出身翠霞,深受师门重恩,不管再过多少年,也绝不敢相忘!”
姬别天嗓子眼里有些堵得难受,想到若非阿牛身世特殊,为正道不容,又何至于师徒两人落到今日境地!
他沉默半晌,忽觉肩膀上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住,却是淡怒真人回转过来,淡怒向阿牛微一点头说道:“阿牛,我们需得马上赶赴云林解救丁原。来日方长,你好自为之,不要辜负了令师的一片苦心。”说罢携起姬别天纵身飘飞而去。
阿牛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怔怔坐回原先的椅子里。
那边尤怨恶狠狠盯着商杰,冷然道:“商老二,古大先生召集咱们兄弟杀奔云林救出丁小哥,老子这就要去了。咱们的老帐不妨暂缓一缓。但教老子今夜不死,明天午时落马驿西十里长亭,你我不死不休!”
商杰一竖大拇指,哈哈笑道:“尤怨,有种!看在你我这次都为解救丁原的分上,商某今夜便不再为难你。咱们一言为定,商某明日哪怕只剩下一条腿,跳着也会去十里亭赴约!”
尤怨点点头,仰天一记长啸直如狼嗥震野,阔步走出知香居。二十多名漠北魔道高手齐齐鼓噪,转瞬消失在渐黑的天色中。
商杰朝着阿牛身旁端坐的两个汉子观量了一眼,抱拳道:“请恕商某眼拙,两位可是别云五鼎中的顾兄、辽兄?”
那瘦高个正是顾智,闻言起身回应道:“商兄,顾某如今不过是羽少教主的贴身长随,别云五鼎早已烟消云散,不值再提了。”
商杰又向阿牛礼道:“羽少教主,昔日别云山遮日崖一战,商某虽曾追随雷公夫妇杀上云酿天府,却无缘得见少教主一面。不想今日有幸,在此相遇。”
阿牛忙还礼道:“商二哥客气了,难得诸位如此热心前来救助丁小哥。若要说谢,也该是阿牛先谢过大伙儿才对。”
南荒群雄见阿牛偌大的声名地位,依旧谦逊有礼,无不大喜,来自飞岩山的罗权高声叫道:“羽少教主尽管放心,咱们兄弟今夜定将丁原救出来,说什么也不会让这份美差叫漠北的人马独抢了去!”
阿牛见群情激愤,忍不住暗自苦笑道:“这下可真糟糕了。丁小哥被云林襌寺软禁,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但从眼前情形来看,漠北、南荒的人分明是要找云林襌寺拼命,今夜一场血战势不能免。不管哪一方能赢,也是落得两败俱伤的结果。
“况且这些人生性桀骜难驯,一旦杀出真火在云林襌寺中打砸一番,千年古刹只怕难以保全。”
他有心劝说众人冷静下来,切勿妄动干戈。但自知除非用强,不然这些魔道高手又岂会善罢甘休,甘心听命于己?
就算拦下了这里的十几个人,在云林襌寺四周尚不知聚集了多少一心要救出丁原的各路人马,自己又能拦住几个?
为今之计,惟有尽快找到盛年,想个法子稳住年旃与古大先生等领头之人,而后再设法救出丁原,将这场浩劫消弭于无形。
一念至此,阿牛问道:“诸位,不知年旃年老祖现在何处?”
商杰答道:“年老祖的行踪,只有雷公夫妇几个人知道。不过今夜咱们南荒各路门派的高手,都要在云林襌寺后山的”大悲峰“会合,想来老祖也会现身。羽少教主若想见他老人家,不妨稍后随商某同行。”
阿牛摇摇头,道:“在下已经约了位朋友在此会面,一时半会儿恐怕走不开。若赶得及,在下自会到大悲峰与年老祖一见。”
商杰老于世故,当下并不追问阿牛到底是在等谁,颔首道:“羽少教主,天色已经不早,咱们兄弟也该出发了,你我后会有期!”
阿牛朝着众人一拱手道:“诸位保重,后会有期!”
众人又向顾智、辽锋招呼了一声,呼啦一阵风般走了个干干净净。这知香居中原来的几桌老主顾,也早被先前的阵仗吓跑了,一下子居然只剩下了阿牛三人和后来的农冰衣。
望着一屋子的狼藉,廖掌柜擦擦额头上的汗,真是有苦说不出,要再这么折腾几天,往后这镇子上的生意就难做了。好在今天苏真留下的那锭银子够大,总算没让自己白忙活一场。
农冰衣笑语盈盈的道:“羽大哥,瞧你的模样也比冰儿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是堂堂的魔教教主啦。那些个南荒魔道的高手,不听冰儿的话,可都对你礼敬有加呢,教冰儿好生羡慕你哦!”
阿牛听这小姑娘嘴上甜得跟抹了蜜糖一样,大哥长大哥短的,似乎与自己早已熟悉非常,心中暗暗奇怪,笑一笑道:“他们多半是看在年老祖与丁小哥的面上,才会对我如此客气。姑娘,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等候盛师兄?”
农冰衣狡黠一笑道:“当然是盛大哥让我来找你的。知香居近日人多嘴杂,因此他叫我引你到别处僻静的地方会面,就请羽大哥多走两步路啦。”
阿牛一喜,说道:“原来姑娘是盛师兄的朋友,那便劳烦你替我们引路了。”
顾智急忙低声道:“少教主,这女娃儿来路不明,咱们可要提防有诈。”
农冰衣耳朵尖,听得清清楚楚,小嘴一撇哼道:“我还怕你来路不明呢。羽大哥,你若信得过冰儿,就跟冰儿来,否则今夜见不着盛大哥,可不怪我。”说着飘身出了大门。
阿牛心想,自己与盛年约定在知香居会面,原是极为隐秘的事情,仅有少数几个亲密的知情人知道。
这女娃儿突然出现,虽然当众挑破自己的来历,的确有些稀奇古怪,但她出言阻止南荒、漠北两拨人马械斗,对自己似乎也并无恶意。
他见农冰衣头也不回的去远,赶忙从袖口里取了锭银子,也管不了多重稳稳甩在桌上。
不见他身形如何飘动,一晃眼的工夫就追到了农冰衣身旁说道:“冰儿姑娘,你不要生气,在下绝没有信不过你的意思。只是这两日云林襌寺内外鱼龙混杂,顾兄他行事小心谨慎也无不妥,还请姑娘见谅。”
农冰衣脚下不停,一路朝西行去,口中咯咯轻笑道:“若非冰儿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同是紫竹轩弟子,你们三个人的性情差异竟是这么大。羽大哥,我猜你应该最像令师生前的脾气吧?难怪他那样疼爱你,一定要把你从云林襌寺手里保全下来。”
阿牛勉强微笑道:“我和丁小哥、盛师兄的性情确实各自相差甚远,但师父他老人家对我们三个的疼爱恩情,同样不分浅薄,恩深如海。冰儿姑娘,听你的口气,好像也曾见过丁小哥?”
农冰衣甩甩小辫子得意的道:“我当然见过他,丁大哥的伤,还是冰儿一手替他医治的呢。”
两人说着话的工夫,已经出了镇子,野外山峦跌宕,满目荒凉。偏偏今夜阴霾密布,眼见就是一场暴雨,枯枝随风摇荡更添几分凄清。
顾智、辽锋跟在阿牛身后五六步远暗暗提防,但看小姑娘巧笑嫣然,大大方方的与阿牛聊天说笑,全不像有鬼的样子,渐渐也放下心来。
转过一道小山坡,落马驿已消隐在浓重的黑夜里。农冰衣一指前方依稀可见的一座小山峦道:“再走三十多里,在山脚下便会有一座寺庙。那庙里的主持跟盛大哥很熟,盛大哥和几位朋友如今都暂时住在那里。”
阿牛恍然道:“怪不得盛师兄神龙见首不见尾,原来是藏身在寺院之内。”
想那南荒、漠北的群豪对云林襌寺剑拔弩张之下,恨屋及乌,自然也捎带上了附近的所有寺院。
而云林襌寺方面,更不会想到盛年等人竟敢反其道而行之,堂而皇之的入住庙宇,反令其成了一处绝妙的隐身之处。
他想到这里,突然没来由的心底警兆升起,仿佛有一股极不舒服的煞气,若有若无的从身后涌来。
阿牛这一年多来迭遇惊变,就算是再懵懂无知的少年,而今也在这惊涛骇浪里被锤炼成钢。
他心知自己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强敌,对方一路暗中跟随,不露端倪,修为之高可见一斑。
一转念不由悄悄又望了眼农冰衣,小姑娘依旧笑嘻嘻的满脸天真,丝毫不觉巨大的危险来临。
阿牛脸上一热,心道:“这人多半是冲我来的,冰儿姑娘应该不知情才对。不然,这小姑娘的神色也不可能始终如此从容不迫。”
想到这里,他不动声色走下山坡,眼前一马平川尽是荒芜的野地。
农冰衣说道:“羽大哥,这附近已没什么人啦,咱们不如御风而行,也好早点赶到。”
阿牛微微一笑,回过身子眺望背后的山坡,朗声说道:“哪位高人一路跟随在下至此,可否现身一会?”
顾智、辽锋双双一凛,闪身到阿牛两侧护翼,四道目光夹杂着农冰衣好奇的视线,朝着山坡顶上望去。
其时天已全黑,山风骤紧,云层低低翻滚。但阿牛等人皆身负上乘修为,于黑夜里依旧能看清楚远处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
半空里传来一串喈喈阴森长笑,犹如夜枭般催人魂魄,冷冷说道:“羽少教主,你没想到会在此地撞见老夫吧?”
顾智、辽锋面色煞白,异口同声颤声叫道:“红袍老妖!”
山坡上血红色的身影一晃,红袍老妖倨傲冷漠的身形,飘然浮动在呼啸而过的山风之中。
他一双眼睛似合似睁,罩定阿牛,就如同一头饥饿的猎豹,虎视眈眈的窥觑着自己的猎物。
半年多前,云酿天府一战中,年旃、丁原、阿牛三大顶尖高手联手杀上别云山遮日崖,顾智、辽锋因不忿红袍老妖对两人弃之如履,临阵倒戈,领着众人通过秘道找到红袍老妖的藏身之处。
其后红袍老妖连破两道分身,被逼得元神出窍才险死还生,侥幸脱逃。他不敢在南荒继续逗留,远遁西域苦心修炼以求恢复元气。
经过一段时日的闭关,红袍老妖的伤势初愈,但要想重振昔日雄风谈何容易,心下禁不住对丁原等人恨之入骨。
他知蓬莱仙会会期渐近,丁原、阿牛、年旃等人必定在仙会上现身,于是悄然离开西域伺机寻报大仇。
哪知没多久便听到有传言说,丁原因暗算云林四大神僧之一的一愚大师,已被软禁。
红袍老妖心头不禁大喜过望,也向云林襌寺赶来。他当然不是来救丁原,而是想浑水摸鱼,找丁原等人的晦气,报仇雪恨。
若是能借着正道各派的手,将丁原、年旃乃至阿牛都一网打尽,那就是再妙不过的事情。
所谓无巧不成书,红袍老妖缀着商杰等人来到落马驿,本是为查探年旃行踪,未料竟意外发现阿牛也在此地。他当机立断,暂且舍弃商杰等人,追在阿牛身后出了镇子。
此时阿牛见红袍老妖现身,心中一沉,他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参悟星图颇多心得,但终究时日尚浅,难以与红袍老妖相较,一旦动手过招,一时半会儿兴许无碍,可再往下就不好说了。
当下他低声说道:“辽兄,顾兄,我在这里先将红袍老妖挡下,你们两位速护送冰儿姑娘离去,请盛师兄前来援手。”
农冰衣人小胆大,明知是红袍老妖居然也毫不害怕,一仰小脸哼道:“羽大哥,我不走,冰儿要与你联手跟那老妖斗上一斗!”
顾智、辽锋听阿牛舍身挡难,却教自己先走,联想到红袍老妖当初丝毫不将两人性命放在心上,品性高下顿时立判。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彼此已有默契,齐声道:“我们兄弟愿与少教主同生共死!”
阿牛一急,需知顶尖高手相争,绝非简单的人数罗列。如阿牛与红袍老妖这样的修为,一旦动起手来,当真是泼水难进,功力稍差者莫说帮忙,就是站在旁边也十分危险,一不留神即为溢出的罡风剑气所伤。
顾智、辽锋的修为虽是不弱,奈何比起自己尚有一段距离,就更莫说与红袍老妖相提并论了。
至于农冰衣,那只能当是初生牛犊,童言无忌。红袍老妖就算只吹口气,也能让这小姑娘大吃苦头。
他还想再劝说三人及早抽身离去,山坡上红袍老妖的身形宛如一羽硕大的红色蝙蝠,飘飘荡荡飞落到阿牛跟前,漠然说道:“好得很,老夫便做一回善人,将你们四个一起送进阴曹地府,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阿牛叹了口气,瞥了眼一脸无畏的农冰衣,心想这下当真是谁也走不成了。红袍老妖的修为何等厉害,气势一发之下,已将四人的所有逃遁线路封杀,若非阿牛以一身功力相抗,农冰衣是否能安然站在这儿都是个问题。
顾智、辽锋尽管已下定誓死一拼的决心,然而毕竟近百年来都活在红袍老妖的淫威之下,在内心深处早埋藏下无比的恐惧,更熟知其手段残忍阴狠当世少有,情不自禁的从手心里冒出一层冷汗。
这么一来,仗还没开打,两人的心志已无形折损一半,更加难以抗衡红袍老妖森然如电的眼神与排山倒海的煞气。
阿牛见状急忙纵声一啸,啸音重重敲在顾智、辽锋的心坎上好似晨钟暮鼓,遽然一醒,赶紧暗提真气全身戒备。
阿牛不卑不亢抱拳一礼道:“阁下若想报仇雪恨,只管冲着晚辈来就是,却与旁人无关!”
红袍老妖喈喈沉声阴笑道:“羽少教主,你何时曾听说老夫手下放走过一个活人?你若识趣,便发下毒誓从此效忠老夫,或可留尔等一命。否则的话,正可将你几人的精血吸尽,修补老夫的真元。”
农冰衣玉指在面颊上一刮,脆声啐道:“老妖怪,不知羞耻。你活了这么大岁数,却来欺负羽大哥和我这样的小孩儿,又算什么本事?要是你果真有种,不妨从云林襌寺里救出丁大哥来,再和他真刀真枪打上一场,瞧瞧到底是谁厉害?”
红袍老妖被农冰衣伶牙俐齿骂得怒极反笑,嘿然道:“女娃儿,老夫不将你人皮剥下做成画纸,就枉称魔道十大高手!”
黑压压的天空里“轰隆”一声,瓢泼大雨夹杂着鼓啸的山风倾盆洒落。
雷声一响,顾智、辽锋心有灵犀,齐声喝道:“少教主,快走!”双双抽出魔剑,光华闪烁舍命扑向红袍老妖。
红袍老妖随身的兵刃赤魄鞭已毁在年旃手上,短短几个月里也无法炼化出称手的兵器,索性就赤手空拳,仰仗着绝强的功力呼呼轰出两道狂飙,一时红雾滔天,罡风跌宕,将顾智、辽锋硬生生的震退。
他嘴角闪过一缕冰冷的笑容,低声叱喝道:“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夫第一个容不下的就是你们!”
手指上的三光封神戒光华暴涨,腾起一团浓烈绿岚,其中隐约现出一座嶙峋险峰,黑石裸露,遮蔽天幕,轰然压向众人头顶。
阿牛双掌一错,身如黄鹤冲天而起,迎上黑压压砸落的黑色险峰,幻化出层层掌影劈落在山岩之上,爆出一串串耀眼电光。
那黑色的山峦急剧分解,一层层的剥落消散,弹指间支离破碎,分崩离析。这正是阿牛悟自天道下卷第一幅星图中的“生生不息”掌。专以巧打拙,以虚击实,堪堪化解了红袍老妖极厉害的一手妖术。
奈何倘若红袍老妖技仅于此,又焉能独尊天南近百年?
他不待阿牛稍有喘息,身躯鬼魅似的欺近,从顾智、辽锋双剑之中一闪而过,右掌烈如奔雷,挟起漫天雨珠直捣阿牛心口。
农冰衣被阿牛掩在身后,手里紧紧攥着短剑“慧心”,急忙张口惊呼,想提醒阿牛闪避。
可刚一开口,一股沛然寒风汩汩灌入,压得她胸口窒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更不用说纵身出招替阿牛挡下这拳。
眼瞧着红袍老妖崩云穿石的一掌就要印在阿牛胸膛上,农冰衣猛觉小蛮腰一紧,被阿牛揽臂抱起,娇躯有如腾云驾雾,倏忽来去,自激荡的掌风中好似游鱼般滑出,稳稳飘落在三丈开外。
阿牛借着“十三虚无”身法脱颖而出,大是出乎红袍老妖的意料之外。乘这电光石火的间隙,沉金古剑弹鞘镝鸣,风驰电掣劈出,已然转守为攻斩向对方的头顶。
红袍老妖低咦一声,左袖飞瀑般舒展,化作一团红云席卷沉金古剑。阿牛清楚,单较功力修为,自己无疑仍逊色对方半筹,硬撼之下难免吃亏,惟有凭借招式变化与其周旋,始得一线生机。
他手腕旋即翻转,改劈为挑,剑势随之变得轻盈如行云流水,灵动自如,却是一式翠霞派的“高山流水”。
这式剑招,阿牛私下里不晓得曾经苦练了多少寒暑,早就达到了信手拈来,随心所欲的地步。
加之于天道星图领悟的日益深入,更在招式中化入了自己体悟到的精髓剑意,一剑挑出飘逸脱俗的仙韵随之挥洒。
红袍老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寻思道:“难怪魔教那么多的高手,竟会甘心情愿奉这个小娃儿为尊。除了看在他死鬼老爹羽翼浓的分上,这小子的修为的确也有独到之处。仅凭招式变化,老夫多半还胜不过他!”
当下他气贯飞袖,将原该柔软如絮的衣袖炼得坚逾金石,“砰”的接下阿牛一剑,借势朝后上方翻飞而起,让过背后顾智、辽锋袭来的双剑。
阿牛虎口微麻,也不得不钦佩红袍老妖深厚绝伦的功力,忽然间想起自已左手还环抱着农冰衣,赶忙“啊”了声放开了她,说道:“冰儿姑娘,对不住。”
农冰衣却是神情沮丧,原先想着能相助阿牛击退红袍老妖,可真一开打,自己不仅帮不上任何的忙,反而成了人家的累赘。看来,爷爷教训的不错,行走天陆光凭一点小聪明,尚远远不够。
红袍老妖接连三个照面无功而返,凶性顿起,他也顾不得是否会牵动旧伤,丹田聚起九成的魔气,全身光雾蒸腾,煞气盈天,立意要将阿牛毙于掌下,好一泄当日之恨。
五个人在这荒郊野外,激斗成一团,转眼就是三十余回合。
头顶之上黑云压顶,雷声滚滚,周遭风雨大作,草木皆兵,掩盖去众人的喘息呼喝,惟有一簇簇亮丽的剑华在黑暗里飞舞缭绕,迎风怒绽。
红袍老妖十成攻势里,有七八成都冲着阿牛,随着两人渐渐将功力提升到极致,顾智、辽锋已经难以插手,只能在周边游动以起牵制作用,偶尔劈出一两剑,也是给漫天的罡风激偏,反震得自己胸口窒息难忍。
农冰衣的模样看起来就有点滑稽了,小姑娘被红袍老妖与阿牛激荡出的剑气掌风逼到五六丈外,才堪堪能够站稳,手中短剑要好费力的握住,才不被激得脱手而去。
她有心故技重施,利用有气无力散迷倒红袍老妖,无奈方圆数丈之内密不透风,以她那分绵薄的真气修为,又怎能够将药粉洒入?
心有余力不足下,只好眼巴巴的盯着圈中的打斗,可时间一久仅看见几团光影盘旋交错,连阿牛与红袍老妖的身影也分辨不出,眼睛一阵发花,头也被转昏了。
红袍老妖凭恃绝强的修为,逐渐占据了上风,排山倒海的攻势直压得阿牛透不过气来。但阿牛心志坚强,根基扎实,尽管暂居下风却也并不慌乱,依靠着招式身法的变化不慌不忙的与之周旋,不露半点破绽。
弹指又过了二十余招,阿牛剑式蓦然一变,施展出“周而复始”,沉金古剑不断划出浑圆弧线,一道道弧光首尾相连,丝丝入扣筑成铜墙铁壁,只守不攻顿时稳如磐石,一任红袍老妖如何狂攻猛打,硬是挺立不倒。
红袍老妖生出焦急之念,毕竟眼下的云林襌寺方圆百多里内,正魔两道的高手风云际会,卧虎藏龙。
万一夜长梦多,半路里杀出谁来,令其功亏一篑,岂不晦气?然而阿牛的这手不知名剑式严丝合缝,急切之间又无法破去,着实棘手。
他心念一转,有了主意,忽然使了个假身撤出圈外,淩空扑向农冰衣。阿牛一惊,不假思索的撤去剑式,使出“时”字诀,纵剑跟进。
红袍老妖见计谋得逞,心底暗喜,立刻改弦易辙,反避开阿牛不攻,专盯着农冰衣、顾智、辽锋三人下手。他身形诡异,掌法如神,殊难把握,阿牛转眼陷入被动,只能见招拆招全力救助三人。
难分难解间,顾智、辽锋先后一声闷哼,手捂伤口飞跌出圈外。两人均已被红袍老妖指力淩空飞弹击中身体,虽非要害之处,但魔气破体而入令人难受无比,顷刻委顿在地失去再战之力。
这下阿牛更加难以应付,他既要护着农冰衣,又不得不时刻防范红袍老妖对自己神出鬼没的袭击,疲于奔命,苦不堪言。
红袍老妖越打越顺手,绕到农冰衣身侧探爪抓落。阿牛急忙横身遮拦,沉金古剑一式“投鞭断流”切向对方胳膊。
岂知红袍老妖早算定阿牛会有此举,沉金古剑方自一动,他的左爪虚空里画了小半个圈避开剑势,并立如刀劈向阿牛脖子。阿牛右手剑招用老,不及回防,左手惟有施展出“生生不息”掌封架。
红袍老妖哈哈一笑,右掌中宫直入,荡开重重关山,轰向阿牛胸膛。
阿牛此刻掌剑齐出,惟一的办法,便是利用十三虚无的绝世身法趋避。但他身后的农冰衣尚来不及移转,自己一旦让开,小姑娘立时就会形销魂散,丧命当场。
危急关头,他的脑海中反倒一片空明,诸般星图奥义纷沓而来。阿牛深吸一口气,身躯努力右侧,全身肌肉松弛到极致,更将丹田真气尽数散去。此刻他体内就如同一座空城,全不设防。
“砰”的一声,红袍老妖的右掌结结实实击在阿牛左肩膀上,却惊骇的发现,自己浑厚无伦的掌力,就似泥牛入海,全不见了踪影。
假如说他这一掌宛如洪水决堤,阿牛的身体便仿佛干涸无垠的河床,稳稳当当的容纳下了席卷而来的汹涌波涛。
其中的奥妙玄机,非局内之外亲身体验,万难以言语道之。
阿牛右臂揽住农冰衣,顺着掌势翩飞出五六丈远,嘴角溢出一缕鲜血,闷哼道:“好掌力!”
他尽管用天道星图第六幅画卷中的“有容乃大”,硬吃下红袍老妖一掌,将对方刚猛阴狠的掌劲,尽数纳入体内溶解,但毕竟对手非同等闲,破入体内的魔气奔腾窜跃,仍旧震得他眼前发黑。
红袍老妖的眼光何等毒辣,一见阿牛已受了内伤,更不给他半刻喘息机会,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一波高过一波,直将阿牛吞没。
偏偏阿牛放心不下农冰衣,左手环抱着她仅凭沉金古剑苦苦周旋,身形已渐显迟缓之势。
顾智、辽锋坐在地上,浑身酸软欲振乏力,两人心头就像被火点着似的焦灼无比。情知若非阿牛为了维护自己与农冰衣,莫说不会有眼下的被动难堪,尽早抽身而退也非痴人说梦。
但现在阿牛身负内伤,气势已被对方全盘压制,再想脱身谈何容易!
顾智睚眦欲裂,狠狠一捶地道:“红袍老妖,老子与你拼了!”说着话便想祭出元神,舍命救出阿牛。
红袍老妖脸上厉色更浓,左掌斩开沉金古剑,右手五指戟张抓向阿牛肩头。
阿牛猛一咬牙,奋起全身真气将农冰衣抛飞到十数丈外,高声叫道:“快走!”肩头一疼已被红袍老妖掐住。
红袍老妖一喜,运起“吸精吮髓大法”破入阿牛体内,就想攫夺对方一身浑厚的真元精血据为己有。阿牛明知就里,却将计就计,借此纠缠住红袍老妖,好争取时间教农冰衣等人逃脱。
农冰衣人在空中,热泪盈眶,悲声叫道:“羽大哥——”
“轰隆”一道电光劈开浓黑的夜幕,刹那闪光里一束红色的剑华横空出世,掠过风雨无数,幻化作长虹贯日直刺红袍老妖背心。
红袍老妖虽没有回头,但已能清晰感应到身后破空而来的淩厉剑势恢弘浩瀚,气势磅礴。
他心中一凛道:“莫非是丁原那小子来了?”
可旋即红袍老妖就明白自己猜错了,若换作丁原的雪原仙剑,只怕要再淩厉沉稳上半分。
可毋庸遑论,背后来人的修为已臻顶尖。
他不敢怠慢,只得不甘心的松开右爪,翻飞而起腾在空中俯身下望。
红色剑华收敛之处,一位明眸皓齿、雪肤红衣的妙龄少女蹁跹俏立,肩膀上还稳当当的停着一只七彩鹦鹉。
阿牛绝处逢生,愕然相望,待看清楚来人时情不自禁的惊喜道:“雪儿姑娘!”
姬雪雁手抚雪朱仙剑,红衣翩翩,娇姿嫣态,比之往昔更增添一份出尘飘逸之姿。闻听阿牛招呼,她浅浅展颜微笑,譬如风中牡丹,欲笑还颦。
农冰衣初见姬雪雁,更是升起一种艳羡仰慕的感觉,暗自惊叹道:“这位姐姐生得好美,不知是哪里的仙子谪落尘间?”
红袍老妖功败垂成,又怒又惊,低喝道:“女娃儿,你是哪家门下弟子,竟敢与老夫做对,莫非嫌小命活得太长了?”
姬雪雁玉手合十,躬身一礼道:“晚辈东海飘渺峰灵空庵门下弟子静斋,适才急于救人,背后出剑多有唐突,请施主见谅。”
红袍老妖哪有心思管灵空庵何时出了如此厉害的一个年轻弟子,只是灵空庵门下皆是出了家的尼姑,这小妮子虽自称法号静斋,但一身装束却与俗世女子无异,也不晓得这当中有什么蹊跷。
他嘿嘿干笑道:“你既是出家之人,就该青灯古佛,跳出尘世,却为何多管闲事,跟老夫作对?惹恼了老夫,即便是九真师太亲至,也一样救不了你的小命!”
姬雪雁尚未开口作答,彩儿已经迫不及待的拍着翅膀叫道:“羞啊,羞啊,老怪物大言不惭。”
红袍老妖眼睛乍然一睁,凶光毕现。
阿牛赶紧挡在姬雪雁身前低声道:“雪儿姑娘,千万不要大意,这老怪是魔道十大高手中的红袍老妖!”
姬雪雁久居东海,又因仙灵朱果火毒沉睡半载多,于世事颇多隔膜,忍不住暗自惊讶道:“这红袍老妖向来僻居天南,怎么又和阿牛结仇相向了?”
她也无暇细想,抱剑说道:“原来是红袍前辈,恕静斋眼拙了。只是这位阿牛小哥,乃静斋故旧,还望前辈高抬贵手,网开一面。不然静斋虽自知修为远不如前辈,也惟有勉力一战,以全故旧之谊。”
红袍老妖心中暗恨,奈何一个阿牛已经棘手,倘若再加上一个修为不弱的姬雪雁,二人联手之下,自己短时间内未必有制胜之机。刚才阿牛纵声长啸,万一啸声又引来其他帮手,到时候倒楣的可就变成了自己。
一通权衡思量后,他强自按捺下怨毒之情,故作无事的哈哈一笑,道:“也罢,今晚老夫便看在灵空庵的面上,姑且饶过你们几个小辈。但下次若再撞在老夫手中,可休怪我翻脸无情。”
话音落罢,人如鬼魅飘忽百丈,弹指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阿牛大松了口气,直有精疲力竭之感,假如姬雪雁晚到片刻,自己多半就成了红袍老妖的盘中盛宴。
他收起沉金古剑,先望向顾智、辽锋问道:“两位元身上的伤势要紧吗,可需要在下渡气医治?”
顾智、辽锋明白阿牛此时本身已在强力支撑,哪里还肯耗费他的真元,急忙摇头道:“多谢少教主关怀,属下这点小伤并不碍事。”
农冰衣总算等到了大显身手的机会,焉肯错过?她兴高采烈的奔到顾辽身前,说道:“让本姑娘来替你们诊治,保管药到病除!”
顾智犹疑道:“冰儿姑娘,你当真学过医?”
农冰衣骄傲抬头挺胸道:“我爷爷便是天陆第一神医农百草,你们这点小伤对本姑娘来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这边农冰衣开始大吹她的神医手段,听得顾智和辽锋两人又是佩服又是怀疑,那边阿牛欣喜问道:“雪儿姑娘,你怎么会突然来了这里?”
姬雪雁的玉容上忽然蒙上一层怅怅之色,幽然道:“我是为找他而来。”
数日之前,姬雪雁经丁原换血驱毒后终于苏醒,九真师太恪守对丁原的承诺,守口如瓶,只叮嘱她好生调养,恢复元气。
事实上姬雪雁也因祸得福,体内仙灵朱果的神效融入经脉骨髓,以致有脱胎换骨之功,她的功力由此突飞猛进,较之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此刻的姬雪雁,犹蒙在鼓中,丝毫不知这一切的变化与幸运,其实都是丁原以性命为她换来的。
只觉得乍一苏醒,恍如隔世,过往种种譬如云烟。
要是就这么一直毫不知情的下去,她自可如丁原所愿的那样平淡度日,潜修佛法,来日蓬莱仙会上大放异彩,也可预期。
但偏偏身旁还有一个多嘴多舌,什么事也藏不住的彩儿,尽管受过丁原告诫苦苦隐忍,然而整日低头“唉声叹气”,举止神态不免大为反常。
起初姬雪雁尚不察觉,可毕竟彩儿与她相处多年,这点异常如何能瞒得过去。
诧异之下,姬雪雁连逼带骗,彩儿哪里还强撑得过去,惟有将丁原渡血换命之事合盘托出。
姬雪雁听闻之下,心神激荡几欲昏厥,强压了数年的清泪此刻顿如江河决堤,潸潸洒落。
爱郎情深若斯,纵然铁石心肠也化作绕指柔情,何况是两人鸳盟如昨,情根深种。
以往种种柔情蜜意,海誓山盟,瞬间又一起涌上了姬雪雁的心扉,一点一滴汇成滔滔洪流,令她情难自已。
她颤声问道:“彩儿,你是说,丁原只剩下三五日的性命?”
彩儿苦着脸道:“九真师太是这么说的,可眼下早过了三五天,也不知丁原是死是活。”
姬雪雁柔肠寸断,失神半晌,终于咬牙低声道:“无论如何,我都要下山去找他!”
彩儿急忙道:“小姐,你大病初愈,可不能再奔波万里,到处折腾啦。”
姬雪雁惨然一笑,说道:“彩儿,你还不明白?假如丁原真的死了,我还能活么?”
彩儿摇摇头,毕竟男女之情对于一只鸟儿来说,实在有些复杂。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低低叹息道:“痴儿,情何以苦,奈何难忘?你只管去吧!”
姬雪雁一惊,盈盈拜倒,轻声唤道:“师父——”
九真师太缓步走入屋中,伸手扶起心爱的弟子,微笑道:“静斋,还记得为师在收你为徒时说过的话么?你非佛门之人,来了终究也会回去。这也是为师始终不肯为你剃度的缘由。”
姬雪雁哽咽道:“师父,勿怪弟子难守佛心,实因丁原他——”
九真师太含笑道:“为师虽是化外之人,却怎会是那不通情理之人?你放心去吧,丁原虽说只有三五日的性命,可观其面相福缘深厚,绝非早夭之格。说不定,他会另有际遇,起死回生也未可知。”
姬雪雁芳心剧颤,欣喜若狂道:“多谢师父,弟子纵是千生万世,也绝不会忘记您老人家的恩情。”
九真师太哑然失笑道:“傻孩子,你我相聚是缘,暂别也是缘。如同天上浮云聚散无由,却也总有幻灭的一日。你又何必耿耿在怀?”
她从袖口里取出一支细长碧绿的竹枝,交付在姬雪雁手中说道:“临别之时,为师也无珍宝可赠,这支”碧竹天心“聊作纪念吧。说起来,它与丁原手中的雪原仙剑颇有几分渊源,为师早就打算将它赠送于你,只是你修为不到驱动不得。
“而今你功德初满,这碧竹天心也该赠与有缘之人啦。”
姬雪雁心情激动无以言表,深深跪倒叩首道:“师父,您多珍重。弟子去了!”
九真师太淡然一笑,一挥广袖慢声吟道:“去休,去休,缘起缘灭,凡尘一梦——”身形一闪,已渺然无踪,只留下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姬雪雁收拾情怀,与同门尊长师姐妹珍重道别,携了彩儿御剑离开生活了将近三年的缥缈峰,遥望万里波涛起伏跌宕,只觉得世事竟也如是。冥冥中的天意里,早已将自己与丁原今生锁定,万难分割。
她甫一回到天陆,就听说丁原被困云林襌寺的消息,不禁又喜又忧。喜的是师父所言无差,丁原果然还在人世;忧的是丁原本就来日无多,脾性却依旧不改,祸事越闯越大,如今居然身负杀害一愚大师的重罪,眼看便要受罚。
她此刻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丁原一面,从此以后死也好,活也罢,再不分离!
当下姬雪雁御动雪朱仙剑,一路赶往云林襌寺。
半路上天公不肯作美,下起瓢泼大雨,但她心急如焚,断不肯停歇,漏夜冒雨继续前行,这才在落马驿郊外巧遇阿牛,仗剑相助迫退了红袍老妖。
阿牛再细一打量姬雪雁,知她毒伤已愈,喜道:“这么说,雪儿姑娘的伤好啦?这可太好了,丁小哥知道的话肯定会很开心的。”
见姬雪雁低头不答,眼中隐泛泪光,阿牛怎知其中缘由,只当是姬雪雁担心丁原身处险境之故。
阿牛挠挠脑袋道:“雪儿姑娘,你来得正好,我们正打算去见盛师兄,一同商议如何救出丁小哥。你先不要担心,大家伙儿总会有办法的。莫不如你也随咱们一块去吧?”
姬雪雁心下犹豫,按她原意,本想悄然潜入云林襌寺内设法救出丁原,不去惊动任何人。
尤其往事不堪回首,面对故旧亲朋总不免会生出些尴尬。
这时,农冰衣往顾智和辽锋嘴里一人塞下一颗药丸后,像小兔子般蹦了过来,大眼睛骨碌碌转着,很是开心的望着彩儿,突然拍手叫道:“这只鹦鹉好可爱啊,雪儿姐姐,好姐姐,你把它给我玩一会儿好么?”
彩儿吓了一大跳,小脑袋凑近姬雪雁耳朵道:“小姐,你不要把彩儿给她玩,会死人的!”
姬雪雁本在迟疑不决,听此不禁噗哧一笑,农冰衣忽闪着眼睛上前拉着姬雪雁的手说道:“雪儿姐姐,你的鹦鹉叫彩儿么,真的好漂亮,冰儿真的好想和它玩。雪儿姐姐,你就答应羽大哥,和咱们一起去吧。
“我告诉你哦,除了盛大哥外,还有桑土公、毕虎和晏姐姐许多人也都到了,大伙儿齐心协力准能救出丁大哥。”
姬雪雁见农冰衣聪颖可人,率真诚挚,违拗不过便点点头道:“如此就烦劳冰儿妹子带路了。”
农冰衣心中大喜,她目睹姬雪雁一剑飞来,硬生生迫退不可一世的红袍老妖,修为比自己高出实在太多,偏偏人又生得如花似玉,娇艳绝伦,早升起亲近之心。
更何况姬雪雁身边还带着一只会讲人言的七彩鹦鹉,可比那些一本正经的人好玩多了。听得姬雪雁答应下来,立时喜孜孜的叫道:“好啊好啊,有雪儿姐姐相助,咱们救丁大哥的把握可就更大了!”
姬雪雁心中一动,从少女的潜意识里感觉到农冰衣对于丁原也甚是关心,于是微笑着问道:“冰儿妹子,你也认识丁原么?”
农冰衣天性浪漫,这两天一拨拨往落马驿来的人,不管天南海北尽都自称是丁原的朋友。
如此说来,做丁原的朋友还真是件挺多人喜欢的事,挺有面子的。
因此见有人问,小姑娘随口就答:“我当然认识丁大哥啦,他身上的火毒还是我费尽心机救治的呢。”
这话听在别人耳朵里倒也没什么,可听在姬雪雁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她低声问道:“冰儿妹子,他身上的毒伤要紧么?”
农冰衣只顾在前引路,时不时回头逗弄一下彩儿,也没留意姬雪雁的神色,口无遮拦的回答道:“怎么不要紧?听我爷爷说,丁大哥因为早年受过六合回春大法洗精易髓,体质大异常人,所以才能多活个五六十日,可能否起死回生,连他老人家心里也没底。
“唉,说起来丁大哥真了不起。雪儿姐姐,你知道么,他体内的火毒是为了救治一位好友,换血移毒以命抵命才会这样的。”
姬雪雁脚下一个踉跄,急忙稳住心神,才不至于从空中摔落。
农冰衣讶异道:“雪儿姐姐,你怎么了?”
姬雪雁摇摇头,涩声道:“没什么,只是一不留神走岔了真气。”
忽然肩头一暖,阿牛从后面赶上,大手在她肩上微微按了按,以示安慰。
他此刻已然明白方才姬雪雁眼中一点泪光所为是何,自然能体会到她心中的激动与痛苦。
想当初屈箭南托自己转告丁原姬雪雁昏迷不醒的消息,丁原知道后飞速赶往东海灵空庵,想必他为救治姬雪雁,竟不惜将火毒引入自身体内。
三十余里路程御风而行转瞬即到,远远就见前方山脚下一座古刹静静伫立于暴风骤雨中。
这座寺院名为广福寺,现任主持广缘大师佛法精湛,生性低调,却与盛年结成忘年之交。
因着寺院座落于僻静之地,又临近云林,故此香火寂寥,到了夜间又是风雨如晦,便更不会有外人来。
农冰衣敲开寺门,众人鱼贯而入,因寺内灯火俱黑,似乎众僧皆已入睡,故此谁也没有大声喧哗,默不作声的穿过大雄宝殿,进了后院的一处厢房。
农冰衣兴高采烈的推开木门,叫道:“盛大哥,我回来啦!冰儿不单带回了羽大哥,还请来了一位让你意想不到的贵客。”
说着话,阿牛大步走进厢房,只见在一张八仙桌前围坐着盛年、墨晶、桑土公、晏殊、石矶娘娘与毕虎等人,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他与盛年一别数月,乍一重逢激动无比,一把抱住对方宽厚的肩膀叫道:“盛师兄!”
盛年含笑轻拍阿牛背心,说道:“阿牛,你又结实许多啦。”
就这一句话,阿牛眼眶已经发热,想到犹在云林襌寺中等候问罪的丁原,更是心潮起伏,难以自制。
盛年用力在他肩头一掐,松开手问道:“冰儿,你说的那位贵客却在哪里?”
门外风雨吹拂处,现出一道姣好的红色身影,姬雪雁如同漫天大雨里摇曳的娇艳玫瑰,盈盈俏丽,轻声应道:“盛大哥,小妹静斋有礼了。”
尽管盛年以前从未见过成年以后的姬雪雁,但只需一眼就能认定,眼前这位明艳无双的少女,正是让他丁师弟牵肠挂肚、至死不渝的人。
他微微一笑,沉声道:“雪儿姑娘,你终于来了,快请落坐。”
石矶娘娘与姬雪雁算得老相识了,连忙起身将她拉到自己身畔坐下,爱怜道:“雪儿姑娘,我听说这些年你可受了不少苦,却没曾想能在这儿见着你。你放心,今夜我们定会将丁原解救出来,让你们小俩口团圆!”
农冰衣闻言一怔,隐隐明白过来,让丁原舍身相救的该当就是眼前的这位姐姐。
她不由心中暗道:“难怪丁大哥甘心为了雪儿姐姐抛却性命,如她这般的仙子,本该有天下第一的年轻俊彦才堪匹配。
“可惜,丁大哥身上的火毒难解,他们两个纵是能够重逢,也没多少相聚的日子。嗯,我定要求爷爷想尽一切办法救治丁大哥,好让他与雪儿姐姐白头偕老。”
她在这儿自各琢磨着女儿家的心事,阿牛已经简略的将来时路上遭遇红袍老妖险些不测的事,说了一遍。
盛年微一皱眉道:“红袍老妖也来了云林襌寺,他对你和丁师弟早恨之入骨,一旦从中搅局、兴风作浪也是个麻烦。”
阿牛叹了口气道:“更糟糕的是,我先前在落马驿已经听到消息,漠北、南荒的两路人马,都定在今天深夜动手。他们大张旗鼓,全不避讳,摆明了是要与云林襌寺硬撼一场。盛师兄,咱们需得赶紧想个法子,双方打起来就更难办了。”
毕虎吐吐舌头道:“这法子恐怕不好想。年旃狂傲不羁,与丁小哥又是过命的交情,谁能说得动他罢手不战?那古大先生与漠北众多魔道高手的性命,都是丁小哥打从幽明山庄救回来的,这次听说丁小哥有难,岂不豁出老命硬拼?
“就算令尊羽翼浓教主与海外三大圣地的掌门联手亲至,也不一定能教他们回去乖乖不动。”
盛年在窗前静立良久,倾盆大雨被风一刮斜刺着荡了进来,将胸前的衣服慢慢侵润,轰隆声炸响后,只听盛年道:“如今只有一个法子,便是釜底抽薪。我们马上动身前往云林,按照计画先一步救出丁师弟。
“只要丁师弟一脱困,再由他现身劝说年老祖与古大先生罢兵,应是不难。其他的问题,自可迎刃而解了。”
晏殊颔首道:“盛兄所言极是,这些人都是为解救丁小哥而来。咱们要把他们硬堵回去,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在他们围攻云林襌寺之前,先将丁小哥救了出来。”
姬雪雁低声说道:“盛大哥,我和你们一起去。”
石矶娘娘喜道:“这敢情好,丁小哥若瞧见你亲自冒险前去救他,该不知会有多高兴。”
阿牛道:“可要救出丁小哥谈何容易,到现在咱们连他关在哪里都还不知道。”
毕虎得意的一瞪眼道:“谁说咱们不知道那些和尚将丁小哥藏在哪里了?有我老人家出马,就算大海捞针也不是难事。羽少教主,你放宽一百二十个心,今晚定能将丁小哥安然无恙的救出云林襌寺。”
盛年点头道:“阿牛,毕兄说的不错,咱们确实已经探听到丁师弟的所在,而且已经有了完全的计画。”
他展开桌上的图纸说道:“这是毕兄画的云林襌寺草图,在寺内有一座”承天坛“高耸入云,上下共分三层,以应”佛、我、魔“。据说这是云林襌寺历代高僧修行参禅之地,其中最高一层里,如今便软禁着丁师弟。”
盛年伸手一指草图上弯弯曲曲一道如蚯蚓般的黑色线条,继续道:“数日之内,凭借桑真人神乎其神的掘土之技,我们挖通了一条从寺院后山直通承天坛底层的地道。今日早晨,我已尝试从这条地道潜出,却因不想惊动坛内守值的僧人而未更进一步。
“今天晚上,咱们就从这条地道潜入承天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服坛内众僧,救出丁师弟,再原路返回。”
阿牛听着不由赞叹道:“盛师兄,这么一来,咱们就可以避免和云林襌寺的高僧硬碰,若进展顺利,甚至可不伤一人便救出丁小哥来。”
盛年微笑道:“这正是我们定下此计的最大好处。”
阿牛大喜过望道:“盛师兄,有什么地方需要阿牛效力,你尽管吩咐。”
盛年摇头道:“阿牛,这正是我今晚约你来此的原因。解救丁师弟的行动,希望你最好不要参与。”
阿牛环顾屋内众人,不解道:“盛师兄,这是为什么?”
盛年道:“你现在身为魔教教主,身分特殊,最近又发生了许多魔教绝技暗杀正道各派弟子的悬案,天陆各大名门正派对魔教颇多不满与防范。
“万一今晚你不慎暴露,旁人只会以为是魔教乘机又来难为云林襌寺,挑起事端,却少有人会想到我们师兄弟三人之间的生死之情。就算我们成功解救出丁师弟,云林襌寺多半也会迁怒于你和魔教,届时一场纷争势不可免。”
阿牛急忙道:“盛师兄,你担心的事情我也有考虑过。所以这次只带着顾智、辽锋两位出身南荒的高手前来,圣教风护法他们都被我一力劝阻,不许他们插手云林襌寺的事情。这回,我仅仅是以个人身分搭救丁小哥,与圣教绝无关联。”
盛年笑笑道:“我怕别人可不会这么想。阿牛,你已经知道我们的计画,应该明白成功的把握极大,而且并不在于人少人多,修为高低。你只在广福寺内耐心等候几个时辰,我们定会将丁师弟完好无损的带回来。”
阿牛涨红脸说道:“可是,我怎么能安心留在这里,让大伙儿去冒险?”
墨晶道:“阿牛小哥,就听你盛师兄这一回吧。若非有十足的把握,咱们这会儿也不能如此从容。”
阿牛只是摇头,要他今晚袖手旁观,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毕虎插嘴道:“阿牛小哥,有一件事情可能你还不晓得。风护法和殿护法已经到了云林襌寺附近。昨天夜里我去打探丁小哥的雪原仙剑时,便遇见了风护法。”
阿牛苦笑一声,道:“他们还是来了,怎的也不肯听我劝告。”
石矶娘娘道:“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教主孤身犯险,教中高手岂有坐视的道理?问题是一旦真格的动起手来,风雪崖他们可不会顾忌什么,会合上南荒、漠北的两路人马,今晚当真能将云林襌寺踏平。”
毕虎幸灾乐祸道:“这样最好,我老人家早看那些和尚不顺眼了。”
阿牛愁眉不展,喃喃自语道:“糟糕,这可该怎么办?”
盛年道:“阿牛,现今只有你才能约束住风护法等人,可你一旦也潜入了云林襌寺,魔教高手便绝不会再客气了。我们不妨作个约定,以三个时辰为限,假如到时候咱们仍然没有回返广福寺,你就可按自己的想法行动,如何?”
阿牛沉吟片刻,毅然点头道:“好,盛师兄,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桑土公忽然结结巴巴说道:“盛、盛兄,要、要按我、我的意思,你、你最好——也别去。你、你好不容易洗、洗刷了冤屈,重返师、师门,万一被、被人瞧见,结果也、也不会比阿——牛好多、多少!”
盛年坦然一笑,道:“我早已想过了,我救丁原,为的是义气公道四字,问心无愧。大不了二次被逐出门墙,但盛某这次是去定了的。”
姬雪雁听他话语中铿锵坚毅,暗中心折道:“怪不得丁原那样高傲的性情,却对他的盛师兄敬重有加。果真是一位敢作敢当的男子汉。”
石矶娘娘见阿牛有些闷闷不乐,知道他担心盛年此行凶险成败,于是笑着安慰道:“阿牛小哥,你没瞧见姬家妹子也来了么?有她这位灵空庵的高足和咱们同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阿牛听她说到姬雪雁,顿时一醒道:“我差点忘了。雪儿姑娘,令祖也就是姬师叔他老人家和淡怒师伯也已到了云林,现在该已在山上了。”
姬雪雁轻轻“啊”了声说道:“我爷爷他也来了?不知爹爹他老人家可有随行?”
阿牛摇头道:“这好像没有,雪儿姑娘,你是否要去见姬师叔一面?”
姬雪雁沉默半晌,终于摇摇头道:“还是等到过了今夜再说吧。”
盛年起身道:“时日不早,咱们动身吧。毕兄,盗取雪原仙剑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云林襌寺高手众多,你千万不要逞强,若见事不可为,尽早抽身才是。”
毕虎笑嘻嘻晃晃脑袋道:“没问题,偷宝盗珍是我老人家的绝活,什么时候有失手过了?”
石矶娘娘低声道:“毕虎,你还是小心一点。论真实修为,一恸大师的徒孙你都未必能拾掇得下。”
毕虎一吐舌头,挺起干瘪的胸脯道:“清妹,你就瞧好吧。”说完话,哧溜一声从窗钻出,不见了踪影。
他纵身,开窗,跃出,关窗,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快逾闪电,连阿牛也叹为观止。可见天陆第一神偷的美名实非虚至。
大伙儿留下了阿牛、顾智与辽锋三人在屋子里等候消息,悄然出了广福寺。外面大雨如注,惊雷怒电,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歇。
数十里山路对众人而言不过弹指一挥,眼见到得云林襌寺后山,盛年率先放缓了速度,收敛形迹。
虽说此处距离云林襌寺尚有一段路程,且又是后山,但自从丁原被软禁寺内后,南荒漠北各路人马摩拳擦掌,剑拔弩张,云林襌寺自是不能大意。这几日暗中加紧戒备,外松内紧,对后山各处要地也不敢放过。
好在这突如其来的山中暴雨对众人隐匿身形大有益处,潜入一片树林后又行得小半炷香的工夫,盛年忽然停下指着前方一株古柏低声道:“就是这里了。”
姬雪雁明白同行的其他人多半早已知道地道的入口,盛年这话其实是在告诉自己。她凝目打量那株参天古柏,只觉得和周围的树木也没什么两样。
桑土公迳自奔到树下,手里三棱锥撬开树根边压着的几块山岩,底下顿时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这入口外既有巨石遮掩,周围又生长着半人来高的花草灌木,隐蔽得极为妥当,就算大白天人从旁边走过也决计看不出丝毫异样。
桑土公收起三棱锥,小耳朵耸动几下,似乎在探听底下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他回头朝众人招了招手,拧身钻了进去。
瞧他的模样矮胖笨拙,活脱像一只土拨鼠,可钻起洞来身法灵巧无比,较之毕虎也不遑多让。
农冰衣、石矶娘娘与晏殊鱼贯而入,盛年站在洞口仔细观察四周情况,说道:“雪儿姑娘,你先下去。”
姬雪雁稍一颔首,身影一闪人已到了地下。
盛年微吃一惊,转念由衷的欢喜道:“她这手身法,应是丁师弟常用的”穿花绕柳“,举手投足间却多了一份女儿家独有的优雅飘逸,所谓管中窥豹,看来雪儿姑娘修为已不在我之下了。”
墨晶随在姬雪雁之后也进了地道,轻声叫道:“盛师兄,快来!”
盛年应了一声,跃入洞中探手拂出几道柔和的掌风。
那几块被桑土公撬开的山岩轻轻一晃,仿佛被人恰到好处的托起,恢复原来位置,重新将入口挡住。
地道里顿时一片漆黑,石矶娘娘手指翻转,取出一枚龙眼大小的夜明珠,自是老贼头的孝敬。
一蓬淡淡的银白色光华亮起,桑土公在前头道:“跟、跟紧我,小、小心脚下!”
众人在地道中迤逦穿梭,足足走出十多里远,走到尽头,大伙儿依次停下脚步,屏息观看。
这里已是云林襌寺深腹,谁也不敢疏忽,万一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尚属小事,可救不着丁原接下来的麻烦便大了。
盛年侧耳倾听半晌,向桑土公微一颔首。桑土公施展土遁,先小心翼翼将小脑袋从底下探了出去,外面是一间圆形的禅堂,足有上百丈的方圆,却空荡荡并无一人。桑土公旋即窜出地面,反身移开覆盖在出口上的青石板。
姬雪雁随在晏殊身后出得地道,匆忙回头一看,发现这出口乃是设在禅堂角落一尊泥塑金身菩萨的底座里,极为隐秘,也不知桑土公是如何测算才如此精准。
禅堂里上千支红烛高烧,照耀得通明如昼。
四周一百零八尊丈多高的菩萨雕像形态各异,如众星捧月环绕住正中的一座金佛,那金佛高达三丈,宝相庄严,栩栩如生。
底座前方摆着若干蒲团,已磨损得露出内里的棉絮,想是几百年来云林襌寺有无数高僧曾在此不分昼夜,苦悟禅机。
晏殊瞧了半天,诧异道:“奇怪,这里怎的连楼梯也没有,咱们如何上去?”
盛年微笑道:“晏仙子可看到头顶中央有一幅彩绘,往上一层的入口就在那里。昨日桑真人足足守了半晚,才从进入承天坛的云林僧众那儿,发现到其中奥妙。”
彩儿不满的嘀咕道:“真是的,这些和尚造座法坛也这么麻烦,还好小姐出家做的是尼姑。换作和尚,可就糟啦。”
众人记挂丁原,也无心听它说笑,纷纷抬头望向穹顶,果然看见一幅巨大的彩绘,画上人物众多,奇花异草,珍禽稀兽不知凡几,更有无数恢弘的寺庙楼台隐约现于云雾之间。姬雪雁一瞧即知,图中所绘乃佛经中记载的西天极乐净土景象。
她心头微动,默默在一个蒲团上盈盈跪倒,双手合十虔诚叩首。
当姬雪雁叩完第九个头的时候,顶上的彩绘蓦然发出一层璇光,一道入真似幻的光雾云梯倏忽垂落,轻轻飘荡在众人面前。
农冰衣大是惊讶,忍不住疑惑道:“姬姐姐,你是如何晓得打开这机关的方法?”
姬雪雁淡淡一笑,回答道:“图上的彩绘,说的是一个佛经故事,大意是讲有一位富可敌国的年轻王孙看破红尘,皈依我佛。
“他散尽家资,苦行十年,终于悟出佛门真谛,得往西天极乐世界。当他见到我佛真容时,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虔诚万分的跪倒磕了九个头,后来佛祖也由此封他为”九诚罗汉“。”
农冰衣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从这个故事里,想到了上楼的法子。”
姬雪雁点头道:“我只是想,承天坛既然是云林襌寺僧众所建,那么里面的机关蹊跷也必然与佛法相通,于是随意试了一试,不料果真如此。”
石矶娘娘低笑道:“两位小妹子,咱们有话还是等找着丁小哥再说吧。你看,桑真人和晏仙子他们都已经上去了。”
农冰衣闻言朝上一看,赶忙随在石矶娘娘身后爬上云梯,救丁大哥的事她说什么也不能落在别人后面。
可等小姑娘穿过光门到达二楼,眼前的情形却立时教她愣住。
只见在承天坛二楼,三十多名黄袍棍僧结成两座“大日如来阵”,里外两层,将盛年等人困在当中。
无痛、无观两位高僧手持禅杖遥遥伫立,分明是早有防备。
桑土公倒提三棱锥,抬头看周遭僧棍如林,道:“这下好了,被、被人一锅端。”
石矶娘娘秀眉一挑,说道:“怕什么,咱们先打散这些个和尚,再去救丁小哥!”
无观大师道:“诸位施主好生了得,竟能一路闯到承天坛二楼才被察觉。”他目光扫过遮掩在盛年身后的桑土公,又呵呵一笑道:“我道为何,原来有桑真人在此,那就难怪了。”
石矶娘娘道:“老和尚,你啰嗦这些做什么?既然被你们撞上,咱们也只能硬闯。要么诸位让开一条道来,让咱们带了丁小哥走,要么只好各凭修为说话。”
无痛大师沉声怒道:“这位女施主,好大的火气!莫非当真以为敝寺无人,一任诸位来去自如?”
盛年朗声道:“两位大师,晚辈翠霞派紫竹轩门下盛年,此次与各位朋友前来贵寺解救丁原师弟,其中多有冒犯,尚望海涵。”
无观大师轻轻一点头道:“盛施主,贫僧当日在云梦大泽曾有幸见过你一面,也多亏施主出言相劝,才能令丁小施主悬崖勒马,未酿成大祸。贫僧对于施主的胸襟气度甚是敬佩,却也不能因此便放诸位上楼。”
盛年道:“晚辈只想问大师一句话,既然丁师弟那日连一执大师也肯放过,又岂会莫名其妙的杀害与自己无怨无仇的一愚大师?”
无观大师道:“这个问题几日里来,贫僧已听许多位施主问过,却也一直无以为答。但那夜有敝寺弟子亲眼见着丁施主在不思洞内,铁证如山,无可辩驳,教人无可奈何。”
盛年道:“请问大师,丁师弟自己可曾承认杀害了一愚大师?”
无痛大师不满的哼了声道:“盛施主,你分明多此一问,丁小施主他犯下这等大罪,又如何敢亲口承认?”
盛年道:“可大师所说的所谓铁证如山,无可辩驳,据晚辈了解,也不过是事后根据不思洞中的情形做出的推测。事实上,谁也没有亲眼看见丁师弟下手杀害一愚大师,不知晚辈的说法对么?”
无痛大师低喝道:“是又如何!难道做了伤天害命之事,一定得别人瞧见才能定罪么?”
盛年舒了口气,说道:“大师勿要妄动无名之火,晚辈并无此意。”
无痛大师口气稍稍缓和些,问道:“那盛施主这么说,又是什么意思?”
盛年一字一句道:“晚辈相信,丁师弟绝对不是杀害一愚大师的凶手!”
无痛大师道:“那么依照盛施主的逻辑,莫非你亲眼瞧见了一愚师叔是被旁人所杀,而非丁原?”
盛年无奈摇头道:“晚辈当日未曾到过不思洞,又如何能亲眼目睹?”
无痛大师脸上怒容一闪,厉声道:“那施主又怎能这样肯定,难道以为敝寺有意陷害丁小施主不成?要知云林襌寺可不是东海平沙岛,我无涯师兄更不是皮里阳秋的小人!”
盛年回答道:“晚辈之所以这么肯定,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晚辈相信丁师弟,相信他无论做了什么事情,一定是敢作敢当!”
桑土公从盛年身后探出脑袋点头道:“不、不错,丁小哥是、是一条敢作敢当的好、好汉,他说——没有杀、杀人,那、那就一定不、不是他干的!”
无观大师一见要闹僵,急忙劝道:“盛施主,各位,诸位的心情贫僧也能理解。但在明日公审前,事情也远未有定论,诸位施主又何必急于一时?
“倘若果真不是丁小施主所为,敝寺自然也不会有意为难于他,诸位不妨耐心再等上一日,看看结果如何?”
晏殊道:“这位大师,说一句您可能不爱听的话。今夜南荒、漠北的数百高手就要围攻云林襌寺,解救丁原。我只怕明天的公审,贵寺是办不成了。”
无痛大师不以为然道:“些许跳梁小丑,何足道哉?”
石矶娘娘冷笑道:“大师的口气可真不小,姑且不说南荒、漠北高手如云,单就年旃年老祖一人,除非贵寺一恸大师亲出,或许可与其斗上一斗。过了今夜,我瞧云林襌寺多半就要化作一片废墟!”
无观大师淡淡一笑,也不生气,回答说:“多谢女施主提醒,对此敝寺自早有准备,结果或许不会有施主说的那么糟糕。”
农冰衣见大伙儿把话越扯越远,忍不住一跺脚道:“无痛大师,求您行个好,通融我们上去,好不好?”
无痛大师对着农冰衣也板不起脸,只能好言好语道:“农小施主,实不相瞒,贫僧与无观师兄所以守在这里,实因楼上出了些事故。
“如今不仅敝寺的无涯师兄,还有各派的耆宿掌门,以及苏真夫妇与令祖农百草农老施主也都在这上面,未得方丈允许,任谁也是不能放行的。”
姬雪雁心里一沉,眼前云林禅寺在承天坛中摆下偌大阵势,而置外面南荒、漠北的一众高手于不顾,此中必有大事发生,赶紧问道:“大师,敢问可是丁原出了什么意外?”
无痛大师瞥了姬雪雁一眼,暗暗讶异道:“这女娃儿不晓得与丁原是什么关系?瞧这情形对他甚是关心。”
他摇了摇头道:“这位女施主莫要忧虑,丁小施主也未必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或许因祸得福也未可知。只是其中玄机颇为奥妙,非贫僧一言半语可以讲明。”
姬雪雁听无痛大师说的遮遮掩掩,晦涩不清,心里更是着急。尤其连苏真夫妇,农百草这等的不世人物也齐齐现身承天坛,若说没事有谁能相信。她一摇头道:“不行,我一定要上去瞧瞧。”
无观大师刚想劝阻,蓦然中央凸起的法阵上光华一亮,现出无怨大师的身影。
无痛大师诧异道:“师兄,你怎么下来了?”
无怨大师环顾盛年等人,合十微笑道:“贫僧奉了方丈师兄法旨,有请诸位施主上楼。”
无痛大师一怔,但还是躬身道:“贫僧谨遵方丈法旨。”禅杖一撤,手下弟子闪开一条通道。
农冰衣一声欢呼,道:“好啊,无怨大师真是好人,冰儿这下又可以马上见着我爷爷和丁大哥了!”
无怨大师微微一笑道:“劳烦诸位施主站到法阵上来。”看着农冰衣又微笑着特意叮嘱了一句:“不要随意乱动。”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结局会是这样。
但在内心里,都极为担心丁原的处境,惟恐他已然毒发不治,姬雪雁的芳心更早已乱成了一团麻线。
大伙儿走上法坛,无怨大师又道:“诸位施主,楼上的情形的确有些特殊,稍后贫僧自会向诸位说明。但希望大伙儿到得楼上,千万不要妄动,更不能大声喧哗鼓噪,以免惊扰了旁人。”
盛年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率先一点头道:“晚辈记下了。”转头看看墨晶,墨晶心知其意,将冰儿拉过去站到自己的身边。
无怨大师念动真言,法阵四周亮起一团光雾,众人也没觉着什么,人已到了三楼。
光雾稍散,众人情不自禁的大吃一惊。
原来果然如无痛大师所言,这间屋子里或坐或站,不下一、二十人,无一不是威震天陆的正魔两道翘楚人物。
其中更有如农百草、苏真这般的位列十大高手中人。
姬雪雁一眼望去,忽然娇躯一颤,原来在人群中看见了淡怒真人的身影,而她的爷爷姬别天却动也不动的盘坐在屋子中央,双目紧闭似已入定。
在姬别天周围,依次还坐着苏真、农百草与一执大师,三人的情形与姬别天一模一样,皆盘膝入定,直如泥塑。
而四个人对面所坐的,赫然便是丁原!
姬雪雁心头一热,不由自主的轻声唤道:“丁原——”
不觉,泪水已沾湿玉颊。
东海中土,生死两茫茫,苍天有眼,她终于又能见到了他!
想自古多少人只羡鸳鸯不羡仙,但个中缠绵滋味,苦涩体会,是何等令人刻骨噬心,无时能忘。
遁入空门,又岂能相忘于红尘?
如今当她经历生死劫难,站在这里,再得见丁原,惟愿心中柔情深深深深的将他包围,从今而后,一生一世,乃至千生万世,再不分离!
可是,丁原对她的呼唤却毫无反应,就如同沉睡了一般,只静静的盘坐在原地。
姬雪雁哀求迫切的目光望向无怨大师问道:“大师,丁原他——”
无怨大师急忙回答道:“女施主稍安毋躁,丁小施主不过是元神出窍,魂游天外,很快就能回来。”
农冰衣惊讶道:“大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爷爷他们也变得和丁大哥一般模样?”
无怨大师轻声道:“这事说来话长,先得从贫僧今日傍晚与农老施主上得承天坛探望丁小施主时说起。”
原来黄昏时分,无怨大师与农百草两人照例前往承天坛,为丁原诊断伤势。
这两日丁原服用了农百草赠送的丹药,火毒发作的痛苦大为减轻,但症状仍不见明显的好转。
农百草大皱眉头,却也一筹莫展。
两人来到承天坛顶层,就见丁原独自盘膝坐在地上,双目微阖纹丝不动。
自从农百草将曾山的话转告丁原后,他时常都是这副模样,似乎是在苦苦思索什么难题。
故此初时无怨大师与农百草只当丁原是普通的入定,也不以为意。
可时间一久,农百草渐渐察觉不对,他赶忙走近丁原仔细察看,这才发现,丁原竟是元神出窍、魂游太虚之象。
然而蹊跷的是,承天坛周边有佛门法阵封印,可谓滴水不漏,丁原的元神却又到哪里去了?
无怨大师也是惊疑不定,回返到楼下询问守值的僧人,都说没有发现任何的异状。他百思不得其解,急匆匆赶到禅房将此事禀报了无涯方丈。
正巧苏真夫妇与淡怒真人、姬别天先后上山,正在禅房里与无涯大师说话,在一旁一执大师和萧浣尘、屈痕也有陪坐。无涯大师一听师弟说起丁原元神消失之事,立刻面色大变,率着众人登上承天坛。
屈痕注视着丁原肉身,愕然问道:“方丈大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丁小侄的元神却是去了哪里?”
无涯方丈若有所思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可曾看见头顶镂刻的一座星阵?若是老衲所料无差,丁小施主的元神便是进到这里头去了。”
众人齐齐抬头仰望,只见圆顶上镂刻着一幅丈许方圆的星阵,乍一看似乎也没什么特异的地方,连苏真凝目半晌也瞧不出什么蹊跷。
无涯方丈叹了口气道:“这承天坛如诸位所知,乃敝寺历代高僧参禅修炼的地方。如无怨师弟这般的佛学修为,十五年前也仅仅修炼到第二层而已,贫僧曾有幸于六年前登上顶层,在此参悟了整整三年之久,方始明白承天坛最大的奥妙,竟是在头顶的星阵之内。”
萧浣尘讶异道:“方丈大师,此话怎讲,难道说这座星阵才是承天坛真正的关键?”
无涯方丈摇头道:“其实,星阵仅仅起到一扇门户的作用,只有穿越星阵,到达隐藏在其中的”大乘佛境“,才算是功德圆满。
“说来惭愧,贫僧虽有机缘进入大乘佛境,但只站在门口望过一眼,便知难而退。据贫僧所知,目前敝寺众僧中,能参透大乘佛境的,惟有一愚师叔。再往早说,便是一心师叔了。”
姬别天道:“这大乘佛境竟如此厉害,连贵寺的一恸、一执两位大师居然也未能参悟?”
一执大师摇摇头道:“姬施主有所不知,大乘佛境与敝寺的十八金身罗汉大阵,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考验的是众僧的佛法修为与空明心境。修为不到,固然进不得;修为到了,心有魔障,则是进去了出不来。”
他叹息一声继续说道:“老衲四十六年前也曾恃强逞能进过一回大乘佛境,在其中足足迷失了三个月之久。后来得蒙一心师兄亲自入内解救,方自脱险,否则,这一生一世,老衲的元神将永沉其中,不得脱出。”
苏真冷冷道:“老和尚你六根不净,心有魔障,这样的结果也不足为奇。”
一执大师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苏施主说的不错。你这话若放在一两年前,老衲势必不忿,但自从云梦一战老衲败于丁小施主剑下之后,回寺闭关十余月,苦苦思索佛法真谛,终于有所小得,始悟出佛学真意。
“敝寺佛门绝学博大精深,浩如烟海,老衲自七岁剃度拜入先师门下后,便一心一意苦修诸般绝技,以盼他日能成为寺内第一人。
“可有谁知道,此举实乃缘木求鱼,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近两百年来,老衲修为虽堪称寺内众僧翘楚,可距离得悟大道却依旧遥不可及,更痛心者,这些年来连老衲的修为也变得迟滞不前,难再有突破。”
苏真、水轻盈、农百草等人神色微动,似乎隐约猜测到了其中关键。
姬别天却疑惑道:“一执大师,这是为何?”
一执大师苦涩一笑道:“这个问题老衲也疑惑了许久,直到月前才幡然醒悟到,原来敝寺的诸般绝技,不过是修炼佛学的表象,只有真正领会到我佛真经,才能将那些绝学发挥到极至。
“否则,纵是修炼成了,也仅仅只得其表而已。在这一点上,老衲实在不如一心师兄远甚。可惜他昔日的苦口良言,皆被老衲当作耳旁风,否则又何至于多走数十年的弯路?”
无涯大师等佛门高僧不约而同低眉垂目颂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水轻盈道:“大师所言极是,无论佛道魔俗,其实都重在心悟。今日轻盈有幸能得闻大师肺腑良言,于他日的修行着实有莫大好处。”
萧浣尘关切道:“可丁贤侄的元神又是如何进得里面去的?”
无涯大师回答道:“想来丁小施主当时正在参悟某种高深心法,物我两忘间元神出窍,为头顶星阵吸引所致。需知大乘佛境内皆为无数轮回幻象,人之肉躯不得其门而入,惟有元神一旦游离体外,便能触发阵眼,令其深入。”
无怨大师感叹道:“丁小施主实在了得,他周身为敝寺截经手所封,居然还能祭出元神,得入大乘佛境,实是教人叹为观止。”
淡怒真人微一皱眉道:“但麻烦的是,若如一执大师所言,丁原他进去还算容易,能否出来可就大成问题。而今一心、一愚两位神僧已故,还有谁能接引他脱身?”
众人面面相觑,暗暗揣摩是否该自告奋勇,忽然听见苏真说道:“苏某试上一试!”
无涯大师一惊,苏真的修为自不必说,可他毕竟是魔道中人,与佛门心性相差甚远,未必就是合适的人选。
他急忙说道:“苏施主对丁小施主的爱护之情,令贫僧钦佩不已,但大乘佛境非比寻常,只凭修为强横绝难出来。不如让贫僧入内一试。”
苏真嘿嘿一笑道:“无涯方丈无需担心,苏某若无相当把握,也不会主动献丑。当年苏某也曾闯荡过贵寺的十八金身罗汉大阵,此次再入大乘佛境,或有裨益也未可知。”
一执大师突然沉声道:“苏施主,老衲不才,也想四十六年后再闯一回,不知施主可否介意与老衲同行?”
苏真抬眼再看一执大师,没想到第二个提出入内解救丁原的人,居然会是他。随即醒悟到,这老和尚必是感怀当日丁原云梦所为,故此才想借今日之机聊作回报。
水轻盈微笑道:“大师愿陪外子同入大乘佛境,自是再好不过,轻盈先行谢过。”
苏真知道妻子的心意,惟恐他出言拒绝,令一执大师与云林襌寺难堪,而私心里也希望有一执大师这般的神僧随行,也可彼此有个照应,故而才抢在自己前头答应下来。他不便驳了爱妻的面子,于是低声嘿然,算作默认。
农百草呵呵笑道:“苏老魔与一执大师结伴闯阵,这样的盛事百年也难得见到一回,老夫若是错过,只怕今后没一天不会后悔。两位,就再加上农某一个如何?”
忽听有人说话:“不,是再加上两个人!”
众人愕然朝话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是姬别天站了出来。
对于前三者提出进入大乘佛境找寻丁原,旁人均觉无话可说。
终究苏真、农百草与一执大师无一不是眼下天陆的绝顶人物,他们若去不得,恐怕便没人再能去得。
然而姬别天虽然也算了得,奈何比起苏真等人来兀自差了一筹,纵然是周围的屈痕、无怨大师等人,也较之为略高。
因此听他自告奋勇,都有些诧异。
苏真哈哈一笑,问道:“姬别天,你是否刚才酒喝多了,还没清醒回来?”
别人只当苏真是在嘲笑姬别天不自量力,可姬大胡子心知肚明,苏老魔其实另有所指。
昔日越秀山上,自己要掌毙丁原以扫清门户,保护宝贝孙女的清誉不致玷污,苏真也曾在场。
而今他甘愿冒险进入大乘佛境,这前后之差犹如云泥,难怪苏真也有点看不明白。
他低哼道:“苏老魔,老夫从来也没有比现在更清醒过。丁原出身翠霞,乃我三师兄淡言真人的关门弟子,连你们这些原本不相干的人,都肯冒着元神永不能归位的奇险前去找他,老夫又岂能坐视不理?”
苏真犀利的目光紧盯在姬别天的脸上,见他说话时语态平静,神情昂然,心中终于真正生出佩服之感。
对于丁原与姬大胡子之间的恩恩怨怨,苏真也算得了解,故此才更加体会到姬别天耿直豪爽性情的可爱之处。
他一点头微笑道:“也好,就请阁下陪着苏某进去走上一转。不过,万一回不来了,可莫要后悔。”
姬别天大笑道:“姬某平生光明磊落,从不知后悔为何物,苏老魔放心即是。”
无怨大师见周围还有不少人神色里跃跃欲试,连忙劝阻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此入大乘佛境人不在多,有苏施主他们四人已经足够。这里也需要留下众多高手为他们护法,否则元神一旦离窍,万一有外敌侵扰可就危险得很。”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断去也随同四人一同入内的念头。
一执大师首先在丁原对面坐下,徐徐道:“老衲不才,总算也是进过一回大乘佛境,其中诸般玄奥难以言表,希望诸位牢记”大智大勇,大慈大悲“这八字真言,则参悟佛境,找回丁小施主的把握或可多上几成。”
苏真轻轻一握妻子的纤手,低声道:“我去啦。”
水轻盈浅浅一笑,轻声说道:“七十多年前,我曾在山下等过你一回,只盼这次不要再那么久了。”
无限深情,尽在短短的只字片语里,怎不让人心醉?
当下四人坐定,缓缓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祭出各自元神,头顶的星阵蓦然一亮,幻出一蓬金色光华,四人的元神徐徐融入其中消失不见,片刻之后,金光淡去,又恢复了原来模样。
无怨大师说得虽是简略,也耗费了不少工夫,桑土公等人满脸的惊异,都听得呆了。
姬雪雁花容惨澹,低声问道:“大师,照您的话来说,丁原与我爷爷他们万一不能参悟大乘佛境中的奥妙真谛,很有可能便永世不能再回来?”
无怨大师安慰道:“女施主不必太过担心,以敝寺一执师叔的神通,再加上苏真施主、农老施主与姬施主的绝高修为,定可无虞。依贫僧揣测,他们找到丁小施主,回返此间仅是时间长短问题。”
姬雪雁怔怔望向丁原与姬别天的肉身,蓦地一摇头毅然道:“不行,我一定要进去找他们!”
无怨大师赶紧劝阻道:“女施主,万万不可!大乘佛境非同儿戏,连贫僧都不够资格擅入,你何必再去冒这样的奇险?”
姬雪雁幽幽一笑,心里想着的却是,即使今生入阵不得再出,但求守在丁原身边,也可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但这般女儿家的羞人心事,自然不能告诉旁人。
石矶娘娘也劝道:“雪儿妹子,大师的话不无道理。万一你进去了,丁小哥他们正好安然回转,却不是还需多费一道周折再进去找你?”
姬雪雁刚想回答,身边盛年忽然沉声说道:“雪儿姑娘,你留在这里,进去找丁师弟的事,交给我就是。”
说着大步走到正中处,朝无涯大师躬身抱拳道:“方丈慈悲,请容允弟子入内找寻丁师弟!”
无涯大师见是盛年,于是转头望向淡怒真人。
淡怒真人低声道:“盛师侄,已经有这么多高手入内解救丁原,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盛年恭声道:“先师生前曾将丁师弟托付弟子照料,现今他老人家驾鹤西归,弟子更有维护丁师弟生死安危的大责,万一他有所闪失,弟子焉能有面目再见恩师于地下?求师伯与方丈大师成全!”
淡怒真人与无涯大师对望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
无涯颔首道:“盛施主,你去吧,万事皆讲求一个缘字,说不定这回真会是你找着丁小施主,携手出阵。”
盛年喜道:“多谢大师!”他又向淡怒真人一礼道:“师伯,弟子去了!”
淡怒真人木无表情,只淡淡道:“盛师侄,多加小心。”周围屈痕等人也纷纷为他鼓劲。
盛年谢过众人,盘膝在姬别天身旁坐下,忽听到背后墨晶轻唤道:“盛师兄!”
盛年回头,就见墨晶满脸的千言万语,最后仅仅低声道了句:“小心!”
盛年向她微笑颔首,徐徐合上双目,须臾元神祭出,冉冉升上半空,融入了星阵之中。
盛年才去不久,无痴大师突然从法阵里登上三楼,快步走到无涯方丈近前小声禀报道:“方丈师兄,漠北上百位魔道高手从山门攻入,大叫着要踏平本寺,解救丁小施主,一正师叔正率领众弟子奋力抵挡,还望师兄前去坐镇。”
屈痕一抖袍袖道:“这些漠北魔道高手,也太胡闹,就算感恩于丁贤侄昔日救护之情,又何至于要动粗夜袭?无涯方丈,屈某陪你同去瞧上一瞧。”
其他几派的宿老也不约而同的站了出来,毕竟云林襌寺与他们分属同道,总不能冷眼旁观让那些魔道妖孽在寺中肆虐逞凶。
无涯大师沉吟道:“多谢诸位施主援手之德。无怨师弟,你协助水仙子在此护法,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得擅自离开,其他的人若想留下,也是最好不过。”
当下众人自动分成两拨,无涯大师率着屈痕、淡怒真人与萧浣尘等人下了承天坛。水轻盈与无怨大师则领着其他十余人留在了此处,其中自然包括后来的姬雪雁与桑土公、墨晶、农冰衣等人。
无涯大师等人赶到战场时,古大先生率领的漠北上百精英高手,已经逼近到大雄宝殿附近。
幸亏一正大师及时出现,众僧又早有防备,这才堪堪稳住阵脚,与对方形成缠斗僵持之局。
无涯大师见数百人在大雄宝殿周围乱战一团,也分不清究竟是哪方略占上风,更找不到古灿等漠北魔道魁首的踪迹。他白眉微微一蹙,运气高声颂道:“阿弥陀佛,贫僧无涯,请古灿古施主出面一叙!”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悠悠回荡在滂沱雨夜里,竟盖过了头顶叱吒的隆隆雷声,敌我双方的人马均是一怔,渐渐停下了打斗,回归到各自阵营。古灿从人丛中一闪而出,身后跟着尤怨、厉飙等一干人,个个血染征衣,面色阴沉。
古灿手提一双明晃晃的金钩,纵声笑道:“无涯方丈,我们打了半宿,总算等到你出面了!”
无涯大师沉声道:“贫僧对施主的盛名早有耳闻,但敝寺与漠北相距不下万里之遥,素来无有恩怨纠葛,施主为何兴师动众,犯我云林?”
古灿嘿嘿道:“无涯方丈,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数日前古某已经放出话来,只要贵寺放还丁小哥,我等立刻掉头就走,绝不生事。不然,便只有刀兵相见,用拳头讨个公道!”
无空大师皱眉道:“丁小施主因涉嫌杀害敝寺一愚师叔,才会被囚禁在寺内,明日公审之后,自会有一个水落石出,诸位不等结果出来,便妄动刀兵侵犯佛门净地,岂不过于唐突?”
古灿哼道:“丁小哥是人中英杰,何必去杀死一个退隐多年的老和尚?这定是你们云林襌寺对他怀恨在心,才有意陷害!退上一万步来说,即便是丁小哥所为,那又怎样?在古某心中,他的性命可比你们这些臭和尚值钱万倍!”
一正大师摇头怒道:“古灿,你休要胡言乱语。丁原的性命固然宝贵,可我云林禅寺若干修行弟子的性命,也绝不比他低贱半分!你若能幡然省悟,主动罢手,今夜老衲便不再追究。否则,定让你明白我佛门净地,绝非尔等肆虐横行之地!”
古灿在震天惊雷响声中放声狂笑,高声道:“一正大师,你不妨问问古某身后的数百兄弟,他们今日既然来了,有哪一个是会贪生怕死的?”
漠北群雄闻言齐声高吼道:“救出丁小哥,踏平云林襌寺!”
无涯大师见此声势,明白古灿等人绝难善罢甘休,他低声喝道:“众僧听令,结成大日如来阵,围困来犯之敌!”
群僧轰然应诺,一百六十名黄衣棍僧脚步游走,如同龙行蛇转,瞬间结成十座大阵,将漠北魔道上百高手围困在了中央。其他的弟子则在无空、无痴等高僧率领下守住周边,与各阵遥相呼应。
漫天风雨里,棍影如山涌动跌宕,一个个人影好似波涛汹涌起伏,十座大日如来阵同时发动,端的气势惊人,撼天动地。
饶是此来的漠北高手莫不是桀骜凶悍之辈,见此阵势也不由心惊,情不自禁的朝着中间收缩聚拢。
尤怨挥舞手中铁戟,大声叫道:“一群装神弄鬼的秃驴,有何可怕?兄弟们,跟着老子冲啊——”
率先跃将出去,直杀向对面的一座大阵。
古灿心中顿觉不妥,虽然己方的人马各自修为均属了得,可毕竟是临时凑合在一起,全无配合阵法可言。像方才那样乱战一气也还罢了,一旦云林襌寺众僧结成阵势,免不了要吃亏。
他本打算稳住阵脚,先观察片刻再做应对之策,奈何尤怨已经冲了出去,再想把他叫回来,也是不及。
那些尤怨属下的戮情崖部众一见山主冲了上去,惟恐他孤身一人寡不敌众,也忙不迭的跟进过去。
其他的各路漠北人马见状,谁也不甘落于人后,被人痛骂胆小怕死,纷纷鼓噪向四面出击。
古灿无奈之下,只好纵声挑战道:“无涯方丈,可有胆识与古某一决雌雄?”
一正大师喝道:“敝寺掌门何等身分,焉能与尔等这般邪魔歪道动手过招?姑且由老衲来陪施主走上几合!”
他声到人到,手中禅杖恰似惊涛拍岸,卷起一路雨珠轰将过来。古灿一惊,心知以修为而论,这老和尚较之无涯大师尤有过之,当日丁原拾掇他也费了不少的气力,以自己一人应对,也未必是其对手。
可是周围的部属同道都已陷入苦战,难以援手,况且他好歹也是如今的漠北第一人,断不能不战而退,丢了颜面。
眼看禅杖砸到,古灿聚起丹田魔气,双钩铿锵镝鸣交叉上举,“当啷”锁住杖身,硬是实打实的接下了一正大师的全力一击。
一正大师低咦一声,禅杖一撤从双钩中脱出,说道:“难怪施主敢口出狂言,果真有些斤两。如此便再吃老衲一杖!”
古灿有苦难言,他被一正大师的禅杖直震得双臂发麻,两脚陷入泥地近半寸,胸口更是气血翻腾,窒闷无比。还不等喘息过一口气,对方的禅杖挂着浩荡风声再次轰落,势头比起前次有增无减。
古灿明白自己在功力上稍有不如,于是扬长避短,施展鬼魅一般的身法晃到一正大师身侧,双钩一高一低扫向对方。
一正大师手腕翻转,重逾数百斤的禅杖竟轻若灯草,倏忽收回,堪堪击在双钩上,“当”的崩开古灿的反攻。
古灿脚下不停,借力翻飞到一正大师身后,淩空双钩劈落,快逾奔雷。
一正大师右手拄杖身形屹立不动,左掌朝上一番捏攥成拳轰出一股浩然罡风,直如石破天惊,却是他拿手绝技“阿难明拳”。
古灿人在空中,不可思议的偏转重心,化作一羽苍鹰翩然飞退,双钩在胸口舞出团团金光封住门户。
“嗤嗤”真气激撞声不绝,好不容易化解了对方的这记重拳。
两人棋逢对手,各有擅长,数十招间难分伯仲,渐渐进入忘我之境,全不理会身外战况,只一意注视着对手的一举一动,以期能破敌奏凯。
可漠北群雄这面的情况逐渐变得不妙起来。
果如古灿所担忧的那样,倘若单打独斗,这些人谁也不至于输给云林众僧,但对方仰仗着大日如来阵法的无穷威力,首尾相应,徐徐推进碾压,常常形成以多打少、以少围多的有利局面,不知不觉里占据了上风。
反观漠北群雄,却各自为战散乱在上百丈的方圆里,或者孤军奋战,或者三五成群,却总难形成默契,被云林襌寺的僧众轻而易举分割包围,个个击破。
好在这些僧众得着无涯大师的法旨,尽力手下留情不伤及性命,否则这片刻的工夫,不知有多少人要血流成河。
屈痕等人伫立在无涯大师身旁,见此情形渐渐放下心来,微笑道:“云林的大日如来阵果然名不虚传,短短这点工夫已经大占上风。照这势头,贵寺当可稳操胜券。”
无涯大师沉吟道:“阿弥陀佛,屈施主有所不知,纵然此战敝寺大获全胜,可伤亡的弟子却不知凡几?况且这些漠北魔道高手,只为解救丁小施主而来,却白白在此枉送了性命,也着实可悲可叹。”
萧浣尘摇头低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除非大师放他们上承天坛亲眼瞧上一瞧,否则古大先生等人万难罢手。”
想到自己去年还曾与古大先生等人并肩作战,闯出幽明山庄,今夜却是敌我分明干戈相向,萧浣尘心头也颇是压抑。
屈痕道:“萧掌门,怕只怕给他们看了也一样没用,这些人立意今夜一定要救出丁贤侄,这样的条件,无涯方丈又如何能答应下来?否则,你我也不必在此苦候明日的公审了。”
正说着话,夜空中蓦然响起一记惊天动地的呼啸声,自远而近仿佛神龙翔空。
淡怒真人面色微变,低喝道:“冥轮老祖!”
众人急忙抬头观望,数十丈的高空里,一道耀眼金光如同劈开夜幕的天神雷刀,弹指而至。
年旃神威凛凛催动着九宝冥轮,已到了大雄宝殿上空。
与此同时,四周喊杀之声震天响起,从东西南北四面八方,南荒数百高手在雷公雷婆、唐森等人的率领之下蜂拥而来,如同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冲破云林襌寺周边防线,锋芒直逼近前。
尤怨精神大振,高声喝道:“兄弟们,顶住,南荒的同道已经杀到,这些秃驴支撑不了多久啦!”
他喊声一出,却发现应者寥寥,原来周围的十数名同道与部众大多或死或伤,还有的给人点了穴道躺倒一旁,不能回应,真正还在阵内苦战的,居然只剩下了三两人而已。
尤怨一凛,周围的云林众僧同样也知道了南荒群豪来袭的消息,为避免腹背受敌,齐齐加紧了攻势,令他更难抵挡。
不过三两招间,身边硕果仅存的两名漠北魔道高手纷纷中招,失去再战之力,十六名黄衣棍僧联成一线,压将上来。
尤怨奋尽全力,勉强荡开左右两面的攻招,可对于背后砸落的两根铜棍却再无还手之力。
他凶性大发,暗道:“老子就算死在这里,也要多宰几个秃驴赚个够本!”
当下也不管背后的要害,挥动铁戟合身扑向面前的三名棍僧,奈何对方早有防范,如山的棍影织成一堵铜墙铁壁令他寸步难移,反被迫往后退去。
眼见那三根铜棍就要轰在尤怨背脊之上,半空里蓦地飞过两只钢轮,挂着刺耳难听的金石鸣响,“叮叮叮”三响撞开了铜棍。
尤怨一怔,就见双轮划过一道弧线回返主人手中,商杰率着十多个南荒高手齐齐杀到,护翼在他左右。
尤怨急忙稳住门户,喘息道:“姓商的,老子死在那些秃驴手中,不正好为你大哥报仇么?你救老子做什么?”
商杰冷冷道:“一码归一码,你若现在就被这些秃驴宰了,明日午间我在十里亭却去等谁?”
尤怨嘿然一笑,道:“好!就凭你这句话,尤某明天爬也要爬到十里亭去!”
商杰双轮飞舞,招架着众僧的攻势,低喝道:“少废话,先活过今夜再说!”
尤怨挥动铁戟挡住侧面袭来的一记僧棍,站在商杰身旁,两人轮戟并举接下了将近一半的攻势,顿时重新挽回了战局。
南荒的数百高手这一加入,形势立时开始逆转,人数上尽管双方差不太多,可实力上居然是漠北与南荒的联军略占优势。
毕竟这些人个个都称得上是当地的一方凶顽,要论舍命死战,云林僧众可就差他们太远了。
幸好十座大日如来阵如同中流砥柱,力战不乱,这才堪堪抵挡住对方疯狂的反扑。
年旃落在大雄宝殿的飞檐上,手里转动金轮,睥睨脚下拼死的搏杀战况,大声喝道:“云林襌寺的秃驴们听着,赶紧把丁原给老子用八抬大轿送出来。他若安然无恙也就罢了,要是少了一根毫毛,老子就把这破庙拆个稀巴烂!”
莫说现在云林襌寺无法将丁原送出,就算能够,年旃如此咄咄逼人的口气任谁也受不了。
萧浣尘一耸剑眉道:“年老祖,天陆无人不知阁下与丁原过命的交情,但你也不能因此便肆意妄为,凡事总需讲个道理、分寸。”
年旃怪眼一翻道:“老子就是道理,手中冥轮便是分寸,你若不服只管上来受死!”
萧浣尘再好的修养脸上这下也挂不住,一抱拳道:“既然老祖这么说,萧某只有献丑了!”
他一腾身形,反手撤出仙剑直奔年旃而去。
冷不丁半路里杀出一个肥头大耳的白胖和尚,笑嘻嘻的挡住去路说道:“萧掌门,别来无恙啊?有道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咱们可不是又见面了么?”
萧浣尘定睛打量来人,皱眉道:“唐大师,你这是何意?”
唐森一挥手里的铜棍,继续笑呵呵道:“当然是替老祖接下此阵。想我家老祖威震南荒,垂名百多年,连红袍老妖都被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萧掌门,就凭阁下的修为,还不配与我家老祖过招,不如就让贫僧陪你玩玩如何?”
萧浣尘似笑非笑道:“唐大师,你溜须拍马的功夫可大有长进啊?”
唐森老脸不红,笑道:“过奖过奖,在下只知为老祖效力尽忠,旁人怎么说却是管不得的。萧掌门,你想挑战老祖,先得过贫僧这关!”
萧浣尘刚要回话,孰知对方抽冷子一棍横扫过来,他赶忙飘身躲闪,惊出一身冷汗。唐森得理不让人,一套愁云惨雾棍风雨不透,将萧浣尘围在中间狂轰乱炸。
可怜燕山剑派掌门修为绝不逊色于唐森,却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二十招里只剩下招架之功,难以还手。
那边雷公雷婆也相继出手,缠上淡怒真人,以二打一不落下风。屈痕见状唯恐淡怒真人吃亏,飞身出剑打算应援。
年旃从飞檐上一晃而至,冥轮幻化出层层金涛罩住屈痕头顶,狂笑道:“无涯秃驴,你也一并上来吧。光一个屈掌门,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
无涯方丈深知年旃此言非虚,遥想当年翠霞一战,这老鬼头呼风唤雨,纵横睥睨,将一座坐忘峰几乎搅得底朝天,若非羽翼浓及时出手拦阻,后来也未必会有兵败受困潜龙渊的事了。
而今他甫一复出,即逐走红袍老妖坐镇南荒,声势之隆直追魔门三宫。屈痕修为尽管为正道翘楚一流,可论单打独斗,多半是要吃亏。
听得年旃放出话来,无涯方丈手握碧玉禅杖,低颂佛号道:“年施主,贫僧多有得罪了。”
他腾身来到屈痕身旁,两人尽献绝活,敌住年旃。不料老鬼头在潜龙渊里幽禁了那多年,却不是白过的。
更因为肉身重塑不畏寻常刀兵,不啻如虎添翼,越发强横,数十招内冥轮呼啸翻飞,压得两大正道掌门透不过气来。
无涯方丈咬牙苦战,心想一恸师叔不知为何突然失踪不见,一连数日了无音讯。
若有他在,年旃岂能逞凶,又哪会有眼前的被动难堪?可现在想什么也都是白搭,惟有打足了精神与年旃周旋。
暴雨越下越大,汇集在地上的积水,一遍又一遍的冲刷着不断洒落的鲜血,似乎这雨珠里都泛起了殷红的光芒。
近千正魔两道的高手精英,围绕在大雄宝殿附近拼劲死战,局面之惨烈犹胜于两次翠霞之役,不由让人依稀想起了婆罗山庄。
可正在此时,承天坛方向却响起了一声沉闷轰鸣,重重敲击在每人心头。
云林襌寺中,正魔两道无数高手为着丁原厮杀得如火如荼,承天坛里依旧是寂静无声。把守在第二层上的无痛、无观两位大师,统率着十六名黄衣棍僧,如坐针毡的焦急等候着各方的消息。
由于无涯方丈事先有严令,着两僧必须寸步不离的把守承天坛,故此尽管内心焦躁如焚,恨不能立刻下楼与同门并肩作战,共御外敌,却也只能无所事事的留守此间,度日如年。
正自焦灼间,脚底突然传来一声轰鸣,楼板剧烈的颤抖扬起一蓬浓尘。“喀喇喇”一串脆响,竟被人硬生生轰开了一道丈许方圆的缺口。
无观大师大吃一惊,握住禅杖低喝道:“结阵!”他心知来敌势头不小,否则也闯不过坛外弟子的拦截,却不知是南荒、漠北的哪路高手。难道云林襌寺的战况已然不利,居然任由敌人长驱直入到了承天坛?
人影一闪,静室里已多了两位不速之客。这两人在众僧对面站定,仿佛全不把威震天陆的大日如来阵当回事,四束目光紧盯在无观大师脸上。右首一名身着大红袍服的老者阴冷的嗓音问道:“丁原在哪儿?”
无观大师看清对方相貌打扮,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这并肩伫立的两人,竟是同为天陆魔道十大高手中的红袍老妖与楚望天!怪不得承天坛周边被如此轻而易举地突破,此二人联手天下又有几人当得?
无痛大师沉声问道:“两位施主,请问找丁小施主有何贵干?”
楚望天一捻颌下整齐的胡须道:“看来,丁原果然就在这里,老夫这回倒也没有白来。”
他神情虽说悠然和蔼,可分明语气不善。
无观大师心头一紧,道:“不错,丁小施主确在承天坛中。不过,两位现在还不能见他。”
红袍老妖喉咙里发出一串嘎嘎沙哑的冷笑,说道:“就凭你们几个小和尚,也能拦得住老夫与楚宫主?”
无痛大师喝道:“拦不住也得拦!”他禅杖虚挥,十六名棍僧散开阵形,将四人围在了当中。
楚望天好整以暇,仿佛看也懒得多看一眼大日如来阵,缓缓道:“老夫此来只找丁原,与云林襌寺无干。你们又何必替他卖命?”
无观大师摇头道:“承天坛乃敝寺重地,外人未得方丈准允不得擅入。施主要找丁原,尽可光明正大的知会,又何必破壁而入,做出此等宵小行径?”
他有意在拖延时间,盼望坛外能有本寺高手前来援救。
然而此刻云林襌寺的一众精英俱都汇聚于大雄宝殿周围,与年旃、古灿等人舍生忘死的鏖战,有谁还能腾出手来支援这里。
惟一的指望,就是盼楼上的水轻盈等人能尽早察觉。
但承天坛顶层的佛门结界密不透风,底下纵是叫破嗓子,上面的人也未必能够听到,除非通过传输法阵,以佛门天眼洞察楼下情景,否则也是无计可施。
红袍老妖道:“楚兄,何必跟这些和尚啰嗦,赶紧打发了他们,再去找丁原那小子算帐!”
在这一点上,楚望天与红袍老妖堪称一拍即合,当下颔首道:“也好,咱们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
红袍老妖低哼一声,红影翻飞欺近到无观大师身前,一掌印向对方心口。
外圈的十六名黄衣棍僧见状,不等无痛大师下令,走马灯似的转动起来,借着阵法变化从四面迫来。
楚望天身形一闪,掌指齐出,脚下似行云流水毫不停滞的飞绕一圈,眨眼间与十六棍僧各对一招,化解了对方首轮的攻势。
无痛大师禅杖横扫,与师兄前后夹击红袍老妖。
饶是这样,两僧也颇感吃力,反倒是红袍老妖在惊涛骇浪般的杖影里游刃有余,身法飘忽,痛下杀手。
才战得十多个照面,楚望天砰砰轰出两道沛然莫御的狂飙,将大日如来阵震退数尺。蓦然脸上灰蒙蒙的雾光一盛,口中发出极为高昂诡异的啸音,就像是有成千上万道犀利无比的无形钢针从他嘴里喷薄而出,刹那激荡满天。
无观大师顿觉头顶心传来一丝剧痛,两耳隆隆尽是奇怪尖锐的鸣响,炸得胸口气血淤塞,全身好像被人充足气一般鼓胀难受。他急忙收敛心神,高声喝道:“天唱魔音,众弟子快抱元守一,气凝心脉!”
啸声一路拔高,周围的气流被搅得翻江倒海,急剧回旋膨胀,继而“砰砰”爆裂,炸开一个个滚雷似的气浪,声势骇人至极。奇怪的是,静室里燃烧的数百支火烛却安然无恙,连火苗都不摇曳一下。
这天唱魔音,乃楚望天当年于蓬莱仙会上成名的绝技之一,历经百余年的精修,早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连无观、无痛二僧都觉得气血浮动,头脑麻胀,况且是那些修为远逊的黄衣棍僧?
虽说他们已得到无观大师的及时提醒,奈何功力相距过于悬殊,山呼海啸似的魔音无孔不入,冲破众僧的护体真气势如破竹的攻入心脉丹田,肆虐驰骋,几乎是为所欲为。
倘若他们能够盘膝静坐,全力抵抗,或许情形会稍好一些,但楚望天焉会留此情面,一面口中不断鼓荡出高亢啸音,一面转守为攻发动起暴风骤雨般的攻势,逼得群僧顾此失彼,疲于应付。
十六名黄衣棍僧宛如醉酒,脸上胀成血红一片,额头汗水涔涔滴落,脚步更是虚浮踉跄难以为继。
大日如来阵顷刻之间松动混乱,就像暴风雨里随时可能散架坍塌的危楼。
“砰砰”连声,黄衣棍僧接二连三的飞跌出去,胸前被楚望天浑厚阴柔的掌力轰得凹陷数寸,一个个七窍流血,骨断筋折,犹如稻草捆似的,重重撞击在四周石壁上软软瘫倒,绝无生还之机。
无痛大师见自己的弟子一个个死伤在楚望天的掌下,禁不住睚眦欲裂,怒吼道:“妖孽,贫僧与你拼了!”舍下红袍老妖不顾一切的飞身扑了过去,手中禅杖含愤力劈,虎虎生风。
可惜他这记飞身杖击在急怒之下已乱了方寸,全是一副舍命相拼的打法,胸前偌大的空门,尽数暴露在楚望天的眼皮子底下,着实犯了高手相争的致命大忌。
楚望天不惊反喜,伫立原地不动,左手袍袖一舒一卷缚住一名黄衣棍僧,迳自迎向当头砸落的禅杖。
无痛大师大吃一惊,急切里无暇细想,急忙勉力转动手腕,禅杖“呼”的一声,从自己弟子的头顶飞掠过去,总算没造成误伤。
楚望天哈哈一笑,左掌抓住那名棍僧背心遮挡在身前,犹如投怀送抱朝无痛大师胸前撞去。
无痛大师右掌已经举起,可一看眼前扑过来的竟又是自己弟子的身躯,不禁微微迟钝。
就这么稍一迟疑的工夫,楚望天右掌从黄衣棍僧肋下穿出,闪电般拍在无痛大师左胸口上。好在这一招因是偷袭,楚望天掌力只来得及运到五成,未能倾尽全力。
就算如此,无痛大师也一样难以消受,哇的猛吐一口热血,飞身退出三丈多远后背撞在石壁上缓缓滑落,全身经脉在魔气的冲击下痛楚难忍,几欲昏厥。
无观大师见师弟遇险,心神亦不由得一乱,明知不该,却还是忍不住偷眼用余光打量无痛大师的安危生死。
红袍老妖瞧着楚望天大显神威,转眼就连破大日如来阵,重创无痛大师,心里大不是滋味。
虽然他与楚望天因缘际合,暂时结成了盟友对付丁原,更想乘此时机除去正魔两道知着高手,好为蓬莱仙会扫清些障碍。
可楚望天那边不可一世的连战连捷,自己却被一个老和尚死死缠住难有寸进,颜面上终究不太好看。
无观大师这一分神,正给了红袍老妖乘虚而入的机会,他左掌虚晃,右手蜷曲成爪锁向无观大师咽喉。
无观大师欲待横杖招架,却已慢了一线,迫不得已腾出左掌以金刚法印击出。红袍老妖的手臂不可思议的扭曲翻转,绕过对方手掌,一把抓在了腕上。
无观大师正要运劲挣脱,红袍老妖脸上雾光乍现,手心里生出一股绝大的倒吸之力,犹如抽风机一般,吸纳着无观大师体内鼓荡奔腾的佛门真功。
他苦修近两甲子的修为,恰如决堤洪水,汩汩商商流入对方体内,无论如何挣扎竟是不可遏制。
无观大师骇然变色道:“吸精吮髓大法!”
红袍老妖得意一笑,道:“现在才明白过来,已经太迟了一点!”爪上不断加码,贪婪的吸纳着无观大师的佛门真气,补入自己的丹田气海之内。
谁知,突然打从旁边横生出一只晶莹如玉的手掌,啪的弹开红袍老妖右爪。无观大师像泄了气的皮球蹒跚而退,勉力横杖护住身前。
红袍老妖睁目望去,楚望天收回左掌悠然说道:“老仙,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莫在此耽搁工夫,因小失大。”
红袍老妖见楚望天坏了自己的好事,心头暗恨。他当然明白对方这番话看似义正词严,其实只不过是不想让自己吸收了无观大师的精气修为,平添一层功力,以免日后对他形成威胁。
红袍老妖装作浑若无事,嘿嘿一笑道:“楚兄说的正是,老夫刚才也不过是想给那和尚一点教训罢了。”
楚望天抬头望了眼穹顶,口中低低念动真言,袖口里飞出一束银光,正是忘情四宝之一的“无忧心箭”,砰的击在顶上激起一蓬炫目光华。那穹顶微微一颤,却仅是裂开了几丝细纹而已。
红袍老妖见楚望天吃瘪,心下暗爽,道:“楚兄,只怕这承天坛有些古怪。不如你我二人合力再试上一次。”说罢指上的三光封神戒一亮,释出一条赤龙,与无忧心箭合于一处,光焰盛绽重重轰去。
“砰”的一声巨响,烟雾弥漫,碎屑横飞。楼板上的佛门结界,终究禁受不起两大魔道绝顶高手的连袂出击,崩塌开一道桌面大小的缺口,已足够两人穿越而过。
楚望天精神一振,收了无忧心箭全身暗布护体真气,腾身而起直射向洞口。
他刚一冒头,上方蓦然剑华如炽,一缕夺目光芒直指眉心。那剑锋虽然还远在数尺之外,但淩厉的剑气已刺得楚望天隐隐生疼,兼之剑式精妙轻盈,暗蕴着无数后招变化,封死了所有闪躲挪移的空间,令他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楚望天不及出剑,惟有随机应变双掌一合夹向仙剑。岂料剑到中途陡然一滞,这下节奏上的变化让楚望天措手不及,急忙双掌前推轰出一道罡风。
对方仙剑一颤,幻化出层层剑花,以虚击实化解去楚望天的掌风,再是一抖一展点向他的咽喉。
楚望天直到此时,才看清仙剑的主人,乃是一位衣着朴素、淡雅如仙的中年妇人,不由一震道:“水轻盈!”丹田提气朝侧方飘飞数丈,勉强让过还情仙剑。
红袍老妖见状想也没想,学着楚望天的故技,抄手抓起一名身负重伤的黄衣棍僧,朝着洞口抛去。
水轻盈明知对方用意,却也不能不接,右手仙剑护住周身,左袖飞卷缠住那僧人腰畔,将他拉了上来。
红袍老妖哈哈一笑,不管死的活的一口气又抛上来五六个僧人,每一掷都运上了七八成的功力,令水轻盈应接不暇。
桑土公叫道:“水仙子,我、我来帮你!”探身双手一抱,接住一名黄衣棍僧,却被对方身上涌来的庞大劲力压得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倒在楼板上。
突然洞口一红一灰两道身影电闪,红袍老妖与楚望天双双杀到,各接了水轻盈与姬雪雁的一剑,翻飞落地。
楚望天目光扫过四周,顿时大吃一惊。原来在地上盘坐着的,不仅有丁原、一执大师与盛年、姬别天等人,更有农百草和苏真这等位列正魔两道十大高手中的顶尖人物。倘若这些人再合上水轻盈等人之力,莫说浑水摸鱼,就是脱身逃遁都成了难事。
他心中惊疑不定,假作从容道:“这可真是巧了,没想到这么多老友都齐聚承天坛。老夫差点还以为蓬莱仙会突然改了地方呢。”
农冰衣忿忿道:“像你们这样的坏蛋,就算去了蓬莱仙会,也不配称仙!”
楚望天眼睛紧盯丁原等人,却发现对方久久没有动静,对自己和红袍老妖的到来视若无睹,好似泥塑的菩萨一般动也不动。
他心头不禁一奇,悄悄舒展灵觉查探,立时大喜过望,暗暗思量道:“老夫当是为何这些人如此安静,却原来均已元神出窍,等若废人。老夫今夜不仅能除去丁原,更可将苏真等人一网打尽。嘿嘿,来日蓬莱仙会之上的几大劲敌竟能在此一并扫除,这真是天赐良机!”
水轻盈乘隙透过裂开的洞口朝下俯视,只见静室中的情景触目惊心。
不仅无观、无痛两位高僧双双身负重伤,那十六名云林弟子也七死九伤,四壁到处可见斑斑血迹,惨不忍睹。
她轻叹道:“两位都是得望大乘仙境的高人,何苦出手如此毒辣,岂不有失天心?”
楚望天慢条斯理道:“老夫此来只找丁原一人,这些和尚竟敢拦住老夫去路,丢了性命全是咎由自取。水仙子,看在苏老魔和天一阁的面上,老夫也不想与你为敌,仙子只需闪到一旁,你我即可相安无事。”
其实他心里杀机大炽,也料定水轻盈等人断不会答应,才故作大方的惺惺作态。
果然石矶娘娘柳眉一挑,怒道:“楚望天,你当我们这些人是被吓大的么?”
楚望天呵呵捻髯微笑,满脸不屑道:“石矶娘娘,就凭你三脚猫的功夫,还没有资格和老夫说话,今日老夫心情不错,姑且不和你计较。你若再不识好歹触怒老夫,恐怕任谁也救不得你。”
无怨大师忙不迭的为受伤同门医治伤势,可他纵有通天之力,也不能把死去的僧人救活。每确定一名弟子魂归西方极乐世界,老和尚口中便低念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他徐徐起身,握起禅杖悲愤说道:“虽说楚施主修为非凡,贫僧望尘莫及,但这世上终究逃不过公道二字。纵是明知不敌,贫僧也要拼死向施主求教!”
忽听楼下有人沉声道:“阿弥陀佛,无怨师侄,你又岂是楚施主的对手?速速让到一旁,这里交由老衲来处置吧。”
人随声到,一位白髯老僧缓缓从洞口升上,落在无怨大师身旁。
彩儿吓得一哆嗦,躲到姬雪雁背后叫道:“一恸大师!”
一恸大师听到彩儿声音,朝它微微一笑道:“你这鸟儿真是有趣,竟也会说人语。”
姬雪雁暗自吃惊,悄悄戒备,心中奇怪为何一恸大师竟似对她毫无敌意,莫非是他有意为之还是故弄玄虚?
无怨大师见一恸大师驾临,欣喜道:“弟子无怨拜见师叔。”
一恸大师大咧咧的受了师侄一礼,撇眼瞟向楚望天与红袍老妖道:“二位施主,别来无恙否?却不知是什么风把你们也吹来云林?”
楚望天不动声色,含笑道:“三十年前匆匆一会,今日重逢大师直令老夫也不胜欣然。却不晓得大师是否忘记了,当日阁下可是老夫的手下败将。今天再战,只怕大师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一恸大师似乎犹豫了一下,呵呵笑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些旧事施主何须重提?不过,老衲倒想奉劝两位施主,既有水仙子与老衲在此,两位纵然联手也未必能稳操胜券。
“若等敝寺援兵一到,两位施主的处境可就更加不妙。因此,乘着老衲未曾拿定主意留下二位,还是赶紧退去吧。”
无怨大师急忙道:“师叔,这两位施主杀伤敝寺十数名弟子,手段毒辣残忍,有违天和,万万不可轻纵。”
一恸大师低咳一声,道:“老衲自然明白,但我佛既有好生之德,又岂能一味以牙还牙,以杀止杀。这么做又与那些魔头何异?”
无怨大师隐隐觉得不对,可一恸大师在云林襌寺中的地位等如神人,众僧无不景仰有加。
想必师叔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自己又何必再作置疑,于是躬身合十道:“阿弥陀佛,师叔教诲的是。”
楚望天迈前两步,向一恸大师礼道:“难得大师如此宽和慈悲,老夫敢不从命?”
一恸大师闻言偷偷松了口气,刚想回答,却异变突起。
楚望天合拢作揖的双拳猛地暴涨,“砰”的击中一恸大师胸口。淩厉阴柔的魔气透体而入,将他偌大的身躯顿时激飞了出去。
众人又惊又讶,完全没有料到一恸大师盛名之下居然如此羸弱,楚望天的偷袭居然能够轻而易举得逞,不约而同的发出惊呼。
可是诡异的是,一恸大师身子在空中光华一亮,迅速蜕变成一个外表猥琐、贼眉鼠眼的老头。
他被楚望天这一掌击实,胸膛凹陷,七窍流血,眼见就不能活了。
石矶娘娘心神俱丧,发疯似的扑了上去,悲叫道:“毕虎——”
楚望天收拳得意冷笑道:“鸡鸣狗盗之辈,也敢狐假虎威,欺瞒老夫?”
毕虎落到石矶娘娘怀抱中,面色灰白,直瞪瞪盯着楚望天问道:“你、你是怎么看破的?”
楚望天淡淡道:“谁让你多嘴多舌,说什么别来无恙?老夫与一恸从未有过一面之缘,可笑你这老贼头自作聪明,居然敢在老夫面前显摆。嘿嘿,这两拳的滋味不好受吧?”
毕虎吐了口血,翻着小眼道:“的确不好受,看来话多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突然感觉脸上一片冰凉,石矶娘娘紧紧搂住自己,泪珠儿啪嗒啪嗒滴落,埋怨道:“毕虎,你还那么多废话作什么,快运气疗伤!”
毕虎摇摇头,仰望着石矶娘娘道:“清妹,我恐怕是活不成了。翠霞山,你一个人回去吧。如果你、你真的嫁给了曾山,我也不会怨、怨你——只盼来年我的忌日,你别忘在坟头上烧串纸钱。”
这些话多半大违老贼头平日里的本意,兴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外如是吧。
石矶娘娘痛不欲生,她头回真正感觉到,老贼头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是何等的至关重要,竟然已绝不下于她对曾山的那份幽幽情愫。
她咬牙悲泣道:“狗屁!谁说我要嫁给曾山了?毕虎,你要敢抛下老娘自己先走,异日老娘我作鬼也饶不了你!”
毕虎精神大振,似是回光返照一般抓紧石矶娘娘冰凉的手问道:“你是说,你舍不得我死?”
石矶娘娘泪眼朦胧悲声道:“屁话,你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老娘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毕虎眨眨眼睛,问道:“清妹,若有下辈子,你是否肯嫁给我做老婆?”
石矶娘娘想也不想道:“只要你能活过来,这辈子我便嫁给你当老婆!”
毕虎绿豆大的眼睛泛起神采,追问道:“清妹,你说这话不会后悔?”
石矶娘娘心绪激动,想也不想就应声道:“谁后悔谁是乌龟王八蛋!”
毕虎大喜,喘息道:“清妹,你把我平放在地上。”石矶娘娘一愣,却还是依言将他轻轻放下。
毕虎的身上徐徐焕放出一层碧色的妖艳光芒,肌肤朝外慢慢的鼓胀,宛如充足气的皮囊。
农冰衣大是好奇,问道:“毕老前辈,你到底在做什么?”
毕虎嘿嘿低笑,道:“女娃儿,我老人家变个戏法给你瞧瞧,可千万别眨眼。”
他头顶“啵”的裂开一道口子,身上的肌肤就像蜕皮一样往下脱落,露出里面完好无损的身子。
待那层皮囊褪到脚下,毕虎一跃而起,活灵活现的站在石矶娘娘跟前叫道:“清妹,我又活过来了,你刚才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石矶娘娘张大嘴巴,一时忘记了叱责,怔怔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楚望天望着地上,毕虎脱落下的皮囊正缓缓收缩,凝铸成形,却像足了一条爬虫的巨尾,不由嘿然道:“好个毕虎,居然用本命真身的尾巴挡下了老夫的致命一击,算你小子机灵。”
毕虎得意洋洋道:“过奖,过奖!壮士断腕,毕虎断尾,这道理原本就是一样的。楚望天,今日我老人家便让你大开一回眼界。不过你也够狠,竟然破了我本命分身,也就不必太过失望啦。”
正在得意着,冷不防一只玉手带着香风扇在自己脸颊上,还没回过神来,自己已被人紧紧抱在胸前,石矶娘娘惊喜交集的嗔怒着呜咽道:“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老贼头,你敢骗老娘!”
毕虎眉头一皱,龇牙咧嘴喷出一口鲜血。石矶娘娘大惊失色,赶忙扶住老贼头问道:“毕虎,你不要紧吧?明明身上有伤,干吗还要逞能?”
毕虎苦笑道:“楚望天那两拳可不是好挨的,我老人家福大命大,才躲过一劫。”
石矶娘娘一跺脚道:“都到这关口上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姬雪雁见此情景,不由自主的目光投向依旧盘膝端坐的丁原,心扉微微一酸。想着与其一任对方步步紧迫,投鼠忌器,还不如先发制人设法将两大魔头挡在身外,于是拔出雪朱仙剑朗声道:“弟子东海灵空庵门下静斋,尚请楚施主不吝赐教!”
红袍老妖喈喈低笑,哼道:“小妮子,你的对手可是老夫。适才落马驿外一战,都因你多管闲事坏我大计,眼下正可一笔清算!”
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红袍前辈,火烧云酿天府,破你分身的是我阿牛,与雪儿姑娘毫无关系。你要想算帐,晚辈斗胆奉陪!”随着话音,阿牛与顾智、辽锋从洞口掠出,飘然落地,横身挡在了姬雪雁的身前。
原来盛年他们刚走,阿牛在房中围着桌子转了两圈,实在难以忍受在禅房中无所事事的干等,干脆冲到暴雨中,纵身跳到寺庙最高处向云林禅寺方向张望,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远远瞧见云林襌寺方向火光冲天,似乎激战已起。
阿牛心头强压焦躁,却只觉得头顶闪电越来越耀眼刺目,雷声越来越震耳欲匮,最终还是决定偷偷率着顾辽二人,潜入云林襌寺内找寻丁原、盛年。
当他们御风赶至,寺内正魔两道鏖战正酣,谁也没有闲暇前来搭理。阿牛潜行匿踪寻到承天坛,见守在门外的十余名僧众横七竖八软倒在地,已经死去多时,从伤口来看,均是一击致命,干净俐落之极,显然是绝顶高手所为。
阿牛大惊,再管不得许多,顺着红袍老妖与楚望天轰开的捷径,一路登上承天坛顶层,耳中正听见红袍老妖的说话。
农冰衣惊喜道:“羽大哥,你来得正好,快帮咱们赶走这些恶人!”
阿牛一眼望见地上盘膝而坐的六人,愣了愣问道:“冰儿姑娘,盛师兄、丁师弟和几位前辈他们是怎么了?”
农冰衣答道:“说来话长,他们——咦?”她话到一半忽然抬起头,只见星阵再次亮起一蓬金色光华,顿时兴奋叫道:“快看,我爷爷和丁大哥他们就要出来啦!”
红袍老妖暗叫不妙,眼中激射出两道寒光凝望头顶星阵,果然看到那闪耀着金色光华的阵心里,徐徐冒出一团赤色元神,渐渐重新凝聚成形,面目依稀可见正是姬别天。
紧跟着农百草、苏真、一执大师与丁原、盛年几人的元神也鱼贯而出,这六人竟是同时自大乘佛境中脱身归来。
红袍老妖与楚望天对视一眼,彼此心中瞬间形成默契,均晓得错过今夜,这些从大乘佛境归来的正魔两道顶尖高手们,俱已成强仇。
尤其如苏真、丁原这般快意恩仇,孤傲不羁的人,日后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而农百草、一执大师又是正道顶尖高手,再加上翠霞派的盛年与姬别天,这个仇越结越大,绝非好事。
一念至此,两人心头同时升起凶念,乘着众人目光皆被吸引在丁原等人的元神上面,悄无声息的电射而起,绕开阿牛、姬雪雁与水轻盈的阻截,双双淩空迫向六人犹未元神归位的肉躯。
桑土公、墨晶与晏殊就站在丁原身前,不由大惊失色,也无暇细想齐齐飞身拦截,无奈这三人的修为明显相距甚远,被楚望天袍袖一卷一拂涌出的沛然罡风震到一边。红袍老妖乘势杀到,抬起右掌打出一蓬血雨腥风,重重轰击向六人的肉身。
无怨大师赶紧舞动手中禅杖,幻化出一层光团护持在六人跟前。他的修为自比桑土公等人为高,红袍老妖的掌风击在光团上“嗤嗤”有声,流风四溅。
无怨大师被震得胸口窒闷难忍,眼前一阵阵的金星乱冒,脚下迫不得已登登朝后退出一串碎步,每往后半寸,嘴角便又溢出一丝鲜血。那蓬血红的掌风终于逐渐由盛而衰,被化解于无形。
没等众人松上一口气,楚望天猛然从红袍老妖身旁掠出,袖口里银光怒绽祭起无忧心箭,风驰电掣般朝着丁原胸口刺去。
说到底,在这六人中他最想灭的并非苏真,而是丁原。
如此一连串的变故兔起鹘落,只在电光石火之间。苏真、丁原等人的元神尚未重新凝铸,而阿牛等人虽已从后面赶至,却终究慢了半拍,在六人肉身之旁更是无人能有余力为其护法。
姬雪雁身在半空,见此情形不禁魂飞魄散,失声叫道:“丁郎——”秀眸一合,已不敢再接着往下看,只感到一阵的天塌地陷,一颗芳心直坠入无底深渊。
“啵”的一响,丁原肉躯前红光一闪,姬别天的元神飞扑而至,硬生生的用双掌接下了这记无忧心箭。
原来在出阵六人里,姬别天元神复原的最早,正冉冉降落要回归自己的肉身之内,却见楚望天突施暗算,丁原危在旦夕。
他当机立断,横身挡住丁原肉身,拼尽全力用双掌夹住无忧心箭。可楚望天的修为何等了得,姬别天匆忙出手已落了下风,纵是借着元神出窍也难以抵敌。
无忧心箭虽是被他死死钳制难以寸进,但姬别天的元神也是剧烈扭曲震颤,宛如风雨飘摇中的一簇烛火,岌岌可危。
楚望天低喝道:“闪开!”左拳穿云裂石轰向姬别天。
姬别天此时已再无余力抵挡,唯一的生路,便是如楚望天所言立刻趋避躲闪。然而在他身后就是丁原的肉身,若挨上楚望天这记铁拳,绝无幸理。
想到这里,姬别天元神须发戟张,爆喝如雷,不退反进,高高挺起胸膛迎上楚望天的铁拳。
“轰——”的一声闷雷般爆响,姬别天元神如同一块被砸碎的冰面,裂出无数细缝,丝丝悲鸣。
可怜姬雪雁再次睁开眼睛,所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幅催断肝肠的景象,甚至连悲呼都来不及发出,人已从空中无力摔落,痛昏过去。
楚望天暗叫可惜,正想再补一手,水轻盈的还情仙剑破空掠至,直挑其后心。他不得不放弃了追杀丁原的念头,飘身闪躲。
阿牛眼睁睁瞧着姬别天替丁原代受一拳,心口好似要爆开来一般,大叫道:“姬师叔——”沉金古剑施展出悟自星图的“气吞斗牛”式,磅礴无俦的万丈光芒充盈天地,挟起无限悲愤豪情山呼海啸狂涌而去。
楚望天刚闪躲过水轻盈的剑招,立足未稳就觉着周围金光大盛,好似有层层叠叠的长河大浪席卷而来,气势惊人,直让人生出不可与之为敌的心念。他面色微变,再看红袍老妖竟已见机不妙先一步遁逃,心底更是惊怒交加。
“嗤嗤”剑啸犹如雷动电闪,楚望天在沉金古剑编织起的漫天惊涛骇浪里载浮载沉,好不容易寻到一丝缝隙脱身而出,背后衣裳却尽数碎裂。
饶是他眼高于顶,独尊西域万里魔疆,此际也不敢再行逗留,拼上十成的真元挡下水轻盈一击,仓皇往红袍老妖相反方向飞遁而去。
水轻盈收剑回身,运起天一阁无上玄功,将姬别天的元神小心翼翼纳回体内。苏真等人的元神也一一归位,片刻后睁目醒来。
但人们已经没有劫后重逢的欣喜若狂,纷纷聚拢到姬别天身周。农百草气也顾不得喘上一口,一把抓住姬大胡子的脉门瞑目不语。众人在旁边默不作声,甚至呼吸也不知不觉的停顿。
晏殊等人因着丁原的关系,对姬别天素无好感,然而这个时候却也由衷期盼老天开眼,千万不要把这位性情暴躁爽直的老人带走。
过了一会儿,农百草木无表情的收回手,又取出一颗药丸塞入姬别天口中。
一执大师问道:“农施主,姬施主的伤势究竟如何,还能得医治么?”
农百草摇摇头,说道:“楚望天这一拳已将姬兄的元神完全震碎,老夫也已无力回天。我刚才喂他服下一枚”还神通阳丹“,稍后他醒过来,大伙儿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说完,农百草又摇摇头,神色沮丧黯然,站起身一言不发的朝外走去。
农冰衣叫道:“爷爷,您老人家是天陆第一神医,告诉冰儿,您能想出办法来的!”
农百草恍若未闻,喃喃道:“医仙,医仙,我既治不好丁原的毒伤,又救不回姬兄的性命,还配称什么仙字!”“匡”的将药箱狠狠摔碎在地上,头也不回的去了。
丁原双拳紧攥,面色冰冷,一字一顿的低吼道:“红袍老妖,楚望天!”猛然推开人群,却看见昏睡在晏殊怀抱中的姬雪雁,不禁呆立不动。他几乎不知道,等到雪儿苏醒时,自己究竟该如何面对这位命运多舛的少女?
如果不是他,她不会遁入佛门,远离深爱自己的父母与爷爷;如果不是他,姬别天也不会死,而雪儿此刻正该沉浸于祖孙团圆的幸福中。这一切苦难的真正罪人,或许,并非楚望天,而恰恰是自己!
恍惚里,听见背后姬别天微弱的声音唤道:“丁原——”
丁原迅速回过头,半跪在姬别天身前,喉结艰难的滚动几下,涩声道:“姬师叔!”
姬别天嘴角露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和蔼微笑,低声道:“雪儿怎样了,她不要紧吧?”
丁原强忍住眼眶里酸涩湿润的滋味,点点头回答道:“她很好,只是昏过去了。”
姬别天“哦”了一声,道:“老夫知道,在你心中一直记恨着我,始终不能谅解老夫痛手拆散了你与雪儿。
“其实,你并不明白,老夫对你的欣赏与期望并不输于你的师父,甚至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成为天陆正道的中流砥柱!只是你小子的脾气怎么就比我老人家还要大呢?”
丁原哑然无语,紧紧握住姬别天冰凉的大手。旁边的人纷纷垂泪,石矶娘娘等人更是将头转开,不忍继续看下去。
姬别天含笑道:“丁原,老夫还想最后看一眼雪儿,你替我将她抱过来。”
丁原二话不说,抱过雪儿送到姬别天的面前道:“姬师叔,是我害了你!”
姬别天吃力的摇摇头,颤抖的手轻轻爱抚姬雪雁的脸容,爱怜道:“这丫头最得老夫的宠爱,可惜命也实在苦了些。丁原,你如今早已不是翠霞弟子,雪儿也拜在了灵空庵门下,名分之隔不复存在。老夫今日将她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绝不能再让她受半点委屈。”
丁原心神激荡,重重点头应道:“姬师叔,您请放心,弟子愿对天发誓,今生不敢有负雪儿分毫,否则天打雷劈,万劫不复!”
苏真脸色微微一沉,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扯水轻盈的衣袖,悄然从人群里退出。水轻盈深知丈夫心意,轻轻握起他的手,摇了摇头。
姬别天宽慰一笑,说道:“我相信你,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老夫惟一的遗憾,就是不能亲眼看到你和雪儿成亲的那天啦——这孩子,穿上新娘的礼服,模样儿一定很漂亮,像足了她的奶奶——”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蓦地贴在雪儿脸颊上的手一沉,无力的垂落,含笑长逝!
丁原脑中一片空白,有那么半刻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眼前的姬大胡子,依然是虬眉铁髯,豹眼环睁,甚至你还能感觉到他生前的威风凛凛,可是他就这么去了么?以后再也没人拍着桌子冲他丁原大叫大嚷了。
他还记得,自己初上翠霞时,就是这个姬大胡子横眉冷目,指责训斥,激起自己小孩心气,毫不示弱的恶言相向。
他却记得,面壁思悟洞时,也是这个姬大胡子出手试招,要将自己逮回去授以平生绝技,自己却是傲气当头抵死不学。
他仍记得,那日越秀山上,雪儿与屈箭南定亲,自己横空杀出,还是这个姬大胡子暴跳如雷,要掌毙自己清理门户。
而今,他走了,旧日种种恩怨也都随风散去,剩下的只有无限惆怅与悲痛!
热泪无声无息的从丁原眼眶里滚落,沾湿姬别天胸口鲜红的衣襟。这个自己曾经恨之入骨的大胡子,竟然就这样走了,竟然用他的死换来了自己的生!
丁原哑然良久,终于忍不住泪湿长衫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姬师叔——”
姬别天静静躺倒在一执大师的怀抱里,低沉祥和的《往生咒》在人们的耳畔轻轻飘荡,好似一曲为他送行的挽歌。
盛年与阿牛跪倒在地,同样是热泪盈眶,难以自持,周围尽是一声声压抑的低泣。
一执大师徐徐合上姬别天的双目,将他小心翼翼的平放在地上,然后起身脱下袈裟郑重的覆盖在他的身上,双手合十低沉道:“姬施主,佛说无死无生,有死有生。所谓生死不过是尘世幻梦,人间轮回。施主舍己救人,慨然西归。
“愿我佛慈悲,令施主早日得望西天极乐世界。”
丁原好似麻木了一样,紧紧抱着雪儿的娇躯,看着姬别天的面容被深红色的袈裟一点一点的遮掩,指甲深深嵌入肉里渗出血丝,却不知道半点疼痛。彩儿乖巧的趴在他的肩膀上,低着自己的小脑袋。
不知道过了多久,雪儿的睫毛忽地微微翕动,一双秋水明眸缓缓睁开。当她察觉自己正依靠在丁原怀抱中时,心弦微颤轻声叫道:“丁原!”
丁原勉强展颜一笑,低声道:“雪儿,你终于醒了。”
姬雪雁想起昏倒前的景象,面色顿时苍白,惊惶的问道:“丁原,我爷爷呢?”
丁原低沉道:“他老人家刚才已经走了。”环顾四周,才发现所有的人都悄悄的离去,这里只剩下了他与雪儿,守护着姬别天的遗体。
姬雪雁艰难的从丁原怀里站直身子,朝着姬别天的遗体走去,珠泪如雨一颗颗潸然垂落。
她跪下身,仿佛是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揭起袈裟的一角。那薄薄的袈裟,此刻在她的手中就如同有千万斤那样的沉重。
姬别天熟悉的面容缓缓展现在她的眼帘中,姬雪雁立刻觉得天旋地转,肝肠寸断。丁原急忙搂住她的香肩,却是无言以对。
“爷爷!”姬雪雁傻傻注视着姬别天的遗容,一任泪珠成行。
彩儿眨眨眼睛,小声说道:“小姐,老爷子走时,已经答应让你和丁原在一起了。他还说,可惜不能见到你们成亲的一天——”
“爷爷!雪儿回来了,雪儿回来陪你来了。你再睁开眼睛看看雪儿呀!呜——”姬雪雁终于再难压抑,郁积的痛苦悲伤宛如山洪宣泄,一下渲涌而出。她俯身扑倒在姬别天的身上,泣声哀婉,痛不欲生。
丁原静静的守在一旁,嘴唇早已被牙齿咬破无数次。雪儿的不幸,雪儿的悲伤,都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自己难道不该死么?自己活着还要为多少人带来痛苦?他举起左掌,抬到头顶,闭上眼睛就要拍落。
彩儿惊声大叫道:“丁原,你要干什么?”
姬雪雁悚然回头,不由心神俱丧,大声道:“不要——”扑入丁原怀中,紧紧抓住他悬空的左掌。
丁原摇摇头,用另一只手轻轻抬起雪儿的下巴,低声道:“雪儿,是我害了你爷爷,是我误会了你和屈兄,也是我害死了咱们的安儿。除了这个法子,我已经无法洗清身上的罪孽。也许,从一开始没有我的出现,你会活得更好。”
姬雪雁泪流满面,抱住丁原泣不成声道:“丁原,你这个傻瓜!你这么不负责任的死了,谁来为我爷爷报仇?谁来照顾雪儿?难道我万里迢迢从东海回来,就是要看你自尽在雪儿面前的么?”
丁原木然半晌,低低道:“雪儿,你不明白,有许多事情你还不知道。”
姬雪雁一摇头道:“不,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可能活不了太多的日子,我也知道你觉得对不起我爷爷。可是,我相信爷爷他老人家舍命救下你,就是想要你活下去,只要你还能看到清晨的日出,你就要活下去。
“丁原,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这么死你对不起爷爷,对不起雪儿,也对不起淡言师伯!”
丁原的泪水再次悄然滑落,手掌却软了下来。他轻声自语道:“只要还能看到清晨的日出,就要活着。是的,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要查找陷害魔教的凶手,我要洗刷栽赃在我身上的冤屈,我还要为你爷爷报仇。
“更重要的是,我已经答应他老人家,要照顾你一生一世!”
姬雪雁松了口气,却兀自不敢放开丁原的手掌,低声道:“丁原,你要答应雪儿,绝不能再起这样的傻念头。雪儿回来了,今生今世都不想再离开你,咱们两个在一起,就是老天爷最大的恩宠了。
“百年也好,一天也罢,咱们每活一天都要快快乐乐的,将从前失去的日子补回来。爷爷天上有知,一定会为雪儿开心的——”
丁原心如刀绞,他是多么希望能用百年,甚至是千生万世的光阴来补偿怀中的伊人。然而,他能够么?朱果火毒就像挥之不去的阴魂又缠绕上心头,能让农百草都颓然离去的绝症,又能给自己剩下多少可贵的日子?
姬雪雁望见丁原神情,已猜知他心里的念头,轻轻伸手抚摸他的面庞,柔声道:“丁原,还记得我们从前的约定么?我们要去一座没有人的海外仙山,从此过上逍遥自在不羡神仙的幸福日子——雪儿还要为你生下一堆聪明伶俐的儿女,让他们围着我们两个喊爹爹、娘亲——”
丁原心潮澎湃,深深的点头说道:“雪儿,我们会的,这些我们都会有的!”
姬雪雁转首望向姬别天的遗容,默默低语道:“爷爷啊,您老人家生前最疼爱的就是雪儿。可是她却不孝,总惹您生气担心,在您心底,一定对雪儿很失望吧?假如能够,来世雪儿一定还要做您的孙女,最乖巧听话的孙女——”
丁原的目光随着雪儿落在了姬别天安详的面容上,也同样默默的祷告道:“姬师叔,您安心的去吧。我答应您的事一定会做到,只要我能活着一日,就要给雪儿一日的快乐,让她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妻子!”
天色微明时,呼啸了整整一夜的滂沱大雨终于止住,承天坛沐浴在晨曦中一片祥和宁静。
丁原盘腿坐在地上,雪儿已在他怀中熟睡,唇角轻轻浮现起一缕甜美的笑容。经历了失去祖父伤痛的她,也许在难得的梦境里会寻找到一丝慰藉与欢乐。而疲倦不堪的彩儿,也恶形恶状的趴在主人胸前,半梦半醒的打着瞌睡。
一切似乎都已经恢复了平静,云林钟声又悠然敲响,林中的鸟儿一群群腾空而起,投入天际远去不见。
世界就是这样,许多事情,许多人,一旦失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可是太阳依然会升起,新的一天依然要继续——脚步轻响,盛年与淡怒真人、无涯方丈三人面容肃穆凝重,默然走到丁原身前。淡怒真人凝视着姬别天的遗体久久不语,一双垂荡的袖口却在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无涯方丈双手合十,低声念颂佛经为姬别天的亡魂超度。
丁原抬起头,小声问道:“盛师兄,你是来找我有话要说?”
盛年点点头,说道:“其实是无涯方丈有一个极重要的决定,希望能当面告诉你。”
丁原慢慢起身,小心翼翼的将雪儿放到床上,说道:“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雪儿好不容易睡着,莫要再吵醒她。”
盛年望了望酣睡的姬雪雁,再瞧向驾鹤西归的姬别天,低低一叹,不胜感慨悲凉。
三人到了楼下,丁原问道:“盛师兄,有酒吗?我想喝上几口。”
盛年取出酒囊,一声不吭的递给丁原。丁原拔开塞子,仰头猛灌几口,直呛得连连咳嗽,心窝里像火烧一样的灼疼。
盛年沉声道:“有一件事情,或许你还不知道。就在昨晚,南荒、漠北两路的魔道高手围攻云林襌寺,整整厮杀了近两个时辰,双方伤者甚众,幸好云林襌寺的建筑珍藏等没有受到致命破坏,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丁原停饮怔立半晌,苦笑道:“是年旃和古大先生挑的头吧,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盛年回答道:“他们已经退走了,年老祖与古大先生托我留话给你,今日正午在落马驿知香居不见不散,稍后我把这家店的位置再告诉你。”
丁原诧异道:“今日云林襌寺不是要公审我么?”说罢,望向站在一旁始终一言未发的无涯方丈。
无涯方丈道:“这正是贫僧要告知丁小施主的事情,公审已经取消。丁小施主随时可以离开敝寺,去到想去的地方。”
丁原这下又愣住了,奇道:“方丈大师,你不再追究在下杀害一愚大师的罪过了么?这般轻易放了在下,又如何向贵寺的同门与师长交代?”
无涯方丈捻须微笑道:“释放丁小施主,正是一执师叔首先向贫僧提出的。贫僧与众位长老也都觉得并无不妥,绝非是贫僧一人之意。”
丁原更加惊愕,疑惑道:“是一执大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涯方丈道:“因为一执师叔相信,一个能参悟大乘佛境,从诸般心魔幻象中安然无恙走出来的年轻人,绝对不可能是杀害一愚师叔的凶手!假如施主心中恶根不净,杀念不止,是绝不可能坦然面对大乘佛境中的种种试炼。
“贫僧对此深以为然,兼之也确实没有指证施主杀害一愚师叔的直接罪证,云林襌寺也就没有任何理由再将施主滞留于此了。”
丁原呆了呆,他实在没有想到,力主释放自己的居然会是一执大师。更没有想到自己元神误入大乘佛境,到头来竟会有这样一个结果。
如果不是姬别天的死,他此刻也该当如释重负,欣喜兴奋。
但一想到自己能够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全是姬大胡子用自己性命换来的,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无涯方丈喟叹道:“丁小施主,人谁无死,你也不必太过难受了。也许是我佛冥冥中的意旨,短短一年里,竟令翠霞六仙中的两位老友先后长逝于斯。敝寺于翠霞派、于丁小施主皆不无愧疚,难以心安。
“这次又因为一愚师叔的事情冤枉了丁小施主,令施主滞留敝寺十余日,造成此后一串杀戮浩劫,贫僧也该好好反省了。”
丁原摇摇头道:“在下被囚云林襌寺,原也怪不得大师,平心静气想来,当时的情景之下,任谁都会怀疑在下。倒是年老祖与古大先生为解救在下脱困,冒犯贵寺造成不少弟子伤亡,还望大师多多见谅。”
无涯方丈苦笑一声,道:“说不定,这些都是佛祖对敝寺的惩戒吧。丁小施主,这些日子实在是委屈你了,他日若有机缘,云林禅寺必竭尽所能对施主与令师做一点补偿。”
丁原道:“多谢大师宽宥。丁某在此向大师立誓,必会将杀害一愚大师的真凶擒回云林,听凭处置。就算他修为果真已臻散仙之境,在下拼着一死,也要为贵寺与一愚大师讨回公道!”
无涯方丈神色一动,问道:“丁小施主,莫非你当真见过真凶?”
丁原摇头道:“我并没有亲眼见到,但我确信当日不思洞内有第四个人来过。因为一愚大师暗掘的秘道入口,分明有人搬动过封洞山石。而那人精擅大日天魔真气,能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一掌而毙一愚大师,其修为之高可想而知。”
无涯大师颔首道:“丁小施主,我相信你所说的都是实情。唉,倘若贫僧能够早些省悟到这些,昨晚的一场浩劫也就不至于发生了。”
盛年劝解道:“大师不必过于自责,您能深信丁师弟并未杀害一愚大师,力排诸多众议放他下山,在下与丁师弟都已感激不尽了。”
丁原这才明白,无涯方丈所说的长老会一致通过仅是安慰之辞。
想来为释放自己,无涯方丈必然招致了许多同门的不满,幸好有一执大师全力鼎助,否则也难以办到。
奇怪的是,一恸又到哪里去了,如果他在,此事断不会这般善了。
无涯大师道:“丁小施主,贫僧差点忘了说,你的许多朋友都在承天坛门外守候良久。因怕进来的人太多惊扰了姬施主的英灵,所在才托贫僧与盛施主向两位转达慰问之情,希望能节哀顺变,莫要太难过了。”
丁原“啊”了一声,想起阿牛、桑土公等人,自己怎么把他们全都忘了,赶紧说道:“多谢大师,在下这就去见他们。”
当下三人一齐走出承天坛,门外阿牛、桑土公、农冰衣齐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尽是问候抚慰之辞。
无涯方丈见此间事了,寺中还有许多善后要等他处理,首先告辞。
临走时却想起还有一件事,有点尴尬的说道:“丁小施主,贫僧来前本想将施主的随身仙剑奉还。可到了剑阁却发现施主的仙剑已被人盗走。眼下贫僧正着无悲师弟彻察此事,也好尽快给施主一个交代。”
“不用了,”毕虎大叫一声神气活现的跳将出来,从怀里慢慢扯出雪原仙剑来,摇头摆尾道:“方丈大师,你也不用再让人去找了。丁小哥的仙剑早就被我老人家拿到手了。”
无涯大师见雪原仙剑有了着落,顿时心下一松,忽地心里又是一惊,暗道:“久闻毕虎雁过拔毛,从不空手而回,这次他潜入敝寺,不知道还会盗走些什么珍贵物事?”
想到这里,无涯大师立时出了一身冷汗,急忙道:“既然如此,贫僧便先行告退了。”合十一礼,率着两名小沙弥匆匆去了。
说不得,要将云林襌寺各处藏珍彻头彻尾的检查校对一遍,别让老贼头乘火打劫,偷去了古刹的瑰宝。
毕虎嘿嘿一笑,将仙剑还给丁原,问道:“你们知道无涯方丈为什么跑这么快么?”
丁原与盛年相视一笑,也不答话,就看毕虎接下去怎样。
毕虎笑嘻嘻道:“我敢打赌,他一定是去派人检查各处的藏珍有无短少了,免得等我老人家远走高飞后才发现,就后悔也来不及啦。”
石矶娘娘一瞪眼道:“毕虎,你不说我倒也忘了问你。你昨晚到底有没有顺手牵羊盗人珍宝?云林襌寺答应放了丁小哥,咱们可不能不给人家一个面子。”
毕虎低声献媚,笑道:“清妹,要不怎么说咱们心有灵犀一点通,我那点东西,你不一看就知道么。我毕虎不管做什么事情,也瞒不过清妹你的心思。”
石矶娘娘没好气的伸手说道:“拿来?”
毕虎见她脸色不善,支吾半天,依依不舍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道:“这里面装的是十颗玉露百洗丹。”
石矶娘娘收了,冷冷问道:“还有吗?”
毕虎一咬牙,又掏出一本古旧的经书道:“这是天陆佛家孤本《大轮回心牒》,我早就看中它了。”
石矶娘娘又好气又好笑,问道:“你又不是和尚,要这些经书干嘛?”
毕虎嘿嘿干笑,回答道:“清妹有所不知,这可是无价之宝,比玉露百洗丹可珍贵多了。要不是为了清妹你,打死我也不还它。”
石矶娘娘哼了声,显然毕虎这个马屁拍得她十分舒服,口气缓和些问道:“毕虎,其他还有什么,一块拿出来还给人家。”
毕虎“哦”了声,忍疼从怀里一古脑又掏出四五样东西来,无一不是云林襌寺典藏的珍品。
农冰衣还是头次见到老贼头的手段,不禁瞠目结舌道:“毕老爷子,你就昨晚那点工夫就偷到这么多宝贝,真是厉害!”
毕虎见农冰衣满脸的惊诧仰慕,得意道:“小姑娘,你若想学,就叩上几个响头,我老人家破例收你做个女衣钵弟子。今后天陆九州无数宝贝,咱们爷俩儿随取随拿,保管你一个月不到就成为小富婆。”
石矶娘娘见农冰衣兴奋好奇跃跃欲试的模样,大是担心,急忙啐道:“老贼头,你要是敢教坏人家好好的一个闺女,老娘我跟你没完!”
好在农冰衣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毕老爷子,我看还是算了吧。当一个女贼虽然有趣,可远不如做一个神医来得风光体面,我还是跟我爷爷学做医仙子吧。”
毕虎眨眨眼,用传音入秘道:“小姑娘,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咱们爷俩儿投缘,得空我老人家教你几手,只要你能学到三五成的功力,这天底下就没什么东西是偷不到的。”
农冰衣嘻嘻一笑,道:“吹牛,至少有一样东西你肯定偷不到。”
毕虎哼道:“不可能,你说来听听,这世上还有我老人家不能得手的东西?”
农冰衣再以传音入秘道:“人心,这样东西你能偷到么?”
毕虎忽然哈哈笑了起来,瞥了眼石矶娘娘,得意洋洋的回应道:“我老人家昨夜不是已经偷到了么?”
那边晏殊关切问道:“丁小哥,你不是被云林襌寺的和尚用截经手封住了经脉气血,怎么又突然会元神出窍,闯到什么大乘佛境之中?”
丁原答道:“这多亏农神医替我捎来曾老头的六字真言,令我对六道神剑的真正奥义豁然开解。机缘巧合之下,我的元神冲破截经手的阻滞,在六剑剑魄庇护环卫中得以飞升,进入到星阵之内。”
阿牛好奇道:“那大乘佛境中到底是怎样的情景,丁小哥你又是和盛师兄他们怎么出来的?”
旁人听了,也立刻竖起耳朵想听个明白。
丁原微笑道:“阿牛,如果有一日得着机缘,你还是自己进入到佛境中切身体会吧。我只能说,这佛境之中犹如又一个大千世界,充满轮回劫难,让人感到无常之恸,生死之苦。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好像跋山涉水在里面渡过了无数世,又好像所有的都是弹指一挥间的梦幻。那感觉,就像我当日得悟天道上卷在大罗仙山中的经历。但其间又有很大的差异,有些我也说不上来了。”
农冰衣泄气道:“听了等于没听,盛大哥,你也从大乘佛境里走了出来。顾名思义,现在你的修为是否也大有长进,已到大乘境界?”
盛年哈哈一笑道:“倘若真那么容易,岂不人人都要抢破头往里钻?丁师弟说的不错,那里面的感觉委实玄之又玄。
“尽管我的功力没有能够得到提升,但对天心的领悟,却大有裨益。相信其他人的收获也必定不少,尤其农老前辈与苏老前辈,距离羽化飞升只怕仅剩下半步之遥。”
丁原道:“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一个问题,以苏大叔的才情修为,早该化羽成仙,至少也不应该落后给曾老头,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其实他非是不能,而是不愿。想必当年羽教主也是一样。”
农冰衣大叹一口气道:“什么时候能有一个人,也能像羽教主和苏大叔那样为了我,放弃早登仙门的机会,那该是多幸福的一桩事呀。”
丁原见这小姑娘圆圆的脸蛋上一副无限向往的模样,打趣道:“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做医仙子,然后再去想怎么做神仙吧!”
石矶娘娘叹了口气道:“我还是羡慕盛兄与丁小哥,能获此机缘得入大乘佛境。假如云林襌寺的僧人肯让我进去走上一遭,就算一辈子出不来我也不后悔。”
丁原笑道:“那可不行,你要真的出不来,老贼头还不把个云林襌寺都偷回家?”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低声唤道:“丁小施主!”
丁原转过头去,只见一执大师白衣如雪站在苍松之下,双手合十正向他颔首微笑。
丁原走了过去,一礼问道:“大师为何不重新换上一件袈裟?”
一执大师悠然微笑道:“袈裟何用?我即是我,不穿袈裟是老衲,穿了袈裟也还是老衲,其间又有什么差别?”
丁原道:“恭喜大师大彻大悟,此后云林又将多一位真正的世外高僧。”
一执大师无喜无得,恬然道:“丁小施主,老衲是来向你辞行的。”
丁原奇道:“大师,你这是要去哪里?”
一执大师仰头望向天空中漂泊不定的浮云,嘴角逸出一缕笑容,悠悠道:“老衲也不知道,老衲只知道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一阵晨风拂过,清凉无比,丁原低头向一执大师躬身合掌称颂道:“大师,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一执大师含笑无语,缓缓向丁原还了一礼,抬步走向山门方向,随身竟一无长物。丁原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宏伟的大殿前,心中早已全没有了对他的恨意。
他情不自禁的也仰起头,遥望雨过天晴的碧蓝苍穹,心里默默念道:“师父啊,这是您老人家在天之灵最想看到的结果吗?”
蓦地他想起一事,顿时额头惊出冷汗。原来这么长的时间,他一直将姬雪雁留在了承天坛内,也不知道淡怒真人是否已经离去,倘若一恸大师这时乘机加害,自己当真要后悔终生,百死莫赎了。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轻轻唤道:“丁原!”
丁原乍然转身,正瞧见伊人如玉,浅浅含笑伫立在近前。红裳轻漾,秀发如云,那一双明眸蕴含秋水烟波,说不尽的温柔妩媚。
丁原一把抱住雪儿,喜道:“我正担心将你一人留在承天坛内极为不妥,打算回去找你,没想你就来了。”
姬雪雁感受着从丁原胸膛上传递来的热力,微笑道:“怎么啦,你可是害怕一恸大师会对雪儿下手?”
丁原疼惜的说道:“你明知此来云林有多危险,却还是来了。”
姬雪雁依在丁原怀中,低声回答道:“雪儿若是不来,才会是后悔一辈子的事。”
丁原心下感动,用力紧紧臂膀,仿佛害怕她再次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了一般。
姬雪雁说道:“我爷爷的遗体,已经被淡怒师伯和一正大师送到了灵堂安置,今晚我爹爹和娘亲他们就该赶到云林,然后带上爷爷的遗体回返翠霞火化安葬。丁郎,你随雪儿一起回去为他老人家烧上一炷香,好么?”
丁原重重点头,说道:“就是你不说,我也要这么做。”
姬雪雁欣慰而笑,继续说道:“丁郎,雪儿担心爹爹会因为这件事情对你心存芥蒂,假如真是这样,希望你能看在雪儿和爷爷的分上,忍上一时。今后,雪儿一定会好好的补报。”
丁原摸摸雪儿的秀发道:“傻孩子,你跟我还谈什么补报?是我亏欠你爷爷和你太多,不论姬师兄如何待我都是应该的。他如果肯打我骂我一顿,也许我心里还会好受点。”
姬雪雁伸手轻抚丁原面颊凝视他道:“丁郎,一年没有见你,雪儿这才发现你变了很多。”
丁原低低一笑,道:“是么,我自己倒没觉得什么。呵呵,我以前真的有那么的轻狂孤僻吗?”
姬雪雁侧头含笑道:“你说呢?你以前可不就是那个二愣子吗?”
丁原哈哈大笑,双手将姬雪雁拥得更紧。
姬雪雁将头轻轻埋在丁原怀里,重又嗅到那熟悉的令她深深沉醉的气息,柔情无限的说道:“丁郎,你可知道,多少午夜梦回,雪儿都梦到你和我携着手儿像以前在翠霞山时一样,云游四海,去找寻传说中的海外仙山。
“如今,雪儿的梦终于要变成现实了。无论如何,我们终于在一起了,过去那些可怕的事情就让它们统统过去吧,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缠绕我们了!”
听着姬雪雁在怀中满怀情意的呢哝低语,丁原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变得沉重起来。
过去的人与事,就真的不着痕迹永远消失了么?
安儿走了,姬大胡子也走了,自己与雪儿无数次由死到生、由生到死的痛苦挣扎,却也总是聚少离多。
好不容易,历经磨难与误解,他们终于能重新聚在一起,可偏偏,老天爷只留给他不到百日的性命!
他想活,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生命是如此的渴望与执着。
他想好好补偿她,他想给她幸福与快乐,他们失去了太多的日子,需要一天天的补回来,他们还有太多的幻想与愿望没有实现!
月儿尚有阴晴圆缺,而人生岂会有十全十美,这是老天爷冥冥中的安排吧。其实,自己已经足够的幸运与幸福。
他原本不过是一个浪迹街头、举目无亲的小混混,可老天依然眷顾自己,还一次次的从悬崖边将他拉回。
他实在不该再怨天尤人了,人生至斯已当知足。况且,现在雪儿已经回来,还有什么可以遗憾?
只是,他的心头悄然泛起另一抹绝美的身影,那殷切期盼的眼神,柔情深种的过往,就像一枚石子砸在了平静的波面。
老天爷也是厚待自己,这样两位天上仙子,竟会都爱上自己这个原本无可救药的傻瓜,却也把这个难题留给了他。
他答应姬别天要照顾雪儿一辈子,也答应苏真会赴南海之约。
而这些事,又怎么可能同时完成?曾山的分身大法?如果有用,这世上又何来情苦愁肠。
想这世上尽管有许多东西可以分而享之,却也有些东西太过珍贵难以分割,譬如——心。
他深深吸了口气,垂头端详着雪儿幸福而充满憧憬的玉容,低低说道:“是的,雪儿,还不算迟,我们的幸福才刚刚开始,远远没有结束。”
中午时分,丁原悄然一人离开云林襌寺,前往落马驿与年旃和古大先生见面。姬雪雁因要为祖父守灵未有同行。
丁原刚到镇子口,街道两边顿时鼓乐齐鸣,爆竹震天,一彪人马当头迎了出来。前面两位正是年旃与古大先生,身后雷公雷婆、唐森、尤怨等人簇拥而上,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就好像昨夜打了个大胜仗。
丁原吓了一大跳,心道:“这也太夸张了吧,倒像谁家要成亲接新娘子的阵仗。”
丁原皱眉道:“老鬼头,这又该是你的馊主意吧,吹吹打打像唱戏似的,无聊。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来了。”
年旃手一挥,鼓乐鞭炮立时停止。
古大先生笑道:“丁小哥,你这次可冤枉了年老祖。这主意是我们大伙儿出的。昨晚云林襌寺一战,咱们齐心合力大杀正道威风,逼得那些老和尚乖乖送出丁小哥,大出了口鸟气,现在庆祝庆祝也是该当的。”
年旃眯缝着眼将丁原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最后点点头满意道:“不错,云林襌寺的秃驴没敢折腾你。若是你小子掉了一根毫毛,老子就把他的大雄宝殿一把火给烧个精光!”
丁原道:“老鬼头,幸好你没那么做,不然这事可就真难以收场了。”
年旃不以为然的哼道:“他奶奶的,老子岂会怕了那些秃驴?他们明知你小子是我老人家的生死之交,居然还敢又是软禁又是公审,分明就是不给老子面子!若是老子的好兄弟就这样被云林襌寺的和尚给杀了,今后冥轮老祖这块金字招牌还有得混么?”
丁原心下感动,拍拍年旃肩膀,道:“老鬼头,这回多谢你啦。”
年旃把眼一瞪,道:“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变得酸臭酸臭起来?当日你助老子大战云酿天府,赶走红袍老妖,我老人家可曾有这么酸过?”说着一把拽住丁原的膀子一叠声道:“走走走,喝酒去,别站在街上让人看猴戏。”
众人进了知香居落坐,一路上两旁恭候的南荒、漠北魔道高手纷纷欢呼喝彩,小小的落马驿人头攒动,沸声盈天好生的热闹。
丁原从云林襌寺幽静肃穆的古刹山门里走出,乍一坐在这个地方,就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十多张桌子座无虚席,无一不是南荒、漠北有头有脸的人物。商杰与尤怨非但也在座,而且两人居然主动凑到一张桌上。
经过昨晚那场恶战,二人于生死之中冰释前嫌,握手言和,十里长亭的决斗自也不必再打了,但酒桌上的酒量却依旧是要比一比的。
古大先生端着酒碗高喊道:“各位来自南荒漠北的同道兄弟,不都说云林襌寺是只老虎吗,嘿,管它是不是老虎,昨天晚上也让咱们兄弟给挑了!如今,云林襌寺乖乖的将丁小哥放了出来,咱们的血没白流,命也不算白丢!大家伙说是不是呀?
“来,大家伙为这先干上三碗。”
魔道群雄齐声欢呼鼓啸,他们自然不明白丁原之所以如此轻易的获释,其中另有隐情,一个个兴高采烈,把个知香居的红木桌子拍得劈劈啪啪一通乱响,廖掌柜和他的伙计也顾不得心疼这些家当,早躲到一边发抖去了。
丁原坐在年旃与古大先生当中,环顾左右不觉感慨万千。
老鬼头与自己的交情那是没得说,可是如古大先生等人,只为报答昔日幽明山庄脱困一恩,不惜动员漠北上百高手,关山万里前来营救,更不在乎这么做等于去拨云林襌寺的虎牙,触怒天陆整个正道。
如此豪情义气,怎不教人心生敬佩?
他站起身举起酒碗道:“在下原本不过是个翠霞弃徒,承蒙诸位大哥的厚爱,拼死血战解救于我。丁原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仅以薄酒谢过大伙儿了。”他一口气又连干三碗,只觉这些日子从没这么畅快过。
魔道群雄群起鼓掌喝彩,又是一通乱嘈嘈,一点也不顾忌这场欢迎丁原安然归来的庆功会,就设在了云林襌寺的眼皮子底下。
接下来就是众人杯箸往来,高谈阔论,眉飞色舞的说起昨晚恶战的惊险之处。
丁原重新坐下,问道:“老鬼头,古大哥,昨晚一战大伙儿的伤亡怕是不少吧?”
年旃满不在乎的道:“格老子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不过还好,死的少,伤的多,那些秃驴修为虽然不错,却好像不懂得怎么杀人。”
接着摆手道:“丁小子,小古,咱们不谈这些了。不如说说你小子到底是怎么卯上了云林襌寺?那天老子听你师兄阿牛说,你去了东海,怎么一回来便摊上这么一档子倒楣事?”
丁原回答道:“我从东海回来便去了云林襌寺,想要暗中察访一件悬案。”
他接着就将如何邂逅一愚大师、如何遭人栽赃嫁祸身陷云林襌寺的经过说了,一直讲到承天坛一战,红袍老妖与楚望天连袂来袭,姬别天为保护自己肉身慷慨赴死结束。
其中惊心动魄、扣人心弦处,把个年旃、古灿也听得聚精会神,心驰神摇。旁边几桌的人不知不觉里停止喧哗,静静侧耳聆听。
待到丁原说完,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
当然他也不会合盘托出,譬如自己身中火毒,一恸大师修炼魔功等秘密都隐下不提,免得人多嘴杂又引起轩然大波。
年旃冷哼道:“又是红袍老妖,奶奶的,下回让老子见着他,非得将他打出原形!”
古灿赞叹道:“想不到正道中也有姬别天这样的人。早知道如此,当日在幽明山庄,古某也该对他客气一点才好,不过楚望天与红袍老妖捅了这么大的漏子,异日蓬莱仙会上,可有不少人会找他们算帐。”
年旃目露凶光,森然道:“别人是死是活老子不管,红袍老妖老子吃定了!”
古灿喝下一碗酒,问道:“刚才听丁小哥说的意思,云林襌寺之所以这么痛快放人,是因为小哥你误入大乘佛境又安然脱身,所以才断定不是小哥杀了一愚和尚?”
年旃嘿嘿冷笑,说道:“那不过是云林襌寺的和尚找个台阶下罢了,丁小子既然修为尽复,凭他们几个秃驴三脚猫的功夫又如何能留住?还不如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把人给放了。
“哼,老子敢打赌,无涯方丈这十来天绝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别说是咱们,连正道的各门各派都来为丁原求情,给他十个虎胆也不敢再难为丁小子。况且姬雪雁那丫头还是东海灵空庵的传人,无涯怎也得卖几分面子。”
这话搁在以前,丁原也不定有相同的想法。
但现在他却相信,无涯方丈、一执大师等人心中,的确已经不将自己看作是杀害一愚大师的真凶了,此次一执大师飘然离寺云游,以及一恸大师的突然失踪,多少都会与此有关联。
古灿说道:“年老祖一说东海,我倒想起一件事情。前几日我与横绝岭的谈洞主闲聊时,他好像说到一个老尼姑,应该就是来自东海灵空庵,不过现下已经死了。从伤口瞧去,该又是死在魔教的十六绝技之下。”
丁原一怔,回想到那夜有不速之客闯入灵空庵盗取圣匣,虽未得逞却也杀伤弟子多人。灵空庵九玄师太为追查凶手独自下山,不知是不是她?
于是他问道:“古大哥,可知那位老尼的法号叫什么?”
古灿一摇头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谈洞主正在此处,咱们尽可找他问问。”
当下古灿请来横绝岭长青洞洞主谈禹,这是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粗豪黑衣汉子,当然实际年龄恐怕翻上一个跟头也不止。
谈禹在漠北魔道中的地位似乎颇高,古大先生对他说话时也甚为客气,将丁原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述了一遍。
谈禹回答道:“那个老尼姑究竟是谁在下也不甚了然。只是觉得她修为奇高,才猜她可能是东海灵空庵的尼姑。”
丁原追问道:“谈兄,你又是怎么撞见她的?”
谈禹笑道:“当日在下领着几个兄弟,奉古大先生的金令正打算前往飞龙谷会合,准备商量救丁小哥的事。可刚一下山,便瞧见那老尼姑奄奄一息的靠在冰崖之下,因为她手里的那柄仙剑在阳光底下亮得格外的扎眼,咱们一下子便找着了她。
“也是在下一时好奇,走近前去观望。那老尼姑可能是见咱们兄弟装扮不合眼,二话不说便拍出一掌。幸亏在下躲闪及时,否则一条老命便莫名其妙的交代啦。”
年旃不耐烦的催促道:“谈洞主,你捡要紧的话说,别婆婆妈妈一大堆废话。”
谈禹道:“老祖休怒,我是瞧丁小哥好像十分关心那老尼姑,才特意说的仔细一点,免得遗漏了什么。”
丁原怕年旃又要跟谈禹斗上嘴,急忙问道:“那位老尼是怎么死的?”
谈禹道:“她打完这掌,没等我说话就突然连喷了好几口血,说什么”好贼子,贫尼纵是回不了东海,尔等的阴谋也终有一日会大白天下!“我这才醒悟到,她一定是把在下当作先前找她麻烦的那伙人了。
“我刚想解释,这老尼姑竟然举掌自绝了。丁小哥,你说这事蹊跷不蹊跷?”
丁原听到这里,几乎有九成九断定必是九玄师太无疑。他心中左思右想起伏不定,问道:“谈兄,你能断定那位老尼是身中魔教的十六绝技而死?”
谈禹肯定的点头道:“那绝对错不了。在下当时因为心存疑惑,就查验了那老尼姑的尸体,想瞧瞧究竟是谁有那么大本事杀了她?这么一看,居然发现她身上至少中了三种魔教绝技,每一样换在在下身上只怕早就翘辫子啦。
“由此在下推断,这老尼姑绝对是位高人,可惜遇见的是魔教绝顶高手,算她倒楣。”
丁原轻轻摇头,道:“这不是魔教高手做的。阿牛与风大哥他们与灵空庵并无过节,更不会无缘无故千里迢迢跑到漠北去杀人。谈兄,那位老尼的遗体,你可有好好安葬?”
谈禹尴尬的笑了笑说道:“在下对海外三大圣地从来就没什么好感,也没兴趣多管那老尼姑的闲事。可瞧着她一巴掌把自己给拍死了,也不由有些佩服。所以让人挖了一个小坑,把她埋了。
“不过,在下既确定不了她的身分来历,所以就没有给她立碑,只在坟头做了一个记号。”
丁原抱拳深深一揖道:“谈兄,小弟多谢你了!”
谈禹略带尴尬赶紧还礼道:“丁小哥不必如此,其实在下也没做什么。说来惭愧,临走时在下觉得她那柄仙剑质地不错,就这么埋了实在可惜,于是就给带了出来,这个,未免有点对不起那老尼姑。”
丁原急忙问道:“谈兄,那柄仙剑你可带在身边,能否借小弟一观?”
谈禹命人取来仙剑交与丁原,爽快的说道:“丁小哥喜欢只管拿去,在下留着它也没什么用处。”
丁原手抚仙剑,越看越觉得像九玄师太当日负在身后的那柄。他有意再请姬雪雁确认,所以点点头道:“如此小弟敬谢不敏了。”
年旃奇道:“丁小子,那老尼姑是你什么人,又关你小子什么事?”
丁原道:“她应该就是灵空庵三九之一的九玄师太。大约半个月前,有人夜闯灵空庵藏经塔,以魔教绝技连杀数名女弟子,最后逃逸无踪,九玄师太为着此事下山追查,没想到自己也身遭不幸,惨死漠北。”
古灿疑惑道:“可九玄师太又为何跑到漠北去,难不成那真凶竟藏在古某的眼皮底下?”
丁原道:“她真正想去的地方,多半是冰宫。那人突围之时,施展的是冰宫独门御剑术,九玄师太想来是以此为线索,才一路北上。”
古灿与谈禹对望一眼,说道:“丁小哥,这就错不了了。谈洞主所在的横绝岭乃漠北边陲,距离冰宫不过七八百里地,九玄师太突围之际,必然用上了御剑术或者什么特异身法,这点路程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丁原心情沉痛,缓缓道:“看来,我得去一次冰宫,将这件事情查得水落石出。也许,近些日子的案子和九玄师太之死,都与它脱不了干系。”
年旃道:“丁原,你可得想清楚了。在魔道三大宫中,论实力雄厚首推东海,论功法怪异则以楚望天为最。可说到神秘莫测,有去无回的,还是冰宫。
“冰宫中四大宫主,别看最小的淩云鹤修为不咋的,可他三个兄长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灯,况且宫中高手如云,北地数百年以它为尊,无人敢动。老夫劝你一句,冰宫不比鬼冢,你得多留心你的小命为妙。”
丁原侧目看看年旃,打从他认识老鬼头以来,见惯了他狂妄自大,从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嚣张气势,可从没听他谈起一个地方一副深为忌惮的口吻,丁原忍不住多看两眼年旃。
可丁原岂能因为对方难缠,便做了缩头乌龟?何况,冰宫之行是眼下所有悬案的唯一线索,他岂能错过?
丁原笑笑,说道:“老鬼头,你吓唬我也没用。冰宫我是一定要去的,说不定那个暗中杀害一愚大师、栽赃陷害我的真凶就在冰宫。再说,现在这些都只不过是猜测,丁某此去不过是为了查证一番而已。”
年旃哼道:“那老尼姑也是去冰宫查证的,却把命给丢那儿了。要说冰宫跟这件事情毫无干系,你当我冥轮老祖是傻子好骗么?”
丁原站起身来道:“老鬼头,古兄,我还有点私事要赶回云林。谈兄,过几日小弟便到横绝岭找你,届时还请你多多帮忙。”
谈禹爽快答应一声道:“那没话说的,能给丁小哥帮忙,那是在下的荣幸。”
年旃斜眼看着丁原,粗声问道:“臭小子你当真要去?”
丁原微笑道:“当然要去,不然我要背一辈子黑锅么?”
年旃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再恶狠狠问道:“一定要去?”
丁原再笑道:“一定要去,老鬼头,你又想怎样?”
年旃一拍桌子,低喝道:“好,你小子想找死只管自便,别怪老子不够义气不陪你一块去发疯。”
说完抄起酒坛子猛灌两口,顿时汁液横流。
古大先生嘴唇动了几下,却也没说什么。
丁原哈哈一笑,向谈禹问明横绝岭的路径,与群豪依依作别。
古大先生亲自将他送出落马驿,年旃只管坐在知香居里抄酒坛子大口灌酒,雷公雷婆在旁边看着也不敢言语,想那生了闷气的冥轮老祖谁敢去惹。
丁原回了云林襌寺,从灵堂里悄悄将姬雪雁唤出,走到一处僻静角落里取出仙剑,将午间的经过简略的述说了一遍。
姬雪雁握紧仙剑,颤声道:“没有错,这的确是九玄师叔的随身之剑。丁原,这怎么可能,她老人家那么高的修为,竟然也会——”
丁原道:“当年我娘亲何等的修为,也依然逃不过这些人的魔掌,九死一生,冰封了十余年至今未能完全复原。雪儿,灵空庵可有什么特殊的消息传递方式,好将这件事情尽快告知庵主。九玄师太的遗体埋于荒野,也总不是个办法。”
姬雪雁点头道:“这件事我马上就去办。丁原,你是不是想亲自去一次冰宫?”
丁原沉默片刻,轻声道:“对不起,雪儿,暂时我不能陪你回翠霞了。如今唯一的线索就在冰宫,为了九玄师太之死也好,为了魔教的事情也罢,我都必须去走一遭。
“何况,我娘亲的悬案和魔教十六绝技外泄的秘密,都如同一块块大石头压在我的心里,不解开它,我死难瞑目。”
姬雪雁道:“我明白。可惜,我不能随你一起去冰宫,爷爷的遗体今晚就会送回翠霞,我和爹爹娘亲要为他守灵送行。不过,这件事情你打算告诉阿牛和盛大哥他们么?”
丁原回答道:“不必了,他们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何必再去打扰?”
其实,真正的原因丁原没有说出来,他实在不愿意让盛年和阿牛等人陪自己一起去冒险,毕竟老鬼头的话也不能全当耳旁风。况且,在暗处还有一个修为远远胜过自己人虎视眈眈,窥觑不已!
姬雪雁深知丁原心意,她更明白自己是绝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伸手轻轻抚上丁原的面颊,低语道:“丁原,一切你都要多加小心。你若有个闪失,雪儿刚刚获得的幸福就会全部烟消云散。除了随你于地下,雪儿再不会有其他的选择。”
丁原强自一笑,说道:“你放心,我哪里有那么容易死?从潜龙渊里都能兜了一圈好端端的回来,区区冰宫又算得了什么?”
姬雪雁展颜浅笑道:“你就是会贫嘴,雪儿不与你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丁原想了想道:“稍后我会先到灵堂为你爷爷敬上三炷清香,然后就走。”
姬雪雁问道:“这么说,你连招呼也不打算和盛大哥他们打了?”
丁原微笑道:“我还是悄悄动身为妙,不然万一给他们瞧出什么地方不对头,又要惹他们担心了。假如稍后他们向你问起我的行踪,就说我去海外找寻治愈火毒的灵丹妙药,最多半个月就能回来。”
姬雪雁“啊”了声道:“农老前辈也已经走了。他临行前托我转告你,蓬莱仙会时再见。”
丁原感慨道:“他一定是为我寻找解药去了。我与他素昧平生,却能得他如此厚爱,老天爷待我丁原真的不薄了。”
姬雪雁握住丁原的手说道:“丁原,半个月后,你一定要到翠霞来见雪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一时冲动与人拼命。雪儿等着你。”
丁原搂住姬雪雁柔弱无骨的纤腰,说道:“我明白,我会好好活着回来见你。然后我们海阔天空,去过双宿双飞的快活日子,什么也不管了,好不好?”
姬雪雁幽幽一叹道:“真的能什么都不管了么,那该多好?”
丁原默然,晓得至少眼下这“什么都不管”,着实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他的肩上,有太多太多承诺,有太多太多的亏欠与使命需要一一实践。
他情不自禁羡慕起那时在翠霞面壁的日子,无忧无虑,从不去想明天该做什么,该去向何方。
可惜这样的岁月已一去不返。
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所以,他必须暂别怀中心爱的人,前往未知生死的征途;他必须在最后的岁月里,给伊人幸福,给所有爱护自己的人一个交代。
想到这里,丁原垂下头来深深吻在姬雪雁温暖多情的红唇上。
不管不顾周围偶尔经过的僧侣惊讶的目光,只想好好享受这片刻的温柔,把它变为永恒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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