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怒战
古钟飘渺,悠然回盪於崇山峻岭之间。
一轮落日徐徐西沉,青山外,晚霞如火已是黄昏。
暮色馀晖里,云林禅寺高耸千年的山门依旧巍峨,古朴苍老的青石,默默伫立。
当最後几位入寺参拜香客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山林中,几位知客僧站在山门前,閒聊起来。再等一会儿,云林禅寺的大门就该关闭,是众僧准备晚课的时间了。
比起前几日的劳碌繁忙,这两天总算清閒了一些。
无为方丈的大礼,隆重结束後,各门各派也渐渐散去,寺里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眼下众僧私下议论最多的,就是下月初八,天陆剑派联手围剿魔教地宫之事。
云林禅寺众望所归,继二十馀年前婆罗山庄之役後,再次成为光大正道、消灭魔教馀孽的召集人。
而新任的无涯方丈,更被公推为七大剑派的领军之人。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与云林禅寺并肩称雄的翠霞剑派,已经明确表示,不再参与云梦大泽之战。
想想也难怪,出了淡言真人这档子事情,翠霞剑派处境今非昔比,尴尬之馀,他人也不好勉强什麽。
不过,有一恸大师这样的绝世高手坐镇,区区的魔教馀孽,也还不是手到擒来?
六大剑派清剿地宫,仅仅是时间问题罢了。
几名知客僧正说得津津有味,忽然发觉山门外不知道什麽时候,现出一个褚衣青年的身影,一语不发,只双手负在身後,抬头望著云林禅寺的匾额。
谁也不晓得他是什麽时候出现的,就好像凭空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说不出的古怪。
一名知客僧忍不住说道:“这位小施主,敝寺山门马上就要关闭了。您若是想敬香礼佛,还请明天起早吧。”
褚衣青年收回目光,冷冷望向说话的知客僧。
那知客僧在云林禅寺已有三十多年,修为也算不弱,可触到对方锐利如刀的眼神,却没来由的心里一寒,勉强镇定心神,暗自心犯嘀咕道:“这人年纪轻轻,眼神却古怪得很!”
“我不是来敬香礼佛的,”褚衣青年漠然回答道:“我来找人。”
那知客僧一怔,问道:“不晓得小施主您,要找的是敝寺哪一位僧人?”
褚衣青年一字一顿说道:“一执大师!”
那知客僧急忙回答道:“小施主有所不知,敝寺的一执师叔祖,闭门谢客多年,除了几位老友与当世高人外,他老人家几乎不再见客。
“您若想见别人,贫僧或可代为通禀,可一执师叔祖却恐怕不行。”
褚衣青年丝淡淡说道:“对不住,我就要见他。”
那知客僧隐约猜到对方应是故意上门找茬来的,不过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褚衣青年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能起多大风浪。
转念又一想,说不准这年轻人是哪家的门徒,受人指使,才跑到云林禅寺山门前意欲闹事,在他身後,也说不定藏著什麽来头的人物,要与本门作对。
不然,借给这褚衣青年一百个虎胆,也不至於狂妄到孤身挑衅天陆正道第一大派的地步。
他一面暗中使个眼色,让师弟入寺通禀执香堂首座无痴大师,一面双手合十,脸露难色道:“小施主,不是贫僧不愿为您通禀,而是实在难以办到。”
褚衣青年见旁边有知客僧悄然快步入寺,心中岂能不明白。
他嘿然冷笑道:“云林禅寺好大的架子啊,莫非还真把这里当成西方佛祖的雷音殿,要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三叩九拜,才能入寺不成?”
一名黑脸僧人性子较暴,闻言不禁愠怒道:“这位施主,我师兄已经对您说得很明白。一执师叔祖年事已高,不再随便接见常人;您要是想存心生事,我云林禅寺是佛门清净之地,可不容有人肆意逞凶。”
褚衣青年仰头哈哈大笑,但见周围树上的叶子簌簌飘落,笑声停歇处,只听他轻轻说道:“什麽佛门清净地,不过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屠宰场罢了!”
几名知客僧脸色齐变,黑脸僧人更是怒喝道:“小施主,你究竟是哪家弟子,竟敢在敝寺山门前口放厥词,辱我云林禅寺!”
褚衣青年冷冷道:“我有说错麽?”
黑脸知客僧大声道:“当然是大错特错了!敝寺一贯慈悲济世,广播佛法,普天之下,谁人不敬,哪个不服?
“你将敝寺比作那个那个,呸,龌龊的地方,分明就是在有意挑衅!”
褚衣青年点点头,悠然回答道:“这点你倒是说对了,我今天就是来找事的。只是不晓得诸位小师父能够将丁某怎样?”
若是换个聪明人,或许立刻就能联想到丁原身上,可惜这个黑脸僧人脑袋,也不怎麽灵光,其他几僧也没想出来,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居然就是近年来名声鹊起、威震天陆的丁原,还只当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小辈罢了。
黑脸僧人叫道:“好啊,果真叫我猜中了!你要是知趣,最好赶紧乖乖离开,小僧看在佛祖慈悲为怀的分上,也不与你计较。要不然,只好将你拿下,交给敝寺的戒律院发落!”
丁原本不想拿这几个无名的知客僧出气,一听黑脸僧人这般说,他傲然一笑到:“好得很,丁某就站在这儿不动,看小师父你如何将我拿去戒律院发落。”
他日前与年旃在万壑谷分手,本想回返天雷山庄,看看盛年是不是已经回去。不想半路上,听到淡言真人与阿牛出事的消息,暗中细一打听,顿时悲怒交加,不能自己。
虽然他被老道士赶出了师门,多少生出些怨愤不解,可真要有人加害淡言真人半个指头,怕雪原仙剑当头就要劈下。
更何况,这回听到的竟是老道士的死讯!
而阿牛,也已落得行踪不明,生死未卜。
丁原自幼颇多苦难,养成了偏激张扬的性格。其後翠霞山十馀年的修炼,在老道士耳闻目染的薰陶调教下,已大有改观。自从得悟天道上卷心法後,更是较年少时收敛了许多。
可这一回,便是天王老子再生,也拦阻不住他复仇的怒火。
丁原当然知道,他这回要面对的,是号称天陆七大剑派之牛耳的云林禅寺,甚而是在与整个正道为仇作对。
然而那又怎样,老道士已经给他作出了榜样。因此几乎是没有任何的犹豫迟疑,他回转身,御剑千里,直杀云林。
冤有头,债有主。假如不是以一执大师为首的云林众僧一再逼迫施压,老道士岂会迫於无奈、祭起元神,最终落得神消形散的下场。
不过,要是这当中有谁敢阻止他的复仇,丁原一样会视如敌仇,血溅十步!
黑脸僧人听丁原这麽说,当下合十道:“既然如此,小施主,请恕贫僧失礼了!”身形一摇,脚踩云林禅寺的“灵鹫仙步”,探手抓向丁原肩头。
他粗中有细,陌路相逢不敢托大,这记“天龙八爪”沉稳内敛,攻中带守,不求伤敌先藏退路,也可算是中规中矩的老成招式。
谁晓得丁原说不动,果真就不动,黑脸僧人的手爪,根本没费什麽劲,就抓在了他左肩头上,好多想好的应变後招,居然一概用不上了。
黑脸僧人一愣,也没料到对方这麽轻易就被自己抓住,五指用力一紧,朝身前一拽道:“起!”
丁原纹丝不动,面带微笑道:“小师父,你中饭没吃饱吧?”
黑脸僧人脸一红,好在沾了肤色的光,也没怎麽显露,气沉丹田,再次催动真气大吼道:“给我起来!”
这回他用上了十分的功力,可说整个的劲力全吃在了右手上,就不信眼前的褚衣青年脚下真的生了根。
可手往上一提,立刻就察觉不妙,原来丁原肩头猛然一沉,如游鱼似的从他的五指中滑脱。
黑脸僧人劲道用在空处,胸口被激得说不出的难受,就好像自己拿著铁锤,砸在了胸膛上一般。偏生脚下重心也随之失去,一个踉跄,仰天摔倒在地。
幸亏他根基颇为扎实,後背刚一沾地,腰上使力挺身跃起,才没出更大的丑。
他瞠目结舌,手指丁原叫道:“好小子,你使诈!”却是惊怒之下,连用词也不讲究了。
丁原气定神闲,回答道:“奇怪了,我动都没动,你自己不小心摔倒,却怎麽要赖在我的头上?你们云林禅寺的僧人,都是蛮不讲理的麽?
“你要是不服气,丁某尽可以让你再来一次,不过,摔了跟头,可别乱指东指西的赖在别人头上。”
黑脸僧人气得脸色由红变青,可一招以後,也知道眼前青年的修为,比自己高出不知道多少,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先前说话的那中年知客僧,迈步走上前说道:“师弟,让贫僧来试上一试。”
他自然看到黑脸僧人在提手时,丁原有肩膀下沉的动作,只这一手,就足以证明对方敢孤身惹事,的确是大有来头。
奈何丁原口舌不饶人,摆明是要下云林禅寺的颜面,自己焉能无动於衷?
况且,他自忖修为比之黑脸僧人高出一截,又有前车之鉴。师弟失手,自己未必就不行。至少,也可以探出褚衣青年的深浅,和门派路数来。
比起黑脸僧人,他更加老成持重,先朝丁原一礼道:“小施主,贫僧得罪了。”
丁原淡然道:“何必假惺惺的行什麽虚礼,说什麽好听的话,不是要抓我吗?只管上来就是了。”
中年知客僧深吸一口气,步步逼近到丁原身前,一抬右手,也似黑脸僧人般抓出,不过取的是丁原胸口衣襟。
他暗自想道,你肩头能够使巧劲下沉,骗过我师弟,却看我抓住你胸口,你又如何挣脱?
丁原依旧不动,甚至双手都负在背後,任由对方擒住衣襟。
中年知客僧运劲往外一送,口中低喝道:“去!”想借著手上的推力,把丁原抛出,也算是为师弟找回点面子。
哪里知道五指间力道将生未生之际,丁原虎腰朝後一折,施展出连江湖卖艺汉子都会用的“铁板桥”来。
中年知客僧“哎呀”一声,收力已是不及,被丁原向後一带的巧劲所引,身子凌空飞起。
中年知客僧手中一滑,偌大的身躯,从丁原身子上斜飞而出。
众僧面面相觑,到此为止,对方还没有真的出手亮招,脚不动、手不抬,连摔出两名知客僧。
一朝前飞、一往後仰,虽然摔出的形态姿势不同,可那份借力打力、妙到巅毫的功夫,却是自己使不出来的。
中年知客僧人在空中,心知肚明自己也著了对方的道,窝囊的是,自己却与师弟一样连这褚衣青年的路数,都没试探出来。
忽然一股柔和罡风拂到,将他身子轻轻一托,双足稳稳著地,耳中听到一老僧嗓音说道:“阿弥陀佛,这位小施主好俊的修为,恕老衲孤陋寡闻,却不知你师出何门?”
一个矮墩墩的白眉僧人,在几名弟子的引领簇拥中,缓步走出山门,身披大红袈裟,显然身分尊崇。
在他身後,一个小沙弥,双手扛著支青铜禅杖,竟有一丈八尺多,远比普通的禅杖长出许多。
来人正是云林禅寺执香堂的首座无痴大师,继原任的执香堂首座一愚大师隐退佛学院後,他已算得上是寺中的要紧人物之一,平素若不是非常事情发生,也少有露面。
刚才远远见到丁原一式普普通通的“铁板桥”,居然将本寺修为三十多载的弟子,轻易摔了出去,无痴大师也禁不住心中暗吃一惊。
丁原见到对方气派穿著,猜知应是寺内的重要人物,可依然一副眼高於顶的模样,冷冷回答道:“我没门没派,身上的这点修为,也仅够打狗杀猪。”
听丁原言语冲撞、无礼之极,无痴大师不由一皱眉,只不知道眼前的青年,与云林禅寺又有什麽难解之怨。
但他既能出任执香堂首座,负责云林禅寺的外事接待,涵养功夫自然非同一般,笑咪咪的合十道:“阿弥陀佛,可惜敝寺忌讳荤腥,无狗也无猪,小施主打狗杀猪的手艺,只怕是用不上了。刚才老衲门下弟子多有冒犯,还请小施主海涵。”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无痴大师忍让道歉,丁原尽管满腔怒火,也不好肆意发泄。
他冷冰冰道:“我是来找一执大师的,让他出来说话。”
无痴大师道:“不晓得小施主有什麽事要找一执师叔,他退隐多年少有露面。倘若小施主果真有要紧之事,不妨先说与老衲,看看是不是能为小施主解决。”
丁原摇摇头道:“这件事情,恐怕你解决不了。”
无痴大师白眉微微一动,继而呵呵笑道:“老衲声望才德,自然不能跟一执师叔相提并论,但数十年来,忝居执香堂首座之职,也算勉强将就得过去。
“小施主不妨说来听听,要是老衲果真解决不了,再去麻烦一执师叔也不迟。”
丁原微笑道:“原来阁下就是执香堂首座无痴大师,失敬了。不过,我来是想借一执大师身上的一件东西用用,大师你可作得了主麽?”
无痴大师注视丁原,徐徐问道:“却不晓得小施主想向一执师叔借的,是什麽东西?”
丁原回答道:“我要借一执大师项上人头一用,你能作主吗?”
无痴大师一惊,再仔细端详丁原相貌衣著,豁然醒悟道:“原来小施主就是翠霞派的丁原!恕老衲眼拙,刚才竟然没能认出阁下。”
丁原沉声道:“无痴大师,你既然知道丁某来历,就该明白我所为何来。我也不想为难你,去将一执老和尚叫出来,丁某要用他的人头,来祭奠老道士的英灵!”
黑脸僧人按捺不住,低声喝道:“放肆!淡言真人死有馀辜,你还——”
他话到一半,丁原眉宇一扬,挥手射出一道玄光。
无痴大师就站在黑脸僧人不远处,却也来不及出手拦截,耳中听得弟子闷哼,手抚胸口软倒在地。
两名知客僧赶紧扶起黑脸僧人,唤道:“师弟!”
无痴大师眼中精光闪动,也有些动了真火,缓缓道:“丁小施主,劣徒所言,的确有欠妥当,可你动辄伤人,也未免有失厚道。”
丁原淡淡道:“大师放心,他只是中了我一记玄金飞蜈,以贵寺的灵丹妙药,自然不难保住性命。我只是要他吃点苦头,也好长足记性,往後不要胡说八道。”
无痴大师心中稍稍一宽,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淡言真人不幸身亡,敝寺上下也遗憾得很,那也原非我一执师叔的本意。
“要知道,自古正邪势不两立,敝寺这次也是无可奈何,更没想到令师会有如此激烈的举动。
“丁小施主,这件事也算是天意,还请你能节哀顺便,却怪不得一执师叔。”
丁原听无痴一番话,居然说得义正辞严,不由得哈哈大笑,许久後,才停歇下来说道:“贵寺无为大师死了,你们就说是惨遭魔教馀孽毒手,声声叫嚷要报仇;我师父走了,却成了天意,要我节哀顺便,还不能找一执那老和尚算帐,这算哪门子道理?
“我算是懂了,什麽名门正派,不过是打著堂皇旗号的伪君子!
“废话少说,要一执出来,不然今日丁某势必血洗云林,不死不休!”
无痴大师静待丁原说完,才摇摇头道:“丁小施主,你这麽说,未免太偏激了些。我云林禅寺被天下人尊为正道翘楚,岂是自家吹嘘的?
“令师故去时,小施主并不在场,後来道听涂说,难免会有失偏颇。老衲希望小施主能先冷静下来,不要因一时冲动,而铸下大错。”
丁原嘿嘿道:“无痴大师,你年纪一大把,说得倒比唱的好听,也许真该索性改了法号,叫做「无耻大师」岂不更贴切些?”
无痴大师再好的涵养,也笑不出了,徐徐道:“丁小施主,老衲爱惜你是青年俊彦,天陆正道不可多得的人才,又怜你哀师之亡,才百般开导劝解。
“可你若要再不知进退,一味的胡搅蛮缠,恕老衲也不能继续袒护你了。”
丁原哼道:“谢谢大师好意,可惜像你这样的袒护,丁某消受不起,敬谢不敏了。”
无痴大师叹息道:“丁小施主,劝你还是下山去吧,不要再在敝寺惹是生非。不然非但无法为令师报仇出气,反而令他九泉之下再蒙羞耻。”
丁原闻言更怒,迈步朝山门走去,朗声道:“好,我索性惹是生非到底。你既然不肯叫一执那老和尚出来见我,丁某便直闯进去,看有谁敢拦阻?”
无痴大师双手合十,推出一道浑厚掌力,诵念道:“小施主,请留步!”
丁原身躯一闪一绕,宛如风拂杨柳,将无痴大师的“金刚伏魔印”尽数卸去,又朝山门近了数尺。
无痴大师微微一懔,再次沉声喝道:“小施主,请留步!”大袖鼓动膨胀,带起九成功力,第二次向丁原推去。
丁原身子冲天而起,在空中一转一翻,翩然飘落,又闪过了一记“金刚伏魔印”。
他目中冷光闪烁,道:“无痴大师,我本只想找一执和尚的麻烦,无意殃及旁人,可你一再的出手相阻,就别怪丁某得罪了!”
无痴大师见丁原轻而易举,让过自己两记苦心修炼两甲子的“金刚伏魔印”,禁不住暗暗惊讶。
原先就有传闻言道,丁原再次出世以来,力压红袍,踹破鬼冢,直有驾凌正道十大高手之势。今日一见,只怕比传闻里说的还要厉害,况且又是含愤而来,一个处置不好,云林禅寺今夜就是一场血战。
他苦笑道:“丁小施主见谅,老衲负有看守山门之责,不得已才出手阻拦。小施主若仍欲一意孤行,老衲说不得,也惟有舍命护法。”
丁原颔首道:“无痴大师,丁某便成全你了!”
脚下穿花绕柳步一晃,人已到无痴大师身侧,左拳横出一引带开对方注意力,右拳快逾流星直打面门。
这一式“曾”字诀虚实相合,快慢兼备,已演绎到至高境界,即管曾山本人来使,除却功力胜出一筹之外,只怕也不过如此。
无痴大师不敢怠慢,左掌大慈悲手,横在胸前;右手“金刚伏魔印”,迅雷不及掩耳的劈出,正切在丁原右拳上。
“砰”的一声,丁原身躯借势一侧,左拳化虚为实,轰向无痴大师左肋,又快又准,正是“曾”字的开头一横。
无痴大师反应奇快,左肩微沉,大慈悲手向下轻轻一压。
谁晓得丁原竟似早一步看破了他的变化,拳到中途蓦然变招上挑,“啪”的击中无痴大师左掌。
无痴大师顿时手臂发麻,不由自主往後撤步,堪堪卸去丁原拳劲。
高手相争,半步也退让不得。无痴大师刚一挪步,丁原的攻势好似水银泄地,无孔不入轰向他左半边身子,欺他左掌一时乏力,穷追猛打。
无痴大师一面施展浑身解数,招架闪躲,一面惊诧道:“这年轻人好深厚的功力!我原本以为,他不过在招式上有变幻莫测之神通,没料到刚才两记对掌,却令我稍落了下风。
“只怕能与他相抗的,也只有几位师叔了。淡言真人居然能够教导出如此了得的弟子,著实教人难以置信!”
二十馀个回合後,无痴大师左臂虽然说缓过劲来,可气势已为丁原完全压制。
只觉得对方的招式犹如滚滚大潮,编织出无数的漩涡,将自己陷溺其中不能自拔,无论他如何还击,却总打不破丁原惊涛骇浪似的攻势,直压得胸口喘不过气。
无痴大师的修为,虽称不上云林禅寺翘楚,可也算“无”字辈中的高手,一生之中,还没像今天这样被人打的只有招架之功,竟无还手之力。
眼见著落败仅是弹指间事,忽然一个假身飞起,凌空抓过青铜禅杖,当头一挥。
第二章无双
他深喘一口气,平复呼吸,说道:“丁小施主修为果然了得。换在平日,老衲已该认输,只是今日职责所在,只能死战不退,请见谅了。”
丁原心道:“这老和尚看上去,还有点佛门高僧的模样。我今日只是要为老道士报仇出气,找那一执和尚算帐,也不用过分为难他了。”想到这里,他微笑道:“大师好说,丁某接招就是。”
无痴大师愕然道:“难不成,丁小施主打算空手应对老衲的疯魔禅杖?”
丁原傲然一笑,回答道:“有何不可?丁某的雪原仙剑出鞘见血,既然与大师并无深仇大恨,自然也不需要用它了。”
无痴大师颔首道:“丁小施主的胸襟气魄,老衲著实钦佩。倘若再一意固执,反倒显得矫情了。
“不过老衲的「疯魔十八杖」势大力沉,稍後交手时,施主切不可轻敌。一旦有个闪失,老衲难以收手之下伤了施主,还望原谅。”
丁原答道:“有劳提醒,就请大师出招,丁某在此恭候就是。”
无痴大师合十作揖,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双眼爆睁,精光如锋,散发出庞大气势。两手握住禅杖柄身,飞快转动,舞出团团青色光华,远远望之,犹如一蓬云岚翻腾跌宕,流散出绚丽华彩。
丁原是首次遭遇云林禅寺的一流高手,当下也不敢过分托大。
他双足以丁字步,四平八稳列开门户,目光紧紧锁住一丈八尺长的疯魔禅杖,用的是以静制动、後发制人的策略。
无痴大师一声呼喝,疯魔禅杖宛如风轮般飞舞,罩著丁原头顶砸落,层层罡风青芒里,方圆十丈内飞沙走石,黄尘如一条条云柱,飞旋而起。
丁原目光如炬,看准疯魔禅杖来势,借著穿花绕柳的轻盈身法,身躯不可思议的向右侧倒,右臂几乎已贴到了地面,双脚却兀自牢牢钉在原地,不动分毫。
这一式“柔柳”身段,丁原以往只在修炼时偶尔练习上几次,总觉得太过消极行险,因此从没有在实战中施展过。
但随著他修为突飞猛进,对穿花绕柳身法的体悟,也日益精深,面对无痴大师石破天惊的当头一击,竟心灵福至的使出此招来。
无痴大师的疯魔禅杖“呼”的走空,丁原身子恰似陀螺一般,以双足为圆心贴地旋转,绕到对方左腿旁,双拳以“山”字诀攻出,直打无痴大师下盘。
无痴大师不由暗道:“这年轻人好厉害的眼光!”
他的疯魔禅杖挥舞开来泼水不进,威猛无铸,最喜与人硬撼对攻。
丁原偏不著道,不仅以穿花绕柳的身法避开锋芒,更出手反攻他的双腿。
需知“疯魔十八杖”最大的弱点,就是失之於灵动多变,下盘的防守,远不如上身。
丁原仅仅一个照面,就抓住弱点,单就这份眼光经验,绝非同龄的天陆年轻俊彦可比。
但要说,就凭就这一招便可克敌制胜,令无痴大师俯首称臣,那也未免太过小看云林禅寺一流高手的惊人实力。
无痴大师双足不动,疯魔禅杖“呼呼”挂风回卷,竟是毫不理睬丁原攻势,直以禅杖轰向他的後脑。
这种不按牌理近乎拼命的打法,丁原以往每逢险境时也多有用到,可说是拿手的绝活之一。没有料到,今天居然有人以同样的方式来对付自己,而且出手之人,还是一位云林禅寺的高僧。
丁原这才明白,为什麽这套杖法叫作“疯魔”了。
果真是“不疯魔不成活”,招招都是蛮不讲理的疯狂打法,全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作一回事。
可也正因如此,才教人头疼无比。假如双方修为只在伯仲,仅这一套疯魔杖法,就可把不欲拼命的敌手气走。
好在丁原对敌经验已丰,近年来会过的天陆顶尖人物不知凡几,也不至於乱了章法。
他自然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去交换对方双腿,腰上一使力,凌空翻转而出,脱离了疯魔禅杖的攻击范围。
但这麽一来,不免落了後手。
无痴大师呵呵一笑,声音里竟也透出一癫狂,疯魔禅杖如影随形,奔著丁原腰身砸下,正是他最难受的位置。
丁原微一提气,身体蓦然漂浮倒立,双脚以辟魔腿,踢出一串光影,梅花间竹似的点击在疯魔禅杖上,借著回挫之力,倒飞出三丈。
无痴大师由衷赞了声“好功夫!”脚下大步流星,追著上来,又攻出第三杖。
丁原不由有些著恼,他出道以来,还很少有被人家上手穷追猛打的窘迫经历,反倒是风雪崖、姬别天等人,曾被他狠狠压制。
适才一招失算,无痴大师不依不饶的连出猛招,却硬生生将他逼到下风。
旁边几名知客僧看得眉飞色舞,大声为无痴大师喝采,恨不得下一杖就拿下丁原。
转眼,双方拆解了十馀回合,丁原渐渐看清疯魔禅杖的路数特点。
原来这套杖法全不讲究招式的变化,只凭无痴大师的双手飞速转动,形成团团风轮般的光影上下翻飞,或直或横,或侧或斜,刚猛雄浑又兼之浑不讲理,才教他上手颇不适应,险些吃了大亏。
丁原心境逐渐平和,暗暗思忖道:“我若是有仙剑在手,又或以天殇琴反击,以硬碰硬,这老和尚的修为尽管了得,却也未必是我对手。只需三五招的对攻,就可教他乖乖认输。
“不过,既然我已夸下海口要徒手应对,自然不可毁诺。说不得,只好先以身法与他周旋,待看清楚所有招式变化,再出奇制胜。”
主意打定,丁原更不与无痴大师硬拼,利用穿花绕柳的绝世身法和诸般杂学,只在外圈游斗。
无痴大师空负神力,却只能跟在丁原身後撵追,往往眼看著疯魔禅杖就搆著对方後背,却又被丁原宛如游鱼似的滑走。
这也怪不得无痴大师,他本就不以身法见长,又要挥动一丈八尺的疯魔禅杖,在速度上,无论如何比不上丁原。因此表面上大占上风,可连对方的衣角也捞不到半片,偏偏又不敢稍有疏忽,以被对手所乘,其中苦处惟有自知。
如此二十多个回合,疯魔禅杖的威力虽然不减,可招式已有重复。
无痴大师身为云林禅寺执香堂首座,平素笑脸相迎,和气送客,也少有与人争斗。这一套疯魔杖法使满十八杖,却依旧拾掇不下对手,可说是平生第一遭令他大大著恼之事。
这事自然也惊动了云林禅寺上下众僧,短短半炷香不到的工夫,新任的方丈无涯大师,率著几名“无”字辈高僧,以及少有露面的一正大师,先後赶到,在山门前黑压压站了一片。
众僧从知客僧的口中,已明白事情原委,惊诧之馀,也对丁原的修为讶异万分。但碍著身分门规,谁也不好擅自出手相助无痴大师,只目不转睛关注著场中动静。
无痴大师久战不下,心头生起焦灼,猛然一收禅杖,立在原地,罢手不打道:“丁小施主,你这麽一味纠缠游斗,只怕打到天黑,也分不出结果来。”
丁原已然摸透“疯魔十八杖”的变化奥妙,胸有成竹道:“大师说的也是,从下一回合起,丁某不再躲闪就是。咱们俩就凭著真实修为,好好斗上一场。”
无痴大师一喜,他自恃疯魔禅杖威力无伦,可谓云林禅寺第一刚猛杖法,只要丁原不凭藉身法闪躲,以硬碰硬,自己便有很大的把握取胜。
当下无痴大师禅杖拄地,颔首道:“好,倘若丁小施主果能信守承诺,老衲要是在二十回合里仍不能赢下,权当认输!”
一正大师眉宇微扬,隐约预感到不妙,沉声喝道:“无痴师侄,休要轻敌!”
无痴大师合十,向一正大师躬身礼道:“多谢师叔提醒,弟子受教了。”但并不收回方才所许下的二十回合大限。
丁原摇头道:“何必那麽多招,三个照面里,我要是不能让你禅杖脱手,就算丁原认栽,立刻拍手走人。老道士的仇,留待下辈子再报!”
无痴大师双目圆睁,低喝道:“丁小施主,这可是你说的!”
丁原淡然道:“丁某言出必行,大师只管出招!”
无痴大师点点头,轻声道:“老衲这回倾力出击,不留馀手。丁小施主,你可要当心老衲万一收招不及,伤到阁下。”
丁原大剌剌站在那里,全不把无痴大师的警告听进耳朵,挥手作了个“请”字。
无痴大师深吸一口气,知道此战关系到本寺颜面,不敢心存丝毫懈怠。
他催动十成的“金刚佛力”,疯魔禅杖恰似滚雷奔腾,破开层层青光,挟著轰然闷响,朝著丁原惊涛骇浪一般的涌来,果有气吞山河之磅礴气象。
无涯大师等云林禅寺的一众高僧,无不暗自惊叹道:“无痴师弟平日里最是低调,少有见他真正出手过。没想这些年里,他的疯魔禅杖进境若斯,此战要换作是我空手以对,除了闪避,著实想不出第二种办法!”
看那丁原却是不动,眼见疯魔禅杖狂飙席卷,一路杀到身前,他才蓦然探出右手,紧捏成拳,去势如虹,直击禅杖转动的圆心。
众人悚然动容,除了少数几位高僧外,其他人莫不诧异道:“这年轻人难道疯了不成,竟敢用肉拳,以卵击石,硬撼疯魔杖法最强横的地方!”
甚至已经有人预想到,丁原骨断筋折、头颅开花的凄惨结果。
孰知“叮”的一记鸣响,丁原的右拳击中禅杖正中,非但安然无恙,反而令漫天的禅影骤然幻灭。
无痴大师朝後一个踉跄,面色大变。
原来,疯魔禅杖最致命的罩门,就是它看似最为强大牢固的杖心。
这就好比风车旋转时,一旦中央的轮轴散架,再庞大的风轮也无济於事、委顿一地。
丁原欺身而上,左拳虚点面门,右手五指并立如剑,插向无痴大师心口。
无痴大师脚下方寸正乱,不及闪躲,只好横杖封架。
此举正中丁原下怀,他右掌顿时化为爪形,轻柔无比的捏住杖身,左肘下沉一压,顶在禅杖的另一头上。
无痴大师运劲回夺,暗道:“老衲就是不松手,看你能如何!”
哪里料想禅杖一抽之下,空空浑不著力,反有一股柔和的真气涌了进来。没等他作出下步反应,攻入体内的那道真气,突然扩散开来,迅速消融著“金刚佛力”,直有要将他苦心修炼两多甲子的修为,尽数化去的势头。
无痴大师骇然惊呼道:“化功神诀!”忙不迭抱元守一,强自抵抗。
丁原微微一笑道:“第三招!”右手巧劲一顺,轻而易举将疯魔禅杖从对手怀抱里夺了过来,“当啷”插入脚下黄土,深逾三尺。
无痴大师面若死灰,他平素最为自傲的疯魔杖法,就这麽被人三招破解了,兀自有些不敢相信。但终究是一代高僧,失意中,依然双手合十道:“丁小施主,老衲输了。”
丁原不为己甚,道:“大师,现在你可以将贵寺的一执老和尚请出来了吧?”
无痴大师面露难色,没有回答,身後的无涯大师徐徐道:“丁小施主,不是一执师叔有意倨傲不见,只是不巧他昨日恰好离寺外出。一时半会,恐怕也见不到。”
丁原一怔,摇头道:“我不信,事情就有那麽凑巧?他那麽多年没离开过云林禅寺半步,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出去了,说来谁信?”
一正大师是在场众僧中辈分最高,年龄最长者,却也是老而弥坚,火气并不减於盛年之时。
他听丁原话中,分明有指无涯说谎之意,不禁怒道:“丁小施主,敝寺方丈何等的身分,怎麽会哄骗你?你若不信,老衲也没有办法。尽可由得你在山门外等著,瞧瞧一执师弟何时会回来见你!”
丁原生来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无痴大师尽管与他恶战一阵,可对方好歹执礼甚恭,也有一代高僧风范,因此他纵满腔怒愤,也不好随意发作。
一正大师这麽一开口,顿时激起他的傲性,嘿然冷笑道:“我偏就不信,要是他再不敢出来,就别怪丁某闯进去,闹得云林禅寺鸡犬不宁!”
众僧闻言,不约而同的变色,有些年迈僧人,不由想起将近七十年前,苏真孤身闯寺,金佛题句的旧事。
可就算那个时候,嚣张如苏老魔头者,也要借著夜色身法先行潜入云林,哪里像丁原这般明火执仗,大天白日口出狂言,难道真视山门前数十高僧如无物?
无涯大师高诵佛号,说道:“丁小施主,老衲的话句句为实。你的心情,老衲也能够理解,但敝寺垂名千载,岂能任由外人肆意搜查喧哗?
“其中苦衷,还请丁小施主谅解,恕老衲无法苟同。”
丁原哼道:“我管不了你云林禅寺的什麽声威名头,谁逼死老道士,就该以命相偿。冤有头,债有主,今日丁某见不著一执那老和尚,誓不甘休!”
一正大师怒道:“丁原,莫非你真当敝寺怕了你个後生小辈不成?掌门师侄好话说尽,你却仍旧一意孤行。哼,再若无礼,莫怪老衲金杵无情!”
丁原双眼一翻,望著天空,漫不经心的问道:“你算哪家破庙里的野和尚,好大的口气!丁某就不信这个邪了,今晚云林禅寺我是闯定了!”
一正大师喝道:“好胆!老衲云林一正,小辈你可有听说过?”
丁原仰望著沉沉夜空,那几点孤星闪烁,却不晓得其中哪一颗才是老道士的归宿。他心头一酸,怒意更盛,讥笑道:“什麽一正,叫一斜一歪岂不更响亮?”
一正大师哪里还能按捺,爆喝道:“好後生,老衲今日便让你知道一正的名头!”
不等旁人再劝,一串佛珠脱手激射,空中点点光芒亮若寒星。数十枚珠子纵横盘旋,或急如雨打芭蕉,或缓如和风细雨,笼罩住丁原头顶。
丁原真言念动,天罗万象囊破空而起,绚烂的光华,顿时盖过佛珠,将方圆数十丈照如白昼。
一正大师大吃一惊,急忙大袖一挥收起珠子,冷笑道:“水晶宫的天罗万象囊!你果然暗中与那些邪魔外道同流合污,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丁原一收宝物,听他出言侮辱老道士,眼中寒光如电,冷声道:“老和尚,你敢再说一次?”
一正大师怎会害怕丁原的威胁,他双目低垂沉声道:“阿弥陀佛,这事铁证如山,你能堵得住悠悠天下人之口麽?老衲的话即便再说百遍,也不会心虚气短。”
丁原厉喝道:“老和尚,看打!”心意一动,一束光华掠过夜空,正是都天伏魔八宝中的“混元锤”。
一正大师“咦”了一声,未想到丁原祭出法宝之时竟毫无徵兆,似乎连真言都不用念动,其中自是大有古怪。
他来不及施出宝物抵挡,双掌一翻作金刚印,缓缓一推,一蓬淡金佛光勃然焕起,“轰”的撞击在“混元锤”上。
混元锤受到“金刚伏魔印”的冲击,镝鸣翻腾,回返丁原袖口,一正大师却是被震得气血一阵翻涌,急忙归息顺气,将庞大的罡风藉著双腿经脉卸入地下。
脚下黄土“砰”的窜起一团烟雾,龟裂开数十道纹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混元锤”才收,“玄天旗”飙射一蓬黑云,狂澜接踵杀到。
站在一正大师身後的几名僧人,竟被逼的无法立足,一面拼命抵御磅礴罡风,一面朝後退去。
一正大师深吸一口气,云林禅寺的绝技“拈花佛指”次第打出。
他右手五指如拨琴瑟,收放伸缩间,几束白光“丝丝”掠出,击中黑云正中的“玄天旗”。
“啵啵”连响,“玄天旗”翻飞不退,却也不能再逼近咫尺,一时形成僵持。
丁原忍不住暗赞道:“云林禅寺号称天陆正道翘楚,果真也有些斤两。这老和尚只*著双手上的修为,就硬迫住我两件仙宝,仅这一项,就远非常人可及。不过他方才也太张狂了些,要不让他吃点苦头,还当是丁原技尽於此!”
想到此处,一根黑黑短短的铁棒,犹如灵蛇窜上半空,正是“举火烧天棍”轰下点点火星,就如流星雨般,罩落一正大师光秃秃的脑袋。
一正大师左臂宽大的袍袖火云般掠出,迫退“举火烧天棍”,却冷不防几点火星钻将进来,射在袍袖上。
“啪”的一响,竟是燃烧起来。
一正大师临危不乱,真气灌袖,“哧哧”腾起一团白茫茫水气,熄灭火苗。但袖口上已多了几个烧焦的小洞,望之终究不甚雅观。
就这麽一分神,头顶猛然一暗,“玄天旗”乘虚而入压将下来,一股迫人的黑色云柱,如同旋流,将一正大师的身形笼罩在内。
一正大师低吼一声,洪若古钟,蓦地弯腰探出右拳,重重锤在地上。
“轰隆”地面颤动,沉陷出一个大坑,四周迸射出浓烈黄尘,好像一条条自地下钻出的飞龙冲天而起,与黑云短兵相接,纠缠撞击在一起,场面壮观之极。
无涯大师惊喜的低咦道:“一正师叔闭关十年,终於炼成了「阿难明拳」!”
原来“阿难明拳”并非真正的一套拳法,而是一项绝世的佛门心法。
施展此拳时,需聚集全身真元,瞬间灌注拳端,一拳之下,有山崩海裂之势,地陷天倾之威。
可惜“阿难明拳”修之甚难,其中又颇多艰险,云林禅寺千年以来,也少有僧人炼成。
一正大师性格刚烈暴躁,倒颇合“阿难明拳”的路数,穷十年闭关之功,终於大功告成。首次出手,就对上了丁原。
“玄天旗”激飞上天飘摇不定,丁原挥手收起。
一正大师猛喘息一口,探手抓过金刚杵,遥指丁原道:“小辈,你我杵剑之上再见真章!”
他这麽说,自也是忌惮丁原络绎不绝的诸般法宝,想凭藉手中金杵,与丁原纯论修为。
丁原见一正大师连破“混元锤”、“举火烧天棍”、“玄天旗”三宝,也知此老修为较之无痴大师高出一筹有馀,单凭伏魔八宝,恐怕难以制胜,於是点头应道:“正合我意,老和尚,你放马过来!”
一正大师双手握杵,眼中精光深蕴,打量丁原,徐徐道:“丁小施主,老衲看你年幼,本不该与你交手,白白落个以大欺小的不是。
“但凭你力战红袍老妖的身手,敝寺除老衲与几位师兄弟外,恐也无人再是你对手,所以只好厚著脸子,向你讨教几手翠霞剑派的绝学了。不过,老衲仍应让你先手!”
丁原哈哈一笑道:“老和尚,你假惺惺的客气什麽?你们逼死我师父的时候,怎不想著慈悲为怀了?
“阿牛纵然就是羽教主的亲生之子,又何曾做过哪一点天理不容的坏事,更何曾碍著你们云林禅寺分毫?
“你不必废话,丁某不会领阁下的先手之情,今晚有云林禅寺,便无我丁原;有丁原,便无云林禅寺!”
一正大师本也爱惜丁原年少有为,果真是个少见人才,才把口气放软了点,却招致对方一阵嘲讽怒骂,心中不由震怒,一振金杵,怒喝道:“好,既然如此,老衲就领教丁小施主的高明!”
两人不再开口,对峙五丈馀远的距离,当中的空场上,狂风疾舞,响起“喀喇喇”的气流碰撞之声,好似九天上打起的滚雷。
丁原面如古井,不泛波澜,灵台渐渐进入空明之境。
他心中越是满腔仇恨愤怒,就越发努力要自己冷静镇定。
面对号称云林四大神僧之一的一正大师,任何的头脑发热导致稍稍闪失,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多年来与老道士朝夕相处的一幕幕旧景,闪电般从脑海里放过,直至最後诀别时,那瘦小的身影远远飞逝的情形,直恍如昨日一样,清晰可见。
禁不住,豪情放纵,雄姿飞扬,丹田真气鼓荡而起,化作一声长啸震烁云霄,意气无双!
第三章无敌
这一记清啸声振四野,直刺得众僧耳中,犹如有千军万马在奔腾驰骋一般,饶是一正大师素来自恃云林正宗佛学,眼高於顶,也不禁为之色变。
他暗自思忖道:“想那丁原不过是翠霞派二代弟子中的一介弃徒,老衲本就胜之不武,若是万一落败,毁了自己一世英名不说,更要连累云林禅寺的千年盛誉。那时少不得让旁人讥笑,说堂堂云林四大神僧之一的一正大师,居然还打不赢一个翠霞派的晚生。
“今日之战,我务必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绝不能出现半点差池!”
想到这里,一正大师吐气扬声,低喝道:“丁小施主,老衲得罪了!”左手五指攥捏成拳,轰出一束金蒙蒙的罡风,迳自击向丁原胸口。
他这一招“灵鹫问经”,出自云林禅寺的“大嗔十八拳”,旨在试探,因此七分攻势中藏了三分守势,不求有功,先谋无过。
丁原嘿然一笑,道:“老和尚,你这麽客气做什麽?”也是左拳打出。
两道拳风结结实实的撞击到一处,轰的爆开一团气流,激得地上枯叶横飞,黄尘如炽。
气机牵动之下,两人各自微微一晃,这记正面交锋,竟是半斤对上八两,难分轩轾。
目睹此景,观战的云林众僧,上自方丈无涯大师,下到山门前迎客接宾的知客僧,无不再次动容。
要知道,丁原的年纪,莫说不到一正大师的半个零头,就是寺中辈分最低的僧人,也大多比他年长。
可谁曾想,就是如此一个方及弱冠的年轻人,竟然在仙家修为上,能与一正大师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一正大师却已进入佛家空明境界,心头杂念尽去,脸上也看不出半点喜怒与惊讶。他脚下一抬,朝前迈进一步,将自己与丁原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到四丈有馀,右手执杵不动,左拳再发出一记“灵鹫问经”。
丁原双足站成丁字步,身躯峙立如岳,彷似与周遭的虚空已融成一体。见一正大师二次挥拳击来,嘴角微含笑容,依旧是用左手封架。
如此一正大师连发三招一模一样的“灵鹫问经”,丁原也同样以左拳回敬,双方的距离却在眨眼间,被拉进到三丈之内。
正当众僧以为一正大师会循照先例,继续向丁原打出第四拳时,他却陡然一声低喝,左手回握金杵,双臂微抬,金灿灿的杵头,快得直化作一溜电光,点向丁原面门,“哧哧”金杵破空之音,好似要钻透众人的耳膜。
丁原的身形却蓦然消失,由静极到动极,其中没有半点徵兆,如此一来,金杵锐利无比的一击,落在了空处。
在旁边众僧的惊呼声里,丁原已然借著穿花绕柳中的风逝身法,飞旋至一正大师左侧,二十二字拳一气呵成,恰如长江大河一招接一招,源源不绝涌向对方。
然而,一正大师垂名天陆百年,一身修为怎会是虚名所致?倘若换作旁人,此刻金杵招式用老不及回收,势必要被丁原打个措手不及,能在二十二字拳下守稳门户,已属难能可贵。
但这老和尚终究不凡,双臂轻轻一转,竟将金杵如绣花针般的迅速撤回身前,轻盈灵动,全然不著痕迹,正封住了丁原双拳的去路。
丁原见状,也不得不佩服一正大师老而弥坚,想那双拳又怎能与对方的金杵硬撼,使了个假身翩然趋避。
一正大师左手松开杵柄,脸上红光一闪喝道:“丁施主,小心了!”一式“阿难明拳”石破天惊,卷起一团银白色狂澜,涌向丁原。
丁原已见识过此拳威力,不敢怠慢,口中轻笑道:“有劳大师提醒!”意念微动,“翻天印”自袖口中祭起,“砰”的一响,正撞在那团银白狂澜之上。
一时间流光飞纵,点点光星奼紫嫣红,斑驳纷落,巨大的气浪汹涌如潮,向著四周扩散开去,十丈之内,狂沙呼啸不见人影。
“翻天印”清镝一声,被“阿难明拳”无坚不摧的罡风抛飞起数丈,不停的翻腾鼓动,便如惊涛骇浪中一叶载沉载浮的扁舟。
丁原也被震得胸口一窒,彷佛有什麽东西一下子堵在了那里,憋闷欲吐说不出的难受。
他不由诧异道:“这老和尚到底用的是什麽拳法,威力强横至此,竟连伏魔八宝中的「翻天印」也奈何不得他!”
其实,一正大师的滋味同样也不好受,他一拳击在“翻天印”上,就如同一头撞在了一堵铜墙铁壁之上,轰出的沛然罡风,倒有一多半被回卷过来,逼得他只有利用身法退避三舍。若不是修炼百多年的佛门护体罡气,护持住全身要害,恐怕就要当场喷血。
但他抢回的主动,怎肯就此轻易放弃,当下强吞一口真元,抑制住胸口翻腾不已的气血,灵觉於茫茫烟尘中,重新锁定丁原的位置,手中金杵呼的横扫而出。
丁原见对方不依不饶,步步进逼,也不禁激起心中傲气,暗道:“好你个老和尚,今日要是连你也收拾不下,还奢谈什麽为老道士讨回公道?”
他清啸一声,双腿弹出点击金杵,右拳以攻代守,直捣一正大师头顶。
两人短兵相接,互不相让,缠斗在一处,招招都再不容情,直似生死相搏。
山门前近百的云林众僧,个个瞪大双眼,目不转睛的盯著场中激斗的二人。
只见丁原与一正大师从天上斗到地上,再从地上杀回半空,光岚如沸,激流千转,却连无涯大师也看不出究竟是谁占了上风。
一正大师浑然忘却一切,惟执著於胜负一念,将金杵舞得犹如金蛇腾挪,水银泄地,重硕的金杵在他手中,就宛如一根金针轻盈灵动,无孔不入,丝毫不见重兵器迟滞缓重之感,将一套“镇魔金杵”演绎到巅毫化境,比起无痴大师的疯魔禅杖,显然又高明出一大截,直看得旁观众僧欣然叹服,莫不生出高山仰止之念。
反观丁原,众僧也不得不叹服,看他至今连雪原仙剑都未曾出鞘,只凭赤手空拳与一正大师的金杵周旋,却是挥洒如意,奇招妙式层出不穷,不令一正大师专美於前。
如此看来,这年轻人竟似仍有馀力,却又不禁让众僧大皱眉头,暗暗担忧。
正斗到酣处,一正大师却突然收杵撤身,飘飞到数丈开外,说道:“且慢!”
他气息悠长和缓,丝毫也未由於这一通暴风骤雨般的打斗,而有急促不支之感,就和平日里说话,完全没什麽两样。
丁原嘿然一笑,收住身形问道:“不知一正大师还有何见教,若是觉得年老体衰,打的累了,暂且歇息片刻也无妨,丁某等著大师就是。再不然就换旁人上来,丁某也一样接下。”
一正大师当然听得出丁原话中的挖苦之意,他却不似丁原好做口舌逞强,徐徐问道:“老衲与施主交手已不下三十馀合,却不知丁施主为何仍不亮出剑来?莫非,以老衲三甲子的寒暑苦修之功,还不值得施主出剑麽?”
丁原淡淡笑道:“我当大师为什麽事情罢手不战,却原来是为了这个。并非丁某狂妄,只是丁某早已有言在先,今日所来,只为找贵寺的一执和尚为先师讨还个公道。至於旁人,丁某并没有大开杀戮的念头。
“因此,不是逼不得已,丁某绝不愿轻易动剑。”
一正大师左手一礼道:“阿弥陀佛,难得丁施主还能存此善念,却是老衲没有想到的。我佛门弟子素来宽忍容人,更不愿平添世俗争端。只要丁施主现在肯回头抽身,还为时不晚。至於施主在敝寺山门前滋扰之事,老衲愿一力担待,否则刀兵再开,老衲虽爱惜施主年轻有为,也难保有玉石俱焚之忧。”
丁原摇头道:“大师不必多费口舌,丁某今日既然来了,就没曾想能全身而退。要想赶走丁某,还是用大师手中金杵说话吧。”
一正大师缓缓颔首道:“老衲明白了。丁施主年纪虽轻,修为却已可与当世任何大家比肩。若是你我再在招式变化上纠缠不清,只怕此战打到半夜,也未必能见输赢。况且丁施主执意不肯拔剑,老衲难免又有占一个後生晚辈便宜之嫌。”
丁原有些想不通这个老和尚到底想干什麽,当下问道:“那麽按大师的意思呢?”
一正大师面容一肃,沉声回答道:“老衲性情愚钝,远比不上诸位同门师兄。这三甲子来,尽管日夜苦修,所获我云林佛家精髓,却不过仅是皮毛。只是有一愚之得,想来还可以在人前夸耀。
“今日与丁施主一战,棋逢对手,老衲不禁动了见猎心喜的念头,想用此技与施主一较高下,却看能不能逼得丁施主祭起仙剑?”
丁原心中一笑,说到底,对方难泯胜负之心,这才拿话挤兑自己。
表面上,一正大师的说辞颇为自谦,可骨子里依旧透著一股自负。眼看在招式上讨不到自己半点便宜,索性就提出要放手一搏,只是自己怎会因此就怕了他?
他鼻子里轻哼一声道:“既然大师这麽说,丁某怎能有不答应的道理?就请大师只管把贵寺绝学亮出来,丁某也好借机开开眼界。”
一正大师点点头,说道:“老衲所练的是敝寺镇门绝技之一,叫做「阿修罗诀」。
“以老衲的金杵祭出,有惊天动地之威。老衲这样说,虽然有自夸之嫌疑,却是想提醒施主多加小心,不要一味逞强,不肯出剑相抗,而造成终生遗憾。
“要知道,一旦「阿修罗诀」发动,即使是老衲想收手却也不能。”
一正大师一番话说得平和缓慢,山门前却突然响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原来一正大师所说的“阿修罗诀”,正是云林禅寺九大绝学之一,与翠霞派的三大御剑诀并驾齐驱,享誉天陆。
不要说普通弟子无缘修炼“阿修罗诀”,就算是无字辈的高僧,有幸能修炼此诀的,也仅仅二三人而已。
一正大师竟然要出动如此不世绝学,来应对一个弱冠少年,显然已经没有将对方只看作是一个二代年轻弟子。
在无涯大师的记忆中,上次一正大师施展“阿修罗诀”,还要追溯到近七十年前,与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的苏真一战。
再往後,即便就是婆罗山庄一役,也不曾有见他再发动此诀。
如今忽忽七十馀年已过,一正大师的“阿修罗诀”,当然是修炼得更加炉火纯青,估计离圆满之境也不远了,可全寺却没有一人能再亲眼目睹到过。
谁知道,今日为与丁原一战争胜,一正大师不惜再次施展尘封近一甲子的“阿修罗诀”,心中不觉又是兴奋又是紧张。
丁原久在翠霞,当然听说过“阿修罗诀”惊世骇俗的威名,甚至连曾老头提及它时,也赞许有加。听到一正大师说准备以此绝学与自己一见分晓,反觉得精神一振,朗声道:“大师请了,丁某自会掌握分寸!”
一正大师深深看了丁原一眼道:“如果老衲的「阿修罗诀」仍然不能逼丁施主出剑,旁人老衲虽然管不了,但老衲却不再过问施主闯寺之事,并且从此闭关苦修,直到能有与施主一战的把握的时候,才会再次出山,那时与丁施主再来较量过。”
丁原哈哈一笑道:“大师何必这样客气?要是万一不幸落败的是丁某,我便束手就擒,任由贵寺发落就是!”
他知道对方说了那麽多,其实要的就是自己这麽一句话,索性就主动说了出来。
果然,一正大师微微一笑道:“束手就擒倒是不用,但施主得向敝寺赔礼道歉,就此退走,从今以後也不能再进我云林半步,不知施主觉得怎麽样?”
丁原嘿道:“老和尚,我们就这麽说定了,请吧!”
一正大师不再多言,双目低垂抱元守一,自丹田催动精修两百馀年的佛门功力,宽大的袈裟,如充足的气囊鼓胀起来,隐隐散发出淡金色光华。脚下黄尘忽然徐徐围绕著一正大师的身躯流转,渐渐朝上升腾,瞬间形成一道数丈高的云柱,将他卷裹在了里面。
丁原虽然与一正大师以仙剑出鞘作为赌约,其实心中哪能没有打算,当下口中轻念真言,从天罗万象囊中,召出一具朱红色古琴,悠然环抱在怀。
无痴大师出任云林禅寺执香堂首座多年,见闻无形中比寺内众僧广博不少,目光落定在丁原怀抱的古琴上,愕然低语道:“天殇琴,魔教至宝天殇琴,果真落到了丁施主的手中!”
在他身旁的几位云林禅寺无字辈高僧,自然听说过天殇琴的名头,遥想当年,魔教教主羽翼浓,凭著此琴睥睨四海,纵横八荒,令天陆正道七大剑派徒唤奈何。
二十馀年前羽翼浓败亡後,天殇琴随之渺无音讯,谁料想今日却在这年轻人的身上重现。
更令人担忧的是,由天殇琴而推断,丁原与魔教之间,多半也有不为人知的关系,不禁又教无痴大师等人平添几分头痛之感。
也难怪云林禅寺众僧这般讶异,尽管天殇琴在丁原手中已有些年头,但真正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展,也不过是不久前翠霞山一战中的事。
况且当日夜里前山上千人混战,也少有人注意到丁原怀中所抱古琴,居然便是失落多年的魔教至宝天殇琴。
再往後,虽然又有与碧落剑派一役,却被碧落七子引为平生奇耻大辱,根本不愿与旁人提及,等於也代为隐瞒了天殇琴的秘密。
若不是如此,恐怕天陆正道早已掀起了轩然大波,哪里容丁原有片刻的安生?
丁原对云林众僧的惊疑视若无睹,右手五指徐徐拂过琴弦,几声叮咚琴韵,飘渺悠长,却蕴涵著说不出的感伤之意,这正是他新近参悟出的《地恸篇》起始的曲调。
再看一正大师,就似老僧入定,身周的云柱不断拔高扩展,宛如一条咆哮盘旋的怒龙昂然向天。雄浑的罡风波涛一般从云柱中迫出,方圆十丈内的地面,被席卷的平滑如镜,片屑不留。
惟独丁原好整以暇的伫立在五丈开外,手抚古琴,意态悠閒
风岚狂舞中,琴声越来越凄凉婉转,充满一种天地间悲戚感伤的情怀,彷佛用无形的音律,诉说著莫可名状的愤怒与痛楚,令人闻之,竟有辛酸落泪的冲动。
在场云林众僧俱都是精通佛理,修行多年的佛门弟子,平日绝少有为情欲动怀之时。然而此刻聆听到丁原的琴声,却也灵台波动,难以再保持平静之心,纷纷凛然於魔教妖法果然厉害,急忙低头颂经,借著佛祖的大智慧,以抗邪门歪道的靡靡之音侵扰。
丁原本人,更是早已融入地恸琴音的悲伤天地里,念及雪儿薄情而去、老道士慷慨就义,从此人世茫茫永不复见,禁不住涌起一股无限悲愤,直要将压抑在心头多日的种种不平、愤怒与悲哀,尽数倾泻到琴音之内。
琴为心音,无意中,丁原已进入到先天无为的化境中,彷佛将自己的心绪,透过怀抱里的天殇琴,感染到四周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全身心的与自然融合成一体。
体内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气觉醒而起,从丹田中汩汩流转於四肢百脉,最後汇流到天殇琴上。
古琴渐渐焕放出一团醇厚光芒,徐徐将丁原的身躯笼罩在其间,又徐徐向外涌出,直至撞上那堵云柱。
“砰”的一声,两道当世罕有匹敌的力量接触之下,丁原与一正大师不约而同生出奇妙感应。
两人的身躯体态,皆在看似不经意里微微改变了少许,就好像站的累了,需要调整一下姿势。
然而在明眼人看来,其中却隐藏著无穷的变化与玄机。
双方都是在借这轻微的调整,来寻找更加适合的姿势,从而趋避对方强大的气势,同时也取得更好的攻击状态。
这点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变化,个中奥妙,也只有个人凭藉多年的修炼自行领悟,这就好比一盘国手的对局,常人不过是看个热闹,然而落在行内人的眼里,却无疑有精采纷呈,惊心动魄之感!
“叮——”
黄澄澄的云柱中,一束金光蓦然镝鸣飞腾,挟著一缕慑人心魄的呼啸,冲上三十馀丈的高空,正是一正大师百多年来始终形影不离的金杵。顿时印染得星空一片璀璨,充斥著宏大刚正的肃杀之息。
一正大师口中轻轻吐出一串梵语,声音并不见得有多响,却清晰无比的送入每个人的耳中,直如鼓锤撞击在灵台之上。那高空的金杵,陡然如风轮般飞转起来,幻化出成千上百道幻影,流光飞逸。
无痴大师又惊又喜,按捺不住心头激动,低声道:“一正师叔二十馀年的闭关苦修,果真没有枉费,如今他的「阿修罗诀」更上层楼,已臻第九层的大圆满境界!”
无涯大师却面色沉静,喟叹道:“贫僧却担心,一正师叔过於执著胜负之念,反而令心头有所凝滞,难免留下一丝破绽,为丁施主利用。”
无痴大师一怔,刚欲回话,却听一正大师声若洪钟,扬声吐出“阿修罗诀”的最後九字梵语真言。空中的金杵已是千万化身,刹那间,宛若雷霆霹雳,亮起无数道金色流光,当头轰向丁原。
琴声几乎在同一刻突转沙哑低沉,丁原身周绚丽的光华,骤然爆裂开来,裂碎作缕缕银红丝光,散射向四面八方。
方圆十数丈的范围内,络绎不绝的响起隆隆雷吼,炸开一个又一个的亮白光团,就彷佛要将这天地万物全部轰碎成齑粉一般。
千道金杵光影,从四面八方投入到银红色的光雾中,立刻被数不胜数的亮白光团,炸得四分五裂、不成形态,竟连残渣也没留半点。
一正大师猛然低吼道:“疾!”将毕生真元,尽皆灌注於“阿修罗诀”中,金杵真身从幻影中脱颖而出,光焰猎猎迎风鼓荡,破开层层光团阻隔,劈向丁原头顶。
丁原心生感应,天殇琴悬浮胸前,十指齐齐一按,琴声自此终绝,却爆出一蓬红色光岚,凄豔如杜鹃啼血,残阳映山,将将迎头撞击在金杵硕大的杵头上。
轰然一声巨响中,犹如天崩地裂,丁原连人带琴,被一股狂飙迫得飞退二十丈。
一正大师口中狂喷出豔红热血,浸染胸前袈裟,面色惨澹如金,一转眼就见苍老了十数岁一样。金杵抛飞翻转了数十馀圈,这才徐徐落下,回到主人手里。
直到此刻,弥漫在山门前的光雾与烟尘,仍然未散。
云林禅寺山门前一片狼藉,便似刚经历了一场地震般,地面上开裂出上百道深达数尺的沟壑与陷坑。
近百的僧人,仅仅剩下寥寥几人还能勉强站立在原地,其馀的人全被抛飞出十数丈外,模样狼狈,面色苍白,更有人负了不轻的内伤。
高耸的山门,幸得有一众无字辈高僧舍命护持,这才逃过劫难。
但那块书有“云林禅寺”的匾额,却在风中摇摇欲坠,裂开数道细细的伤痕。
可惜山门前那些苍郁的树木山石,就没有这样的幸运,在地恸琴音的冲击下粉身碎骨,瓦砾不存。
放眼望去,原本郁郁葱葱的山道旁,如今只剩若干的树根,还残留在碎裂的地面上。
众僧不禁相顾骇然,连无涯大师竟也一时失语!
第四章相逢
一正大师脸上露出一缕复杂的神色,似是伤感失望,又似愤怒悲壮,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低声说道:“阿弥陀佛,老衲输了。”
丁原流转体内真气,平复着激荡的气血。
假如没有大日都天翠微真气护体,他此时也多半要如一正大师那般,喷出一两口热血来。饶是如此,胸口也郁闷难当,好半天喘不过气。
一正大师坦然认输,令丁原对他的观感好了不少,暗道:“这老和尚能够如此爽快的认输,倒也难得。可惜过於迂腐,性子也太暴烈了点,倒跟姬大胡子有几分相似。看在这点上,我也不必过於给他难堪。毕竟,罪当可诛的是一执那老秃驴,却不是要将云林禅寺上下千多和尚尽数杀光。”
他淡淡一笑道:“丁某不过是侥幸接下了大师的‘阿修罗诀’,若说胜负已分,倒也未必。大师毫发未伤,有再战之能,丁某也不敢说能有全胜之功。”
他的话,让云林禅寺众僧心中都略感舒坦了一些,许多人的脸色也缓和不少,当然明白,丁原其实已给一正大师和云林禅寺留了一点颜面。
一正大师却摇摇头,怒道:“输了便是输了,老衲怎能抵赖?从今日起,老衲自当遵照与施主的承诺,闭关参悟,不再插手红尘问的万般纠纷。
“直到有一日,老衲有信心再以‘阿修罗诀’与施主一战之时,再重新出关。”
他在云林禅寺中身分极为尊崇,连无涯大师也不好多说什么。况且,倘若有意阻挠,反而显得云林禅寺出尔反尔,失信於人了。
一正大师说完这些话,谁个也不理,迳自回身走进山门,竟是说到做到,连丁原的事情也不管了。
丁原朗声道:“无痴大师,现今连贵寺的一正大师也已经退走,为何还不见一执出来,难不成,当真要等丁原硬闯进去,亲自搜寻一番?”
无涯大师赶在师弟开口前上前一步,双手合十道:“贫僧无涯,现忝居敝寺方丈。丁施主,不是一执师叔有意避,而是他与一恸师叔二人,的确外出云游,还没有回返。难道说,我云林禅寺上下千多僧众,会拿这种事欺骗施主么?”
丁原思忖道:“我这样在山门前折腾,也不见一执那秃驴现身,看来,他的确是不在的了。云林禅寺终究也算是天陆的名门正派,不至於光天化日之下,寺中几位高僧都不约而同用相同的说法来骗我。
“何况,一执也没有龟缩不出的道理,不然日后被人传了出去,他哪里还有老脸做人?”
话虽这么说,可是自己千里迢迢,孤身闯寺,以雪老道士被杀之恨,总不见得就这般虎头蛇尾,草草收场吧?
而且,云林禅寺只怕也未必愿意就这么轻易放自己过门,否则这班和尚颜面何存?
正在踌躇问,忽然耳中听到有人哈哈一笑道:“丁原,这回无涯方丈倒没说谎,一执那老和尚,的确不在云林禅寺中。”
众人悚然一惊,全没留意到何时场中又多了一人。
只见一道黑色身影翩若惊鸿,闪电般从云林禅寺的高墙之内飘飞而出,在半空轻盈一折落在了丁原近前。
丁原看见来人,先是一怔,继而叫道:“风大哥!”
来人正是久未露面的风雪崖。
自昔日栖凤谷一别,一晃数年,这位魔教四大护法之首的桀惊枭雄,就了无一首讯,不知所终。
直到今日,丁原怀中还珍藏着风雪崖所赠送的暗风罗喉针,也多亏此宝,才数度化险为夷。
风雪崖旧貌无改,风采依旧,只是双目中的精光更为内敛。
他说道:“丁原,我刚才已在寺内暗中搜索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一执和尚。听两个僧人私下说起,似乎是与一恸大师一起去了翠霞,为的是向淡一真人解释你师父的公案,同时也想劝说翠霞派参与下月围攻圣教之举。”
他本身修为极高,而云林禅寺众多高手又被丁原引到山门外,故此在寺中如入无人之境,竟没有被人发觉。
以无涯方丈为首的云林众僧,不由心中又惊又怒,怒的是,一个丁原在山门前生事还不够,居然还让一个魔教馀孽,将寺院兜底翻了一回,云林禅寺千年的威名,几乎在一夜之问扫地。
惊的是,风雪崖这绝迹已久的魔头突然露面,势必与六大剑派围攻魔教有关。
魔教馀孽多此强援,不啻如虎添翼。而今晚之局,也变得更加复杂。
丁原却是第一次听说六大剑派围攻魔教的消息,忍不住诧异道:“风大哥,魔教不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已经灭亡了么?”
风雪崖摇头道:“说来话长,丁原,我们还是暂时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坐下来再好好聊吧。”
丁原默然半晌,他满腔愤怒的杀上云林,却不料一执大师并不在寺内,令心头一股邪火,突然之问失去了发泄的方向。
他越想越恨,目光里不自觉透出浓烈的杀气,眼看就要发作,直要将云林禅寺杀得赤野千里方才甘休。
就在他理智即将失控的刹那,脑海中,忽然想起叶婆婆临终时对自己的叮嘱|平生绝不妄杀一人!
害死老道士的人,固然可恨可杀,然而眼前百馀僧人,却未必个个有罪。
杀戮一开,只怕自己也无法收手,那不知会造出多少杀孽。
“我不能!”
他在心头艰难的低吼道,深深吸了口气,平服激动澎湃的心情,暗地里几乎将钢牙咬碎。
许久许久,丁原眼中杀气缓缓消退,朝着山门前的无涯方丈道:“方丈大师,我便信你一回。但我师父的事情,绝不能就此算完。
“下月今日,丁某必当重来拜访贵寺,希望到时候一执那老和尚能给丁某一个交代!若是不然,丁原宁为玉碎,也要教云林血流成河!”
无涯大师身后一名白眉老僧,嘿然道:“施主好大的口气,姑且不说一执师叔何等身分,怎会随意接受施主的战书。单说今日,施主在我山门前大闹一场,又以魔教凶器天殇琴伤我弟子数十人,又怎能说走就走?”
丁原原本就不是一个善茬,别人好言好语,他或许还可忍着不发作,像这样当面讥讽硬顶,正是激起了他方才勉强克制住的怒愤。
他呵呵一笑,大刺剌的站在原地道:“也好,丁某就瞧瞧你这老和尚有何德何能,今日能把我留下?”
无涯大师拦阻道:“无空师弟,不必多生事端,就让丁施主先去吧。”
风雪崖嘿嘿笑道:“到底是云林禅寺的新任方丈,比起那些鱼木脑袋的师弟来,总算好了不少。”
他生性桀惊,於云林禅寺更无半点好感,说起话来自然肆无忌惮,也不怕得罪了多少寺中的无字辈高僧。
无空大师愕然问道:“方丈师兄,这如何使得,若是日后天陆正魔两道说起!”
无涯大师微微一笑,双目望向丁原道:“丁施主,刚才一正师叔与你有约在先,既然施主赢了,要走敝寺也留你不得。
“不过,一执师叔的事情,贫僧只能如实告诉他,要不要应战,却不是贫僧能做主的。施主若执意再来闹事,敝寺也一样宁为玉碎,誓与施主周旋到底。”
丁原一抱双拳说道:“既然如此,丁某告辞!”与风雪崖并肩御风而起,直朝山下射去,转瞬消失不见,却是将号称天陆翘楚的云林禅寺视若无物。
无空大师目送丁原与风雪崖下山,心中大是不满,忍不住问道:“师兄,那丁原口出狂言大闹山门,伤我数十弟子;风雪崖更是魔教馀孽不可轻饶,您怎么能将这二人轻易放走?这无异於是纵虎归山,几日后我正道围剿云梦大泽,丁、风二人势必将成心腹大患。”
无空大师说话时,身边几名老僧也在微微颔首,显然与他抱有同样的想发。
无涯大师喟然轻叹道:“贫僧何尝不明白其中厉害?可姑且不说一正师叔与丁施主有约在先,贫僧如出手拦截,未免有出尔反尔之嫌;仅是丁施主与风雪崖联手之威,要留下他们又谈何容易?我云林禅寺山门前的百馀弟子,少说也要折损过半。
“何况,淡言真人之死,虽非敝寺直接造成,但诸位师叔心里却也颇多抱憾。不然一恸与一执两位师叔,又何必亲赴翠霞拜见淡一真人?就算是看在淡言真人的分上,今日全当宽容丁施主一回。”
无空大师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总觉得淡言真人庇护魔教馀孽,执迷不悟,已大大的不该。现在他的徒弟又到云林禅寺寻仇闹事,更不可恕。方丈师兄的做法,未免过於宽容软弱了一点。
不过当着众多僧人的面,他也不好继续与无涯大师争执下去,只合十道:“阿弥陀佛,掌门师兄教训的是。”
无涯大师一看他的神色,就晓得无空大师心底并未真正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暗地里轻轻一叹,转身回寺。
山门前一堆被毁坏的物什,自有无痴大师主持众僧清理。
却说丁原与风雪崖身法都快,转眼问已行出三十多里地。
两人在一座镇上的茶馆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只点了壶茶水,低声攀谈起来。
风雪崖淡淡微笑道:“丁原,老夫真没想到,一别不过几年光阴,你的修为居然精进至此。日前我与云二弟他们说起你来,还有些不信。可今日一见,才知道他们所言无虚。
“连一正那老和尚都对你甘拜下风,当今天陆只怕已没几人能是你的对手。淡言这老道士果真有一手,风某当真佩服之极。”
想那风雪崖傲骨铮铮,平生除了羽翼浓外,从无敬服於第二人,今日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老道士泉下有知,也足堪自豪。
丁原听他提及淡言真人,却是心中黯然,改变话题问道:“风大哥,你已见过布衣大师和雷老爷子他们了?”
风雪崖颔首道:“我就是从他们那里来的,本想在云林禅寺里暗暗打听一下少教主的下落、和六大门派围攻我圣教的事情,却不料凑巧遇见了你。”
“少教主?”
丁原先是微微一怔,立刻醒悟风雪崖说的是阿牛。
这事如今在天陆正魔两道早传的沸沸扬扬,已是路人皆知的秘密,自然也逃不过风雪崖等人的耳目。
风雪崖道:“老夫着实想不到,丁兄弟你的师兄罗牛,居然就是羽教主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
“更想不到,他竟是由令师亲手抚养成人。这阿牛即是羽教主的唯一骨肉,我圣教下任教主的宝座,自然也非他莫属。
“看来是天不绝我圣教,才让这秘密时隔二十馀年后大白天下,令我圣教重有中兴之望。”
说到这里,他沉声一哼道:“只可惜令师却为救护少教主,死於正道那群伪君子之手,当真可恨。
“丁原,令师之仇,如今就等於是我圣教之仇,等我们找回少教主,重振圣教声威之后,必会为淡言真人一并讨回公道,将七大剑派杀的片瓦不留!”
丁原摇头低声道:“多谢风大哥,不过师门之恨,丁某定要亲手结果,绝不假手旁人。”
风雪崖嘿嘿笑道:“好小子,有骨气。到时候有需要差遣你大哥的事情,只管开口。倘若一执和尚再存心躲闪,咱们索性就放一把火烧了云林禅寺,看他还能藏去哪里?”
丁原眼中透出一缕寒光,沉声道:“这笔血债,我定要一家一家的算过来,凡是那晚在筵席上推波助斓、为难我师父与阿牛的人,丁某一个也不会放过!
“一执是逼死老道士的元凶,没有他拿出那份信件来,老道士和阿牛就不会有事,我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他。
“至於其他人,我一样要给点教训。好教这些所谓的正道翘楚晓得,紫竹林一脉殊不可辱,即使让天陆翻江倒海,也休想要我罢手!”
尽管丁原至今也不能释然淡言真人将他逐出门墙的举动,但在他心中,却早把老道士当作父亲一般,任谁也不可改变。
要依照他以前的性格,今日云林禅寺山门外,怎可能未死一人?
但他毕竟已经不是初上翠霞时的那个丁原,也亏这样,才不致因此堕入杀劫,护持着心头一线仙性不灭。
这不能不说是淡言真人苦心调教之功,才让丁原在遭受诸多不可想像的打击之后,没有丧失理智,成为杀人魔头。
风雪崖冷然道:“索性将那些人尽数杀光了又怎的?七大剑派里,原本就没几个好人。”
丁原微微一笑,问道:“风大哥,这些年你去到哪里,怎么一直没有露面?”
风雪崖嘿然道:“说来你不信,我受云二弟之托,找寻重玄金华香檀,几年问奔波万里,最后才打听到,此物原产於天陆西方的异域荒原之中。於是在三年前翻越柱天山,多方打探,终於在年前找到了一株。”
丁原大喜道:“这么说,赫连夫人是有救了?”
风雪崖得意一笑道:“那是自然,我已将重玄金华香檀交给云二弟,只等他开炉炼丹,救回主母的性命。
“嘿嘿,等主母醒来,再有了少教主的消息,我圣教何愁大业不能重兴?”
丁原沉吟片刻,问道:“风大哥,有一件事情困惑我很久,今日见着你正想请教。”
风雪崖爽快道:“丁兄弟,你只管问就是,何必这么客气?”
丁原笑道:“我是不明白,为什么如你和布衣大师、雷老爷子,乃至羽教主这样的不世人物,都会皈依在圣教门下?即使圣教已亡二十多年,你仍念念不忘要中兴於它?”
在风雪崖面前,他改称“圣教”,也令对方听了舒服不少。
风雪崖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道:“丁兄弟,你可曾有家?”
丁原一愣,不觉又回想起在那小镇郊外的茅草庐,那娘亲亲手烹饪的饭菜香味,彷佛又从风中飘来。他怅怅出了一口气道:“曾经有过,但现在却什么也没啦。”
风雪崖沉声道:“对於我和云二弟他们,还有羽教主和一干教中的好兄弟而言,圣教就是我们唯一的家。
“老夫自幼投入圣教门下,才不致饿死街头。更因修炼了圣教传我的惊世绝学,才有如今的成就。
“其他人的情形,大致也相差无几。所以在我们心中,圣教等同我等的父母,恩深如海,就算为它死上千回,也在所不惜。”
他顿了顿,说道:“丁兄弟,假如有人无端端毁了你家,侮辱甚至杀害了你的父母兄弟,你会如何待他?又假如你的家园已荒芜多年,你是否就从此不再挂怀呢?这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丁原点点头,开始了解到,隐藏在风雪崖冷傲孤独的背影之后的,那一股铁血豪情和切肤之痛。难怪魔教之人对七大门派少有好感,就如自己不也曾要一心一意杀了巴老三,好为娘亲报仇么。
想到这里,丁原又问道:“风大哥,你可曾在寺内探听到什么阿牛的消息?”
风雪崖道:“没有,少教主如今身在何处,似乎七大门派的人也不晓得,幸得如此他才能暂得安稳。
“不过,咱们也要尽快找到他。下月初八,正道六派就要兴师犯我圣教圣坛,群龙无首可是不行。”
丁原听说阿牛仍然没有下落,不禁微微有些失望。
风雪崖说道:“丁兄弟,虽然少教主暂时还没有下落,但我却给你带来了另外一个人的消息。”
丁原愣了愣,暗道:“莫非是雪儿或是玉儿?”不由心头一热问道:“是谁?”
风雪崖道:“我在天雷山庄期间,正赶上有人受你盛年师兄所托带来口信,他正与一个叫墨晶的姑娘在一起。
“不知为什么,那个姑娘中了北地冰宫的寒毒,盛年要带她去寻农百草救治。又怕云二弟他们挂念,於是让人先捎了消息回来。”
“墨姑娘中了冰宫寒毒?”丁原顿时明白为何盛年会失约,不禁有些担心墨晶的病情。
他虽然对冰宫了解不多,但依照常理,假如墨晶所中之寒毒只是寻常,盛年应该将她带回天雷山庄,求布衣大师救治才是。
由此可见,墨晶的伤势非比等闲,只是不晓得那农百草又是什么?
更想不明白的是,盛年好好的护送墨晶返家,怎么又撞见了冰宫的高手?以盛年如今的修为,又怎么会让墨晶中了冰宫的道?
风雪崖答道:“应该不会有问题,农百草是正道十大高手之一,号称天陆医仙。与云二弟和鬼先生,并列医道三大顶尖人物,只是各有专长不尽相同。
“有他出手医治,那姓墨的女娃儿绝不会有事,你就放心好了。”
丁原说道:“就怕盛师兄找不到农百草,又或者那老头不肯出手救人。”
风雪崖笑道:“这你就不必担心了,农老头和云二弟早年相交莫逆。不过是因一在正道、一在圣教关系,不便公开罢了。
“有这层因缘在,他绝不会为难盛年。至於农老头的住处,也不是什么隐秘,盛年一定是知道的。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冒失的去找寻农百草医治墨晶丫头了。”
听风雪崖这么说,丁原心头一松。想到墨晶对盛年情愫暗生,只是限於女儿家的矜持,不能直说出口而已。假如能有她陪伴在盛年身旁,也总好过他孤苦一人漂泊天陆。
而且,一旦两人琴瑟得谐,墨晶说不准也会改变主意,为盛年的公案做证,那时即可轻而易举的洗刷了他身上的莫名冤屈。
可惜,盛年的心思如何,丁原也不得而知,看来自己日后还要设法探听,最好能有机会撮合才是,否则未免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冰心。
蓦然问,丁原的念头,由墨晶移转到了苏芷玉的身上,心弦猛震,思忖道:“可笑我还在这里埋怨担心盛师兄辜负了墨姑娘的一往情深,却没想到我自己比起他来更是不该。
“玉儿为了我出生入死那多次,始终无怨无悔,而我却一再的令她伤心失望。我难道就直︵能无动於衷下去么?”
回想起与苏芷玉从初识到日前别离的点点滴滴,丁原不觉又是甜蜜又是愧疚,心头血气一冲,暗下决心道:“亏我还以大丈夫自诩,竟然一味的辜负了玉儿,还有什么面目去面对苏大叔和水婶婶?
“说不得,只等为老道士报了仇,我娘亲重新苏醒后,我一定要放下一切去南海找她。从此只”心“意好好的对待玉儿,再不想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说来也怪,一想通这些,丁原的心情顿时轻松了很多,就好像放下了一块久压在心头的巨石一般。
想到玉儿与自己重逢时的情形,嘴角更是在不经意里,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风雪崖当然无法明白丁原何故而笑,只当他是得知墨晶伤势无碍,所以才会如此。
两人沉默片刻,茶馆里的客人渐渐稀少,夥计开始清理桌椅茶具。原来天色已经很晚,连茶馆都到了要关门的时候。
风雪崖起身说道:“丁兄弟,我们走吧。”付了茶钱,率先走出屋子。
丁原跟在他身后,门外夜风拂面,让人精神一爽。
风雪崖问道:“丁兄弟,下一步你打算往哪里去?”
丁原目眺东南方向,徐徐回答道:“我想回一次翠霞山,听说老道士的衣冠冢,就被安置在紫竹林中,我一定得去看看。
“如今阿牛不知身在何处,盛师兄也不在近前,紫竹林里必然寂寥得很。好在老道士一个人也清静惯了,不会觉得寂寞。”
风雪崖暗叹一声,道:“我陪你一起去,淡言真人对我圣教有莫大的恩惠,老夫去拜祭一下也是应该,顺便也好向翠霞派,暗中打听少教主的消息。
“毕竟,少教主出生翠霞,最后又是被令师救出重围,说不定翠霞派的人会知道些什么。”
丁原点头道:“也好,要是老天开眼,或许我还能在那里撞见一执那个老和尚,就不用再等到一个月后的今天。只是风大哥,你日后又准备去哪里?”
风雪崖嘿然道:“我自然是要回返圣坛,助殿四弟共抗六大剑派。”
丁原笑道:“云梦大泽的这场好戏,怎能少了丁某?风大哥,等拜祭过老道士,我与你一同前往云梦大泽,联手会会那些六派的所谓高人,你看如何?”
他虽不提自己与赫连宣的母子关系,但只凭这一点,也绝不能让人再把魔教的圣坛给灭了。
况且,如今阿牛又很可能是未来的魔教教主,而布衣大师、雷霆、风雪崖与自己和盛年、老道士之间,更有着极深的交情。
风雪崖闻言大喜,他何尝不明白,魔教此次对抗六大剑派联手攻击,实在是众寡悬殊之战,有丁原相助,无异於多了一个强援。只不过生性素来高傲,一直不愿主动开口提起罢了,难得丁原主动提出,他当下道:“老夫心所愿也,岂会拒绝?”
两人相对大笑,豪情纵盖四海,御起仙剑与玉如意,直朝翠霞去了
第五章祭坟
翠霞万仞,坐忘涛生。
日头刚从山后升起,紫竹林中云气缭绕,百乌脆啼。
沾满露珠的竹叶,在风中徐徐婆娑,沙沙作响,静谧里带着一种超脱的悠然。
一座新垒的坟冢前,静静伫立着一男一女。
那汉子身材高大,肩膀宽厚坚实,风霜铺面,难掩眼中的悲怆。
在他身旁的少女,一袭白衣如雪,冰肌玉骨,秀发如瀑,容貌美极,清澈冷冽的眸子里,却透着一丝莫名的落寞与寂寥。
她的目光,始终默默注视着那汉子,此时低声劝说道:“盛师兄,天就要大亮,你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晚上,还是先回紫竹轩歇息片刻吧。”
盛年“双虎目,只木然盯在坟前冰冷的纸灰上,整个人彷佛入定一般,半晌也不见反应。
墨晶心底里轻轻叹息一声,放弃了劝说。
这些日子,她未曾见过盛年流下一滴眼泪,但墨晶深深明白,这个神情坚毅、豪迈洒脱的汉子心里,比任何人都来得更痛、更伤!
他就宛如一座雄伟的火山,把灼热奔腾的熔岩,深深埋藏在最底,艰难的压抑着自己的悲痛与愤怒,却让它们如同毒蛇一般,时时刻刻折磨吞噬着自己的心头。
晨风过林,坟前那对红烛在风岚里燃为灰烬,脆弱的挣扎着散发完最后的光焰,归於寂灭。
墨晶从脚下的竹篮中,取出一对新的红烛,小心翼翼的插在坟头的黄土上,用火摺子点燃。
背后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那是脚步轻轻踏在落叶上发出的声响。
步音渐行渐进,却没有人说话。
盛年恍若未觉,此时来的人又会是谁?
来人一身褚色衣衫,正是丁原。
他的衣衫虽已陈旧见短,却从不愿脱下;虽已补丁累累,却也绝不肯换上新衣。
他徐徐走到坟前,凝望着墓碑上冰凉的字体,修长挺拔的身躯微微颤抖,强忍着激愤,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久久不起。
这刻,紫竹林中的风岚云烟,好像都被浸染了无限伤悲,金色的晨曦,轻柔透过薄纱似的云雾,洒落在坟头。
那几滴露珠,悄悄的闪烁着晶莹的辉光,是老天爷落下的泪珠么?
丁原呆呆凝视新坟,回忆起与老道士相处的一幕幕旧时场景。
记忆中的欢乐温馨越是多,他心底的痛与恨就越是深!
他几乎从没当面唤过一声“师父”,老道士也从来没有怪罪不快。
而早在丁原心里,这个相貌丑陋、沉默少语的师父,就像他的再生父亲一般。
纵然他再倨傲不羁,可仍对老道士油然生出一股钦佩深爱之情。
只是,以丁原的个性,却从不屑於将这种的感觉说出口。只是,直到今日,终於永远没有机会,让老道士知道这一切。
痛彻心扉的恨啊,丁原的牙齿狠狠咬着嘴唇,恨不能重重扇自己几个耳光。
假如自己能来得及唤上一声“师父”,假如自己能告诉老道士,其实在心中是如此的尊敬爱戴於他,或许,他走时会更多份欣慰与坦然。
然而,现在什么也来不及了,为何如师父这般的好人,竟会如此短命?而逼害死他的人,如今依然自命清高,堂堂然是替天行道的名门正派!
丁原一下下的重重叩头,就如同当年初上翠霞拜师之日。
时隔十年,物是人非,师徒之问阴阳两隔,生死苍茫。
一滴滴泪水溅落在黄土中,又迅速消逝,滚滚热泪从丁原的眼眶里淌落,一任风去吹乾,土去遮掩,却依旧无法倾泄尽满腔的悲愤。
“师父|”
迟来十年,他终究发出了一声响自心底的呼唤,只是那长眠的人,已然永远的闭上眼,永远无法听到。
稍远处,风雪崖肃然伫立,如同墨晶一般,从心底发出一声少有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盛年终於抬步走到丁原身旁,宽厚温暖的大手,有力的按在他肩膀上,低声道:“丁师弟,你来了!”
丁原缓缓抬头,嘴唇翕动不能出声,终於叫道:“师兄!”话音落时,泪已滂沱。
从他懂事以来,不论受到再大的打击与委屈,不论遭遇多绝望的挫折与不公,他都时时告诫着自己,绝不掉一滴眼泪!
而今,在老道士的坟前,在盛年的大手抚慰下,丁原竟如一个孩子,无法抑制任由热泪汹涌,染湿衣衫。
他的双手紧紧握起,手背上的青筋激越的跳动,彷佛将全身的分量和所有的沉痛,都倾压在上。
盛年默默拍打着他的背脊,压制多日的痛楚,终究如洪水决堤,眼中泛起泪光,却下意识的仰起头颅,好教泪水不能滴落。
墨晶守立一旁,悄然注视着这对同门师兄弟的重逢之景。没有声嘶力竭的号哭,甚至也没有太多的言语,但她分明感觉到,这竹林中的雾岚竟是那么沉,那么冷。
莫名的,墨晶眼中酸涩,急忙拾袖,轻轻擦拭眼眸。
她从竹篮里又取出一把香来,轻步走到丁原跟前说道:“丁师弟,为淡言师叔上灶香吧。”
丁原接过香,低声说道:“谢谢,墨师姐。”郑重的燃起香头,双手执香,朝着坟头再次拜下。
墨晶心中一震,全没想到丁原竟会称呼自己一声“墨师姐”。显然,他已真心原谅了自己,在他师父的墓前!
风雪崖待丁原祭拜完毕,也走到坟前一躬到地,沉声道:“淡言真人,风某平生除了对羽教主外,从没向第二个人行过此大礼。但今日这一拜却是心甘情愿!
“风某素来自诩率真任情,无愧天地,可比起你来,实在是差得太远!奈何你我已无缘再谋一面,风某心中之憾,永无弥补之日。
“昔日曾多有得罪,望你不要见怪,来生风某定要交上你这朋友,咱们痛饮慨歌,不醉不归!,”
说罢,喟然而叹,一抖衣袖迳自去了。遥遥传来他悲凉冷冽的歌声道:“荒草何茫茫,紫竹亦萧萧,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这是一首古人送别之辞,风雪崖稍作改动悲怆吟出,正合此情此景,不由让人心弦悲颤,泪难自己。
歌声远去,盛年扶起丁原,沉声道:“丁师弟,师父走的光明磊落,无惧无憾,你也不要太过悲伤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噤口,原来是自己忍不住欲将泪落。
丁原点点头,再在师父坟头拜了三拜,起身转视盛年,目中射出森然杀气,徐徐道:“盛师兄,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还要留着这有用之躯去找阿牛,更要让那些害死师父的人,血债血偿!”
盛年没有说话,只拍拍他肩膀。
他怎能不知现在丁原情绪激动,自己说什么恐怕他也是听不进的,既然多说无益,还是等师弟心情平复“些后,再慢慢开导不迟。
师兄弟两人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丁原才想起问道:“盛师兄,墨师姐的伤已经没事了吧?她怎么也跟着你一起来了?”
盛年颔首道:“她的伤势早已好了,这次是陪我来翠霞祭奠师父。”
丁原问道:“你和墨师姐怎么会与冰宫的人交上手了?”
盛年一怔,问道:“你是听谁说起,我们曾和冰宫交手过?”
丁原道:“不是么,据说墨师姐还中了冰宫的寒毒,你才带她去寻农百草求医。
“这些事情,我听风大哥说,是你托了一位朋友转告给雷老爷子的,难道不是吗?”
盛年摇头道:“恐怕是传话的人误会了,中毒求医的并不是墨师妹,而是其他人。”
丁原疑惑道:“那又是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盛年道:“当日我送墨师妹回家,半道想去买些酒来喝,却在酒肆外撞见了耿照。”
丁原诧异道:“居然又是这个小子,难不成他还敢找你们麻烦?”
盛年摇摇头,答道:“这次他是心有馀而力不足,我们遇见他时,他已身中寒毒,危在旦夕,连说话的力气都已没了。”
丁原失声道:“什么,你不会说你救的人,竟然是他吧?盛师兄,你莫非忘记当年这个畜生是怎么陷害你,让你身受九刃穿身之刑,现在都无法重回翠霞门下?”
他这时总算弄明白了,为什么盛年会舍近求远去向农百草求医,要是让耿照晓得了布衣大师的存在,今后可真够好瞧的了。
盛年苦笑道:“我既然能救人,又怎能见死不救?况且,除了陷害我这件事外,耿照的确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我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他就这么死在面前。”
丁原怒气难消,哼道:“算他运气好,遇见的是你,要是换作了我|”
盛年徐徐道:“丁师弟,即便你现在是这样说,但我相信,当日真要是你,你也一样会设法先救了他。不然,你就不是师父倾心调教十年的关门弟子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到墓碑上,继续说道:“师父虽然走了,可他并不是什么都没留下。
至少,你、我还有阿牛,我们三人都是他苦心造就的紫竹轩传人。
“今后,我们三个更要顶天立地的做人,不论遇见什么事,首先要多想到师父对我们的教诲与养育,不要给他老人家抹黑。”
丁原久久沉默,最终还是问道:“你救了耿照,他未必就会领情。五年之约越来越近,倘若到那时,你的冤屈还洗刷不去,难道真甘心就此背负一辈子的骂名?”
盛年低沉而坚定的声音道:“我问心无愧,不惭天地,这才是最要紧的。”
墨晶听着师兄弟两人的谈话,心中思绪澎湃起伏,险些就想脱口答应为盛年翻案。然而话到唇边,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师父的身影,就像一双巨大无形的手,牢牢卡住她的咽喉,几令自己窒息。
她无比痛恨自己的软弱和优柔寡断,比起盛年,比起丁原,在他们面前,在淡言真人的坟前,自己有何面目在世为人?
正这时,紫竹林外,突然听见有人开心的笑道:“终於见着你们两个臭小子,来给我师侄上坟了。”
听这声音,丁原头也不用回,就知道是谁,冷冷道:“曾老头,亏你还能笑得出。”
曾山一晃身,已到近前,回答道:“我晓得你想说我老人家没心没肺,自己师侄被人害了,还有心情说笑。
“可是,我告诉你们哦,这里面有一个极大的秘密,你们却是不知道的。不要问我,我老人家现在也还不能告诉你们。等将来有一天,你们自然会明白的。”
丁原翻曾山一个白眼,问道:“曾老头,你又在装神弄鬼什么,究竟是什么秘密?”
曾山把头直摇得如拨浪鼓一样道:“说不得,现在万万说不得,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丁原气道:“不说算了,今后你也休想再找我玩儿。”
曾山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冲盛年嘻嘻一笑道:“盛年,这么多年,咱们爷俩也没机会见上一面,也不晓得你如今的修为怎样?不如,你和丁原一起来和我老人家过上几招?”
盛年摇摇头,恭敬道:“曾师叔祖,弟子的这点修为,恐怕还不够您三招两式便打发了。何况,此刻弟子也实在难有这个心情。”
曾山嘿嘿一笑道:“这可由不得你们!”话音一落,飞起一脚,踹向盛年。
盛年却是动也不动,曾山脚尖一碰盛年衣衫立刻收住,气呼呼道:“你怎么不还手?”
盛年躬身道:“弟子不敢。”
曾山一收腿,怒道:“你以为我老人家是闲着没事,逗你们两个小子玩么?要是连我老人家的三拳两腿也挡不住,你们乘早找个地方,把头埋在沙子里躲起来,今后别在外面混了。
“你们师父不在,自己又被放逐翠霞,以后就只有*自个的修为,才能立足天陆。假如连点像样的本事都拿不出手,还谈什么为师父洗冤?”
丁原顿时被激起傲气,嘿然冷笑道:“曾老头,你真当我和盛师兄挡不住你三拳两腿么?放眼天陆,丁某怕过谁来着!”
曾山笑嘻嘻道:“嘴把式哪个不会,丁小子,亮点真材实料出来再说!”说罢,揉身而进,一式开山“字诀掌影重重,变幻无方罩住丁原。
丁原挥手以“一”字诀,崩*曾山左拳,招呼道:“盛师兄,你替我压阵,让我先打掉曾老头的气焰!”
曾山嘿道:“这可没那么容易!”身形蓦然一晃,腾起一蓬青雾,竟从本体中分出另一个身子,凌空攻向盛年,低喝道:“拔剑,接招!”
盛年心头一动,隐隐猜到曾山用意,沉声道:“请恕弟子无礼!”石中剑铿然出鞘,彷佛带着千钧分量,缓缓推出,正是他自创的天照九剑第一式“一诺千金”。
曾山何等眼光,立刻瞧出这招剑汰似笨实稳,寓动於静,后招变化奥妙无穷,绝不可等闲视之。他分身一飘而起一避锋芒,竟是不愿硬接。
盛年神色认真,石中剑由拙变轻,迅速朝上一挑,快若惊鸿抹向曾山双腿,却是第六式“雷厉风行”。
曾山一边接招,一边啧啧称奇道:“好小子,这是哪家的剑法,我老人家竟从来没有见过?厉害厉害!”话是这么说,石中剑却连他的裤腿也没挨到半片。
曾山似乎有意要让盛年将他的天照九剑尽情施展,因此只守不攻,只在周边游斗。
盛年答道:“禀曾师叔祖,这是弟子前些年所创的天照九剑,还请您老人家多多指点。”他知曾山修为高过自己实在太多,因此毫无顾忌的施展出全身艺业,当下石中剑如飞龙在天,气势绝伦,带起一片竹叶翻飞。
曾山连连点头道:“不错,了不起。盛年,你师父没白教导你这徒弟!”
那边丁原以二十二字诀,与曾山本体对拆,好奇问道:“曾老头,你什么时候炼出了身外化身来?”
曾山得意道:“谁叫你们都离开了翠霞,害的我老人家四处找不到人玩,只好想出这个法子。实在闷时,就唤出分身来,自己陪自己玩。”
丁原这时也明白了,曾山是有意要试自己与盛年的修为,所以也不祭出伏魔八宝,只凭一身拳脚与曾山对决,却也一样打得精采纷呈,酣畅淋漓。
他看不惯曾山得意的模样,存心气道:“那你可小心,若有一天你分身不肯听你话了,自己也跑出去玩,闹出一真一假两个曾老头来,可就有趣了。”
曾山胸有成竹道:“放心,这分身是我老人家以精元所化,造不了反。丁小子,你不会是看得眼热,才有意这么说吧?”
丁原不服气道:“曾老头,你得意什么,来日我也炼个三头六臂,要你眼馋!”
两个人斗嘴归斗嘴,手上脚下却都没停下,以快打快,大打对攻,已经令人无汰辨清谁是曾山,谁是丁原?
凭丁原跟盛年如今的修为,两人联手,几可称得上脾睨天陆,全无敌手。奈何曾山已是散仙之体,更炼得身外化身的绝技,对阵之中半点也不吃亏。
斗到百个回合开外,曾山却突然彻身圈外,收回分身,叫道:“不打了,不打了,我老人家有点累了。”
丁原见他面色红润,汗也未出一滴,满身龙精虎猛,哪里有半点疲态?於是哼了一声道:“曾老头,你说不打便不打了么?连汗也没出一个,却叫什么累?”
曾山笑呵呵道:“我跟你们又没什么深仇大恨,自然是点到为止。丁小子,你的修为比起前次下山时长进不少,不过想让我老人家出身大汗,你可得再加把劲。”
丁原毫不肯示弱的回道:“那也未必。”
曾山笑道:“你小子是想施展出伏魔八宝,还是天殇琴?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所学之渊博,已通涉正魔两道,当世再难有人可及,连我老人家也不得不带点佩服。
“但要说起融会贯通,自成一派,比起你盛师兄来,你可还差得远!
“他已创出天照九剑,以剑为心,独树一帜,假以时日,不难成为一派宗师。
“可你那些一鳞半爪的玩意儿,吓唬吓唬旁人还行,若想登峰造极,继往开来,那可远远不够。”
丁原开始时脸上隐有不忿,听到后来却渐渐缓和,凝神思忖。
曾山见状,心中一阵欣慰,接着说道:“这就好比一个画师,临摹的书画再多、再逼真,也始终是在亦步亦趋的学着人家而已,却没有半点自己的风骨个性,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大家。
“惟有博采百家,挣脱禁锢,开创出自个儿的一片天地来,才算够格。”
丁原低头凝眉,显然是在苦苦思索,口中喃喃道:“博采百家,挣脱禁锢?这又是如何能办到?”
曾山哈哈一笑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劝你立刻乖乖在老道士坟前坐下,好生思悟我老人家的金玉良言。不想个水落石出,就不要离开这儿,也免得你今后凭着那些二脚猫的功夫,到处丢人现眼。”
能有资格说丁原的修为仅是“三脚猫”的功夫,环顾天陆,大概怕也只剩下眼前这位老人家了。
偏偏丁原少有的没有顶嘴,只在低头苦思,就像当真被什么难题难住了似的。
曾山也不去管他,转头又找上盛年,慢条斯理道:“盛小子,你如今的修为虽及不上丁原正魔通融,可对仙道的体悟比他强得太多。那套天照九剑大拙不工,刚猛豪迈,果真是剑如其人,别开生面。
“可惜,剑法的意思是到了,却犹如一块上好的璞玉,仍需精工细琢,才能令它有朝一日大放异采,成为传世奇葩。”
盛年知道,曾山是在有意指点自己与丁原。此老的修为堪称神通广大,当世无双。能得他一番指教,不啻胜过旁人苦苦闭关修炼十年之功。
当下他恭声受教道:“多谢曾师叔祖,弟子自知驽钝,要得您老人家多加点拨才是。”
曾山大刺刺受了盛年一拜,嘿嘿笑道:“天照九剑,刚猛无双,气势磅砖,大处已无瑕疵,可一旦遇见功力高过於你的对手,未免要吃大亏。
“也罢,我老人家横竖没事,就陪你们师兄弟两个在紫竹林里待上些日子,正可解解闷气。”
墨晶望着曾山一副为人师表,得意洋洋的模样,不由得开始怀疑起来,他究竟是想指点盛年与丁原多些呢,还是想找人好玩更多些?
第六章重生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阿牛渐渐苏醒过来,只觉得自己身下冰冷坚硬,眼前光影绰绰,似是“豆油灯在黑暗里,悄然散发着光亮。
他刚一恢复些许神志,脑海里,立刻便蹦出一个悲痛欲绝的念头:“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已经走啦!”
他心头一沉,双手一撑,弹起身子大叫道:“师父■|”可放眼瞧去,自己却早已不在那荒岗之上,更不见淡言真人的影踪。
偌大的石室里空空荡荡,除了一张收拾得乾乾净净的石桌、几张石凳,就只有身下这张冷冰冰的石床。
在石桌之上,自己的沉金古剑静静的摆在一边,石室中仅有一盏油灯照明。
看到自己的剑还在,阿牛心中微微一定,呆呆坐在床上,突然鼻子一酸,不禁又潸然落泪。
云林禅寺内所发生的情形,清晰而迅速的在他脑海中一幕幕的重播,直如做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噩梦。
但这梦分明就是真的,师父为了救护自己,不惜元神出窍,血渐古刹,最后落得荒山身陨,海阔玉碎。
想到这{畏,阿牛的心口,就宛如被人用小刀子,硬生生的一块块剜下肉来,痛楚莫名,一股郁愤堵塞在胸口越来越沉,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就一直这么动也不动的呆坐着,失神的双眼迟滞呆板,也不管汨汩的热泪,无声无息的顺着自己的面颊滑落,直至石床上凝聚一滩泪水。
寸草之心,三春之晖。而阿牛与淡言真人相处的岁月,又何止短短的三年?
如果没有那个外表丑陋、沉默寡言的老道士;如果没有那个呕心沥血、铁骨铮铮的师父,今日的自己,又将会是如何的一番情形?
然而,自己不仅没能报答,反而连累着他老人家悲壮仙逝,神消魂散。
这份恩情、这份愧疚,即使轮三生三世,又怎能忘怀、怎能淡漠?
他兀自不言不语的坐着发呆,石室的门却被人轻轻推开,走进来一位中年白衣妇人。
脸上蒙着的一袭轻纱,遮住了她的容颜,但露在面纱外的“双眸子,却显得异常明艳,秋水为神,深邃柔和,更透着一缕慈爱怜惜。
也许是长久不见日光的缘故,她的肌肤略微有些苍白。
这妇人的衣着颇是简朴,身上也没佩戴什么首饰,一双赤裸的莲足晶莹如玉,悄然无声的踩在石地上,慢慢走到桌边。
妇人静静伫立良久,见阿牛还是没有动静,终於轻轻的发出一声叹息道:“阿牛,你的师父已经去了。你不要太过伤心了,他若是还在,一定也不希望见到你现在的这副模样。”
阿牛的身子一震,过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呆滞的眼睛,低声问道:“你是谁?”
妇人回答道:“我是你爹爹的一位故人,你可以叫我‘雍姨’。”
阿牛怔了怔,嘴唇嗫嚅道:“爹爹?”
这个字眼曾经对他是何其的陌生而遥远,一直以来,他只当作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来也没起过这方面的念头。
未曾料到,恰恰是自己的身世,几乎在一瞬之间,就骤然改变了平和恬静的命运。
不仅自己的师父撒手西去,他也莫名其妙的成为了天陆正道除之而后快的公敌,其中甚至包括了曾经养育他多年的师门。
“就是我圣教的羽翼浓羽教主,”妇人柔声道:“他不正是你的亲生爹爹么?”
阿牛的脑袋慢慢开始运转起来,半晌疑惑道:“原来您也是魔教中的人?”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当着这妇人之面如此称呼魔教,未免有失礼貌,不由脸上一热。
妇人却宽容的轻声一笑,回答道:“不错,我与你爹爹一样,都是圣教中的兄弟姐妹。只不过,他是百多年来声名响彻天陆九州的圣教教主,而我却是始终没没无闻的无名小卒罢了。”
阿牛听妇人这么说,更感歉疚,喃喃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妇人摇头道:“别在意,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在翠霞派生活了那多年,称呼上的习惯一时很难改过来,也是正常的。
“但以后你最好还是要改口,毕竟你爹爹就是我圣教的前任教主,再按你从前的叫法,未免对他有所不敬了。”
阿牛默默点头,心中却是一片茫然。耳边听到妇人关切的问道:“阿牛,你现在感觉好些了么?︺阿牛却忽然咦了一声,满脸惊讶不解的望着妇人。
原来,他这时才注意到,自己体内的真气不晓得在什么时候,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丹田内温暖充盈,浩浩荡荡的流动着一团浑厚无比的热流。
身体的各处经脉穴道里,同样也流淌着一股磅礴柔和的真气,如烟缭雾绕,说不出的舒畅自在。
他下意识的一提丹田直气,却觉得稍一动念,那团热流便意起形生,顺畅欢快的流淌过周身经脉,直令他生出飘然欲飞之感。
更令人惊喜的是,这团热流,较之以前的翠微真气邑强大淳厚了十倍,简直是有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随着直气游走,阿牛的耳目也顿开,变得聪慧敏锐,石室中,每一个角落里任何细微的情景变化,都清晰的反映在心头,灵觉犹如潮水一样朝四周延伸,居然透过厚重的石壁,迳自舒展向更远的空问。
阿牛吓了一大跳,赶紧收敛真气,难以置信的叫道:“怎么会是这样?”
妇人掩饰在轻纱之后的秀颜上,流露出一丝欣慰笑容,轻声道:“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已将一枚三叶奇葩,喂你服食了下去。然后再以圣教十六绝技之一的‘周天重造铸鼎玉籍’,替你重新筑基洗髓,使你能在短短七日内便冲破九劫,晋升忘情之境。
“经过这么一番改造,如今的你,等若再世为人,足可挤身天陆一流高手之列。”
“三叶奇葩?”
阿牛怔怔问道,他虽不晓得,魔教“周天重造铸鼎玉籍”是什么奇妙的东西,然而对三叶奇葩的名字却并不陌生。
就在前一阵子,正魔两道数百高手汇聚云梦大泽,为了抢夺三枚奇葩,争得好不热闹。
据说,翠霞派的九转金丹,之所以有白骨生肉、起死回生的神效,多半就是得益於以三叶奇葩作为主药炼制。
万万没有料想到,自己居然稀里糊涂的受用了整整一枚三叶奇葩,转眼问,由此晋升天陆一流高手之列。
若在往常,遇到这样的奇遇,阿牛势必兴奋不已,可现在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假如能够以这枚三叶奇葩救回师父的元神,他宁愿不要眼下的修为。
可惜一切都晚了,淡言真人的魂魄此刻不知已飘散到何方,许是天之涯,许是海之角,却永远不再。
妇人徐徐颔首,回答道:“这枚三叶奇葩,是你容姨日前从云梦大泽里带回的,原本是准备用来炼制本教的无上金丹。但如今,我们却改变主意,将它送给你服用,好让你在旦夕之问,获得忘情境界的绝高修为。”
阿牛惊道:“这、这、阿牛怎么受得起?”
他也不知道那容姨又是何人,想来一定和眼前的妇人一样,是生父羽翼浓生前的教中故旧。
能够在正魔数百高手的争夺之中,抢回一枚三叶奇葩,单论这份修为实属惊人。
奇怪的是,她们两人显然不是魔教四大护法中的人,却又为什么以前从来不曾听说?
妇人平静的说道:“应当这样才对。要知道,你是羽教主唯一的子嗣,由你将来出任圣教的教主之位,自然是最名正言顺不过。
“可惜你年纪稍轻了点,修为声望上恐怕难以服众。所以我才和你容姨商量妥当后,做出这个决定。”
阿牛这下更是傻了眼,脑子里混沌一团,只觉得这事万万不可依照妇人的说法去做。
尽管自己不容於正道,但也不能冒冒失失的就去当什么圣教的教主,何况魔教在二十多年前婆罗山庄一战后,就已经烟消云散,成为昨日黄花了。
他虽然还不晓得妇人的身分,然而对方的语气神情分明十分认真,绝不是有意在和他说笑。彷佛,只要她和那位容姨认定自己是魔教的下任教主,这桩事情就板上定钉,容不得别人反对。
妇人还以为,阿牛这样的表情,是因为听说自己可以出任圣教教主,惊喜过度所致,所以也不以为意,含笑道:“虽然时隔二十年,但羽教主的威名犹在,只要你振臂一呼,教中的老人势必八方景从。
“再加上我与你容姨在暗中相助,正道七大剑派就算声势再大,也未必能够重演二十多年前婆罗山庄一幕。我圣教中兴,指日可待。”
阿牛沉默片刻,坚决的摇摇头,歉疚道:“雍姨,我不想当教主。”
这话大是出乎妇人的意料之外,不由一怔问道:“这是为什么?”
阿牛没吭声,妇人见状也不再紧追不放,说道:“阿牛,你先随我去拜祭一下羽教主的灵位吧。其他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
两人出了石室,门外是一条悠长曲折的甬道,却是空无一人,只在两旁的石壁上,插着些火把。阿牛这才知道,自己正置身在地穴之中。
妇人轻车熟路的在纵横交错的甬道之间快步疾行,姿态却依旧保持的从容淡雅,直如闲庭信步。阿牛在后亦步亦趋,惟恐一不小心跟丢了,那可有些麻烦。
一路之上,妇人不断开启各种机关,有时明明甬道尽头已无路可走,但见她不晓得在哪里按了一下,石壁上突然现出一扇暗门,刚可容两人并肩走过。
阿牛心中越发的迷惑,暗自思量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羽教主的灵位,又怎会被放置在这里?”
直到现在,他心底仍然难以将羽翼浓,与自己的亲生爹爹联系在一起。
这并不是说他对羽翼浓存有什么恶感,而是这变化着实来的太突然了一点,令他毫无准备。
走出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妇人在两扇紧闭的石门前停住脚步,回转身道:“就是这里了。”
借着火把的光亮,阿牛看清石门上方的岩壁上,被人银钩铁划的镌刻了“凌天阁”三个朱红大字。
或许是年深日久,字面上的光泽颇为黯淡。可扑面而来,仍可让人感受到,笔划中蕴藏的无限豪放飞扬之气。
妇人并不着急打开石门的机关,微笑道:“阿牛,你一定是在奇怪,自己一觉醒来,怎会莫名其妙的到了这儿?而这甬道纵横、石室林立的地下宫阙,又究竟是什么地方?”
她当然明白,阿牛对这些问题恐怕一个也答不上来,因此不等阿牛说话,便继续说道:“前些日子,云林禅寺的无为方丈遭人暗害,死在云梦大泽中。这原本是与圣教毫不相干的事情,可偏偏就有人把它栽赃到本教的头上。
“更蹊跷的是,从无为方丈遗体上残留的痕迹判断,居然都是本教十六绝学中的神功所造成的。”
阿牛曾随师父赶赴云林禅寺为无为大师吊唁,对妇人所说的情况总算也是晓得,闻言点头道:“不错,晚辈也听人说起过,无为大师是被人以‘幽明折月手’等魔教绝学杀害,他的遗体,还是一恸大师舍命救回来的。”
妇人不以为然的轻轻一笑道:“可你就没有察觉到其中的疑点么,阿牛?”
阿牛一怔,挠挠脑袋,一头雾水的望着妇人,实在不明白这件事情的疑点在哪里。
妇人略略有些失望,暗暗叹息道:“这孩子的品性修为当是无话可说,可惜聪慧果毅,却远不及羽教主在世之时。日后,还真要费些心思好好调教他。”
妇人道:“阿牛,无为方丈与一恸大师的修为,你虽从未见识过,但仅凭他们二人的名望身分,便可推知一定是极为了得的,对不对?”
见阿牛若有所思的点头,妇人心下微喜,心道:“看来这孩子只是生性淳朴了些,并不是直︵的愚笨,否则也不能如此年纪就修成这等成就。”
她继续说道:“二十多年前,我圣教婆罗山庄一战后,人才凋零,教主西归。现今能拥有圣教十六绝学的教中兄弟,不过寥寥。而能修成‘幽明折月手’和‘赤魔残玉爪’的,据我所知,除了故去的羽教主之外,也只有你容姨一人而已。
“即使是圣教的四大护法,也并没有人修炼过这些神技。
“可是事发那日,你容姨分明在为三叶奇葩劳忙,哪里会去分心杀害无为大师?
“就算她真有这个念头,可在无为大师与一恸大师,两大云林禅寺绝顶高僧面前,又怎么会有得手的机会?至於殿青堂与他座下的兄弟,就更没可能了。”
阿牛“哦”了声道:“我明白了,雍姨您的意思是说,除非羽教主复生,不然,当世绝没人能以‘幽明折月手’的功夫,伤得了无为方丈。”
妇人摇头道:“只怕羽教主在世,也难以稳赢过他二人的联手之力,除非教主他将天道下卷尽数参透。”
说到这里,她又是索然一叹道:“不必说这些了,羽教主已过世二十多年,自不可能死而复生。不然,他又怎忍心我堂堂盛极一时的圣教,沦落到今日这般天地?”
妇人接着说道:“我正是左思右想,怎也猜不透其中悬疑,因此才在暗中潜入云林禅寺打探,希望能从无为方丈的遗体上,寻找到”些线索。
“谁知道,偏偏撞见了一执大师他们褐破你身分的一幕。
“后来你师父护着你突围,我便借着本教至宝‘琉璃神珠’的法力,锁住你师父的行踪,一路悄悄跟下来,从那荒岗将你带回了这里。”
想那“琉璃神珠”,乃天陆六大圣珠之一,与布衣大师手中的“云骊珠”齐名,功用却大大的不同。
凭藉“琉璃神珠”可锁定方圆千里的一草一木,与曾山的“昊天镜”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阿牛这才有机会问道:“雍姨,您……的家是这儿么?”
妇人顿了一顿,轻声道:“家?我和你容姨生活在这儿至今已有一百七十馀年,自然早把它当作了自己的家。
“不过,这里更是本教的圣坛所在,除了圣教的历代教主之外,绝没有人能够踏进里面半步。而我和你容姨,一生就是为守护这里而活。
“可除了你爹爹,连本教的四大护法,也都不清楚我们的身分,甚至都不能确定我们的存在。”
阿牛惊讶的张大嘴巴,诧异道:“原来这里就是魔教的圣坛?”
妇人微笑道:“不错,我和你容姨自十岁起就被带到了这里,这里就是被外人传得神秘莫测的圣坛所在。
“其实它就坐落在本教地宫之下,虽然比起地宫来小了许多,可方圆也不下数百亩。只不过,从这里另有秘道可通向云梦大泽的上方,而不需要再借道地宫罢了。”
阿牛听得暗暗咋舌,遥想当年要建起这般气势恢弘、构思精妙的地下宫阙,需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而要保守偌大的秘密所在,更得花费多少的心思?
何况,有谁能够想到,它竟然是建筑在地宫之下?
妇人抬手轻抚门上题字,继续说道:“这凌天阁内供奉的,便是羽教主的灵位,本教其他历代教主在圣坛中,也有类似的地方供奉,每年忌辰,我和你容姨都会来祭奠一番。”
说罢,探手在石门旁的一块突出岩石上旋转了几下,就听脚下传来“喀哒”一响,两扇石门徐徐开启,立刻迎面吹来一股冷风。
“忽”的一声,门内石壁上的油灯,蓦然齐刷刷的亮起,照得里面一片通明,犹如白童旦。
方圆十多丈的凌天阁内,摆设也极为简单,除了在正中的桌案上,供奉了羽翼浓的灵牌与香火外,便是有几个蒲团摆放在桌案前。
唯一显眼的,便是摆放在桌案背后石宠之上,一尊高约三尺的羽翼浓石像,手按长剑神态威武,惟妙惟肖,仔细一看,倒真有几分与阿牛相像。
石宠两侧悬挂着一幅对联,左首写着“半生金戈半生花”,右首则是“亦无风雨亦无晴”。
阿牛对於文字一学只是初通,可喃喃默念了两遍,不觉有些痴了。
妇人站在他身后,默默凝视对联,语气略带感伤道:“这是你爹爹生前最喜爱说起的两句诗句,我和你容姨就将它写成对联挂在这儿,也好日夜陪伴他的英灵。”
说罢,从桌案上拿起一炷香,交在阿牛手上道:“阿牛,先给你爹爹烧上炷香,他若九泉之下有知,一定也会高兴。”
阿牛接过香点起,双膝跪倒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的向着羽翼浓的灵位叩首。
额头撞击在冰冷的石地上砰砰有声,心中默默念道:“爹爹,孩儿我直到现在才晓得自己的身世,才晓得原来我是您的儿子。可惜孩儿没有福分见上您一面,更没福分守在您与娘亲的跟前,享受天伦之乐。”
他双膝向前跪行,将香插好,顺手轻轻抹了抹湿润的眼睛,才站起身来。
妇人低声道:“在这后面还有一问石室,里面摆放着一副空棺。那本是为你爹爹百年后预留的,但他如今已用不上啦,我便不带你去看了。”
见阿牛神色黯然,妇人心中低低暗叹道:“这孩子,也真够可怜的,好不容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可父亲已在二十多年前便故去,自己的师父又为救他突围而死。
“偌大的天地,只剩下他孤单单的一个人,如今还要承担起圣教复兴的大任,实在难为他了。”
阿牛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雍姨,我爹爹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妇人抚过阿牛坚实的肩膀,缓声道:“他是圣教历代教主中,最为开明豪放的一位,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圣教与正道各大门派捐弃前嫌,和平共处,可惜,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阿牛一怔,颇为意外的问道:“我爹爹他也想与正道和解?”
妇人颔首道:“我圣教原本起源於天陆西方的异域国度,大约一千七百年前,才传入天陆。
“这也是那些正道门派排斥圣教的最大缘由所在,他们永远只当我们是外来人,於是不问青红皂白的,将圣教归到了魔道一流。”
这段历史,阿牛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禁好奇的瞪大眼睛,一时忘却了心头苦楚。
妇人声音委婉柔和,徐徐述说道:“往后数百年,本教的势力逐渐壮大,又出了几位才智修为均高的教主,慢慢形成为天陆第一大教,隐隐有与七大正道剑派分庭抗礼之势。又因为彼此的行事作风多有不同,难免产生一些摩擦争斗。
“於是为了维护所谓的正统权威,正道各派在三大圣地的撑腰下,公然要求本教或是解散,或是退回异域,不然就要联手剿灭本教。”
一直以来,阿牛听人谈及魔教,都是说全因其行事嚣张邪恶,又是魔道的中流砥柱,因此正道各派才戮力同心共灭之。
他以前从没怀疑过这种说法,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听了妇人之言,却感觉到如果真是这样,正道人士的肚量未免太小气了点。
这念头一出,顿时把阿牛吓了一大跳,暗道:“我怎编排起正道的不是来了?想我翠霞派的诸位师长同门,哪一位不是好人,绝不会因为这点原因就为难魔教。说不定,其中还另有隐情。”
正魔之分,恩怨仇杀,原本就是一个复杂之极的问题,即使如羽翼浓这样的天纵奇才,尽其一生也不能解开,更况且是现在的阿牛?
但或迟或早,他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一切,这命运从他出生那“日起,就早已注定。
第七章星图
妇人接着说道:“这样的非分之想,本教自然不能答应,这就成为圣教与正道之间正式决裂的导火线,双方的仇杀恩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羽教主出任本教教主后,多方约束教中兄弟,尽量避免与正道冲突,这才稍有缓和。
“但树欲静,奈何风不止,婆罗山庄一战,仍旧令圣教元气大伤,险些万劫不复。”
说到这里,她叹息道:“若不是羽教主当年”心参悟天道下卷,希望能应证传说中的天陆浩劫,又怎能有当日之败?
“但羽教主在世时,做人铮铮铁骨,豪迈大度,却是令教中兄弟一致景仰的。就算是像四大护法那样桀惊不驯的枭雄人物,对羽教主也是心悦诚服,钦佩无比。我和你容姨,那就更不用说了。
“要知道,在这圣坛近三甲子的寂寥岁月里,也只有你爹爹才是我们唯一的知己好友,他甚至将天道下卷,也毫不吝啬的交给我们一起分享。”
阿牛嘴唇动了几动,最终还是问道:“雍姨,您知道我娘亲是谁么,她老人家现在是不是还在人世?”
妇人摇摇头,苦笑道:“这个我倒真的不晓得了,这个秘密,也许除了你爹爹外,再也没有别人知道。可惜……他已不在了。”
阿牛一阵黯然,低声道:“那就不是赫连夫人了。”
假如自己的娘亲,是羽翼浓明媒正娶的赫连宣,自己的身世自然就不必遮遮掩掩,直到近日掀起如此一场狂风骤雨后,才被揭晓。
这么说来,自己其实不过只是个私生子而已,甚至连娘亲是谁都不晓得。
妇人心明如镜,看阿牛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好像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一样,温言安慰道:“阿牛,不管你娘亲是谁,你爹爹就是羽教主,这是没有人能改变的事实。而他对你,一定也是非常疼爱,不然何必费尽周折,将你托付给淡言真人抚养?”
阿牛傻呆呆的看了眼这位自称雍姨的人,面纱遮住了她的容颜,使自己无法看清面纱后的表情。但至少,她的声音,真的令自己体味到久违的亲人般的温暖,也让风浪后的自己感到安慰。
心定的感觉,平时并不觉得珍贵,当有一天,噩耗突然降临时,才知道,那种踏实的感觉,真好!
阿牛长出一口气,徐徐道:“雍姨,我想通了。不管我爹娘是谁,我今后都要堂堂正正的挺起胸膛做人,这才不辜负爹娘生我一场,和师父他老人家二十年的养育再造之恩。”
妇人欣慰的点点头道:“阿牛,你能明白这点就好,我们先出去吧,再过会儿你容姨就该回来了。”
阿牛点点头,目光却恋恋不舍的又向那石像端详了半天,似乎要把爹爹的形象,永远刻进自己的心底。
妇人在旁并不催促,直等又过了大半炷香的工夫,两人才退出凌天阁。
厚重的石门徐徐关闭,羽翼浓的灵位,也随之缓缓的从阿牛的眼帘中消逝,取而代之的,乃是那两扇冷冰冰的石门。
两人顺着原路返回,妇人介绍道:“在这圣坛中,如今只有我与你容姨和门下的两名弟子居住。平时除了外出添置些日常用品,也不轻易外出,免得不小心暴露了行踪。
“不过自从羽教主去后,我们外出的次数却多了不少,多半是为打听天陆各门派的消息。另外,就是还存了个万一的念想,希望能找到你爹爹生还的讯息。”
说话间,两人回到原先的石室,里面依旧空荡荡,显然妇人口中所说的“容姨”,还没有回来。
阿牛忍不住问道:“雍姨,您知道容姨是去哪里了么?”
妇人在石凳上坐下,倒了杯水递给阿牛道:“她是去打探那些正道的动静去了,恐怕要耗费点时候。”
阿牛赶紧双手接过杯子,说道:“那不会有危险吧,万一被人察觉可就糟了。”
妇人不以为意的答道:“不用担心,你容姨的修为还过得去。就算是天陆正道十大高手当面,也未必能留下她来。只是她的脾气不太好,难免有些正道弟子要吃些苦头了。”
阿牛也不晓得这“苦头”所指为何,想来也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他多日昏迷没有进水,现在低头一看到杯中绿汪汪的清水,顿时觉得嘴唇发乾,嗓子口火辣辣的难受。
阿牛举杯凑到唇边,只觉入嘴清冽无比,一股凉爽舒润的通透感觉,由脚心直窜到头顶,彷佛每一个毛孔都舒张雀跃。
他忍不住咕噜咕噜两口,将杯中的水一气喝光,直觉得周身百脉说不出的通畅,就如同刚刚打坐四十九周天后醒来时的模样。
妇人见状,显得非常高兴,笑道:“这是我从圣坛滴水岩下汲取的千年空灵石乳,你要喜欢,就将壶里的全都喝了吧,不要讲客气。”
阿牛不好意思的挠头道:“多谢雍姨,我已经不觉得怎么口渴了。”
妇人颔首道:“原该这样,你已突破了忘情境界,人问烟火也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阿牛一醒问道:“雍姨,我从云林禅寺出来后,到今天已经是多少天了?,”
妇人答道:“不过只有九天罢了,你还有什么急事要办?”
阿牛垂下头,眼中不觉又淌下泪水道:“我想回山去看看师父,他老人家走前,曾求淡怒师伯将他的遗体带回紫竹林安葬,我说什么也要回去祭奠。
“还有,丁小哥和盛师兄要是知道了师父的事情,不晓得会有多着急,我也要尽快找着他们。匕妇人叹息道:”阿牛,不是我有意阻挠,而是这么做实在太危险。
“你可明白,自己如今正成为外面正道各派的众矢之的,一旦暴露行踪,他们怎么可能放过你?不妨听雍姨的一声劝告,暂且忍耐些日子,等风头稍过,我再陪你悄悄返回翠霞祭奠令师怎么样?”
阿牛明白妇人说的都是实情,可躲在这里不出去,又怎能教他放心得下丁原与盛年,更何况秦柔要是知道自己出事的消息,不定还急成什么样子。
他蓦然起身,跪倒在妇人面前,咚咚叩首道:“雍姨,您和容姨的恩情,阿牛一辈子都会牢记在心。
“可是阿牛一定要找到丁小哥和盛师兄,将师父的遗言转告给他们。
“特别是丁小哥,他要从外面知道了师父仙逝的消息,多半会找上云林禅寺报仇。
“师父可叮嘱过我的,万一丁小哥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对得起师父?我一定要劝阻他!”
妇人沉吟片刻,说道:“你既这么说,雍姨本不该再阻斓你,只是本教千年以来都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我圣坛之秘除了圣教历代教主之外,便只有守护此处的长老知道,却绝对不容许任何第三人知情。不然,本教的圣坛怎能到如今还能安然无恙?”
阿牛心里一紧,急忙说道:“雍姨,我向您岭誓,我绝对不会向别人说起圣坛的事。”
妇人面对阿牛良久不语,阿牛直觉面纱下那“双眼睛,就像在将他一层层剥开一般,额头上汗都快出惩来了,蓦然问,突然感觉那股无形的压力一松,耳听妇人慢慢说道:”我相信你。“
阿牛心头顿时好一阵轻松,又升起一股暖哄哄的感觉,却突然听到妇人说道:“可圣教的规矩,却是谁也不能改变的,除非……你能立刻出手将我杀了,否则即便我放你走,雍姨也同样是对本教犯下了不赦的死罪。”
阿牛猛觉心头一通狂跳,连连摇头道:“不,不,我哪能对您出手。您救了我,又待我这么好,我要是恩将仇报,还能算人吗?”
妇人心头暗自“喜,表面却轻叹一声道:”这可就难了。我原以为,阿牛你会顺理成章继任教主之位,因此把你带回圣坛也没有什么不妥当。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你根本无意於圣教教主的宝座,咳,那自然也就不能知道圣坛的秘密。“
阿牛一听,求救般眼望着妇人,憨憨的问道:“雍姨,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要是我不尽快找到丁小哥和盛师兄,等祸事出来,可就来不及啦。”
妇人见阿牛渐渐落入套中,依然不动声色道:“办法不是完全没有,可做起来,却比让你杀了我再闯出圣坛更难三分。”
阿牛哪里管的了这么多,只觉得倘若既可以尽快离*此地,又可不用与眼前的妇人动手,无论是多难多危险的事情,也尽可以去做,他急急问道:“是什么法子,只要能不跟雍姨您动手,我都愿意试一试。”
妇人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惭愧,觉着如此哄骗一个信任自己的孩子,实在不该。
但为了圣教大业,也为了阿牛将来,她只有硬起心肠继续说道:“在圣坛中有十二间密室,每间密室顶上都刻着一幅上古星天图,其中蕴藏着十二套深奥无比的仙家心法。凡本教教主都需要参悟出其中六幅以上,才能破关。
“像我和你容姨,也必须悟出至少三套心法,才有资格成为圣教的长老。
“假如,你可以悟出三幅以上的上古星天图,就等於拥有了圣教长老的资格,自然就不用受刚才那条教规限制了。
“而且这心法与跟你翠霞派的内功并没有冲突,绝不会有水火相冲的危险。
“阿牛,你看雍姨说的这个法子,你可愿意?”
这时任阿牛为人再淳朴憨厚,也能体察到对方苦心成就自己的意思。他禁不住又是感激,又是为难的道:“雍姨,这怎么使得?我不是圣教弟子,怎可参悟贵教至高无上的绝密心法?”
妇人悄悄叹息,暗想道:“傻孩子,这哪里是本教的心法,这是你爹爹当年机缘巧合之下获得的天道下卷!他将它刻在了圣坛密室中,让我和你容姨也能分享,才令我和你容姨有今日的成就。
“如今将它再传给你,只不过是我们报答羽教主恩情之万一而已。”
阿牛哪能想到这其中的内情,妇人也不说破,肃容道:口既然如此,你这就动手,先杀了雍姨,再设法闯出圣坛去罢。“说罢,面色漠然的转身背对阿牛,双手负后动也不动。
阿牛望着妇人背影,踌躇半晌,忽然咬牙,深深向她一拜道:“雍姨,事急从权,阿牛只好先设法参悟星图了。等我完成师父遗命,一定立即回转圣坛听凭您的处置。”
妇人不由感慨羽翼浓所托无误,二十年问,淡言真人果真将阿牛造就成一条顶天立地的男儿汉。
其徒如此,其师更令人神往。可惜好人终究是不长命的,一片荒岗寒月,却是英雄魂断之所。
她见阿牛允诺,也不多说,颔首道:“你跟我来。”领着阿牛第二次离开石室,这次却是顺着另一面甬道快步而行。
走出一段,阿牛耳朵里忽然听见隐约的熔岩沸腾声,从一条岔道里扑面涌出团热浪,在这阴凉的地下圣坛中实属罕见之象。
阿牛不免有些奇怪,他本可以利用灵觉搜索查探,可这么做,未免又有窥探别人隐私之嫌,於是忍住不问。
那妇人却如同背后生了眼睛,开口说道:“离此不远,有一座地底熔池,却是本教禁地,连本教的教主,也不得踏入其中半步。”
阿牛“哦”了声,也没刨根追底,这就是他跟丁原的不同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妇人停在一条笔直的甬道前。
阿牛留心数了数,靠着甬道右首,共有十二道石门,想来就是收藏上古星天图的地方。
果然,妇人伸手按动机关,打开第一扇石门说道:“进去吧,阿牛。”
阿牛跟着妇人走进石室,环顾四周,忍不住有些发怔。
原来石室之中空空如也,乾净的连一粒灰尘也找不见。而在与隔壁石室相连的墙壁上,则设有一道虚掩的石门,显然是为了便於修炼者穿梭其问。
再抬起头,一幅巨大无比的星天图,立刻涌入眼帘,上面刻画的星辰粗粗一数,少说也不下千颗。
在正对石门的墙壁上,有人用豪迈刚劲的笔法刻了“生生不息”四字,阿牛却不知道,这笔迹,正是他亲生爹爹羽翼浓当年的遗墨。
妇人也朝着石壁上的刻字发了会怔,才如梦初醒的说道:“这是十二星天图中起首的一幅,也是相对最简单浅显的一副星图。当年羽教主仅用了十六天便破图而出,你容姨天资聪颖,也只花了三十一日,而我却整整耗费了三十八天的工夫。”
阿牛闻言心底一沉,暗道:“我的脑袋,莫说远远比不上爹爹他老人家,比起雍姨、容姨恐怕也差得太远。他们参悟第一幅星图就花费了这么多时日,我要想悟透其中三幅,那不知需要多久?”
但他素来重诺,既然答应了妇人选择此径,现在纵有天大的难事也不能再反悔,只重重的一点头。
妇人又道:“阿牛,有一点我可预先教你晓得。这星图之中,尽管暗藏天下最高深奥妙的仙家心法,可每个人参悟出的功夫却不尽相同,甚至是大相迳庭。
“譬如这式‘生生不息’,当年你爹爹悟出的是一式剑法,而你容姨想出的则是一招身法。至於我最是不济,只从当中猜揣出一点袖法心得。
“这其中原因,我们也非常迷惑,可也没往再找那位创制此图的先祖拜问了。所以,你千万不可过於拘泥,只要按照自己心中的理解去想就是。”
阿牛点点头,却马上又疑惑道:“那么雍姨,我怎么知道自己是否参悟了这幅星图呢?”
妇人微微一笑,思量道:“这孩子这么快就能想到这个问题,哪里有半点憨笨?他不过是过於淳朴憨厚,才容易让人误解罢了。如此说来,阿牛继任圣教教主之位,实在再合适不过,也大可让那些教中兄弟悦服,倒省了不少难处。”
“问的好,”妇人说道:“但如何才算参悟破关,从以往的经验来看,也没有定论。其实,就是心中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已经大功告成了,那便是你破关之日。”
阿牛“哦”了一声。
妇人提醒道:“阿牛,以你眼下的修为,本不该这么快就让你来参解十二星天图。只是为了放你离开,雍姨惟有出此下策。
“但是你要明白,星图中的心法的确无比奥妙,虽然不会与你所修习的翠微心法互相冲突难容,可凶险之处,也依旧胜过世上任何一种功法。只要心头生出半丝杂念,动辄就是走火入魔,爆血而亡的下场。你万万不要贪功求进,乱了灵台空明,才不会适得其反。”
这正是她最担心的一点,天道下卷的十二星天图,固然蕴藏着高深莫测的仙家心法,可也有着比当世任何一家功法更加凶险的杀劫。只要稍稍一个不慎,被引入歧途,立刻就会命丧当场。
昔日如羽翼浓这样的奇才,竟也有三次险些走火入魔,落入万劫不复的凶境。
因此,修为不到者若擅开星图,为其所惑,不可自拔,结局可想而知。也就是因为这个原由,羽翼浓才将星图留於圣坛之内,并未传赠於四大护法。
阿牛的修为,不过是凭藉三叶奇葩的灵性,刚刚突破了忘情境界而已,可心中对仙道的悟性,却未必达到这个层次。照此说来,他更不该轻易进入石室修炼天道下卷。
然而眼前魔教四面楚歌,情势逼人,除了这条路外,这妇人也着实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能在短期内,使阿牛的修为得以飞跃提升。
说不得,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搏上一回了。
她见阿牛认认真真听完自己的叮嘱,一副受教的样子,才稍微觉得放心,微笑道:“雍姨便不耽搁你修炼星图了,要是有事,只管在门旁的铜柄上按动一下,我很快就会回来。自己千万不要随处乱走,免得误中了圣坛中的机关埋伏。”
阿牛谢了,送妇人出了石室,将门重新掩上。
他抬起头,再次打量浩瀚磅礴的星图,见这千多颗星辰,散布在屋顶的每一个角落,粗看之下似乎杂乱无章,偏偏又觉得完美圆满至极,好像少了其中任何一颗都是缺憾。
这些星辰有大有小,形状也迥然不同。阿牛仔细查看了一遍,竟发现上千颗的星辰里,没有一对是外形重复的。它们的排列或稠或疏,组成了一个个若有若无、自成体系又浑然一体的星团,遥相呼应,首尾相连。
可这当中,又隐藏着什么玄奥的仙家心法呢?阿牛瞧了半天,也不见半点端倪。
换了别人,或许会开始焦躁上火,可阿牛却是认准一条死理:这星图,连羽翼浓这样才智冠绝一代的大宗师,也得耗费十六日的工夫,自己这么笨的人,哪里可能在短短几个时辰里就参悟出奥秘?倘若真是这样,那反倒是奇怪了。
可他哪里明白,有时候,老天爷就会存心设置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惊喜与奇迹,否则世间还什么惊喜乐趣可言?
单是阿牛这份不急不躁的平和心态,已经胜过他人一筹。要是那妇人能见此情景,多半也会觉得刚才特意叮咛他不要贪功冒进,实在有些多馀。
这并不是说阿牛心中不急於尽早出关,而是得益於他多年在翠霞山养成的良好习惯。
一旦他着手做一件事情,一定会专心致志、刨除杂念,更不多去想成败得失。
除了老道士的教导之力外,也缘於阿牛总认为,大凡像自己这般的愚笨的人,脑子只能专心做好一件事情,远远不如丁原那样可以一心多用来的聪慧。
但也有一点是与丁原乃至盛年相同,便是老道士的传授素来重在悟字,而不是一板一眼的临摹修炼之上。
因此,面对错综复杂的星图,旁人或许浑不知如何下手,可阿牛却早已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不知不觉中,阿牛已经全身心的投入到星图那广阔奥妙的天地之中,浑然忘记了时问的流逝,也全然记不起自己与妇人的约定。
他如痴如醉的紧盯着头上每一点的繁星,就像在如饥似渴的吸吮着天道中最精粹的奥秘。纵然此刻身外有惊雷闪动,风雨如晦,也绝不可能分开他分毫的注意力。
渐渐的,渐渐的,头顶镌刻在石壁上的星辰,彷佛活了起来,一颗颗缓缓的移动旋转。紧接着,那些星团,乃至整幅星图都开始转动,甚至闪烁起奇妙的、朦胧的光华。
就好像,他的头上,真的有一片浩荡的星空闪耀。
阿牛呆了呆,以为自己是看的时问太长,所以眼睛开始发花了。他用力揉揉眼睛,凝神再看,才确定自己并没有眼花。
他心头顿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惊喜,醒悟到自己已经开始触摸着星图的奥妙。
但只是这么刹那间的走神,脑海中,却蓦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呜,胸口的血气翻腾,直炸的经脉要爆裂开来一般。
眼中的星辰,竟突然幻化作无数血淋淋的刀光剑影,彷似泰山压顶砸了下来,而耳朵里隆隆轰呜,恰似有千军万马正朝他碾压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阿牛明明清楚这是心底生出的幻象,可偏偏全身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庞大压迫感,就如同要把他的身躯揉搓挤压成面粉。
好在他尚能保持住灵台的清明,面对突如其来的险兆并不惊慌,急忙深吸一口元气,运起“定心咒”的功法,低喝一声,双目立刻紧闭,抱元守一,将那些纷乱恐怖的幻想,摒除在脑海之外。
一阵晕眩过后,先是耳中的异响渐渐如潮水般退去,继而那些凌乱的幻象也消失淡化,周围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阿牛这才敢睁开眼睛,长长出了口气,胸口兀自怦怦跳个不停。
刚才只差半步,就堕入走火入魔的深渊,其惊险不亚於经历了一场生死恶战。
幸而他自幼能得老道士悉心教诲,任何情形底下都能做到临危不乱,否则哪里还有命在?
念及到师父的好处,阿牛不由一酸,更觉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了老道士的临终嘱托。
他不气不馁,寻思道:“我刚才所见的星移斗转之象,定然就是星图的奥秘所在。但就像雍姨所说,观图参悟之时,一定不能有丝毫的分心疏忽,不然立刻会招来杀身之祸。
“为了完成师父他老人家的嘱托,为了尽早找到丁小哥和盛师兄,我现在更需要沉稳心神,不能再有半点差错!”
他再长出一口气,凝目望向屋顶。
那幅星图恢复了早先的模样,静静的镶嵌在顶庐之上,厚重而深邃,却彷佛也正在默默的打量着阿牛。
当星图又一次在阿牛眼帘中,运转流动起来时,他已无喜无惊,心平如镜而波澜不惊,只聚精会神的,体悟着其中每一点细致入微的变化。
上千星辰此起彼伏的在他的眼前游走转动,将天地问最壮阔玄奥的景象一一演绎。
恍恍惚惚里,阿牛就觉得自己真的置身在一片虚空之中,没有尽头也了无岁月,就这么静静的伴随着身旁的星辰飘飞流浪。
直到他可以闭起眼睛,也能掌握住任何一颗星辰运行的轨迹,直到他想也不用想的,预见到每一团星云变化的规律。
他的人,他的心,好似已经完完全全的融化在了这片星之海中,甚至连自身都化作了其中的一个部分、一抹光亮。
这时,异变突起,心头猛然多了一层明悟。
第八章大道
就好像仙家所说的“顿悟”,阿牛的脑海中,再次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只是这回再没有气血翻腾的感觉。
他分明看见,眼中的星图缓缓的凝聚变幻,心中有一种影像,也越来越清晰的随之映射出来。
这是一幅演示玄奇掌法的星天之图!
每一颗星辰,就宛如一个似虚还无的掌影,遁循着不可思议的轨迹,从虚空里划过。
一颗一颗的星辰串联起来,就形成一团气势磅礴的掌势,而那些掌势捏合在一起,便铸就一式穷尽天地奥妙的掌法!生生不息!
天无起始,地无尽头。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所以,人世间的别离生死,同样也不过如烟云缭绕,去了还会回来,来了仍旧要走。
就像师父临终前说的那样,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旧宴散罢,新宴又将重起。
那么,何必纠缠拘泥於片刻的伤感欢娱中,何必过分在意眼前的得失生死。
一个生命去了,仍会有新的生命到来。
一朵花谢了,来年依旧烂漫山野。如这天地,生生不息,自有无垠。
阿牛情不自禁的震撼於这片奇妙的星空之中,更感悟着由之带给自己的明悟与升华。
他默默的观摩了一遍又一遍,细心的揣摩着、领悟着,似乎是要把眼前所见所悟的一切,都深深铭刻进脑海,一生一世也绝不会忘怀。
猛地肩贞穴上一热,一道真气在先天化境里自动生成流转,直灌双臂。
照着星图显示掌法路数,他开始在一种近乎疯癫的情况下,手舞足蹈起来。
类似的情形,在羽翼浓的身上、在曾山的身上,甚至在丁原的身上,都曾经出现过。
也许,每一个踏入宗师境界的人,都曾经有过这般的经历。在一种浑然忘我的先天妙境里,体悟到天与地蕴藏着的至理。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姿势,便恰如戏台上的小丑一般可笑滑稽,毫无章法,更不成体统。
但逐渐的,掌势有了节奏韵律,而且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直到最后形成团团青色的光影。
不时的他会停下来,再思索比划几下,似乎要弄通其中的难点。
然而这样的停顿,越往后就变得越少,掌势开始成型,隐约有了一股浩瀚无垠的庞大气势。
他全身的动作显得舒展而自然,恰倒好处的拿捏着精准的分寸。举手投足,哪怕细小到指尖的弧度,都暗蕴着天理乾坤,让人看的如痴如醉。
到最后,阿牛的口中蓦地低喝一声,身体被一股无形气流托起,凌空飞舞流转,一团团青光里,千百只掌影若隐若现,连绵不绝。
每一掌穷尽之时,势必又会有新的掌影生出,而前后之问一气呵成,偏又绝无雷同!
就好像,整个天地都在他的掌心上运转,含着风、挟着电、和着雷、披着霞,幻化着无穷无尽的壮阔景象,周而复始,永远也不会停下,更不会重复!
阿牛没有注意到,背后的石门,已被人悄悄的打开一道缝隙。
那妇人正掩身其后,目不转睛的关注着他。
事实上,阿牛在石室中参悟了整整七日,她便在外面守护了整整七个昼夜!
目睹阿牛悟出“生生不息”,将星图中隐藏的奥妙,以掌法演绎的淋漓尽致,她的眼角竟依稀有了泪光。
故人之子能若斯,羽教主纵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瞑目了。
只是她略微感觉诧异的是,阿牛难不成是大智若愚,真人不露相?居然让她也看走了眼,仅仅用了七天的工夫,便完成了其父十六天才成就的修为。
或许,这是冥冥中老天的安排。
有些人,身上带了千百把的钥匙,换尽了,却依然打不开紧锁的门户。
而又有些人,身上仅仅只有一把钥匙,可偏巧就是一把能够开启紧闭门锁的钥匙。
然而,这绝非一个“幸运”或者“巧合”可以涵盖解释的。
如果不是阿牛生性淳朴,譬如璞玉,正可贴近天心自然无为之道,兼之坚忍沉稳,又经淡言真人二十馀年别开生面的苦心调教,怎能有今日的水到渠成?
所谓一饮一啄,莫不天定,是取巧投机不来的。
又过了一阵子,阿牛停下掌势,从物我两忘的境界中醒来。
他浑然不知竟已过了整整七日之久,只觉得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全身真气奔腾流转,说不出的舒畅惬意,却是修为又有了明显精进。
他不禁感叹道:“这星图之上的心法,也不晓得是哪一位前辈所创,果真奥妙无方。我能参悟星图,修为不啻一日千里,更明白了许多以前想也没想过的道理。
“仅仅第一幅星图,就令我大获裨益,还不知道若是有人能够参透所有星图的心法,会是怎样的境界?”
他一面想着,一面推开两间石室之间的侧门,走进第二问屋子。
此处的布置,与第一问石室一模一样,只不过刻在石壁上的大字,换作了“十三虚无”
这是道家典籍里常用的名词,阿牛自然耳熟能详。
所谓十三虚无,即指“虚、无、清、静、微、寡、柔、弱、卑、损、时、和、啬”十三条养生要旨,不想居然被引用在了星图之中。
阿牛忍不住疑惑道:“难不成,这位创出星图的前辈,居然也是出自於道家门下?”
这个念头一起,连他自己也禁不住哑然失笑,暗道:“我可够笨的了,魔教的人怎可能信奉三清道祖?想来仅是巧合罢了。”
他不再继续去想这个问题,抬头望向圆形屋顶上刻的上古星天图。
比起第一幅星图,眼前这幅更加的繁杂浩大,上面的星辰足足不下两千馀颗,密密麻麻的布满阿牛的眼帘,却又错落有秩,半点也不让人感到拥挤冗长。
他这一悟,又是整整三日,眼中的星天图一如前次那般流动起来。
每一颗星辰,穿梭缭绕於璀璨星空之中,运行的轨迹千变万化,气象万千。
可在无形中,就彷佛有一双巨手在操纵着这一切,令两千馀颗千姿百态的星辰有条不紊,各守其位,呈现出一幅阿牛平生未见的壮观景象。*悬下来俩天,阿牛却再馨半分进展,无论他如何目不转睛的凝视星图苦思冥想,始终得不到丝毫要领。
好似有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遮掩在他的眼前,让他模模糊糊的看见了什么,偏偏又无法捅破这层纸,将隐藏在其后的事物,彻底洞察清楚。
这是仙家修炼中最难熬、也最过凶险的一段时日,古往今来,不晓得有多少壮志未酬的才情人物,心有不甘的在此处功亏一篑。
偏生阿牛素来沉稳,这时也不焦急,依旧保持着与第一日同样的平和耐心,细细的观察着头顶星图。
忽然他的心头蓦然一动,盯着其中的一颗星辰,轻声一咦,原来不论周围的其他星辰如何围绕着它旋转游走,独独这颗坐落在当中的星星,总是巍然不动,静静的停留在原地,一任周围的星辰谦卑的拱卫在它周围。
有了这个发现,阿牛不由眼睛“亮。
他很快又找到了情景相同的另十二颗星辰。
这十三颗巍立不动的星辰,突然齐齐一闪,散放出美仑美奂的金色光芒,直如太阳般夺目灿烂。
“十三虚无。”
阿牛的心底默默轻念道,他隐隐揣测到,眼前十三颗金色的恒星,定是破解这幅星图的关键。只要能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整幅的星图很快就能迎刃而解。
许是心灵福至,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最早察觉的那颗金色恒星之上。而后视线以此为中心,渐渐朝四周扩展延伸,直到最边缘的一颗围绕其转动的星辰才停止下来。
这个过程言语表述起来,不过十数字而已,然而对於阿牛直如跨越了万水千山,经历了百世日月沧桑。
在不知不觉中,他的右脚鬼使神差似的朝左前侧迈出了一小步,不多不少,刚好是一尺一二寸。
紧接着,左脚匪夷所思的向着右后方退出一尺三寸,双腿拧成麻花一般。
他的右脚再是原地一转,左脚凌空绕了半圈,跨了出去。
随着时间推移,阿牛的脚步频率越发的加快,身形在偌大的石室里飘飞转动,渐渐形成一道褚色的弧光,以肉眼几乎已无法分辨哪里是他的真身,哪里又是他留下的幻影?
原来,他居然从这幅星图之中,参悟出了一套旷古烁今的绝妙身法。尽管步履仍稍嫌生涩,却已依稀可见大家雏形。
偏在这工夫,阿牛的心中却生出一丝奇怪的不安,总隐约觉着好像有哪里还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他正自思索问,脚下步履毫无徵兆的一个绊蒜,真气轰然流窜,宛如失去控制的野马四处乱奔。
阿牛微微一惊,虽然还不晓得自己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这分明是运功出错,走火入魔的徵兆。
他赶忙收敛心神,想止住步伐,将真气纳回丹田再说。岂料脚下竟如着魔似的停不下来,疯癫的踩着星图步点游动不休。
全身的真气就似煮沸的开水,迫不及待的在经脉里胡乱撞击窜动,寻找着发泄的出路。阿牛的脸此刻涨得血红,偏偏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青色光晕。
一口热血冲到嗓子眼,被他生生忍住,却堵得异常难受,硕大的汗水,冷冰冰的自额头淌落。
正这时候,阿牛背后的大椎穴上忽的一暖,一道醇厚连绵的真气汨汩注入。
有人沉声吟道:“遗形忘体,恬然若无,谓之虚。损心去意,废伪去欲,谓之无。”
这一声,犹如晨钟暮鼓敲在阿牛心头,令他毛塞顿开,灵台一明。
他刚才虽然已经体悟到,星图中蕴藏的身法玄妙,可却没有醒悟到“虚”字的真意,於临摹修炼中不免着了痕迹,太过偏重步法的掌握,远远偏离了“遗形忘体,恬然若无”。
心中一有凝滞,则只能做到形似而神无,渐渐魔障升起,险险遭遇杀劫。多亏那妇人及时出手救助,又出言提醒,才让他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明白了其中关键,阿牛心下大定,抱元守一,也不管体内狂窜的直气,更不理睬脚下纷乱的步法,只求放开心神,进入清静无为的境界,将身心相忘於星图之中。
妇人见他脸上红光徐徐消退,脚下步履又复飘逸流畅,当下收回右手缓缓退出石室,暗自欣慰道:“这孩子当真了得,瞧这情形,只怕用不了一个月,他就能将天道前三幅星图尽都参悟。即便羽教主当年,也远有不如。”
但她还是低估了阿牛,在进入石室之后的第二十三天,他彻底悟出了第三幅“万象森罗”星图,按下门旁的铜柄。
这些日子,阿牛就如完全着魔了一样,不眠不休,饥渴时,就顺手拿起妇人在石室角落里为他备下的空灵石乳,喝上几口。
就在这与外界近乎隔绝的地下石室里,他心无{芳骛的苦苦闭关修炼,全然忘却了日夜晨昏的概念。
事实上,那妇人一直守在门外,阿牛刚一摁动铜柄,她便打开石门快步走了进来。在白衣妇人身后,却又多了三名女子。
当先一名紫衣妇人面蒙青纱,遮掩了大半的容貌,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一双眸子锋锐如刀,盯着阿牛上下打量。
在她身后,伫立着两名年轻女子,一色的素淡装束,容颜秀丽,肌肤晶莹,神色里甚为端庄恭敬,秋水似的眼波,躲在师长的背后偷偷瞥着阿牛,似乎对这位羽翼浓嫡亲子嗣,黑黑壮壮的憨厚青年有着无限好奇。
阿牛满面红光,沉浸在充盈的喜悦中,也没留意到妇人的神色问竟然有些焦虑。他兴奋道:“雍姨,我出关了!”
白衣妇人甚感欣慰的说道:“阿牛,我都看见了,没想到你只用了二十三天便参悟出三幅星图,再假以时日,睥睨天陆绝不是痴人说梦。看来,我圣教中兴有望了。”
阿牛一愣,他废寝忘食醉心於浩瀚天道之中,全然感觉不到时光飞逝,只当最多过了三五天而已,却没有想到再出石室已是二十三天之后。
紫衣妇人怒冲冲哼道:“什么中兴有望?如今六大门派的人都杀进圣宫了,我们这些人却只能乾坐着看热闹。等教中的兄弟全都被人杀绝了,日后就让阿牛去做光杆教主吧。”
白衣妇人叹息道:“容师妹,我何尝不心悬教中的兄弟?可是本教的教规早有严令,你我身为守护圣坛的长老,一生不得插手教务,更不得暴露形迹,泄漏了圣坛的秘密。如果因为我们的一时冲动,让那些名门正道中人发觉了圣坛的存在,你我就算死过百次,也不足以赎清罪过。”
紫衣妇人破口大骂道:“狗屁教规,我就不明白那熔岩华府,有什么地方值得我们圣教一代代长老千年守护,耗尽光阴!
“当年若不是顾忌着这条毫无道理的狗屁教规,有你我姐妹两人相助,婆罗山庄一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羽教主更不会含恨身亡,坠落到万丈悬崖下粉身碎骨。”
白衣妇人面色黯然,沉默许久,才缓缓又叹了口气说道:“这条教规,自本教创立之时就已经定下,我想这其中自然有十分重要的缘由。可惜羽教主去后,当世已经没有人晓得。不过,无论如何,本教的规矩我们总得遵守,绝不可为此因小失大。”
紫衣妇人气呼呼的哼道:“好吧,那我们大家伙就搬张凳子坐在这儿,一边喝茶,一边坐视本教的老兄弟们,给六大剑派杀的一个不留,到时看你还能笑得出来!”
两人站在石室门口争执半晌,最后依旧是谁也不能说服对方。一个黯然垂首叹息,一个愤愤顿足,身旁的两名年轻女弟子却是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在这个当口插嘴劝说。
阿牛听得半懂不懂,挠挠头发,小心翼翼的问道:“雍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六大剑派的人已经杀到了?”
白衣妇人沉沉点了点头,回答道:“今日已是初八,从早上起,天陆六大剑派便以云林禅寺为首,猛攻圣宫,到现在已持续了将近六个时辰。
“尽管殿护法统率本教的四坛九旗数百教众舍命抵抗,终究实力相差太过悬殊,教中兄弟伤亡惨重节节败退。
“虽说风护法与雷护法也先后赶到,却也只是杯水车薪,无济於事。”
阿牛怔了怔才反应过来,白衣妇人所说的“雷护法”,便是秦柔的义父雷霆。
他忍不住问道:“雍姨,雷霆雷老伯也来了么?”
紫衣妇人冷冷道:“来了又有什么用?连风雪崖的九光灭魂阵,都没能挡住六大剑派的那群老家伙,即便加上雷霆,也只不过是多了两个为圣教殉难的死人罢了。”
阿牛心里一紧,暗想既然雷老伯已然赶到,那么柔儿多半也是跟来了。经过整整一个白天的惨烈厮杀,也不晓得他们两人有没有受伤?
尤其是柔儿,她的修为经过这些年的苦练,虽然大有提升,可比起六大剑派的耆宿来,无疑还是有云泥之别。
彷佛中,他眼前已经看见,正魔两道千多高手在地下圣宫里拼死激战、血流成河的惨状。一条条原本鲜活的生命,和一张张熟悉的面庞,正在血雨腥风中飞速的消失。
他深深吸了口气问道:“雍姨,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了?”
白衣妇人苦笑道:“三位护怯率着剩下的两百多教众,已经退守到圣宫中枢的‘太元殿’。殿护法最后关头,祭出他精心豢养百多年的三千‘破罡魔蜂’,倒也毒伤了不少六大剑派的弟子,重新赢回一线生机。”
见阿牛表情疑惑,紫衣妇人解释道:“破罡魔蜂剧毒无比,没有殿青堂的独门解药施救,六个时辰内一定会毒发身亡。
“虽然说这些小毒虫伤不着那些老东西的半根毫毛,可他们的门下弟子却被毒倒了不少,也令云林禅寺的无涯方丈大为头疼。
“风雪崖借机提出赌约,以交出解药为条件,迫得六大剑派摆下场子单打独斗。
“殿青堂和风雪崖连战九场,挫败越秀剑派、燕山剑派八大高手,自己也身负重伤,无力再战。如今,就只剩下雷霆一人苦苦支撑,可距离约定的六个时辰时限,还不到一半。”
说到这里,她禁不住忿忿哼道:“要是我能出手助阵,即便是撑到明天天亮也不成问题!可惜,不管怎么说,你雍姨也不愿答应。”
阿牛越听心头越是沉重,低声问道:“雍姨,雷老伯他不会有事吧?”
白衣妇人沉吟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最后惟有徐徐道:“阿牛,还是你自己看吧。”她右手春葱般的食指轻轻一托,变戏法似的幻化出一枚粉红色仙珠。
那珠子大小如龙眼,圆润光泽,在白衣妇人指尖轻盈旋转,散出一蓬柔和的光华,影射在对面的石壁上,形成了一道长宽各三尺左右的粉色光幕。
光影浮动中,浮现出一座庞大雄伟的地下宫殿,无数燃烧的火把,将殿内映照得亮如白昼。只见魔教与六大剑派的近千高手壁垒分明,相隔十馀丈遥遥对峙。
在六大剑派一边,数百正道精英有条不紊各按所属门派站立,阵容鼎盛,剑气冲霄。
想来,那些伤亡的弟子,已经被转移到其他地方医治,就算这样,仅在人数上,也足足超过对面魔教教众两倍有馀。
阿牛的视线,在一恸大师、一执大师、无涯方丈、耿南天、萧浣尘、停心真人、屈痕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就是这些天陆正道的魁首们,在一个月前逼死了师父,令他成为孑然一身的翠霞弃徒。
幸好,翠霞派没有参与其中,否则他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往日的师长同门?
阿牛不由回忆起云林禅寺的噩梦经历,紧握的拳头下意识的紧了一紧,骨节发出咯咯的脆响。但缓缓的,他松开了拳头,重重呼出口气思忖道:“师父临终一再叮嘱我,不要嫉恨任何人,不要为他报仇,更不要与正道为敌。
“假如我一时冲动去找害死我师父的人拼命,不免更加做实了他们强加在师父头上的罪名。
“无论师父在与不在,我都要做一个恩怨分明,不愧大节的好男儿,这才对得起师父对我二十馀年的教导!”
想到这里,他艰难的将目光从正道一面移转开去,望向魔教这边。
只见两百多魔教馀部大多或躺或坐,满身血污,更有不少肢体残缺,不忍卒睹。即使是勉强能站着的人,也无一不是多处挂彩,面色凝重。
风雪崖和殿青堂盘膝端坐在最前列,目光灰暗,脸色苍白如纸,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在他们身后,兀自盘坐着十多名形色各异的魔教首脑,可情形看上去,只怕比两位护法更加糟糕。
然而这支哀兵里,却没有一个人眼睛里流露出畏惧与退缩,更没有丝毫的惊恐与战栗。只要还能够睁开眼睛的,都目不转睛的关注着场内的战局。神色里蕴涵的,分明是一种悲壮与坚定。
在风雪崖背后,阿牛很容易就找到了秦柔的身影。
不论何时何地,那抹淡雅委婉的衣影对於他来说,永远都是那样的醒目和重要。
令阿牛稍觉安心的是,秦柔衣裳完好,面色如常,不像受过伤的模样,正忙里忙外的为伤员包扎救治。
当中的空场上,雷霆与一名鹤发童颜的黄袍道人激斗正酣,难分伯仲。
他的左臂已在上一场打斗中,被停松真人一掌击碎,不堪再战,只得凭着右手的九死生剑与强敌周旋。
更加不妙的是,连场激战之后,雷霆的真元已透支,彷佛连呼吸都变得无比的艰辛,宛如风中残烛,一任坚强的闪烁,却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
第九章围剿
白衣妇人徐徐道:“这已是雷护法第六场比斗了。在前五场里,他连败燕山剑派的长老裘如临和碧落剑派四大高手,硬生生以血肉之躯力挽狂澜。如此豪情,如此修为,着实令人钦佩景仰。”
紫衣妇人闻言,有意慢声道:“想我圣教弟子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可惜啊,再没半个时辰,就要一起结伴去做冤魂厉鬼了。”
白衣妇人的脸上,几乎不可察觉的抽泣了一下,显然心底也是矛盾之极,挣扎半晌,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阿牛身躯一震,嘴唇翕动了几下。
紫衣妇人忍不住催促道:“阿牛,有什么话只管直说,别婆婆他*的。你爹爹在世时,快意恩仇,笑傲天陆,那是何等的豪迈飞扬?你是他的儿子,可不能堕了你爹爹的名头f”
阿牛闻言,不禁遥想起羽翼浓当年豪情纵横、睥睨四海的风姿神采,胸膛顿时升起一股豪气,抬头说道:“容姨、雍姨,我不能再待在这儿看下去了,我要去找雷老伯他们!”
紫衣妇人眼睛一亮,喝采道:“这句话还有几分你爹爹昔日的风采!”
白衣妇人沉吟许久,说道:“阿牛,你不是圣教长老,自然不受那条教规的约束。何况,根据我们先前的约定,你要离开圣坛无论是去哪裹,雍姨都无权栏阻你。
“可是,你就这样出去了,除了白白枉送一条性命,又有什么用?
“况且,如今天陆正道都已将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你这一露面,简直就是有死无生。”
阿牛沉声道:“雍姨,多谢您的关照,不过我出去,并不是想要找他们报仇的。”
紫衣妇人讶异道:“那你打算去做什么?”
阿牛面色微红,低声道:“我是想劝说大家不要再打了,大夥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不好么,何必要为了正魔之分斗得血流成河?我爹爹,我师父,都已经因此而死,我实在不想有更多的人再流血啦。
“雍姨,您也帮我一起劝劝大家好不好?我嘴太笨,身分又太低微,怕没人会听我的。”
白衣妇人摇头苦笑道:“阿牛,你的想法也太天真单纯了些。我圣教与正道之问的纠葛恩怨,绝非简单的名分之争。
“这千多年来,双方不知有多少亲朋好友战死在对方的剑下,彼此的仇恨罄竹难书,岂是只言片语可以化解?莫说你我,即便是三大圣地的掌门亲来,也同样无济於事。”
阿牛语气出乎异常的坚定道:“我总是要试上一试,这才对得起师父他老人家的教诲。”
他自打懂事,就曾经听无数人说过魔教中人是如何的残暴可怕,冷血无情,彷佛只有杀尽这些邪魔外道,天下才能重享清平。
可是,从当年下山结识雷霆,到今日得遇魔教两大长老,虽然性情各异,但哪一个不是率真至诚、重义轻生的一世豪杰?
即使是素未谋面的布衣大师和眼前的风雪崖、殿青堂等人,也无一不是性情中人,面对魔教大难,慷慨赴难,毫无畏缩。
这样的人,怎么能够被称作“魔头”?
这样的铁血豪杰,怎么能够被当作洪水猛兽而诛杀为快?
难道说,人的好坏,仅仅是以其身在正道或是魔道而区分么?
难道,正道之中,就没有卑鄙小人,没有阴谋仇杀了么?
那么,盛师兄因何而被冤屈?自己因何而被不容於世?师父又是因何而死?
而上千孜孜以求天道仙术的世外之人,又是为了什么水火不容,在地下魔宫里展开了一场疯狂的杀戮对决?
师父明知道自己是羽翼浓这个大魔头的儿子,依然义无反顾的收留抚养了他,甚至为此流尽最后一滴血,不正是看破了正魔之界,以他瘦小而微弱的身躯与力量,消弥着纠缠千年的仇恨与血腥么?
而自己,又怎能因为畏惧一死,便心安理得坐视眼前的腥风血雨。
或许还有许多问题,阿牛一时还不能理解,但他顷刻问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拼尽自己的力量,保全魔教中人,制止这场莫名其妙的流血仇杀。
紫衣妇人怔怔望着阿牛,彷佛就像是在打量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一般,嘿然道:“阿牛,你是不是由於师父去了,所以就伤心过度,头脑发昏,连这样的念头都窜出来了?
“一千七百年来,多少修为威望远胜於你百倍的人,都没法解决的问题,你居然还在幻想?你真以为那些道貌岸然的正道宿老,会听你一个小孩子的劝说,罢兵收手?
“倘若没了我们这些魔道妖孽,他们又怎么显示出正道的崇高光明来?”
阿牛摇摇头道:“容姨,我想如云林禅寺的一恸大师、无涯方丈他们,都是德高望重的神僧。只要我苦苦哀求,再说明道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大不了我就把自己交给六大剑派处置,恳求他们退兵。”
“狗屁!二”紫衣妇人气不打一处来,怒骂道:“你以为牺牲了自己,就能换得圣教平安了么?你以为那些得道高僧会听你劝说么?那你师父是怎么死的,为什么那时就不见哪位神僧出面维护你们?
“你要是敢低声下气去哀求那些正道的伪君子,堕了圣教和你爹爹的名声,别怪我先打烂你的屁股!”
阿牛被她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说的黑脸涨红,却兀自昂头道:“容姨,我这不是低声下气,我只是不想大夥继续拼命下去,不想再有人死了。”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但语气里透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好像九头牛也拽不回来。
两人说话问,雷霆已重创停风真人,令其败退。可他胸口也被对方狠狠印上了一掌,立时鲜血狂喷,直看的阿牛触目惊心,一口气憋在嗓子眼,无论如何也是吞不下去。
停风真人刚退下疗伤,停云真人已然弹剑而出。
紫衣妇人狠狠啐道:“呸,真不要脸,车轮大战也就罢了,竟连给人一口喘息的工夫也如此吝啬!”
似乎停云真人听到她的怒骂,站在场中并未急於出手,而是嘴唇微动与雷霆说了些什么。雷霆轻轻点头,迳自在阵前坐下,取了一颗药丸服下,瞑目运气疗伤。
停云真人好像雷霆的护法一样,静静伫立在旁,脸上一派从容,毫无焦躁之色。
倒是身后的一些正道耆宿,神色里露出老大不耐烦,要不是停云真人身分尊崇,仅次於碧落剑派的掌门停心真人,只怕早有人骂街了。
紫衣妇人面色稍缓,低哼道:“这个老道还有些骨气,总算碧落剑派里还剩下点人物。”
白衣妇人却没有她那么的乐观轻松,苦笑道:“停云真人是碧落剑派公认的第二高手,一身修为实不在掌门之下,若换在平时,雷护法自然不输给他,可现在他已是强弩之末,这点疗伤喘息的工夫,不过是聊胜於无罢了。”
阿牛猛然一声不吭,深深朝着圣教两大长老拜下。
白衣妇人急忙袍袖一抖,送出道无形罡风,将他的身躯抬起,问道:“阿牛,你这是要做什么?”
阿牛沉声道:“容姨、雍姨,我决心已下,只是这一去,就怕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您和容姨对阿牛的恩情,阿牛惟有下辈子再来报答!“说罢,毅然转身,朝着甬道出口走去。
紫衣妇人听着阿牛的脚步,在空荡荡的廊里响起浑厚的回音,扬声叫道:“傻小子,你给我站住!”
阿牛一愣,停下脚步回头道:“容姨,我不能再眼睁睁瞧着雷老伯战死啦,也不想还有更多的人流血倒下。纵然拼去一条性命,我也一定要阻止住他们!”
紫衣妇人凝望阿牛,面纱后的神色不知是怒是敬,徐徐道:“我容雪枫算是服了你了,像你这样的笨蛋,早该在一万年前就绝种。
“阿牛,你可知道怎么走出圣坛,太元殿又在圣宫什么地方么?你就这么两眼一摸黑的到处乱闯,不消片刻,就得被圣坛中的机关埋伏报销了。”
阿牛顿时傻眼,圣坛之中的各种机关,他好歹也算见识过一回,自然晓得紫衣妇人所言句句是真。除非自己能够用沉金古剑硬轰出一条道来,否则一辈子都别想离开。
紫衣妇人看着他憨憨的模样,一跺足道:“罢了,我便陪你一起去吧!大不了慷慨战死,以身殉教,一了百了。若能侥幸不死,再回来受那万毒噬体之刑就是!”
白衣妇人目光一闪,缓缓问道:“容师妹,你真打算这么做?”
紫衣妇人苦笑道:“雍师姐,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还要拦我么?要是阿牛万一有个闪失,你我又如何对得起故去的羽教主?”
说着,她身形一闪已到了阿牛身旁,一把抄起他的手道:“走,阿牛,让你容姨陪你一块去会会六大剑派的贤达高人,看看他们到底有几斤分量?”
白衣妇人低声叹息道:“容师妹,等我交代翎儿她们两句话,便同你们一起去吧。”
紫衣妇人怔怔道:“雍师姐,你这是?”
白衣妇人平静道:“容师妹,我们姐妹两人为了圣教,为了当年滴血立下的誓约,在这圣坛之中苦守了一百三十馀年,也一起做了这多年的姐妹。
“今日你要慷慨赴死,我这个做师姐的,又岂能束手旁观?什么也不必多说了,咱们再为圣教尽上最后一份力,要死也死在一块!”
紫衣妇人半晌没有说话,眼眶却渐渐红了,涩声道:“师姐!”
阿牛热血上涌,直感觉自己的身子行将爆裂开来,叫道:“雍姨、容姨,你们不必管我,我不会有事!”
白衣妇人望着他淡淡而笑,说道:“阿牛,我和你容姨要这么做,并不是只为了你。你容姨说得不错,身为圣教长老,面对本教浩劫,怎能眼睁睁的坐视不理?好坏,总得尽上一份心力才是。”
紫衣妇人说道:“可是师姐,要是你也出去了,一旦我们都回不来,这圣坛守护之责该当如何是好?不如就让我和阿牛去吧,这里始终是要有人看护的。”
白衣妇人微笑道:“既然如此,容师妹,为何留下的不是你?”
紫衣妇人一时语塞,蓦地叫道:“好,好,好,要死我们就死在一起吧!”说这话时,已然热泪盈眶。
白衣妇人嘴角犹挂着一抹笑容,眼眸中却也隐现泪光,转身吩咐两名弟子道:“翎儿、静儿,师父与容师叔若是一去不返,这里便交给你们了。
“你们两人追随我与容师妹业已多年,一身所学已尽得真传,只是需要时日,慢慢打磨历练。”
两名女弟子双双跪倒,异口同声的哽咽道:“师父,请准许徒儿随您老人家一起去吧。弟子能为圣教流尽最后一滴热血,纵死无憾!”
白衣妇人摇头柔声道:“傻孩子,大夥都去了,这裹却交给谁照料?难不成,你们真想我与容师妹成为本教的千古罪人么?”
那两人本还想再苦苦央求,紫衣妇人厉声喝道:“你们翅膀硬了,连师父的话都敢不听了么?都给我乖乖留在这儿,谁也不许跟我们一块去!”
白衣妇人温言叮咛道:“翎儿,你是师姐,性格也持重一些,今后要多多照顾你静师妹,守护圣坛的大任,便交给你们两个了。万一圣坛入口被人发现,你们便立即放下回天石,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能教外人踏进这儿半步。j两名女弟子目中噙泪,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拼命点着头应道:”是,师父!“
紫衣妇人一甩衣袖,嘿嘿笑道:“翎儿、静儿,我这老婆子素来不会说诂,平日对你们也颇多苛责。要是果真这次回不来啦,你们可别在肚子里再暗骂我这个做师叔的不近人情。”
阿牛默默伫立在旁,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在心里发誓,哪怕要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容姨与雍姨有丝毫闪失。
其实,此刻他的修为还不如她们。
再说雷霆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才盘膝坐下不久,对面六大剑派的阵列中,便传出鼓噪之声。那些声音多半是各派的年轻弟子,他们自不敢数落停云真人的不是,於是肆无忌惮的讥笑嘲讽起雷霆来。
先是有人叫道:“雷老魔,你刚才不是威风八面,扬言要踏平我正道六大剑派,如今怎么又装起孙子来了?”
接着便有人道:“姓雷的,有种你就马上站起来,与停云师伯好生比试一番,就怕你被打得满地找牙!”
第三人嘿然讥笑道:“大家伙别骂了,没瞧人家在装聋作哑么,那可是魔教独一无二的绝学啊。”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团哄笑,突然有人喝道:“雷霆,你不要痴心妄想在这儿拖延工夫。今夜就是你们魔教覆灭之时,就算羽翼浓复生,也救不了你们!”
对这些漫骂羞辱,六大剑派中不少有识之士都不由皱起眉头,但却没有人出言阻止。
魔教那面人人脸带激愤之色,有些性情冲动之人就欲反唇相讥,却被风雪崖严令制止,惟有虎目充血,恶狠狠盯着六大剑派的弟子紧咬钢牙。
雷霆聚精会神的调息养伤,一任别人如何喝骂嘲笑,只是充耳不闻。
他头顶冒起浓浓的蓝色烟雾,在空中凝聚成一团久久不散,令对面的停云真人不禁骇然道:“这老魔着实好深厚的功力,恐怕一身修为已臻大乘之境!好在他已是久战脱力,不然我恐怕也难是他的对手!”
正思忖问,雷霆突然长身立起。前后不过半炷香的时问,他的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气息也和缓了不少,微微向停云真人颔首道:“多谢真人,咱们这就开始吧。”
停云真人却知,雷霆身上的伤势,即便再将养数月,也未必能恢复如初。这短短的片刻工夫调息,不过是强自把伤势压制了下去而已。只要稍一运转真气,恐怕立刻就要喷血爆经。
停云真人微微一笑,说道:“雷护法,时间尚早,你不妨再多歇息半刻。”
雷霆哈哈笑道:“不必了,请真人不吝赐教!”右手九死生剑一挽剑花,锋刃上光晕流动如波,发出嗡嗡镝呜。
他早年所用的大雷怒剑已赠与秦柔,现在手上所执的九死生剑,是近两年才炼制而成,威力只比等闲凡兵稍强。但由雷霆使来,直能化腐朽为神奇,尽夺天地造化之妙。
忽听有一少女的声音叫道:“义父,这一阵让柔儿替您接下吧!”
秦柔飘身出阵,话音落时,人已立在雷霆身前。
雷霆慨然含笑道:“柔儿,你快退下。停云真人的修为,岂是你这点身手能抵挡得了?况且,他在天陆正道是什么样的身分,怎能当真出手来欺负你这小孩子?”
停云真人听出雷霆话中意思,静静道:“雷护法请放心,这位姑娘既然不是魔教中人,六大剑派自也不会为难於她。只要贫道还能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人伤着了她。︺雷霆如今唯一担忧的,便是秦柔的安危,见停云真人允诺,顿时了了最后一桩心事,点头道:”多谢!“
秦柔眼看阻拦不住雷霆,含泪将大雷怒剑双手捧上,颤声道:“义父,您还是用这把剑称手一些。”
雷霆望了眼曾生死相随自己百多年的长剑,嘿然道:“柔儿,这把剑你还是收起来吧。对停云真人来说,义父用不用大雷怒剑已没多大差别。”
秦柔黯然退下,回到风雪崖身旁站定。
风雪崖禁不住暗自苦笑一声,视线悄然投向大殿的入口,黑漆漆的门外毫无动静。他在心中喃喃念道:“怎么还没有来,难道说上天果真要绝我圣教不成?”
此刻雷霆与停云真人交手已过数招,雷霆的九死生剑越来越显得沉重,好像每出一剑,都需抽空他丹田中仅存的真气一般。
停云真人经验何等老到,以快打慢,仙剑宛如狂风骤雨急攻不休,丝毫不给对方喘息之机。
在他之前,雷霆已经一连挫败本门五大高手。倘若自己再不能拿下对方,逼得掌门师兄出面,无论胜败,对碧落剑派来说都毫无光采可言。
因此停云真人可说是竭尽全力,只盼能乾净俐落的赢下雷霆,也算为落败的同门挽回点颜面。
那边六大剑派的弟子,见停云真人仙剑挥洒自如,尽占上风,助威喝采声愈发的响亮。不少年轻弟子暗中摩拳擦掌,只等雷霆一落败,取回破罡魔蜂的解药之后,就可大展神威,将魔教打得万劫不复。
停云真人见火候已到,手中仙剑大刀阔斧中宫直入,朝着雷霆头顶劈下。
“叮”的一声,九死生剑脱手飞出,雷霆的胸前顿时门户大开。
停云真人左手双指并立如刀,快逾飞电,戳向雷霆的胸膛,引得魔教阵中响起一片惊呼,许多人甚而情不自禁的闭上双目,不愿看他横尸当场的惨像。
雷霆心头却只暗暗苦笑道:“老夫纵横天陆百多年,今日终究还是要死在停云真人的手下。这二十馀年苟且偷生已是多活,而今死了本也没什么,只可惜圣教一脉至此而绝,好生令人心痛!”
正当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些念头,耳中却听见众人的惊讶叫喊。只觉有一道敦实魁梧的身影,彷佛神兵天降,横空出世遮挡在他身前。
来人正是阿牛。
他随着魔教两大长老,通过圣坛中暗藏的秘道,偷偷潜入太元殿,正赶上雷霆遇险。情急之下,阿牛也想不了太多,飞身弹出,凌空一掌,拍向停云真人的左腕。
说来也怪,就在他出掌之际,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一幅瑰丽的星图,虚空浩瀚,星云缥缈,正是他当日於石室之中所参悟的“生生不息”。
阿牛立时心神俱震,眼前好似海阔天空,哪里还有停云真人的身影?
他整个人完全沉浸於一片奇妙的空明之境中,只感到全身直气磅砺呼啸,神思飞扬於星海苍穹之上,每挥出一掌,都有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啪”的一记脆响,停云真人被阿牛的掌力,结结实实击中手腕。
停云真人手臂一振,一股酸麻之感由手腕直窜肩头,不禁诧异道:“这年轻人从哪里冒出来的,功力竟似不在我之下,什么时候魔教又出了这样的高手?”
待他看清来人原来是阿牛,惊异之情不觉更盛。
阿牛右掌刚一弹开,左掌却已拍到。
一蓬蓬青色光岚中,无数掌影宛如并蒂花开,惊涛拍岸,虚实并济,真假莫测,立时将停云真人卷裹了进去。
停云真人眼中尽是流光飞转,青星狂舞,千百道掌风如戟如斧,幕天席地的汹涌而来,眼花缭乱中,竟生出不敌之念。
幸而他毕竟苦心修炼了一百四十馀年,玄门根基甚为扎实。当下惊而不乱,一剑一掌紧守住门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先抵挡住阿牛这轮气势磅礴的攻势再说。
劈啪连响声中,停云真人左支右绌,顾此失彼,对方的掌势,就好似排山倒海的巨浪,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直激得气血沸腾,好像要被这漫天的掌影吞没了一般,居然连呼吸也变得艰难沉重。
假如他一开始就全力以赴的应对阿牛,本也不至於落到这样被动的田地。
“生生不息”掌纵然奥妙无比,可限於阿牛的火候修为,也难以在一招之间就得着便宜。
无奈停云真人多少存了点轻敌之念,又是被阿牛这手鬼斧神工的妙手奇招,打了个措手不及。
等到他察觉不妙,已经是欲振乏力,尽落下风。
第十章力挽
“砰砰”两声,停云真人左右肩膀各被阿牛击中一掌,逼不得已,拼尽十成的真元抱剑喷血而退。
他瘦长的身躯,像是一羽受伤的黄鹤,翻转飘飞开数丈之远,脸色惨澹如金,肩头黄色道袍碎裂飘荡,嘴角一缕血丝,仍止不住向外流淌。那模样,说不出的狼狈无比。
要说自己身上的掌印,是拜羽翼浓所赐也就罢了,可偏偏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打得如此之惨的,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木讷青年!
一想到这,停云真人再好的涵养气度,也禁不住气极攻心,喉咙口一热,再喷出一蓬血雨。
刚才的情形,自然落到了每一个人的眼睛里,只是阿牛的出手着实太快,兔起鹊落之间,停云真人已经败退,就算旁人想上前援手,也鞭长莫及。
停心真人飞射到师弟身后,一手抵住停云真人大椎穴,心中也是惊骇莫名。
刚才阿牛出手之时,他居然也没能看清那掌扶中的路数变化,更不要说破解之道了。即便刚才与阿牛对阵的是自己,除却拼命脱出掌势一条路外,也想不出其他更稳妥的法子。
阿牛受停云真人仙剑反挫之力,身躯一震而退,这才收住掌势。
他好似刚从睡梦中醒来,茫然瞪大眼睛瞧着停云真人,浑不晓就在刚才,一瞬之间,自己已挫败了这位天陆正道赫赫有名的耆宿。
看着停云真人狼狈而退,阿牛反倒有些惊讶歉疚,嗫嚅道:“停云师伯,我不是故意的。不晓得为什么,刚才招式一发动起来,我就管不住它了。还好我收了几成功力,才没把祸事闯大,不然可就糟糕了。”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碧落七子顿时脸色齐变,一个个铁青难看,又是尴尬又是愤怒,还搀杂着些许震惊。
停心真人怒极而笑道:“这么说,我碧落剑派上下千多弟子,还应该对羽少侠感恩戴德,多谢你刚才手下留情,饶过了停云师弟的性命?”
阿牛一怔,这才发觉自己无意中又说错了话,大大犯了人家的忌讳。
他想解释,可又不知该如何说得好听,才能消除其中误会,黑脸通红,一个劲摇头道:“不是,不是这样,停心师伯,我不是这个意思。”
雷霆死里逃生,又听见阿牛的声音,精神一振哈哈笑道:“停心真人,你一大把年纪何必跟个娃娃过意不去?要是有什么火头,尽管冲着老夫来就是!”
停心真人按捺住火气,摇头道:“雷护法,贫道只怕你现在是心有馀而力不足。”
雷霆傲然仰天一啸,雄壮苍凉之音,在大殿中来回震荡,久久不绝。
他右手轻扬,招回九死生剑,说道:“谁说老夫已不行了?要想灭我圣教,先过了老夫这关再说!”
停心真人淡然道:“也罢,就让贫道向雷护法讨教几招。你我以十招为限,阁下只要能胜得过贫道一招半式,我碧落剑派今日认输就是!可要是雷护法不幸没撑过十个回合,还望贵教遵守诺言,交出解药。”
雷霆深深吸了口气,只觉丹田内真气已经乾涸,别说十招,连一招恐怕都难。当下他把心一横,暗道:“大丈夫生於世上,只求顶天立地,快意恩仇!说不得,老夫纵然是祭出元神与他拼得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
他嘿然道:“咱们就这么说定,停心真人,便请亮剑吧。”
阿牛急忙道:“雷老伯,您不能再跟人动手了。”说着,向停心真人深作一揖道:“停心师伯,大家有话为什么不能好好说,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停心真人淡淡道:“怎么,莫非羽少侠也要替魔教出头了么?这也难怪,你爹爹原本便是魔教教主,就算翠霞於你有二十年养育之恩,总抵不过父子亲情,血浓於水。”
阿牛连连摇头道:“停心师伯,我并不是想偏袒雷老伯他们,只是希望大家别再打下去了。从今天早上到现在,魔教也好,六大剑派也好,大夥死的人、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停心真人呵呵一笑,问道:“那你想怎样?”
阿牛道:“停心师伯,我求雷老伯交出解药来,您和六大剑派就不要再打下去。有什么事情,大家再约个日子坐下来,好好说行么?”
停心真人还没说话,后面已有不少人鼓噪道:“臭小子,别作梦了。你以为自己是谁?想替魔教求情,先露两手给咱们瞧瞧!”
雷霆嘿道:“阿牛,你都听见了,六大剑派今日是打定主意要灭我圣教,杀尽我圣教中人!你什么也不用多说了,快到后面去找柔儿。这里只管交给老夫!”
阿牛刚想开口,耳朵里又听雷霆以传音入秘说道:“少教主,本教今日难保凶多吉少,你更是六大剑派心头之刺。待会儿设法找个机会,带了柔儿先走,不要再管我们。只要你还活着,本教的血脉便不会灭,我也算对得起故去的羽教主。”
阿牛听出雷霆已抱必死之念,哪里还肯退下。他思忖道:“看来不打是不成啦,可雷老伯的伤势恐怕稍一运气就会送命。他对我和柔儿都有莫大的恩情,我绝不能眼睁睁瞧着他送了性命。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我先替雷老伯接下这阵再说。后面的,也只有走一步瞧一步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一阵苦笑。自己本是打算作个和事佬,劝双方罢手。没想到一上来就先伤了停云真人,如今还要跟停心真人过招。
事情被自己是越弄越糟了,要是丁小哥和盛师兄在这里,他们一定会有更好的解决之道。只是,人海茫茫,他们却又在哪里呢?
阿牛抛开思绪,站在停心真人对面说道:“停心师伯,我雷老伯伤势这样严重,恐怕已不能和您交手了。这一阵就由弟子代他向您求教如何?”
他的话刚一出口,两面一起哗然。
魔教众弟子纷纷劝阻道:“少教主,万万不可!”
六大剑派之中,则有一大片人笑骂不屑,不相信阿牛能是停心真人的对手。
这也难怪,纵然刚才他石破天惊的一手,逼退了停云真人。可一来事出突然,攻了对方一个猝不及防;二来,终究阿牛只是一个二代翠霞派弟子的出身,无论如何,能比得上碧落剑派掌门真人数甲子的修炼?
就连雷霆也毫无信心,说道:“阿牛,你真以为雷某不成了么?你先退下,看我如何对付停心真人!”
阿牛见状心头焦急,也是急中生智,连忙以传音入秘道:“雷老伯,这一个月里我又有了极大的精进,更服食过一枚三叶奇葩。如今的修为已突破忘情境界,抵挡停心师伯十招应该不是难事,你就相信我一回吧。”
雷霆一怔,沉吟半晌,他相信阿牛绝不会对自己撒谎,多半是确有其事。至於其中的曲折,若能有机会从今日之战中脱困,再仔细询问阿牛。眼前的情势,让阿牛放手一搏也未必没有一线转机,於是徐徐颔首道:“停心真人,老夫这阵就让给阿牛了。你要能在十招之内胜了他,就等於赢了老夫。本教不单交出解药,而且杀删存留就听凭你等处置!”
停心真人反倒有些犹豫,他并不是怕了阿牛。而是对方再怎么说,也仅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众目睽睽下就算胜了也没光采。
雷霆见停心似有犹豫,念头一转之下,当即明白其中关键,哈哈一笑故意激道:“要是阁下觉得十招之内没有获胜的把握,那么二十招、三十招也不碍事。”
停心真人果然中计,他何尝不明白对方在用激将,可要是自己再不答应,给外人瞧着还直︵落下自己怕了阿牛的口柄。自己声誉受损事小,连带碧落剑派也一起受累,这却是万万不能?
当下停心真人一点头道:“好,十招为限。贫道要是输了,今日围剿魔教之战,碧落剑派就此退出!”
雷霆赞道:“好,快人快语,不愧是一派掌门!阿牛,你就好好向停心真人请教几招吧,他是前辈高人,料也不会下重手伤你。”
停心真人淡然道:“雷护法放心,贫道尽力不伤他就是。这孩子身分特殊,贫道也无权私自发落,还要先拿下,等七大剑派公议再处置。”
这边场中两人你言我语互不相让,阿牛却感觉到,在自己的背后,始终有一双温柔明亮的目光,正悄然凝望着自己。他不用回头,也晓得这目光的主人会是谁,心中不觉涌起一股暖意。乘着雷霆与停心真人讨价还价,也悄悄把眼角的馀光望了过去,却见伊人无恙。
却说秦柔见着阿牛横空出现,心中惊喜万分,本也有万语千言要说。这些日子,每当午夜梦,无不是情郎惨遭不幸的噩景,暗自哭泣自是不说,面上却强忍着。虽然雷霆等人百般宽慰,又暗中遣人四处打听,可阿牛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了无一首讯。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秦柔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要是阿牛还活着,他又怎么可能不捎来只字片语,好教自己放心?好在,正道各派同样也没找到阿牛的行踪,这才令她始终能抱着万一的希望。
要不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秦柔直想立时扑到阿牛的怀中,再也不愿松手。
无数个日夜的提心吊胆,刻骨思念,此时终於有了着落,痴痴的凝望着情郎一如往昔的魁梧身影,她的眼眶不觉红了。
可她晓得,现在绝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自己千万不能让阿牛分了心思,只得苦苦忍耐,痴痴凝望。
雷霆望向阿牛道:“既然停心真人已经这么说了,阿牛,你就好好替我向真人讨教两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撑过十招,就算是你赢了。”
阿牛点头道:“雷老伯,我晓得了。”他转首,恭恭敬敬朝着停心真人施了一礼说道:“停心师伯,弟子原本实在不敢跟您老人家较量过招,但事关那么多人生死,阿牛只好不得已而为之。有什么冒犯您的地方,还请师伯您海涵。”
停心真人见他对自己执礼甚恭,心中多少舒服了点,淡然颔首道:“你既然明白事关重大,就只管放手施为,贫道一样也不会手下留情。
“不过,念在你是晚辈的分上,贫道便让你先出手就是。”
阿牛连忙道:“停心师伯,还是您先出招吧!”
停心真人哼了一声,道:“贫道偌大年纪,能再去占一个小辈的便宜?你这么说,莫非是想让人暗地里笑话贫道不成?”
他何尝不晓得先手之机的关键,无奈这多双眼睛注视之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厚起脸皮向阿牛抢攻。
如今覆灭魔教的大任,就等於维系在自己身上,要是十招内胜了阿牛,自然无话可说。可万一要是真让眼前这看似憨厚木讷的青年撑过十招,连带碧落剑派的威名,恐怕也要一起扫地。
阿牛亮剑在手,自沉金古剑上汨汨传来一股熟悉的灵性,令他灵台一清,抛开所有杂念,朗声说道:“停心师伯,弟子得罪了!”剑走轻灵,身形晃动,一抹古朴无华的剑光,挑向停心真人咽喉。
停心真人上身不动,仙剑飞掠,精准无误的在沉金古剑剑叶上轻轻一击,化解开阿牛的攻势,漠然道:一你既已投身魔教,为什么还要用翠霞派的嫡传剑法?“
阿牛一怔,正不知该如何回答,风雪崖在后面冷笑道:“真人此言真是荒谬!古往今来,哪位宗师不是博采百家之长而自成一派,阁下这样拘泥於门户之见,故步自封,闭门造车,与井底之蛙又有什么区别?”
停心真人身为天陆七大剑派掌门之尊,被风雪崖一通抢白,顿觉颜面无光。可他又不能如山野汉子般与对方作口舌之争,只得低哼-声喝道:“第二招!”
碧穹仙剑发出清越镝呜、幻化万千光影,犹如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当头罩下,正是碧落剑派“天庐十九式”中的一招“天倾东南”
阿牛多年之前习剑之时,也曾与淡言真人拆解过这招“天倾东南”,於其中种种变化尽皆了然於胸,因此心中有底不乱。
他身躯峙若渟狱,沉金古剑锋芒上引,便想施展出“中流砥柱”,正可以拙破巧,以不变应万变。
可剑势刚一起,阿牛心中却突然想起刚才停心真人所言,不由微一踌躇。
高手过招,怎可稍有犹豫迟疑?停心真人手腕一振,剑招化虚为实,千百道剑华凝练成一束耀眼夺目的光芒,已射到阿牛胸前。
魔教那面响起一阵惊呼,谁也没料到会变故突生。虽说几乎没谁看好阿牛会赢,可他毕竟是淡言真人呕心沥血调教的嫡传弟子,再不济,总也能支撑上两三照面,孰知第二招上就被打得命悬一线?
雷霆、风雪崖等人自然看出其中奥妙,想要救援已是鞭长莫及,不由在心中大骂停心真人无耻之极。
要知道阿牛自幼拜在紫竹轩门下,所耳闻目染,朝夕修炼的,都是翠霞派的绝学。突然*要让他弃之不用,就如同虎落平阳,十成修为里,只怕连三成也剩不下来。
却说阿牛这边,停心真人这手要是用在旁人身上多半也不管用,可偏偏阿牛生性敦厚木讷,正中了停心真人下怀。此刻即便是再想施展翠霞派剑派抵挡,已为时过晚。
阿牛见剑到胸前,心头微微一慌,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脑海里蓦然灵光一闪。
他脸上的惊色瞬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欣喜微笑,竟有出尘超脱之味。
眼见着碧穹仙剑刺抵阿牛胸膛,却看他的身躯不可思议的扭转开去,如一蓬飘渺轻柔的云絮贴住剑身,一连两个翻转,顺着碧穹仙剑,欺身到停心真人近前。
这一式匪夷所思的身法,正是“十三虚无”中的“柔”字诀。
阿牛魁梧敦实的虎躯,就彷佛化作行云流水,至柔至灵,一任碧穹仙剑何等的凌厉无双,却也斩不断飞云流水,眼睁睁瞧着他如同游鱼一般,从剑势的缝隙里钻进来。
停心真人大吃一惊,他剑招用老已不及回身,只得左掌拍出,以攻为守。
他的“奈何十八掌”已有一百五十馀年的火候,击到实处金融玉焚,石破天惊,在天陆正道颇有盛名,甚至不输於云林禅寺的“金刚印”
阿牛不敢硬接,想也不想,施展出“十三虚无”身法中的“无”字诀。
停心真人只觉对方身影一晃,偌大的身躯竟凭空消失,不见了踪影,直如从风中遁走。奈何掌砰的走空,飚起一蓬青蒙蒙光斓,迅速淡去。
好在他经验老到,骤然失去敌踪,并没有太多的惊惶失措,灵觉舒展之下,立时察觉到背后隐约有一股风流。当下碧穹仙剑反手掠出,幻化作一抹电光,挑向身后。
阿牛借着“无”字诀,刚遁身到停心真人背后,还来不及喘息一口,剑锋又至。他赶紧脚尖点地腾身飞起,转以“清”字诀闪避。
停心真人越打越是心惊,表面上他占着十成的攻势,逼得对方四处闪躲游走,似是狼狈不堪。可不论自己的招式如何凌厉奥妙,阿牛却总有飘忽不定的身法轻易化解,令他徒有一身精纯修为无从施展。
如此情形,他还是头一回遇到,就好像站在自己对面与他交手的,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捉摸不定、无法把握、更无法击败的流风飞云。
明明对方的身影近得触手可及,但又是咫尺天涯,飘渺无方。
在这种无形的压迫底下,他更不敢稍有疏怠,停下剑势,惟有催动真元,亮出压箱底的功夫,只求尽快击败阿牛。
阿牛却是越打越轻松,心中初始的敬畏与拘束渐渐消失,全神贯注在“十三虚无”身法之中。
空旷的大殿中,到处都是他虚幻轻灵的影踪,褚色的身影翻飞流转,围绕着停心真人不住游走,到最后,几乎连雷霆这样的高手,也已无法看清他的身法走势,只觉得这外表憨憨的年轻人,此刻已然融入天地自然,如风如水,无处不在。
魔教这面欢声雷动,为阿牛鼓劲喝采,更有人故意高声计数着招数,以扰乱停心真人的心神。
秦柔站在风雪崖身旁,“双明眸默默追随着阿牛的身影,芳心里惊喜交集,更有一份感动与自豪。
六大剑派的阵营中,却显得有些鸦雀无声,上千双眼睛目不转睛的紧盯着打斗,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的忐忑不安。
在场谁也不识得阿牛所用的身法出自何家,更不晓得他是从何处学得如此冠绝当世的绝技。只凭这一手,普天之下,恐怕已经没有人能够从招式上击败这个青年!
碧落剑派的人神情更是紧张,要是停心真人再输了这一阵,以后谁也不用再抬头做人了。停雪真人忍不住喝骂道:“小魔崽子,你用的是什么邪魔歪道的身法?只会躲藏游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打法?”
殿青堂身负重伤,口舌却一样不肯饶人,闻言嘿嘿冷笑道:“臭道姑,亏你还算是正道耆宿,就生了这点见识,连老夫都替你害羞。
“如此天下无双的身法,居然也能被你认做邪魔歪道,当真是笑煞天下人。”
停风真人见师妹受辱,立时反唇相讥道:“殿老魔,难不成你们魔教之人修炼的,都是这种抱头鼠窜的无赖招式么?”
雷霆冷冷道:“谁是无赖,大家心知肚明。现在好像已经过了九招,咱们就看看贵派掌门还有什么惊世绝技,能在最后一招里力挽狂澜?”
两边的争吵,阿牛都是充耳不闻,他更没有去计算已经躲闪过停心真人几剑。体内的真气澎湃流转,将自己的身躯宛如浮云一般托起,随心所欲的施展出各种行云流水的身法,意到形起,酣畅之至。
猛然,停心真人一声低喝,黄色的身影飞速旋转,反将阿牛困在当中。
碧穹仙剑激越呜响,焕发出层层光岚,从四面八方好似排山倒海的汹涌而来,就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把他牢牢陷在当中。
原来,停心真人眼见十招之限已到,迫不得已聚起全身真元,发动了碧落剑派不传之秘“穹庐剑式”,拼着折损数十年的真元修为,封死了阿牛闪躲的角度与空隙,令他无从以那套诡异的身法趋避,只能选择与自己硬拼。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屏息关注停心真人的最后一搏。
秦柔更是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自觉的用手牢牢掩住小嘴,唯恐失声惊呼出来。
阿牛的心中清明如镜,面对停心真人惊涛骇浪的攻势,灵觉里清晰的捕捉到对方碧穹仙剑的每一丝变化与线路。
他变幻流动的身躯,突然静止下来,周围的空问如同与他一起停顿,他的身子以一种无*言喻的方式,伫立在暴风骤雨的中心,像一尊竖立千万年的石像丰碑,泰然面迎风侵雨蚀。
一浪浪青色的光澜,幕天席地的涌到,就似要把阿牛吞噬了一样。
他的身躯在重重光影的卷裹笼罩里,已无法看见,便恰如被海水淹没的礁石。
潮水退后,礁石依旧,然而阿牛能么?
每个人都急於知道这样的一个谜底。
请继续期待仙剑神曲续集下集预告:六大剑派围剿魔教地宫,尽管有风雪崖、雷霆等人先后应援,依旧是寡不敌众。
关键时刻,阿牛横空出世,力挽狂澜,为求化干戈为玉帛,力战各派耆宿。
而在此近乎无望的绝境中,风雪崖所期望的援兵终於赶到。
丁原、盛年和阿牛,三个同被逐出翠霞派、又一同失去恩师的兄弟,在各自经历无数挫折磨砺之后,於这片血雨腥风的天地里,再次聚首重逢,携手并肩,笑傲天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