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伏魔
六合为魄,八荒为形,锁阴阳混沌之气,蕴日月千秋之华,是为伏魔仙阵。
在大阵中央高悬一仙符,唤作“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是传自于上古洪荒之仙宝,年代久远已不可考。
符以都天宝光凝炼而成,中分阴阳藏天地精华,夺神鬼造化,可令魑魅授首,能教万魔伏诛,镇凡间万年之清平。
在“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外,有“紫电”、“青风”、“乌雷”、“红烟”、“橙云”、“金霜”六柄仙剑拱卫,直如众星捧月,更是暗应乾坤六合。
这六柄仙剑,都是上代翠霞派耆宿以元神精血所铸,剑锋指外,剑柄向内聚成梅花之形,就算是大罗金仙,也不敢等闲视之。
伏魔大阵内霞光万丈,祥云缭绕,又有翠霞八宝隐匿其中。一旦仙阵遭袭,则八宝齐出,惊天动地,莫不能当。
凡有入阵者,哪管他修为绝世,也同样为之形消神散,万劫不复。
年旃与丁原连破重关直抵阵中,为几十年所未有之事,顿时惊起“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发动新的变化。
那六柄仙剑受到感应,彩光爆涨,犹如暴雨梨花,打出无数道奼紫嫣红的绚烂剑芒,仙阵之中刹那风起云涌,剑气冲天。
年旃与丁原并肩而立,相隔数丈,互为犄角,苦苦抵挡剑芒排山倒海的冲击。
那六柄仙剑的灵力,竟似无穷无尽,连攻了半个多时辰,不仅没有丝毫衰竭之象,反而愈加的猛烈。
丁原与年旃一倚雪原仙剑,一御冥轮,护得全身密不透风,却也难以再越雷池半步。
年旃禁不住破口大骂道:“他奶奶的,那些老家伙真是可恶,死了八九十年还要作怪,老子今日非要将狗屁都天符扯得粉碎,再吐上两口唾沫!”
丁原早习惯了年旃的满口粗话,不以为然道:“老鬼头,你光嚷嚷什么,要是你的唾沫能把这鬼阵给淹了,倒也省事多了。”
年旃最受不得丁原的冷嘲热讽,火往上撞吼道:“你瞧老子怎么收拾这龟儿子的!”
他一发狠,也不管丁原,元神与冥轮合,施展出“万雷轰天诀”,化作一束浑圆金光,直朝着都大伏魔符冲去。
那些铺天盖地的剑芒,撞在金光之上,爆起缤纷火花纷纷消散,周围的五彩祥云,亦四下迸散,闪出一线缝隙。
丁原摇头苦笑,那六柄镇守伏魔大阵的仙剑魂魄,皆是翠霞上代长老所化,说起来,还是自己的师叔祖、曾老头的同门师兄弟,实在是没有料到,居然有一人,自己要和他们生死相搏,有你无我。
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算是年旃,何尝愿意硬撼伏魔六剑。
然而,只要仙剑在悬,就无法接近“都天伏魔大光明符”,自己跟年旃,就只能老老实实在潜龙渊中待下去。
他见年旃拼出真火,不惜耗损真元祭起冥轮,以“万雷轰天诀”金刀大马的横冲直撞上去,惟恐老鬼头有失,一纵雪原飘然跟上。
有年旃在前开道,丁原的压力立刻小了许多,可在心中仍不敢有一点疏忽大意。
果然,年旃才飞出七八丈远,仙阵东南,隐约响起一串悦耳悠扬的琵琶清音,绛红色云层一开,现出一把玉石琵琶,琴弦无人自动,轻轻震颤着,幻出涟漪一般的乳白色光环,罩着年旃头顶打落。
丁原一见玉石焚天琵琶飞起,右手仙剑一式“百转千流”截住乳白光环,左手祭出暗风罗喉针,一溜黑光射在玉石琵琶正中的琴弦之上,“叮”的一声杂音响起,琴弦断裂,顿时曲不成调,乳白光环亦随之幻灭。
但丁原也没讨得好去,暗风罗喉针光华黯淡,几乎失去控制,气机牵引之下,丁原胸口一窒,险些被一道剑芒劈中,好在年旃去势不减,距离都天伏魔符又近了数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西北阵脚飞起一股青光,翩若惊鸿,当头轰下,与年旃所化的金光两相激撞,炸出震耳欲聋的闷响。
那股青光一颤,朝外抛飞,丁原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枚虎头铜印。
年旃吃亏也不算小,冥轮光芒骤减,势头放慢不少。
这时从西南、东北两面,又打出伏魔八宝中的辟神鞭与七星环,年旃再是强横,也不得不止住去势,全力应付。
那“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仍不罢休,光华吞吐间,又召起东西南北四方仙宝,一时流光异彩,好不璀璨。
年旃冥轮飞旋,挡住辟神鞭与七星环,见四面混元锤、举火烧天棍、春秋生花笔与玄天旗一起打到,又惊又怒大骂道:“他奶奶的,跟老子玩真的,谁怕谁啊,老子要是缩一下头,就是孬种!”
话是这么说,可他纵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同时接下这多旷世绝俗的仙宝神器,元神被四面八方一起压来的茫风,吹得歪歪斜斜,模样甚是狼狈。
正惊怒间,蓦然压力一轻,原来丁原从后赶到,护在年旃跟前,献宝似的将灵犀镯、石玑珠、天罗万象囊次第打出,自己则挥动雪原,迎上混元锤。
年旃心头一定,口中依然不肯饶人,嘟囔道:“好小子,花把式还真不少,就怕是中看不中用,还得靠老子的冥轮说话。”
丁原连祭起数样宝物,真元消耗也是惊人,一口元气险些就接不上来。
他见年旃非但不领情,还躲在后面大说风凉话,不由冷笑道:“老鬼头,你的冥轮,怎么跟我小时候玩的滚环差没多少,也好意思拿出来卖弄。”
年旃“呸”了一声,心气一浮,差点让辟神鞭打中肩头,赶紧集中精神,再不搭理丁原。
丁原嘴上得着便宜,雪原剑却吃了小亏,那混元锤重重砸在剑刀上,直震得丁原右臂酸麻,真气逆流,急忙撤身卸力。
这边一剑一锤斗得热闹,那异灵犀镯也挡下了举火烧天棍,万象囊更是收去玄天旗连发的三股狂飙、可惜石玑珠未能截住春秋生花笔,将丁原侧翼暴露在伏魔神器之下。
年旃迫退了七星环,正用冥轮抵住辟神鞭,眼角余光扫见丁原吃紧。
他正打算迫开辟神鞭,好腾手救助丁原,却猛地想道:“这小子年纪轻轻,即有如此修为,又是翠霞派的弟子,将来保不住要与老子为敌,反正他也暂无性命之忧,我且不忙出手,再多耗去些他的真元,岂不更好?”
私心一起,于是年旃袖手芳观,只用七成功力挡住辟神鞭,表面上看宝光纵横,倒也斗得热闹,但时间一长,丁原焉有不明白的道理。
他暗自冷笑道:“好你个老鬼头,果然是本性难移!到这个时候,还打着自家的小算盘算计我,哼,我们走着瞧吧。”
他咬牙不吭声,更不向年旃求援,苦苦与春秋生花笔和混元锤周旋,又靠着万象囊抵挡住玄天旗的阵阵狂飙,灵犀镯纠缠住举火烧天棍的穷追猛打,可说是应接不暇,稍有疏忽就是剑毁人亡。
时问一久,丁原头顶青烟蒸腾,已将功力发挥到极致,任谁一眼,都能看出支撑不了多久。
年旃悠然轻松的与辟神鞭打得不亦乐乎,百忙里,抽出空来不住瞥上丁原两眼,见他如此硬朗顽强,也生出些许的欣赏,放声问道:“小子,不行了吧?要不要老子帮你一把,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啊。”
丁原在四大伏魔仙器的围攻中,几乎给压得透不过气,耳朵里再听到年旃的话,心头不由苦恼,嘿嘿道:“歇着你的吧,老鬼头,小爷到死,也不会求你一声!”
他一开口分神,身法不免稍稍慢了半拍,春秋生花笔正砸在左肩上。
幸而了原闪躲及时,只被带了一下,饶是如此,也是一个踉跄,胸口气血一翻,嘴角溢出鲜红血丝。
年旃一惊心道:“不好,玩笑可不能开过头了。留着这个小子还有用处,他若真的挂了,老子一个人,也玩不转伏魔大阵。”
念头一转,冥轮声势大震,把辟神鞭砸飞数十丈远,眼瞧就不能再用,回过身来,左掌拍出一道青色光影,“砰”的击在混元锤上。
丁原得年旃相助,略微缓过气来,口中怒喝道:“老鬼头,有种你别救小爷!”
年旃哈哈一笑,冥轮接住春秋生花笔,回道:“看你小子倒也硬挺,老子还偏想救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两人重新联手,形势又自不同,一边吵嘴一边应战,居然在半个时辰内连破伏魔诸宝,稳住了局面。
这时头顶隆隆滚雷响起,方圆九丈的“都天伏魔大光明符”骤然亮起,洒下一阵光雨。周围六柄仙剑,绕着都天伏魔符急速旋转,化作一蓬白色光圈,再看不清虚实。
年旃急忙催动冥轮,放出一蓬金光,就如朝天撑起的巨伞护住身形,口中叫道:“哈哈,这狗屁的大阵,就要黔驴技穷。小子,我在这儿顶着,你快御剑破符!”
丁原明白已到最后关头,也顾不得再与年旃吵嘴,拼出丹田真元,浑身青气如炽,雪原仙剑龙吟而起,与他身剑合一。
这把仙剑,经大罗仙山上的雪袍老人度化,臻至“紫阳”境界,通体在真气催动下,唤放耀眼光彩,直教霞光失色,祥云黯然。
丁原心头了无杂念,全部心思精神都融于剑中,心凝天道,神游太虚,两字真言铿锵低沉吐出,双手捏成平乱剑诀。
仙剑与主人心意相通,感应丁原铮铮傲骨烈性,一往无前、宁为玉碎的铁血豪情,紫光冲霄飞舞九天,直朝着都天伏魔符射了过去,遥似当年群魔乱舞,平乱仙诀横空出世,石破大惊直指苍穹!
连年旃都忍不住屏息凝望,却差点被一溜光雨打到身上。
他心中又是艳羡又是嫉妒,忿忿暗骂道:“他奶奶的,竟让这小子修成了如此绝世剑诀,好运气怎的全落在他的身上!”
一时间,年旃的心情可谓矛盾之至,既希望丁原的平乱诀威力无伦,一举摧垮仙符,又害怕当真要是这样,岂不是连自己也不是这小子的对手?
丁原可没那多念想,他全身真气臻至满盈,飞速流转,源源不断注入仙剑,那些剑芒光雨一触即弹,根本不能迟滞分毫。
一人一剑宛似神龙在天,势不可当,惊起千重飞霞,万道云气。
眼见丁原距离都天伏魔符不到十丈,仙符为磅礴剑势所慑,发出轻微震动。
伏魔六剑受到感应,同时镝鸣而起,在空中交相辉映盘旋,汇聚成一束浑厚凝重的白色光柱,一泻千里劈向丁原,宛如银河飞落九天,要与雪原争辉。
“轰”的一声地动山摇,整个潜龙渊仿彿都在这次骇人的撞击中战怵,“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更是光流乱窜,剧烈震荡。
一面是旷绝天陆的平乱仙诀,一面是震铄千年的伏魔神剑,两者之间,谁也不甘低头就范,堕了几世威名,竟拼得几近玉石俱焚。
六柄仙剑冲天飞散,光华晦暗灵气大伤,只在空中不停打转。
丁原的身躯犹如风筝断线,直挺挺飞出三十多丈。
他全身经脉涨痛欲裂,只觉得每一块骨头都在碎裂散架,无数被剑气割裂的伤口,飙射出汩汩鲜血,顷刻染红全身。眼前金星乱舞,什么也看不清楚,丹田里的真气,像一下子全给抽空,空空荡荡十分难受。
年旃也被卷起的气浪抛出老远,但他的情形毕竟比丁原好了许多。
他一挺腰稳住身形,就见仙符仍在晃动不已,“哧哧”腾起冉冉光雾。漫天光雨却弱了许多。
年旃见此情景,心头大喜,情不自禁喝采道:“好小子,够厉害,居然把伏魔六剑也摆平了!”
了原连喷出两口淤血,才觉得胸口稍微好受一点。
此刻,他已明白老鬼头的险恶用心,分明就是诓骗自己与伏魔六剑对撼,倘若不是平乱诀威力强大,这条命多半就交代了,却白白便宜了年旃。
他压住喉咙口的热血,冷笑道:“老鬼头,你也太卑鄙!”
年旃被丁原戳穿用心,老脸也是微微一热,有些尴尬的笑道:“好啦,你先歇着,接下来就瞧老子的。”
他再次祭起“万雷轰天诀”,驱动冥轮,发出波澜壮阔的层层金涛,撞向“都天伏魔大光明符”。
如今八宝已退,六剑尽伤,再无一物可阻拦冥轮的汹涌冲击,“轰隆”一声,“都天伏魔大光明符”,被冥轮硬生生炸开一道缝隙,光影离散中,隐约看到裂口里,露出潜龙渊外一片清平世界。
年旃闷哼一声,冥轮不住的旋转嘶鸣。这一记为求脱身,乃是凝聚了他三甲子修为的精华所在,足可夷平山岳,炸裂平野。
他一阵狂喜,大笑道:“小子,咱们成功了!”
丁原全身麻木,真气流散,只凭胸口一口真元,勉力支撑住身躯,连动弹一下都是困难。
他压抑住心中喜悦,喘息着微笑道:“老鬼头,看来你的冥轮,的确比三岁小孩耍的滚环强出一点。”
年旃心情痛快之极,也不再计较丁原的话,注视着“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上的裂痕,哈哈大笑道:“小子,我这就扶你出去,今后天陆九州,又是老子的天下啦!”
可他刚笑了两声,突然戛然而止,原来“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吃了“万雷轰天诀”一击后,竟未碎裂,缝隙两旁的光晕汩汩流动,填补过来,眼看就要把不到一尺宽的裂口合上。
年旃一急,明白眼前机会稍纵即逝,若等回身救了丁原,恐怕缝隙已然合上,连自己也走脱不得。
他方才几乎耗尽全身真气,片刻间,也再无力量驱动冥轮第二次轰开仙符,权衡之下,毕竟是自己的老命要紧,说不得只好抹脚先溜。
年旃匆忙回眼一瞥丁原,心中暗道:“小子,事到如今,我老人家可管不了你,惟有先冲出生天再说。你要是运气好的话,便在潜龙渊中待上一生一世,不然被那伏魔大阵宰了,也是老天要灭你,谁叫你不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呢?
“就算你送了老子一枚朱丹,可也独吞了半卷天道,我们两下扯平,老子走得也算问心无愧。你到了阴曹地府一灵不灭,可别怨恨老子!”
想到这里,年旃再不看丁原一眼,纵身窜入缝隙之中。
他目光饥渴的仰望头顶滚滚黑雾后面透出的当空明月,巍巍群山,不禁一阵激动。
他受困将近九十年,如今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心情舒畅难以言表,只想一出仙阵,先好好大笑上三声。
丁原见年旃连招呼也不打,就舍下自己独自逃命,惊怒交集,咬牙道:“年旃,你有种!”他恨不能飞超雪原仙剑,结束了这老鬼头,可惜连抬手的气力也没有。
年旃心头有愧不敢回答,没想到乐极生悲,元神刚入裂口,“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上隆起一团白光,好像一个玻璃罩子从四面合围,把他严严实实收在当中。
年旃一怔,挥动冥轮砸在白光筑成的幕墙上,“砰”的一声,光幕如水波一般晃动不停,却就是不碎,甚至连一丝的裂痕也未生出。
年旃正要举掌再轰,冷不防,四周光幕里冒起团团七彩轻烟,直逼他的元神。
年旃脸色大变,宛如见鬼一般叫道:“炼魔焚妖无明火!”
话音才起,七彩轻烟“忽”的一声燃起,生出托紫嫣红的熊熊烈焰,将年旃的元神困在当中无情烧灼。
年旃大吼一声,半是绝望、半是惊恐,在白色光罩里拼命挣扎,可光罩也渐渐收紧,却因着年旃的身体,“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裂痕,依然留有仅容一人可过的缝隙。
丁原目睹此景亦震撼不已,他慢慢缓过气来,艰难地靠近仙符,双目望着在光罩中的年旃冷笑道:“老鬼头,有一句老话叫做‘谁笑到最后,谁才笑的最好。’你得意得太早了点?”
年旃的兀神,被神火灼得通体发红,犹如烙铁,冒出丝丝黑烟,他的脸已扭曲变形,瞪着丁原,咬牙切齿道:“老子不用你教训,快滚!”
丁原嘿嘿一笑,道:“老鬼头,我这就出去,恕不奉陪了。”飞身纵入都天伏魔符的裂门,只差半步,就可重返天陆的红尘人间。
可就在他打算一鼓作气冲出伏魔大阵之际,耳中猛听见年旃惊天动地的狂吼,充满痛苦与绝望。
丁原心头一震,犹豫道:“这老鬼头虽是可恶,但若没有他,我也不可能冲出伏魔大阵。他刚才要舍我而去,不过是私心重了点,可放眼天陆,又有几人不是如此?
“我若就这么把他扔下不管,自也没错,但跟老鬼头适才之举,也只是九十步笑百步罢了。”
他正迟疑问,年旃的吼声,不断回荡在伏魔大阵中,以这老魔头的秉性,非是难以忍受的痛楚,绝不至于如此。
丁原苦笑一声,暗道:“我还是心不够狠,说不得只好设法救上一救。”
却说年旃在光罩炼狱中苦苦煎熬,眼睁睁瞧着丁原脱困而出,心中滋味实难表述。
他背信弃义在先,为求脱身舍下丁原,如今当然也怨不得对方扔下自己,元神在无明神火中不断萎缩蒸腾,恐怕再要不了多久,便会灰飞烟灭。
忽然却听丁原的声音道:“老鬼头,快将元神遁入冥轮,待我来救你出去!”
年旃错愕抬头,正瞧见光罩之外丁原已然回返,正奋起所余不多的丹田真气,挥起雪原劈下。
年旃作梦也想不到,丁原居然还肯冒险回来救助自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激动不已望着浑身浴血的丁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
他活了近两百年,依靠盖世的修为称雄大陆,所遇之人或是怕他,或是恨他,却从没有一个朋友。
年旃对此也毫不在意,他亦不相信有谁没有私心,大凡接近自己、阿谀奉承自己的,哪个不是另有目的,企图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
可他却遇上了丁原这个异类,从一开始就与众不同,虽然彼此仍有相互利用的关系,然而丁原却从不曾算计过自己,更没贪图他身上的半点好处。
尽管这小子嘴巴厉害了点,可年旃自己何尝不喜欢有个人跟自己斗斗嘴,填补空虚寂寞?
从心底里,他其实已欣赏起丁原,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但在最后关头,他还是蓄意算计丁原,甚至抛下他独自逃生。
万万没有料到,就是这么一个被自己出卖的年轻人,竟然不顾危险,回过头来援救自已!
丁原可没想到年旃在这么片刻工夫里,脑子中已转了无数念头,他喘息着用雪原仙剑猛劈光罩,口中骂道:“老鬼头,傻在那里等死么,还不躲进冥轮,与我一起砸碎这狗屁玩意!”
年旃又是惭愧又是感动,第一次没计较丁原的骂语,苦笑道:“我怕是支撑不住了,临死能有你小于陪在身边,也算老天待我不薄。
“你别管老子啦,赶紧出去,等仙障法力恢复,连你也走不成了!”
丁原的仙剑劈在光罩上毫无功效,丹田裹的真气却眼看枯竭,又听年旃这么说,显然是要放弃生望,又急又怒道:“老鬼头,你狗嘴里也会吐象牙么?别在这里干嚎,快一起使力,我说什么,也要把你一块带出去!”
年旃凝望丁原口中因运气过猛而不断喷出的热血,瞧着他舍生忘死,只为搭救这个刚才还抛弃了他的人,再按捺不下感激之情,用尽全身力道吼道:“丁原,快滚,老子死也不要你管!”
他说这话时,却已经忘记就在片刻之前,自己还曾那样怨恨嫉妒过丁原。
第二章师门
丁原岂会不明白年旃的用心,但他生性倔强,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就算赴汤蹈火,也不肯退缩。
当下冲着年旃喝道:“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念动真言,召出天殇琴抱在怀中,右手抚上琴弦。
天殇琴上,突然生出一股寒流,如涓涓溪水倒注进丁原体内,竟是将它的千年菁华,与丁原融于一体。
丁原没想到天殇琴如雪原仙剑一般,竟有此功用,丹田里天日天魔真气逐渐聚起,不觉信心大增。
他默运心诀,朝年旃叫道:“老鬼头,你我内外合力,再搏它一回!”手落琴响,腾起蒙蒙光华,却是施展出“破罡心诀”。
年旃见丁原祭出魔教至宝,心中也是一振,催动三甲子的苦修真元,注入冥轮。
两人心无杂念戮力联手,“轰”的一声,终于炸开光罩。
顿时神火四溅,光渣乱飞,丁原与年旃被一股澎湃巨浪抛飞而起,在空中翻转了数十跟头,才稳下身形。
年旃脱离苦海欣喜若狂,可转眼一看都天伏魔符,却再也笑不出来,原来光罩一灭,裂缝也随之合上。
眼下他与丁原皆是疲惫不堪,身受重创,哪里还有力气再次轰开仙符?
忽然身前人影晃动,丁原的身躯枯槁一般飞了过来。
年旃想也没想,纵身伸手抱住,低头一看丁原已经昏迷,手中还牢牢握着天殇琴。
年旃的目光在天殇琴上打了一个转,贪婪的神色一闪即灭,右手抵住丁原背心,将魔气毫无吝啬的注入。
丁原的喉结一阵轻轻颤动,张嘴吐出两口黑色的淤血,迷迷糊糊看到年旃关切的面容,微微一笑,又闭上眼睛,疲惫的叹口气道:“老鬼头,你怎么还没走?”
年旃苦笑道:“仙符的缝隙已经合上,老子就是想走,也走不成。”
丁原“哦”了声道:“原来如此。”
年旃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叫道:“小子,你也别把老子看扁,我再卑鄙,也不至于再会丢下你不管,若是那样,老子还是人吗?”
丁原渐渐回过神来,重新睁开眼睛道:“你什么时候转性了,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说这话时,嘴角含着微微笑容,还有未干的血丝。
年旃心头没来由的一热,说道:“狗屁,老子本来就是恩怨分明,什么转性不转性,更和太阳没关系!”
他说话时,还在拼命将所剩不多的魔气真元输入丁原体内,自己头顶早已青烟如雾,冉冉冒起。
丁原挣扎着从年旃怀里起身,看了看高悬的都天伏魔符,竟有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他皱眉道:“老鬼头,看来我们要功亏一篑了。”
年旃也是遗憾得紧,却一拍丁原道:“没事,过几日咱们再来,定可冲出去。”
他这一掌抽在丁原肩膀上,丁原躲也没躲,显然是完全相信了自己。
年旃的胸口仿佛被什么暖烘烘的东西堵住,说不出原由的难受。
丁原摇头道:“老鬼头,我不甘心,咱们再试一次如何?”
年旃一怔道:“你还有力气再轰开‘都天伏魔大光明符’?”
丁原双目注视仙符道:“我现在的情况,老鬼头你又不是不清楚,恐怕比你还要糟糕很多。不过,我想那‘都天伏魔大光明符’连受你我轰击,灵力也强不到哪里去,就看咱们跟它谁能咬牙坚持到最后。”
年旃想起丁原的话,呵呵笑道:“谁笑到最后,谁才笑的最好?”
丁原颔首道:“老鬼头,我刚才已经想过,凭你或者我一人之力,都是强弩之末,不堪大用,惟今之计,便是依靠雪原仙剑,再次施展平乱诀。可先前与伏魔六剑一战,雪原灵力大损难以继续,我体内的真元更是消耗殆尽。”
年旃皱眉道:“所以我才觉得不如暂时放弃,等你我复原后卷土再来。”
丁原微笑道:“说不准那时伏魔大阵的法力也恢复了过来,我们一样要费上十分艰辛。你若信得过我,便将元神度入雪原剑魄之中,有你三甲子的真元相助,我再借天殇琴激起大日天魔真气,也有五成以上的把握成功。”
年旃眼睛一亮道:“老子到现在这个田地,还有什么信不过你的,不过丁原,你果真有五成以上的把握?老夫是怕你恃强硬撑,反损伤了经脉丹田,那就不妙了。”
丁原嘿然道:“老鬼头,你也太小看丁某了,我既然说出口来,也就势必能够办到。除非是你信不过我,害怕丁某乘机炼化了阁下的元神,才有意推脱。”
年旃怒道:“呸,谁这么想,谁是王八蛋!”说罢,瞑目调息,渐渐又恢复了三成多的功力。
他一睁眼道:“娃娃,老子这就来了!”元神缓缓凝缩,度入雪原仙剑。
仙剑铿然长吟,融合了年旃的元神与精血后,灵力大增。
丁原手握雪原,仰望着“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深深吸了口气,以天殇琴的“归元”、“吞虚”两诀,激起大日天魔真气。
他自初悟天道后,体内两股真气已无分彼此,再不担心有走火入魔之忧,而雪原仙剑也因此不冉排斥魔气。
第三次,丁原祭起平乱诀,与前两回唯一不同,就是他手中的雪原仙剑,不仅注入了汩汩真元,更有年旃的精魄元神三甲子修为。
他的心头却一片空明忘我,全然不考虑失败成功,仿佛又回到了大罗仙山,那无喜无悲、超脱尘世与红尘的情怀充盈,恍惚忆起日出月没自然永恒,花开水流天地无常。
伴随着激越雄壮的仙剑雷鸣,紫色光华弥漫大阵,直冲向“都天伏魔大光明符”!
数十丈的距离不过转眼,却是生死天堑,多少雷霆风霜,丁原忽然多了一层明悟,依稀体会到当年散矜真人仗剑荡魔、澄清寰宇的悲天情怀。
有大慈悲大天心,故有真性情真热血。
谁说修仙只为长生,谁说仙人忘情,只为浊世滔滔群魔乱舞,倚我青锋直指九霄!
寻帮仙剑感应主人心念,壮怀激烈,一举冲上“定乱”境界,焕发出绚烂绮丽的流光异彩。
天门中开,山河变色,都天伏魔符上爆开一道裂口,冲起漫天白光,直照得坐忘峰上一片白昼,山摇地动。
无数翠霞弟子从睡梦中惊醒,目睹天地之威,满眼的迷离白光,却茫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隆隆声里,“都天伏魔大光明符”骤然收缩成一团夺目的乳白色光团,射向天宇,将丁原的身躯紧紧包裹在其中。
伏魔大阵中,六剑八宝同时镝呜,仿彿受到仙符召唤,从四面八方一起聚拢,融入都天伏魔符幻化成的光华扶摇真上。
丁原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只守着灵台心灯不灭,那伏魔符所化的白光,挟着磅礴浩瀚的能量,涌入他的体内,直要把经脉也撑破。
他自是不知,上古炼制出仙符之人,便是在大罗仙山上点化他的那位仙人,种种因缘巧合下,丁原体内完全撤空,反而凸现出那仙人点化时,种入他心底的一抹灵性。
都天伏魔符顿时与那抹灵性水乳交融,在分离万年之后,以如此神奇而不可思议的方式,重新聚集到同一个人的身上。
受了仙符召引,伏魔六剑熔炼成六色剑光,尾随而至,水银一般不由分说的,倾泄进丁原身躯,安家落户。
伴着丹田闷雷似的轰鸣,暗蕴翠霞派上代长老精元的伏魔六剑,在“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引媒之下,亦如百川归海,从此生死相依。
丁原毫无半点喜悦之情,他如坠熔炉,小腹处好像有一把烈焰在熊熊燃烧,明明真气充盈,却偏偏有一种疲倦力竭的感受。
他一路狂飙冲上千丈高空,白光渐渐散淡,仙剑猛烈颤动,抛飞出年旃元神。
一老一少皆是精疲力竭,在刚才一击中耗尽所有力量,只好随风飞舞,借着庞大的气浪余势,冉冉飘落。
“瞬嚓瞬嚓”,也不晓得折断了几株千年古松的粗壮树枝,丁原的身躯犹如滚球似的,砸落在翠灵山一座无名有密林中。
他被摔得天星乱冒,五脏六腑几乎移位,身上的衣裳,早被树枝刮裂成一条条布不停晃荡,那些伤口也再次震裂,淌出汩汩鲜血,但比起这些肉体上的痛楚来,丁原的心中却满是欣喜与激动。
他仰面倒在柔软的枯叶地上喘息几口,深深而又贪婪的,品尝着翠霞山中那芬芳的草木清香,望着皓月中天,松涛如海,从没觉过世界是如此的美丽可爱。
丁原体内的异状渐渐退去,丹田逐步恢复了平静,却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他蓦然发现,伏魔大阵中几乎要了自己性命的八件仙宝,正冉冉盘旋围绕在自己周围,闪烁着柔和的光华。
丁原大是惊讶,回想刚才“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炼化的一幕,着实有些迷惑。
他并不晓得,都天伏魔符此刻已然化为仙家直元,蕴于丹田,六剑八宝本乃仙符护法,如今自然一并认主臣服,那伏魔六剑更是炼作剑芒,浑然同体。
当身体里稍稍恢复了一点气力,飞绕在身旁的伏魔八宝轻轻鸣响,各自凝炼成弹丸大小的形状,钻入丁原袖口里。
丁原怔了一怔,竟似觉得这八宝,已成为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只要心念稍动,便可如使手足一般驱动。
他索性不去想其中缘由,拄着雪原仙剑,艰难起身,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不知老鬼头现在如何?”
忽然听见左首五六丈外的草丛里一阵婆娑,亮起一道青色的光影,年旃的元神上沾满鸟兽的粪便和草叶,骂骂咧咧站起身道:“他奶奶的,摔下来也不拣个好地方,倒楣透顶,居然落进了粪坑。”一面骂,一面呛出满口血水,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两人几乎是同时看见对方,彼此先是一怔,继而不约而同指着对方狼狈不堪的模样,大笑起来。
年旃边笑边咳,直感觉两百来年,从没有一刻有现在这样好笑、这样舒心开怀。
丁原也是辛苦的用仙剑支撑住平衡,不然怕早笑翻到地上。
他的眼睛里连泪水都笑了出来,喘息着指住年旃道:“老鬼头,你怎么会是这样?”
年旃毫不示弱的回敬道:“你小子又比我漂亮到哪里去,鼻青脸肿,连块完整的地方都没有。”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宛如顽童一般大笑不已,若教别人看见,只当是深山老林中突然出现了两个疯子。
但他们却全不在意,沉浸在劫后余生脱出生天的喜悦中,忘却了勾心斗角、忘却了尔虞我诈,用曾被遗忘埋葬的赤子之心,体味这一切的欢乐。
年旃恶狠狠盯着丁原骂道:“笑,老子叫你笑,等老子去了大雪山,看你还能笑谁?”
话音一落,两人的笑声也突然停顿,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的堵住。
密林里沉寂下来,惟有风过松涛沙沙作响,在地面上摇曳出无数的影子。
年旃望着丁原,忽然意识到,很快就该跟这小子说声再见,然后分道扬镳,从此天各一方,或许永世再难相逢。
慢慢的,一种莫名的不舍,悄悄占据心头,怔怔望着丁原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闭嘴无言。
沉默了许久,丁原终于打破了僵局,徐徐说道:“老鬼头,既然你我已经出了潜龙渊,就该分手了。你去你的大雪山找雪魄梅心,我也要回翠霞再看上一眼。
“今后多多保重,少做些卑鄙下流的恶事,也好早日体悟天道,羽化飞天。”
年旃呸道:“你小子干嘛说的像生离死别,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没了你小子在老子耳根旁边吵吵,我还清净许多。老子这就走了,娃娃你也要多当心些,那些正道人物个个表面道貌岸然,其实也没几个是好鸟,别被人害了。”
丁原微笑,点头道:“放心吧,连你老鬼头都没能拿我丁原怎么样,何况别人?”
年旃乍听以为丁原是称赞自己,一转过弯,才醒悟又是损人的话,吐了口唾沫道:“狗屁,老子可比那些伪君子强多了。”
他身形一晃,腾到空中道:“老子走啦,有事就到南荒来找我。”说罢,再不回头,朝着密林上空飞去。
丁原目送年旃孑然远去的身影,蓦地感到这个称著天陆的魔头,竟是如此孤寂苍老。
想那大雪山之行的凶险,比起潜龙渊也差不到哪里去,谁也没底敢说,年旃就一定能成功。
他回想起潜龙渊中的日日夜夜,一股热血涌上胸膛,冲着年旃叫道:“老鬼头!”
年旃的身子一震,回过头来,凶巴巴的道:“你还叫老子作甚,别婆婆妈妈惹老子腻烦。”
丁原出奇的没有还嘴,微笑道:“不如你等我几天,等翠霞的事情了断后,我便陪你去大雪山万壑谷,一起会会绝情婆婆如何?”
年旃一喜,丁原的修为已不在自己之下,得他相助,夺得雪魄梅心的希望无疑大增,可他毕竟放不下老脸,嘿嘿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老子可没求你。”
丁原暗笑,回答道:“是了,就算丁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年旃怒道:“你当老子是耗子么?”说着话,人却回来了。
如此,两人便在深山中隐居了十余日调养伤势,恢复元气。
等丁原带年旃夜上坐忘峰,小楼邂逅和婉,其后所发生的事情不再多赘述。
至于镇守潜龙渊外的罗和,由此遭受无妄之灾,却更非两人所能知晓。
丁原口舌辩给,简略扼要把遭遇说完,听得曾山眉飞色舞津津有味,忽而忧,时而喜,抓耳挠腮,连连惋惜道:“这么好玩的事情,居然也不叫上我老人家,丁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丁原两眼一翻道:“好玩?我把你丢到潜龙渊里两年试试那味道,到时候,你就晓得好不好玩了。”
曾山呵呵一笑,瞧见淡言真人独自走了过来,立刻叫道:“老木头疙瘩,是来找你宝贝徒弟么?我老人家正和他说得高兴,你待会再来。”
能给淡言真人起上这么一个绰号,当真是曾山的本事,不过总算多加了一个“老”字。
淡言真人也不动气,满面肃容躬身道:“师叔,弟子是有紧要的事,跟丁原说上几句,请师叔行个方便。”
曾山最怕的,就是像淡言真人这样的老古董,老人不高兴起身道:“有什么紧要事非要现在就说,稍等一会,天就能塌下来?”
淡言真人又一躬身,没有回答。
曾山无奈道:“好吧,就把丁原借给你说一会话。哎,老木头疙瘩,我老人家能不能就待在旁边听听,保证不往外说。”
淡言真人摇摇头道:“恐怕不行,师叔。”
曾山哼道:“好稀罕么,不听就不听。”后面半句:“反正我老人家有天耳通,一样能听着。”到了嘴边,又急忙给咽了回去,须知说出去就不灵验了。
淡方真人微微一礼,朝着丁原背后的皮囊道:“年先生,也请你回避片刻?”
年旃躲在皮囊里不吱声,只盼淡言真人忘记了自己,也好听听这老道士究竟要跟丁原说什么,居然连曾山也不让在旁。
这么一给淡言真人叫号,他脸皮再厚也不能装傻,只得御着冥轮飞出道:“当然可以,老子才不会像某些老家伙那般卑鄙无耻,喜欢偷听别人的隐私。”
曾山一蹦三丈高,怒道:“年老鬼,你说谁卑鄙无耻、喜欢偷听隐私来着?”
年旃可不怕曾山,浑不当回事的道:“奇怪了,我又没指名道姓,曾老头你跳什么?”说着,冥轮一晃朝外飞去。
曾山追着叫道:“年老鬼,你别逃,有话说清楚!”
两人一前一后去得远了,淡言真人才道:“丁原,跟我来。”
丁原察言观色,隐约觉得老道士的模样有些蹊跷,嘿然道:“老道士,你又摆什么谱?”
跟在淡言真人身后一路出了翠霞观,沿着清幽小径走了良久,前面忽然出现一片开阔的空地,景色甚是熟悉。
淡言真人停住脚步,面色凝重,回过身来问道:“丁原,你可记得这是什么地方?”
丁原环顾四周,回答道:“我怎会忘记这个地方,当年我初上翠霞,就是在这里与你击掌立约,从此投入翠霞派的门下。”
淡言真人嘴角露出一缕笑容,颔首道:“难得你还记得,可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你到这里来说话?”
丁原笑道:“谁晓得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总不见得是要送我下山吧。”
淡言真人的身躯,在几乎不可察觉中轻轻一震,沉声道:“丁原,你可又知道在翠霞的这些年里,你犯下了多少门规戒条?”
丁原一愣,不解道:“老道士,你忽然说起这个干什么?”
淡言真人背对丁原,目光凝视天边,缓缓道:“你修炼魔门心法、藏匿天殇琴,此为其一;结交年旃、任峥等魔门中人,有失正道立场,此其二;重伤耿照,与同道结怨,此其三;面壁期间偷逃下山,此其四;私恋姬雪雁,败坏门风,此其五;大闹碧澜山庄以泄私愤,此其六;与姬榄械斗,同门相残,此其七;肆意妄为,顶撞师长,此其八;动用平乱诀,忤逆犯上,此其九;帮助年旃,毁我翠霞伏魔仙阵,此为其十——”
丁原起初还努力保持平静,到后来越听越激动,他着实不能相信,这番话竟出自淡言真入之口,大声道:“老道士,这些事,我的确都有干过!大丈夫敢作敢当,我绝不推脱。
“可若是别人这么说,我丁原只当乌鸦噪舌,懒得理睬,为什么偏偏是你这么说,难道连你都信不过我?”
淡言真人的面容,深深抽动了一下,可惜丁原无法看见。他继续用镇定平静的语气,说道:“丁原,门规如山,你可明白?”
丁原激愤的哈哈一笑道:“我明白了,老道士,原来你也要我学盛师兄一般,为了什么狗屁的门规和翠霞派的威名,明明被人冤枉了,也要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可惜我丁原生来不吃这套,更是问心无愧!”
淡言真人说道:“丁原,从今日起,翠霞派的门规戒律,你也不必再遵守,以后更不会有人再拿这个来压你。”
丁原怔了怔,迅即明白了淡言真人话中涵义,难以置信的问道:“老道士,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把我逐出翠霞派门墙,往后我便不再是你的弟子了?”
淡言真人消瘦的身躯伫立不动,只微微颔首示意。
丁原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懂了,一定是淡怒、淡嗔他们逼你这么做,又或者是姬大胡子的撺掇,对不对?好,我这就找他们论理,他们凭什么要赶走我?”
丁原越想越觉得一定是这么回事,心中亮堂许多。
对他而言,只要这个决定不是老道士做出的,漫天阴霾都可散去,就算天塌下来,大不了当被子盖就是了。
说完话,丁原转身就想去找淡怒真人的晦气,不料老道士沉声道:“你错了,这是贫道的意思,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丁原胸口挨了重重一锤,瞪着淡言真人的背影,双拳紧握绷起青筋,极力压制着冲动问道:“为什么?”
他实在没有想到,当自己死里逃生回到翠霞,当自己力战迫退红袍老妖,与老道士重逢后,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如果早晓得会是这样,还不如待在潜龙渊里,没有出来得好。
伤心、失望、惊讶、愤怒、不平、疑惑——各种念头感受,一起涌上丁原的心头,直觉着堵得他要爆裂开来一般。
不知道从何时起,在他内心深处,早把翠霞山当作了自己的家,把紫竹林当作浪子的归宿,更在潜意识里,将老道士视为自己父亲一样。
无论生或死、无论走到哪里,丁原都会有一种根的感觉,都会想到在翠霞山坐忘峰的紫竹林里,有一个不爱说话的老道士,关怀注视着他。
在失去雪儿后、在暗无天日的潜龙渊里,只要想起这些,都可令他升起一丝温暖。
可如今,就连这也要被人无情的夺走,而做出决定的人,又恰恰是眼前的老道士!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丁原叫道:“我不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狗屁理由,是你的真心话,我不相信你也会是那种迂腐虚伪的老古董!
“不然,你当年就不会结交羽翼浓,更不会救我娘亲!”第三章孑影淡言真人没有回答,却说道:“丁原,刚才我和淡怒师兄已经商量过,年旃既然已经被你救出潜龙渊,看在他肉身被毁、幽禁九十余年的分上,翠霞派不再追究昔日之事,稍后你可转告他。
“另外,你若能多劝年旃改邪归正,也算是功德一件。我意已决,你回紫竹轩收拾行囊,这就下山去吧!”
丁原激动的道:“我不问老鬼头的事情,我也不在乎做不做翠霞派的弟子,我只要晓得,到底为了什么,你非要把我逐出门墙?”
第三章孑影
淡言真人没有回答,却说道:“丁原,刚才我和淡怒师兄已经商量过,年旃既然已经被你救出潜龙渊,看在他肉身被毁、幽禁九十余年的分上,翠霞派不再追究昔日之事,稍后你可转告他。
“另外,你若能多劝年旃改邪归正,也算是功德一件。我意已决,你回紫竹轩收拾行囊,这就下山去吧!”
丁原激动的道:“我不问老鬼头的事情,我也不在乎做不做翠霞派的弟子,我只要晓得,到底为了什么,你非要把我逐出门墙?”
淡言真人摇头道:“我已说了,你再问下去,答案仍是一样,下山去吧,越快越好。”
丁原突然发出一串冷笑,那种寒透到心底的笑声,让淡言真人不由得为之心弦一颤,他仿彿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徐徐道:“老道士,我懂了!你打从开始就是在骗我,你花言巧语要我拜师,只不过是为了半卷《天道》。
“无非、姬大胡子他们明刀明枪的用强来逼迫我,而你却手段更加高明,哄得我心甘情愿做了你的弟子!你说,是不是这样?是不是因为如今我已没了利用价值,你便想把我一脚蹬开?”
淡言真人的脸上现出一缕痛苦,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开口。
现在这个时候,他明白心肠一定不能软半点,否则就会前功尽弃。就算丁原误解愤怒,那由自己这个做师父的来承担这些,却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松口。
老道士没有回头,惟恐敏感聪明如丁原者,会在自己的神色中寻找到破绽。
他轻轻一挥拂尘道:“丁原,什么时候你也变得如此纠缠不清、喋喋不休了?”
丁原听得老道士话语中平淡冷漠,甚而隐约透着不耐烦,一颗心终于沉到湖底。
他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满腔愤怒,最后只憋出一句道:“好,我走!从此大路朝天,我丁原何处不可容身,犯不着死皮赖脸的求你,你也不要后悔!”
淡言真人脸上的痛苦之色更深,狠下心回答道:“这就好,你好自为之。”说罢,衣袂轻飘,身形腾空而起,向翠霞观去远。
丁原木然望着淡言真人的背影,内心中藏着最后一星点希望,只盼他能改变主意,回过头来,然而老道士竟是决然而去,不带半点的犹豫迟疑,更不再多瞧他一眼。
丁原终于绝望,冲着老道士背影远去的方向,厉声吼道:“老道士,我不服——”
他的声音响彻巍巍翠霞,回荡在云天青山间,却唤不回淡言真人的一记回头。
老道士的身躯,只是微微一滞,继而竟是加快了离去的速度,消失在丁原视野中。
丁原孤独的立在高岗,落日的余晖,默默洒落到他褚色的衣裳上,泛起一层金辉。
他忽然间依稀体味到,当年盛年身受九刀,自逐于师门的心情。
那痛的不止是身上的伤口,更是从此形单影只,无以为家的心!
天陆苍茫,天陆浩荡,哪里才是归宿?
先是娘亲的失踪,然后是雪儿的离去,如今居然连老道士也抛弃了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对他最亲近、最重要的三个人,都先后离开了他,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呆呆的站在这里,不知道何去何从,不知道还有谁能够相伴红尘?
倘若他不曾拜入过翠霞派,不曾遇见过老道士和雪儿,现在也许同样是孑然一身。
但正当他以为自己寻找到了温暖和快乐,幸福却如朝露般蒸发,而且,一手毁去这些的人,偏偏就是曾带给他爱与关怀的人们。
一股苦涩的滋味,涌上丁原的喉咙,他努力回咽,努力不让自己脆弱。
娘亲说过,在这个世道上,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就是自己,无论什么时候,他都绝不能倒下,绝不能让那些抛弃自己、鄙视自己的人,偷偷的看笑话。
奇怪的是,丁原对老道士和雪儿都恨不起来。
他有一种给人狠狠揍了两拳,想跳起还击的时候,却找不到对手的感觉。
拔剑四顾心茫然,丁原宛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在久久的压抑后终究爆发,仰天厉啸道:“老道士,我不服——”
啸声响彻云霄,岭上的所有人闻声无不动容,朝着啸声传来的方向。
他们能够看见一个孤独的褚衣青年,凛凛立在青松古道旁,抬起不屈的头颅,用心底的呐喊,宣泄着刻骨铭心的痛楚与激愤。
淡言真人悄然站在翠霞观外的一处疏林中,凝视丁原所在的方向,犹如泥塑。
当丁原的啸声,再次久久不绝响起时,老道士的嘴唇上溢出一缕鲜血,却是被他的牙齿硬生生咬破。
他能够了解丁原的委屈不平,所以即使丁原骂他恨他,他也坦然承受。
可丁原却只说了三个字:“我不服!”淡言真人的心头,宛如压着万钧的铅石,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每呼吸一口,都是那样的痛苦。
如果还有他可以理解丁原的苦闷,可又有谁能够体会他的苦心?
从丁原踏上翠霞山的第一天起,他就由衷欣赏这个率真冷傲的少年,倾尽心血培育教导。
对于淡言真人来说,盛年和阿牛还有丁原,他们每一个人不止是自己的弟子,更如同他的孩子一般,没有半点差别。
可先是盛年,现在又是丁原,倘若盛年还另有原因,丁原却是自己亲手将他驱逐出了门墙。这份痛苦,又是谁能懂得?
他知道他必须、也不得不这么做,即便了原会误解、会受伤,这样总好过等到淡怒真人等人要追究丁原罪责时,自己才出面维护。
以丁原所作所为、以翠霞的门风山规,根本不可能是逐出师门这么轻巧的处罚,就能够解决。
自己先前给丁原所列的十条罪过中,至少有一半都构得上废黜修为,甚至是永世幽禁不得自由。
到那个时候,丁原势必拔剑反抗,就如两年前在思悟洞前的一幕,结局不问可知。
所以,淡言真人惟有赶在淡怒真人等人商议对丁原的处决之前,以师尊的身分,抢先处罚,将他逐出翠霞。
对于不是本门弟子的一个年轻人,淡怒真人他们也不会太过决绝,至少,他相信这点颜面,淡怒真人还是会给自己的。
他一生未徇私情,这回迫不得已的开例,并不妄图有谁会感激称颂,只希望丁原能够不辜负自己的苦心造就,从而为天陆保全一朵奇葩。
更况且,长大的雄鹰总是要飞的,以丁原的个性和所负的修为,都已经不适合继续在翠霞逗留。
天陆九州,莽莽乾坤,才是这个青年更人的舞台。
而他与姬雪雁之间的身分隔阂,也可以就此消失。
淡言真人这么想着,轻轻自语道:“孩子,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做,希望你有一天会明白。”
忽然背后有人叹息道:“二师弟,难为你了。”
淡言真人一震,他方才为丁原失神,竟没有发觉到有人已到了身后。
淡怒真人走到老道士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远方山岗,静静说道:“我相信,总有一日他会体会到你的苦心,还会认你这个师父。”
淡言真人转头,望着与自己同门一百四十多年的淡怒真人,喉咙口一热,轻声道:“师兄!”
淡怒真人微微一笑,拍打他的肩头,没有说话。
丁原的啸声,自然也传到了曾山的耳朵里,不过曾老头已见怪不怪,从地上拾起头咕哝道:“这个小子不晓得又犯了什么失心疯,咱们不理他,接着打。”
捏着一枚弹子的年旃,摇头道:“不行,我得去瞧瞧。这小子答应要陪老子去大雪山,万一出了岔子,老夫可有点麻烦。”
曾山不满道:“你别输了,就找借口想溜,再怎么也先打完这局。”
年旃元神一闪钻进冥轮,倏匆飘远道:“先记着帐吧,曾老头,别看修为眼下我比不了你,可打弹子,你未必是老子的对手。”
曾山无可奈何站起身,掂着手里的弹子,嘀咕道:“真是,不玩便不玩,翠霞山上下千多号人,我老人家还找不到一个肯陪我打弹子的?”想了想,闪身溜进翠霞观,东张西望寻找下一个倒楣蛋去了。
年旃御着冥轮,飞到丁原头顶停住,见他神色狰狞可怖,好像随时要找人拼命一般,忍不住奇道:“小子,是谁欺负你了,说与老子听,我替你找回场子。”
丁原蓦然道:“走开,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你别烦我。”
年旃要是这么就乖乖听话走开,就不是他了,冥轮又在丁原前后左右盘旋两圈,还是说道:“咦,你到底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是不是被淡言真人训斥了?那些正道的老古板,总喜欢喋喋不休教训人,老子最烦的就是这个,你不理就是。”
丁原心潮难平,咬牙闷声道:“不是。”
年旃更疑惑了,追问道:“那是为什么?”
丁原深吸一口气,再努力克制住激动的情绪,道:“他把我逐出门墙了。”
年旃一呆,叫道:“怎么可能,那老古板疯了么?像你这么好的徒弟,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他居然也舍得?不行,老子一定要去找他问个明白,莫非翠霞派的人都是这个德行么?”
丁原沉声道:“不要去。他说我犯了十条门规重罪,只有逐出门墙,你去找他有什么用,不要让别人耻笑我丁原死皮赖脸。”
年旃忍不住从冥轮里又钻出来,站在丁原跟前道:“那狗屁的什么十条重罪里,老子也有份吧!他奶奶的翠霞派,不敢再找老子晦气,却把火撒到了你的头上。”
年旃沉默片刻,嘿嘿一笑,安慰道:“这样也好,这些名门正派本就没什么待头。这个不准、那个不许的,憋也憋死人了,不如你就跟着老子,逍遥快活岂不更好?”
丁原哼道:“学你做个小魔头么,免了。”
年旃怒道:“当魔头有什么不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没人敢管,更没有人拿什么狗屁门规教训你。你现在是不晓得当中的好处,等时间一长,叫你不做,怕你还不肯呢!”
忽然远远瞧见阿牛提着个包袱过来,年旃冷笑道:“看,有人给你送行来了。”
阿牛一双眼睛红红的走了过来,嘴巴张了几下,才叫道:“丁小哥!”
丁原看了眼他手里的包袱,冷冷问道:“你来干什么?”
阿牛垂首道:“丁小哥,师父他老人家叫我来给你送一些衣物盘缠,他怕你不肯再回紫竹轩去取。”
丁原“嘿”了声,说道:“他怕我还不肯离开,才是真吧?”
阿牛急忙摇头道:“不、不,丁小哥,你千万不要误会师父,他老人家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然他绝不会赶你走的。”
丁原不以为然的道:“他的苦衷,不就是害怕淡怒真人、姬大胡子他们追究我时,连累到自己么?我这一走,他也可以太平无事了,不正合了他的心意?”
阿牛的头,摇得更加厉害,一张黑黝黝的面膛,憋得通红,语无伦次辩解道:“不可能,丁小哥,师父不是这种人!
“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总觉得一定是为了你好。你和我都在师父身边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
丁原漠然道:“我以前知道,现在却在怀疑了。”
阿牛苦笑道:“丁小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心里也好难受。先是盛师兄,现在又轮到了你,往后紫竹轩就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你又要一个人漂泊在外,也没人能够照应,我真恨不得跟你一起走了,可一想到师父他老人家也要人照料,我就只能留下,丁小哥,你不会怨我吧?”
丁原也被他说得不好受起来,强自一笑道:“傻瓜,这关你什么事,我又不是乱咬人的疯狗,怨你做什么。好了,你也别伤心,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不过离开翠霞,又不是翘了,别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阿牛咧嘴一笑,眼泪却不争气的掉了下来。他赶紧用袖子一边擦拭,一边说道:“对啊,丁小哥,今后我们还是能见到面。不过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可要小心,时不时能托人捎个信给我,好叫我晓得你一切平安——”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语不成行。
丁原叹了口气,一拍阿牛宽厚的肩头,说道:“阿牛,你自己也要小心了。等到下次去寻雷威报仇的时候,一定要叫上我,别忘了,那是我们的约定,要是少了我,回头准饶不了你。”
阿牛呵呵一笑,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流,擦了又湿,湿了再擦,回答道:“哎,我记下了,丁小哥,你还是把包袱带上吧,师父说裹面还有一封给盛师兄的信。”
丁原一怔,问道:“给盛师兄的信,为什么要交给我?”
阿牛挠挠脑袋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师父说包袱最上面,还有一张条子是给你的,你看了就明白了。”
丁原心头一动,接过包袱道:“好了,阿牛,我这就要走了,你先回去吧。”
阿牛恋恋不舍道:“丁小哥,让我送你一程吧。”
丁原笑道:“你别婆婆妈妈了,快回去,我站在这里目送你。”
阿牛望着丁原半晌,突然和身抱住他的肩头,力气大得几乎揉碎丁原的骨头,他再是狠狠一紧,在丁原耳边道:“丁小哥,一路保重!”
丁原感受着从阿牛身体上传来的火热体温,和暖暖情义,鼻子一酸,微笑道:“我知道了,你也别忘了与秦姑娘成亲时,通知我来喝喜酒。”
阿牛的脸一红,期期艾艾支吾道:“我跟秦姑娘,那个——”
丁原脱开阿牛的怀抱,说道:“好啦,别这个那个,你们的事情谁不晓得?”
阿牛咧嘴一笑,眼泪却又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丁原沉默了会儿,一狠心道:“去吧,阿牛,再磨蹭下去,我天黑也走不成了。”
阿牛点点头,黯然道:“丁小哥,我刚才也有跪下为你向师父求情,可他老人家连话也不说。我想等过一阵子,我再求他老人家开恩收回成命,说不准你还能回来,到时候满天的云彩也就都散了。”
丁原心道,恐怕这只是你一厢情愿,老道士未必会这么想。
他在阿牛胸口捶厂一拳,努力作出笑容道:“快滚,别让秦姑娘在紫竹轩等你等急了,还以为跟我一起私奔了呢。”
阿牛被了原逗得一乐,想到这么一走,就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见着丁原,又是悲上心头,憨憨道:“那我走了,丁小哥!”
丁原朝他一点头,阿牛这才转身回走。可他一步三回头,不住向丁原挥手告别,一段路比蜗牛爬的也快不了多少。
眼看阿牛的身影要消失,丁原忽然叫道:“阿牛!”
阿牛一回头,想也没想,箭一样地奔回丁原面前问道:“什么事,丁小哥?”
丁原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轻声说道:“好好照顾老道士,别让他烦心。”
阿牛眼眶一热,刚止住的泪水重又回来,连连点头道:“我记住了,我一定照顾好师父他老人家,你就放心吧!”
丁原叹了口气,向阿牛挥挥手道:“快走吧,免得我看着你,也不好受。”
阿牛这才走走停停的离去,丁原一直目送着他,直到完全看不见阿牛身影,目光仍没收回。
一直默不作声的年旃,这个时候才颇是感慨的道:“难怪你小子在潜龙渊里,就吵吵要见阿牛。这个小伙子的确不错,老子相信你就算要他的脑袋,他也会毫不犹豫拧下来,捧到你跟前,连为什么都不会问。”
丁原嘿嘿道:“奇怪了,老鬼头,你怎么也开始多愁善感起来了?”
年旃哼道:“你真当老子没心没肺么,当真如此,你小子早死了百回。”
丁原一笑不答,解开包裹,里面果然放着一张字条和一封信笺。
丁原拿起字条,上面只写了“天雷山庄”四个墨字,自是老道士的笔迹。
年旃不解道:“天雷山庄,这是什么意思?”
丁原已然明白,这是老道士在告诉自己,盛年和娘亲如今的所在,原来他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切。那么,为何还要忍心赶走自己,莫非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怅怅吐了口气道:“老鬼头,我要先去天雷山庄见一个人,然后再陪你到大雪山找绝情婆婆。不过这个人身分非常隐秘,你先发誓守口如瓶,不然就别去。”
年旃九十余年前就被幽禁,自与魔教覆灭之事无关,因此丁原才不隐瞒。
不过毕竟事关重大,他必须要年旃答应守密,不然一旦传出,难免会有大麻烦。
年旃哼道:“老子什么时候多嘴过?你放心,我见了也会只当没见,跟老子没关系的人,老子都懒得多看一眼。”
了原摇头道:“这个人你也认得。”停一停,丁原接着说道:“她是我的养母,羽翼浓的夫人,赫连宣。”
年旃禁不住失声道:“是她,她怎么会在天雷山庄,又怎么是你的养母?”
丁原道:“这些路上再说吧,你要记得守密。”
年旃好奇心大起,连连点头道:“知道了,老子说话算话。”
丁原收好包袱,微笑道:“我们上路,真没想到,到头来陪在我身边的,居然是你这个老鬼头。”
年旃隐入冥轮,钻到丁原的皮囊里,回应道:“知足吧,小子,多少人求着给老子提鞋,老子都看不上眼,你算祖上烧高香有福的了。”
丁原一笑,最后环顾了眼翠霞山无比熟悉的景色,这个居住了十年、埋藏无数欢乐与伤痛的所在,催动真气,祭起雪原仙剑,往着西北方向而去,再不回头。
他一路西行,掌灯时分就到了天雷山庄,收了仙剑落在庄前,自有值夜的庄丁,往里传讯。
如今的庄主是雷鹏,听到庄丁说丁原前来,急忙亲自山庄迎接丁原,雷霆已闻讯而出,在客厅中等候。
比起上回见面,雷霆气色红润许多,面容也不似那时憔悴可怖,依稀再现昔日魔教四大护法的雄伟气度。
三人分宾主落座寒喧片刻,雷霆问起秦柔与阿牛近况,得知两人均安然无恙,也放心不少。
雷鹏陪坐片刻,知道丁原有事要找兄长,借口安排晚宴,识趣的退出。
雷霆笑道:“丁贤侄,我听阿牛说起你坠入潜龙渊,可其中缘由,阿牛却不肯说得太多,老夫也不便盘根问底。
“今日你突然来访,老夫除了意外,却也高兴得很。想来丁贤侄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出翠霞就来到天雷山庄,可是有事要与老夫商量?”
丁原也不隐瞒,实话实说道:“真叫雷老爷子猜中了,这次来天雷山庄,丁原是想见盛年师兄。”
雷霆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呵呵笑道:“我猜也是这个原由,盛年隐居在我们山庄里,很少有人知道,连雷鹏也不知道详情,可是你师父淡言真人告诉你的?”
丁原听见老道士的名号,心头一颤,沉声回答道:“是。”
他不想把自己被淡方真人赶出墙门的事情说出来,只道:“老道士还有一封信托我转交盛师兄。”
雷霆颔首道:“不要着急,一会儿吃过饭后,老夫就带你去见盛年。”
丁原抱拳施礼道:“多谢雷老爷子。”
想到马上可以见到盛年与娘亲,丁原的心头不禁热了起来。
第四章娘亲
雷霆叹道:“你何必如此客气?我与淡言真人算是故交了,只因彼此道魔有别,不能尽情交往。老夫对他的胸襟气度颇是佩服,难得他还教导出像丁贤侄与盛年、阿牛这样的弟产。
“如今,因着阿柔与阿牛的关系,总算不是外人了。况且丁贤侄又曾有大恩于我,方才那么说话,未免见外了。”
丁原微微一笑道:“雷老爷子,既然你这么说,丁原就不客气了。待会一定先大吃大喝上一通,再洗上一个热水澡,那就更好了。”
雷霆笑道:“这就对了,到了这儿,丁贤侄只管当作自己的家,住得越久,老夫越是高兴。”
他这话,言者无心,奈何又戳到听者伤处,丁原勉强笑了笑,道:“雷老爷子,我还带来了一个朋友,不晓得你想不想见上一见?”
雷霆一怔,他听下人禀报,丁原是孤身入庄,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一个朋友?
正疑惑问,丁原背后皮囊里金光一亮,年旃自冥轮中飞出现身道:“雷护法,你可还记得老夫?”总算这老鬼头留了三分口德,没当着雷霆自称“老子”。
雷霆大吃一惊,咦道:“阁下莫非是冥轮老祖年旃老兄,昔年蓬莱仙山一会百多年,听闻阁下后来被翠霞派幽禁在潜龙渊中,怎么又跟丁贤侄走到了一起?”
年旃哈哈笑道:“说来话长,有机会,就让让丁原这小子慢慢告诉你,反正他最喜欢跟人斗嘴。”
丁原眉毛一扬道:“我有么,老鬼头你不要胡说。”
当下丁原简略说了与年旃相识之事,听得雷霆也是唏嘘不已,直到雷鹏来请入席。
饭后,雷霆和丁原一起到念祖塔里。
年旃虽有好奇之心,但也明白这牵涉到别人极大的隐私,居然违拗本性留在外面。反正以他的修为存心隐匿起来,别人也是察觉不到。
丁原随着雷霆步下秘道,心中又生感慨。
当年为救阿牛与秦铁侠,他与盛年夜闯天雷山庄,得毕虎之助,大破黑冰雪狱。
其间自己单剑当关,连战雷远、天龙真君、赤髯天尊等人,可谓九死一生,种种情景犹如昨日,浮现眼前,依然栩栩如生。
他未进天雷山庄时,已经猜到盛年与布衣大师,一定是藏身在黑冰雪狱中。以那里的冰寒刺骨,再加上雷霆与水灵魔虎坐镇,确实是娘亲隐匿的绝佳地方。
黑冰雪狱自从重新由雷霆掌握后,里面已经没有囚犯,只有几间原本关人的洞穴,被改装成了盛年与布衣大师的蜗居,赫连宣的冰棺,则被安置在了雷霆避难藏身的潭下地穴里,日夜有魔虎巡弋把守,谁也无法接近,可说是万无一失。
盛年与布衣大师见到丁原,都感到非常意外,他们两人早从淡言真人那里,晓得了内情,原本为丁原坠入潜龙渊中惋惜晞嘘,谁料想今天他竟找上门来。
布衣大师与雷霆都是老于世故之人,找了个借口躲进丹房之中,好让他们师兄弟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盛年先是仔细打量了丁原一通,猛的大手在丁原肩膀上大力一拍,欢喜道:“丁师弟,真想不到我们还有重逢之日!”他素来持重,但这个时候也不免喜溢言表。
丁原见盛年数年不见,目中神光炯炯,气度风姿更胜从前,修为显然大有精进,只怕已进入了忘情境界,心中不免也为他高兴。
但听他开口仍称自己作“丁师弟”,不由一阵黯然,摇头苦笑道:“盛师兄,我被老道士逐出了门墙,从今日起,已不再是翠霞派弟子。”
盛年大吃一惊,大手松开丁原,急忙追问道:“为什么?”
丁原对盛年自然不会有任何隐瞒,把前因后果一口气统统说了。
盛年也没插嘴,只在一旁静静听完。
所谓旁观者清,他起先也是惊讶不已,听到后来,已渐渐揣摩到淡言真人的良苦用心,他暗想说:“师弟,师父他老人家这样做必有其中原由,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考虑,我倒也不好多说。不过,丁师弟突然之间遇到这种事,情绪激动愤懑在所难免,我应该好好开导他才是。”
想到这里,盛年随手从角落里,拎起两坛满满当当的烈酒佳酿,往桌子上咚的一放道:“丁师弟,有道是一世兄弟两世人,何况你我曾一起出生入死患难与共过?
“说到底,我也是翠霞派的不肖弃徒,更与你称得上同病相怜。如今即便做不成同门,你在我眼中,也永远是最好的兄弟。你什么也别多说,先陪我喝上一坛,就算我这个做大哥的,为你接风洗尘。”
说完,盛年拍开封泥,打里面飘出一股浓郁的酒香,盛年拎起一坛,送到丁原面前。
丁原胸中油然生出一股感动,接过酒坛,慨然道:“盛大哥,有你刚才那几句话,我丁原什么也不用说了,让我这个做兄弟的先敬你!”
两人一碰酒坛,各自仰首畅饮,弹指工夫,竟把两坛烈酒干得点滴不剩。
盛年天赋异禀、酒力过人也还罢了,丁原却已有些醉意,其实他也可以借着丹田真气化解,但面对盛年,丁原实在不愿用上这种作弊招式,也就只得硬挺住。
盛年一抹嘴角,把空空如也的酒坛放回桌上,直觉得畅快无比,叫道:“痛快,丁师弟,我们再来一坛怎么样?”
他毕竟叫惯了丁原师弟,一下也改不过口,索性就将错就错下去。
丁原吓了一跳,苦笑道:“盛师兄,你的海量小弟可比不了,这酒好烈。”
盛年也不勉强,哈哈笑道:“这酒是天雷山庄自酿的美酒,雷老爷子二十多年前已经戒了,布衣大师是出家人不喝酒,就白白便宜了我这个酒虫。”
丁原噗哧一笑,想起老道士还有封给盛年的信,赶紧取出来道:“盛师兄,老道士有一封信让我转交给你。”
盛年急忙接过展开,却是一呆。
只见信纸上简简单单写了“丁原”一字,以下全是空白,果是淡言真人惜字如金的一贯作风。
盛年沉吟片刻,将信收入怀中放好,暗中想道:“这是师父将丁师弟托付给我了。他老人家为保全丁师弟,不得不忍痛将丁师弟逐出门墙,却终究放心不下,给我只有两个字的短信,可全部的心意和嘱托,已尽在不言中。”
他这么想着,顿觉怀中信笺的分量,重过千钧。
丁原见盛年不说话,不禁问道:“盛师兄,老道士有说什么?”
盛年摇摇头道:“也没什么。丁师弟,你要没有其他什么事情,就先在这儿住上一阵子再说,怎么样?”
丁原苦笑道:“实话不瞒盛师兄,现在,我除了儿时与娘亲一起住过的那问老屋以外,的确是无处可去了,留在这里,和你还有布衣大师、雷老爷子作个伴,倒也不错。但我答应要陪年旃去大雪山万壑谷,问绝情婆婆讨要雪魄梅心,再怎么,也得先把这事给办了。”
盛年听完一皱眉,沉默不语的起身踱了几步,从角落里又拎起一坛酒,才回到桌边坐下,“啪”的一声击开了封泥,喝了一口还是没说话,神色却颇凝重,似乎在考虑什么难解决的麻烦。
丁原望着盛年,忍不住道:“盛师兄,有什么问题吗?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盛年放下酒坛,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凝视丁原道:“丁师弟,尽管说绝情婆婆也是魔道中人,可她一生僻居大雪山中,并没有犯下什么令人发指的恶行。
“那雪魄梅心,说起来,也算是天生天养的珍品,可近千年来,始终由万壑谷一脉悉心照料呵护,你与年旃就这么闯上门去,要从别人手里硬夺来,恕我直言,跟强盗抢劫没多大区别。”
丁原一怔,没想到盛年会说出这番义正词严的话,来数落自己。
在所有熟悉的人当中,丁原最钦佩的就是盛年,虽说有时难免觉得这位师兄行事太过古板刚正,可奇怪的是,正因为盛年如此,才更令他心折不已。
丁原学是学不来的,也不肯学,然而盛年坦荡磊落的胸襟气度,却早已深植于心。
换个人这么说,丁原未必肯听,也未必当回事,但盛年神情凛然,语重心长,字字都有千斤的分量,不由得他不重新好好思量一番。
丁原沉吟道:“盛师兄,小弟还真的没有想到太多,只觉得老鬼头受了九十年幽禁之苦,又失去肉身,实在有些可怜,再加上他这人其实也不算太坏,所以才动了帮他念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对了。”
盛年见丁原肯听自己劝告,心中感到宽慰,温言道:“丁师弟,你想帮年旃重塑肉身用意是好的,只是帮的方法不太妥当。无论我们有多么堂皇正当的理由,也不能强人所难,夺人所爱,咱们铮铮男儿立于天地,总该求得问心无愧。”
丁原肃然道:“盛师兄,你教训得是。比起你,小弟可真是差远了。”
盛年笑道:“你这么说,岂不要愧煞我,我们兄弟间,可用不着溜须拍马的那套。”
丁原哈哈一笑,然后问道:“可是这事该怎么办呢?老鬼头那里我答应下来了,现在也该有个交代,再怎么,也不能失信于人吧。”
盛年想了想道:“丁师弟,你知道绝情婆婆最钟爱的弟子是谁吗?”
丁原摇头苦笑道:“盛师兄,你又考住我了。小弟对绝情婆婆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连大雪山万壑谷到底在哪里,我还没弄明白呢。”
盛年微笑道:“这个人你也认得,她就是紫灵仙子晏殊。”
丁原“啊”了声,诧异道:“是她?”
盛年颔首道:“绝情婆婆名列魔道十大高手之一,晏殊虽说学得的修为不过只在十之二三,可却是绝情婆婆最喜爱的弟子,不然,也就不会把紫灵鞭传授给她了。”
丁原苦恼道:“说这也没用,我跟晏殊没什么交情,她未必就肯帮我。”
盛年笑道:“去年秋天,我为采一株仙草,曾深入云梦大泽,碰巧遇到了晏殊和桑土公。原来,晏殊是想捉到绝情婆婆早想得到的三腿金蟾,来做为给她师父祝寿的贺礼,那可算投其所好的一件重礼。
“可他们二人在云梦大泽中,苦苦找了几年,都没有任何头绪,后来赶巧发现了百年难遇的‘绛禹兰’,晏殊退而求其次,便打算取了它权作贺礼。
“想那‘绛禹兰’的花期只在四月间,他们现在一定还滞留在大泽中,守护花开。”
丁原眼睛一亮,醒悟道:“我们可以想办法抓到三腿金蟾,送给晏殊当作贺礼,再托她引见绝情婆婆,说不定这件事有成功的希望。”
盛年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虽然这样要大费周折麻烦许多,可咱们毕竟可以求得心安理得,对不对?”
丁原沉默片刻,抬头问道:“盛师兄,要是我们把这些事情都做了,绝情婆婆仍是不肯,那时又该怎么办?”
盛年徐徐道:“大丈夫有所不为,真是这样,咱们就另想办法,千难万难,也要为年旃办到,但绝不能用抢的方法,辜负了师父他老人家造就你我的一番苦心。”
丁原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盛师兄,我听你的,明日就和年旃去云梦大泽,找晏殊与桑土公,再想办法抓了金蟾。”
说到桑土公,丁原又笑道:“说不定老桑还能从中帮上忙,他这人倒真不错,与神鸦上人之流,真的天差地远。”
盛年也笑道:“桑真人如今和晏殊双宿双飞,令人羡煞,这却是你我当日都没料到的事情。”
丁原闻名,不由为桑土公欢喜,他与这个说话磕磕巴巴的九妖中人,见面不过两回,却投缘得很,尤其念祖塔一战,更是感怀于心。
可听了盛年的话,不晓得怎么又想起墨晶,暗自又有了主意道:“盛师兄,如果没别的什么事,你不如陪我们一起去?不然,我也未必能找到桑土公与晏殊他们。”
盛年也正在考虑这事,他并不担心丁原会找不着桑土公与晏殊,却是害怕以年旃的暴戾和丁原的傲气,一旦求药不成,争执起来,难保不会闯祸。
况且,三腿金蟾说说轻巧,要想在方圆六千里的云梦泽中抓到,谈何容易,不然晏殊也不至于退而求其次了。
自己好歹也曾数次出入大泽,对其中地理颇为熟悉,总胜过丁原跟年旃两眼一闭,到处摸黑。
他为赫连夫人十年寻药,如今大半备齐,只缺一味“金华重玄香檀”没有下落,却是急也没用,只有等布衣大师钻研出替代的方子再说,因此眼底下几天,反倒有了空闲。
听得丁原提起,盛年应允道:“也好,我就陪你走上一遭,说不准老天垂怜,还能让我在云梦大泽中寻到‘金华重云香檀’。”
丁原一怔,问道:“盛师兄,你说的这个香檀,又是什么东西?”
盛年苦笑道:“它可不是寻常的东西,是一件令白骨生肉,超死回生的仙药。要是缺了它,布衣大师为赫连夫人配制的‘玉京再生散’,可就炼不成了。”
丁原心里一沉,终究按捺不住道:“盛师兄,我娘亲——她可还好?”
盛年表情并无意外,显然知道淡言真人已将身世告诉了丁原,回答道:“赫连夫人被布衣大师以万息归无大法冰封,伤势自然不会恶化。但拖的时日久了,对恢复却是大大的不利。我们尽管着急,少了‘金华重玄香檀’,也只有束手无策的分。
“这个东西,只在布衣大师珍藏的魔教圣医典籍上记载到,可谁也不曾亲眼见过,更不晓得它生于天陆何处。”
接下来还有半句:“或许仅止于传闻,人间并无此物,也说不准。”盛年到底没有说出来,免得丁原更加担心。
丁原出神半晌,似在回忆与赫连夫人相处的十年岁月,低声说道:“盛师兄,你能不能把‘金华重玄香檀’的模样、特征告诉我,我也想为娘亲的康复,尽上一点心力。”
当下,盛年详详细细的描述一番,又怕丁原没有直观印象,还在纸上画下。
丁原珍而重之将画纸收起,吁了口气道:“盛师兄,让我见娘亲一面,可以吗?”
盛年点头起身,引着丁原,走到黑冰潭边。
那头水灵魔虎见着盛年头部不拾,懒洋洋浮在水面上假寐,鼻孔中,不住朝外冒出淡淡绿色烟气。
盛年取出石中剑劈开水路,与丁原沉下冰潭,进到当日雷霆藏身的洞穴中,里面亮着蒙蒙光华,却是雷霆的平波珠护住洞穴。
了原一眼就看到空荡荡的石穴当中,摆放着一座剔透晶莹的玉枢梵清冰棺,隐约可见,里面平静的躺着一名女子。
丁原的呼吸,不知不觉的沉重短促,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转头望向盛年。
盛年冲他轻轻颔首道:“这里面躺的,便是你的养母赫连夫人。”
丁原定了走神,走到冰棺跟前低下头。
里面的中年妇人桕貌美极,神情平静安详,眉宇间隐隐透着一缕英气,酷似《枫亭琴箫图》中所画的女子,却和印象里的娘亲,毫无相像的地方。
好像看出丁原的疑虑,盛年悄然走到他身边,说道:“赫连夫人为躲避仇家追杀,只能凭借魔教的易容大法,乔装成普通农妇的模样,后来为师父他老人家救下后,才恢复了本来相貌。你看她年轻,其实也已是百岁开外之人了。”
丁原下意识的点点头,目光专注在赫连夫人身上。
沉睡中的她,虽与自己隔着一层厚厚冰棺,可丁原却觉得是如此的亲近与陌生。
亲近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陌生的是眼前的面容,他伸手抚摸着冰棺表面,触手寒冷刺骨。
这里面的人,便是自己的养母了。直到淡言真人说破真相前,丁原始终都以为她就是自己的亲生娘亲。
现在,她恢复了往昔美丽的容颜,却不能说话、不能睁眼,孤零零躺在寒冷的玉枢梵清冰棺中。
小时候,丁原从没觉得与娘亲相守清平的可贵,等真正有一天突然失去了,才懂得那时的岁月虽然艰苦,却是最温馨的日子;那时的娘亲虽然严厉,却是天底下最慈爱的母亲。
十年未见,从以为娘亲被巴老二所害,到知道真情,丁原的心几沉几浮,但那份牵挂思念,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曾忘却。
忘却不了油灯下,娘亲为自己缝补破友裳,忘却不了因为偷懒,被娘亲狠狠教训,更忘却不了娘亲做的香喷喷的菜肴。
往事历历在目、栩栩如生,丁原的眼睛却湿润了。
盛年陪在身旁,用温暖有力的大手,搂在他的肩头上,说道:“丁师弟,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救活赫连夫人,到那时,你又可以与你娘亲相见了。”
丁原怅怅道:“我不知道,到那时她还会不会认我,可不管怎样,我也要救治好她。她虽然没有生养我,却抚育了我一场。要不是她,我早与亲生爹娘一同死在了瘟疫之中。”
盛年叹了口气,低声道:“丁师弟,我们先上去吧。”
丁原摇摇头道:“盛师兄,我想在这里单独再待一会儿,你到外面等我吧。”
盛年拍拍他,什么也没说,脚步逐渐远去。
丁原怔怔站在冰棺前,嘴唇微微颤抖着,以几乎不可听闻的声音唤道:“娘亲!”
冰棺中的赫连夫人自然无法回答,依然沉睡着。
丁原凝视着她道:“娘亲,你一定要醒来,一定要告诉我,当年是谁害得我们离散这么久,是谁这样毒辣不肯放过你?只要他还活着,不论他是谁,我都一定要为你讨还这个公道。”
顿了一顿,丁原接着道:“娘亲,你曾说过,这世上本没公道,公道只能靠若自己的力量去争取。我现在开始渐渐明白其中的道理了,可如果你不能醒来,又怎能看到今日的原儿已长大成人,懂得许多事理了呢?”
丁原低低的嗓音,在空旷的石穴中喃喃自语着,只有在此刻,他才能尽情的敞开心扉,诉说被深深埋藏的郁闷,与对赫连夫人的眷恋。
纵是再坚强的人,其实也有脆弱的一面,只不过用冷漠与孤傲,很好的伪装保护起来,然而心底何尝不想能有人可以倾诉、可以信任与倚赖?
不晓得过了多久,外面响起盛年的声音道:“丁师弟,你没事吧?”
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半晌没听见丁原的动静,忍不住出声询问。
丁原一醒,朝外回答道:“我没事,盛师兄,这就出来了。”
盛年在外面“哦”了一声。
丁原收拾情怀,最后望了冰棺中的赫连夫人一眼,默默念道:“娘亲,等我回来,孩儿一定会救醒你!”
他转身走出石穴,硬忍着没有回头,随着盛年,重新回到黑冰潭上。
盛年将云梦大泽之行的打算,与布衣大师和雷霆说了,两人都没有反对。
布衣大师道:“盛施主,‘金华重玄香檀’乃天地菁华所钟之珍品,可遇而不可求,凡事都要讲个缘字,你云梦之行,尽管放手相助丁施主与年施主,不必太过在意找寻香檀,若实在寻觅不得,老衲另想办法就是。”
雷霆也叮嘱道:“绝情婆婆早年因受情所困,性情大变,为人很是偏激古怪。既然你们有求于她,更需多陪着三分小心,这老婆婆一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说得开心了,她把命送给你都不皱眉头;可若惹毛了她,上天入地,也难逃她的‘大空断情斩’。”
盛年点头受教,瞥了眼身旁的丁原暗道:“这绝情婆婆的性子,倒跟丁师弟有几分相似,要让这两人针尖麦芒碰到一起,再加上年旃桀惊暴戾的脾气,非惹出大麻烦不可。说不得这次大雪山万壑谷的事情,我得多多周旋,最好不伤双方的和气,把事办好。”
他外表粗豪心却细致,虽然还没踏出天雷山庄半步,却已经开始筹谋,也亏是这样,老道士才放心把丁原托付与他。
第五章访故
布衣大师又道:“盛施主,丁施主,老衲对三腿金蟾所知不多,却曾在圣敦典籍中见到这样一条记载,或许对你们有用。”
丁原精神一振,问道:“什么记载,还请大师多多赐教。”
布衣大师微笑道:“三腿金蟾是万毒克星,只生于云梦大泽,素喜居于泥沼深处,性情懒散小心,极少远离巢穴,因此不容易找到。
“不过,它最受不得薰云草香,你们如果能找到薰云草,再用铜鼎炼之,只要方圆三十里内有金蟾踪迹,它一定寻香而来。
“可有一条,你们的行动一定要谨慎,稍有风吹草动令它遁入泥沼中,下回可就不容易再要它上当了。”
丁原问道:“可那薰云草又是什么东西,在哪里才能找到?”
他见为年旃重塑肉身的事情,已越弄越复杂,从绝情婆婆牵出了晏殊与三腿金蟾,现在又扯到了什么薰云草的身上,这就是要做到如盛年所说的“问心无愧”的代价吧。
盛年微笑道:“薰云草我也曾听说过,至于产地倒有不少。其实丁师弟,大师不是已经将答案告诉了我们么?”
丁原脑子一转,嘿然道:“是我笨了,既然三腿金蟾喜好薰云草香味,那么在云梦泽中一定有见。”
布衣大师颔首道:“不错,云梦泽中的确有薰云草,盛施主应当也曾见过。”
丁原匆想起一事道:“大师,我还有一个问题,想向你讨教。”
布衣大师道:“丁施主有何疑问尽管说来,老衲若有知道,当尽力解答。”
丁原道:“大师,我有一位朋友早年因修炼走火入魔,性命虽然保住了,可智力只等若三五岁的孩童,不晓得大师有没有什么方子能解此难?”
雷霆笑道:“云二哥,丁贤侄可出了题了,你这位当年天陆三大神医之一的圣教护法,可要好好解答,别把金字招牌给砸了。”
布衣大师苦笑道:“走火入魔的原因,千奇百怪,老衲没见到这个人,不敢妄言。
“不过这癫狂痴呆,倒是其中最常见的情形,多半因血气倒冲头颅,压迫神经所致。最直接见效的法子,就是打开头盖,疏通淤血,但风险过高,少有成功先例。”
丁原急道:“那么还有其他什么稳妥的办法?”
布衣大师叹道:“稳妥办法当然也有,例如针灸药石并用,又或者用特殊行血之法冲开淤堵,可这些法子见效缓慢固然不必说,而且复原的希望同样也不大。”
这个答案对丁原并非意料之外,不然以天一阁之能,又怎么会让甘心衍一痴多年。
然而,他不肯死心,继续追问道:“难道以大师的博学,就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么?”
布衣大师沉吟良久,才回答道:“有一个法子,就是圣教十六绝学之一的‘洗经换日心牒’,当年它与翠霞派的‘六回春大法’并称于世,不过一主肉躯之伤,一攻经血之难,若有圣教两大高手同时施展大日天魔真气,并以洗经换日心牒渡之,成功的可能至少有了五成。”
顿了顿,布衣大师却叹息道:“可惜,且不说此法因羽教主仙去再无传人,相关的经典也不知下落。就算是有,当世又到哪里去找两个修炼成大日天魔真气的绝世高手,肯为你那朋友耗损真元,倾心救治。”
丁原一听,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立刻被浇灭,但他总算知道了世上至少还有此方,向布衣大师谢道:“有劳大师指点。”
布衣大师摇头道:“惭愧,老衲并未帮上施主什么忙,不敢居功。不知丁施主的这位朋友是谁,倘若方便,等赫连夫人康复后,老衲当可上门诊断,或许会有一线转机也未可知。”
丁原道:“多谢大师好意,这件事丁原先记下了,等以后再说不迟。”
他暂时还不想透露甘心衍的身分,因而含糊以对,应付过去。
布衣大师微微一笑,也不深究,四人在丹房中又聊了半个多时辰,雷霆与丁原才告退出了念祖塔。
此时外面早已是繁星满天,月朝西落。
丁原与雷霆刚一分手,年旃隐身冥轮中便从暗处飞出,抱怨道:“你小子怎去了那么久,让老子在外面好等。”
丁原哼道:“谁要你等来着,你早该寻个鸟窝住下睡了。”
年旃被呛个半死,怒道:“你当老子是那扁毛畜生么,真是好心没好报。”
丁原“哈”道:“奇怪了,你老鬼头也讲起好心来了。”
年旃在冥轮里老脸一红,干笑道:“老子越来越觉得,比起你小子来,老子的良心实在也不算太坏。”
丁原差点喷饭,指着冥轮捧腹道:“就你?什么坏事都做过了,却跟我比起了良心,你是不是在潜龙渊里待太久了,脑子都迷糊了?”
年旃啐了一口,转开话题问道:“小子,赫连夫人的情形怎么样了?”
他们二人都是以传音入密的功夫交谈,因此也不怕别人偷听。
丁原收起笑容,回答道:“她仍在昏迷中,要等寻到‘金华重玄香檀’才能有救。”
年旃奇道:“这是什么东西,名字这么古怪,老子活了一大把岁数,也没听说过。”
丁原道:“老鬼头,你就别倚老卖老了。你肚子里的那点玩意,未必比我强多少。”
年旃不忿道:“放屁,老子暍过的精血,比你小子喝的水还多。你跟我比,先比比谁的胡子长、阅历高再说。”
丁原不以为然道:“我姑且让你一次吧,免得你又要憋着三年不剃胡子。当然,如果老鬼头你将来还能生出胡子的话。”
年旃气得半天不理丁原,两人回到雷鹏安排的精舍歇下,他这才悠然叹了口气。
一直竖着耳朵的丁原,终于抓到机会,立马嘿嘿笑道:“老鬼头,你鬼嚎什么?”
年旃少有的没还嘴,而是苦笑道:“老子是在想,有时候老天爷真会开玩笑。当年要不是淡言真人和赫连宣那个——”
他“贱婢”两字险险脱口而出,到了舌头尖上转了两圈,硬是吞了回去,继续说道:“那个你娘亲拦住老子,说不定,我早已拿到了半卷《天道》。可谁晓得,这两人偏偏却是你小子最亲近的人,你说有趣不有趣?”
丁原哼道:“你别跟我提老道士,也少在赫连宣三个宇后面添油加醋,当我不晓得么?”
年旃冷笑道:“不提就不提,只怕老子虽然不说,你小子心里却还在想着。”
丁原漠然道:“那也不关阁下的事。”
年旃道:“好,那么我问一件跟老子有关的事情,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丁原把自己与盛年商议的法子说了,年旃不山大皱眉头道:“这么麻烦,兜上这么大一个圈子,也未必能成,还不如直截了当杀上门去,痛快简单。”
要换见到盛年前,丁原肯定赞同,甚至早先他也是打算这么做的。可现在他心中多了一份感悟,自然不会同意。
他冷冷回答道:“好啊,我和盛师兄费劲周折为你解难,你却丝毫不领情。这么着吧,老鬼头你便试试去找绝情婆婆的麻烦,看在她的大空断情斩之下,能不能拿到雪魄梅心。”
年旃火也起来了,从丁原背后皮囊里跃出,叫道:“你当老子不敢么?”
丁原见年旃不依不饶,也发了性子,嘿嘿道:“你当然敢,不就是挨上十刀八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年旃从冥轮里蹦了出来,脸上红光闪烁目射怒气,狠狠盯着丁原,沉声道:“你小子有种就再说一遍?”
丁原昂然道:“说就说,我还怕你老鬼头不成?”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峙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到底没动手,年旃猛呸一声,收身回了冥轮。
丁原见状道:“老鬼头,你打算干什么?”
年旃怒气冲冲,回道:“老子不受你的鸟气,这就自己去大雪山万壑谷,找绝情那老婆子一比高低,说什么,也把雪魄梅心给抢了回来。”
丁原叹了口气道:“老鬼头,你这是何苦?听我一句劝,明日跟我与盛师兄先赴云梦大泽,咱们一定竭尽全力相助你,如果真的不成,到时候再另想法子就是。”
年旃听丁原语气和缓许多,也的确在为自己想办法,气也消了不少,但一口气还是堵得慌,冷冷道:“老子不用你们帮,我却不信这么邪了,没有你们,老子就赎不回肉身了?”
丁原摇头道:“老鬼头,你也是好几百岁的人了,怎么还学小孩子赌气,没人说你一定斗不过绝情婆婆,可这么做,未必是最好的法子。明明有更妥当的办法,你何必舍近求远、以死相拼?
“在坠入潜龙渊以前,我从没感受到,好好活若是何等幸福美妙的一件事情。我受了那么多打击还能挺着,你老鬼头眼前这点事又不是没办法解决,何至于非要去跟人对撼?”
年旃怔了半晌,终于苦笑道:“你小子真的是去过大罗仙山了,怎么说话越来越像道学先生?再这么下去,老子早晚有一天要受不了。”
丁原也被他说得一愣,这才察觉到,刚才的那些话,以前自己连想都不会去多想。或许果真是受了对天道的感悟,或许是受了盛年的影响,自己好像有点变了。
他猛一摇头,说道:“我跟你讲道理你不乐意,跟你吵嘴你不高兴,老鬼头,你究竟要我怎么办,却又到底是谁受不了谁?”
年旃闷声不响缩回丁原背后皮囊,打了大大一个哈欠,咕哝道:“老子要睡觉了,养足精神,好明天赶路。”
丁原知他已被自己说服,微微一笑也否百语,上床盘膝打气。
这些天来,“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已渐渐与丁原的仙家真元融合,六剑精魄也开始与他建立起了心念交通,有时脑海里一记无意的灵光乍现,便会引得剑魄勃发,顺着经脉汩汩流淌,直似要化作剑芒杀将出来。
丁原自是惊喜交加,更加落力苦修,却偏偏欲速而不达,无论怎么催动,也再不见了剑魄动静,就如和他存心斗气一般。
至于那伏魔八宝的灵性,在丁原真元的滋润中逐步修复。当然,要想重现昔日惊世威力,恐怕还要忍耐一段日子,因此自出潜龙渊来,“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也好,六剑八宝也罢,都不曾现身。
也亏得这样,不然,天陆一定又引发一轮暴风骤雨。
布衣大师大感意外,急忙扶住丁原道:“丁施主,你这又是为什么?”
丁原纹丝不动,沉声回答道:“大师,这一礼,丁原是代娘亲谢你十年来呕心沥血救治之恩。你是圣教长辈,受丁原这一揖本就当得,丁原与盛师兄此去需要一段时日,娘亲就全拜托大师与雷老爷子照料了。”
雷霆慨然道:“丁贤侄哑异的话,赫连夫人本是圣教教主夫人,我等的主母。她落得如今田地,都是我们这些属下的过错,岂敢再受你一拜?
“你与盛贤侄直管去吧,有老夫在天雷山庄,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再动夫人一根寒毛。”
雷霆如今的修为已臻大乘,有他这么一句话,丁原更是放心不少。
当下盛年、丁原偕着年旃,御剑而起,丁原在前,盛年在后不疾不徐的跟着。
可飞出一段,盛年隐约察觉不对,禁不住问道:“丁师弟,你认得去云梦泽的路吗?怎么径直朝着东飞,应该向南面才对。”
丁原笑道:“盛师兄,我没走错,不过是想先去拜望一个朋友,你跟着就是。”
盛年释然,全不知道丁原正在算计自己,暗中欣慰道:“丁师弟这些年虽闯了不少祸事,可也当真结交了些朋友。”
惟独年旃在皮囊中出声道:“他奶奶的,就数你小子花样最多。”
如此一路东行,越过中州地界,再去就是大海。
盛年越来越诧异,心想:“莫非丁师弟这位朋友的住所,是靠近海上的么?”正疑惑时,丁原渐渐放缓速度朝下降去,落到了一片空旷无人的海滩上。
盛年收起石中剑,环顾四周,这里是东海之滨的荒凉沙滩,白色的海浪滚滚涌来,又顷刻退去,极目远望,除了南面依稀可见一处小渔村外,再无人踪。
他纳闷问道:“丁师弟,你这位朋友便住这附近么?”
丁原也不说破,微笑道:“是的,她就住在前面的小渔村里。”说着,率先朝南走去。
盛年满腹疑问,又觉丁原举止神色颇多古怪,也只好跟着。
盛年道:“丁师弟,这屋子裹外积满灰尘,好像很久没人住了。”
丁原暗道:“没错啊,墨晶给我的地址就是这里,门口那株分岔大槐树更是显眼。可怎么会没有人在,难道说她已经搬走了?”
正巧身边有两个渔民经过,丁原连忙叫住问道:“请问两位大哥,这里原先是不是住着一户姓墨的人家?”
盛年闻言,双目精光一闪,脸上神情复杂,却没有开口。到这个时候,他才晓得了丁原带自己来这儿的用意。
墨晶的遭遇,淡言真人也曾告诉过他,抱着与老道士一样的想法,他不愿意再去打扰墨晶平静的生活,更不晓得她的下落。
谁料到,丁原竟将自己引到了这里,想要再走却是迟了,更显矫情。
一个黑黑壮壮的汉子道:“两位是找墨老三一家吧?他们早几年就搬走了,连招呼都没跟我们这些老朋友打上一句。”
丁原顿感失望,再问道:“那大哥可知道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另一瘦小的汉子摇头道:“那可没人知道了,听说是投奔什么远亲去了。”
丁原“哦”了一声,抱拳道:“多谢了。”
盛年莫名的心底,也泛上些许失望的感觉,可很快就想到,这样也好,墨姑娘从此便可和她爹娘弟妹一起过些普通人的日子。
别人总道神仙好,可谁晓得我们这些修仙之人,很多时候反不如常人来得平安快乐。
那两个汉子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说道:“哦,对了,差点忘记说了。墨家的大闺女好像还有回来过,这些年,我们村里有人在海边上见着过几回。你们要想找墨老三,可以到北面的海边去瞧瞧,运气好,兴许能碰到。”
丁原大喜道:“多谢了,我们这就去看看。”
那两汉子走远,却依稀听见瘦小的那个嘀咕道:“奇怪了,怎么又有人来找墨老三家?”
另一汉子道:“问那么多干什么,又不关咱们的事。”
他们谈话声音虽轻,却怎么逃得过丁原与盛年的耳朵。
两人对望一眼,都是心头一沉,暗道又会是谁来这里找墨晶,难道是平沙岛的人?
丁原突然记起,自己在越秀山一时盛怒,对平沙岛那些人所说的话,“哎吆”一声道:“该死,我给墨晶惹麻烦了。”也来不及跟盛年解释,拉着他,就直奔北边。
两人行出十多里,灵觉中警兆升起,分驾清风飞上数十丈,朝东海方向眺望。
只见距离岸边十数里之外的海面上,隐约有剑光闪动,正有人争斗。
盛年、丁原双双低喝一声:“走!”御起仙剑,直朝剑光亮处飞去,快逾闪电。
远远看见半空中,外圈围了七八个东海平沙岛的弟子,内圈中,一对青年男女斗得正疾。
那少女白衣飘飘清冷绝秀,正是墨晶,与她激战的那男子,丁原倒也认得,正是当年曾有一面之缘的晋公子。
只见那晋公子手中玉箫碧光纵横,将墨晶困在当中不得脱身。
他意似活捉,因而下手留了三分后劲,不然墨晶早该不敌。
也许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墨晶与晋公子身上,丁原跟盛年直迫到三十丈外,也没有人发觉。
丁原目中寒光闪烁,冷笑道:“好个平沙岛,灭口的事也做!”
他纵身就想闯进战圈,不防盛年低声道:“丁师弟,让我来。”
却是盛年担心他激愤之下,一个失手杀了平沙岛的弟子,给自己树立强仇。
丁原想的又是另一层,他脸上怒气一敛道:“好,盛师兄,这英雄救美的机会,小弟就让给你了。”
盛年心知丁原误会,也没时间解释,摇头一声苦笑,冲上前去。
外圈那些平沙岛弟子这才察觉,只见眼前人影一晃,盛年已经闪进里面,手起掌落,“啪”的拍开玉箫。
晋公子手臂被击得酸麻,不由自主倒退数尺,心中惊诧暍道:“什么人?”
他成名甚早,与耿照等人并称东海三英,修为自足不凡,但一打量来人,却不认得。
那也是因为当年盛年平沙蒙冤之时,晋公子恰奉师门之命外出,不在岛内的缘故。
他见来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右手执着一柄少见的黑鞘重剑背在身后,左掌迫开玉箫收回胸前,半点破绽也不外露。
晋公子正欲开口询问,眼角余光,却见墨晶淡漠的玉容上,浮现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朱唇轻轻吐出三个字:“盛师兄?”
盛年向墨晶微微一笑,朗声道:“这位兄台,你与墨师妹都是平沙门下弟子,有什么话不好说,何故却要相残?”
晋公子听得墨晶喊出盛年的名字,心里一惊道:“原来,他就是将本门弄得鸡犬不宁的盛年,果然有些真实本事。”
一正颜色,晋公子冷笑道:“盛年,你既然晓得我与墨师妹乃是同门,就不该插手我平沙岛内务。况且,如今你已不是翠霞弟子,更没资格站在这里指手昼脚。”
丁原晃身立到盛年近旁,不屑道:“姓晋的,你唱什么高调,你们平沙岛,又哪里将墨晶当作同门对待?”
墨晶徐徐道:“晋师兄,许多事情你不知情,小妹也不便相告。但小妹这条性命,早死过了一回,墨晶的命虽贱,总也抵得过师门的养育之恩了,请你不要再苦苦相逼,令小妹难做。”
晋公子冷冷道:“墨师妹,你有什么苦衷,我的确不知道,可有什么事情不可说给掌门师伯与曲师叔听?何必勾结外人为难本门,岂不辜负师门栽培?”
丁原嗤之以鼻道:“若不是耿南天与曲南辛,我盛师兄与墨晶姑娘也不至于此。她要是答应跟你回去了,只怕今晚就没命了。”
晋公子剑眉一挑,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此大放厥词?”
原来,十年前丁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童,如今相貌已然不同,晋公子哪里还认得出。
丁原傲然道:“你不认得我,耿照却晓得丁某。当年客栈中,和苏真爱女在一起的那个孩童,就是我!
“晋公子那天的表现,还真是不赖,丁某今日正想领教!”
晋公子一怔,从丁原的眉宇中依稀认出他来,着实没想到,那个小混混摇身一变,竟也成了翠霞派的高弟。
他曾打同门师兄弟那里,听说过耿照为丁原重创之事,但自恃修为更胜耿照,又不信丁原小小年纪能有多大本事,故此不屑道:“原来是你这小子,看来,翠霞派是存心与本门过不去了!”
丁原说道:“对不住,我已不是翠霞派的门下弟子了,今后丁某一切作为,也都与翠霞无关,你们休想再用什么狗屁门规教条来挤兑我。”
晋公子哈哈笑道:“我明白了,又是一个翠霞弃徒,果然跟盛年都是一丘之貉。今日我索性辛苦一些,顺带为翠霞派清理门户!”说罢,玉箫一点,幻起漫天碧影,欺身攻向丁原。
丁原岂会怕他,雪原仙剑在手中一记镝鸣,泛出紫光,就要迎战,孰料身旁人影一晃,盛年已经抢先出手。
第六章渔火
盛年石中剑高举过顶,转手劈落,一蓬罡风挟着滚滚雷鸣,如天庐倾塌,罩住十数丈的方圆。
他这一剑没有半点取巧虚招,一如其秉性光明磊落,浑然无俦。而剑势之盛,声威之壮,却令人陡生出不可匹敌之感,如伫风雷中心,心神俱撼。
晋公子玉箫中暗藏的三十六般变化,在石中剑大开大阖的这一劈之下,竟全不管用,直觉得无论如何应变,终躲不过当头的雷霆一击。
无可奈何,惟有横过玉箫,蜻蜓点水一般,击在石中剑上,只盼以巧破千斤。
“叮”的一响,玉箫远远荡了开去,晋公子顿时门户大开,身前要害,全数暴露在盛年眼皮底下。
他暗吃一惊,实在没料到,盛年居然使出如此刚猛雄浑的剑招,印象里,翠霞剑式中并无此招,以致一个疏忽,吃了大亏。
晋公子终究了得,心念急转问抽身飞退,左肩微耸,拂出东海平沙袖,护在胸口。
盛年朝前一步,口中吐气扬声,石中剑中宫直进刺出,这一剑,与方才那电光石火的风雷之式,又有不同,招式变得十分凝重缓慢,仿佛手上拖着千钧重物。
晋公子的东海平沙袖用老,盛年的石中剑这才堪堪杀到,刚好赶上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噗”的戳破袖襟。
旁人未免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想不明白,怎的盛年如此笨拙缓慢的招式,竟一举破了平沙岛的绝技,惟独丁原瞧得是心弛神摇、大声喝采。
以他的眼力修为,才能体会到盛年早料敌先机,算准晋公子退守之中必会护守身前,所以才以慢打快,以逸待劳。
可弄不明白的是,盛年的这套剑法气势绝伦,大拙不工,隐隐脱胎于翠霞的大衍九剑,不晓得是如何参悟而来的。
晋公子的大袖,宛如泄了气的皮囊,立时瘪了下去,眼见石中剑刺到胸前,脸色不由大变,正打算挥动玉箫,与盛年拼得玉石俱焚,盛年却手腕一压一收,石中剑倏忽而退。
短短两个回合,东海三英之一的晋公子,居然一败涂地,这样的结果,连丁原也没料到。
想来,在正常情形下,晋公子再不济也能抵挡二、三十招,奈何盛年两记奇峰迭起,对手偏自负过甚,被攻了个措手不及,连碧海潮生曲这等绝学,都尚未有机会施展,便已落败,未免也有点输得窝火。
盛年见好就收,石中剑剑锋朝下,抱拳道:“晋兄,多有得罪了。”
晋公子面色铁青,心中清楚,如果刚才盛年不收回石中剑,自己多半被穿个透心凉。至于盛年,在自己玉箫的殊死反击之下,也轻则受伤,重则殒命。
盛年在稳占上风的情势底下,自然不肯与自己硬拼,必定会变招以避免同归于尽。这么某当闭关苦修,青山不改,咱们来日再会!“
盛年微笑道:“晋兄豪情,盛某甚是钦佩,不过比起斗剑,我却更喜欢跟阁下坐下来比酒量。”
晋公子一怔,摇摇头道:“不成的,你是本门大敌,咱们这辈子是交不成朋友了。”说罢,玉箫还袖,再不看旁人一眼,掠身向东而去。
墨晶静静目送晋公子等人远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外,蓦然嘤咛一声,自朱唇里溢出一缕鲜血,滴落在雪白无瑕的衣襟上,宛如杜鹃残阳,凄艳无比。
盛年站得最近,见她的面色刹那苍白,立觉不妥,问道:“墨师妹,你受伤了么?”
墨晶竭力压抑住,胸口翻腾着好似随时要喷薄而出的气血,嘴角含着一丝淡淡浅笑,道:“没什么,不过是被晋师兄的东海平沙袖拂中了一下,稍歇片刻就好。”
盛年是此中行家,怎能不知强压内伤的后果,况且墨晶在受伤后,还与晋公子恶战许久,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全凭一股坚强意志支持。
如今强敌已去,心神一松,伤势顿如洪水猛兽直压过来,为害更甚先前。
墨晶晓得,此丹是布衣大师耗费数十年心血炼制,如今所剩不过三五枚而已。她实在不愿再接受盛年的恩惠,摇头婉拒道:“盛师兄,小妹没——”话到一半,强压的伤势终于发作,娇躯一晃,便从空中摔落。
盛年手疾眼快,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探身将墨晶接入怀中,一枚“太乙元真丹”送到墨晶樱唇边,沉声道:“快服下,疗伤要紧。”
丁原在旁也劝道:“墨姑娘,你要再逞强拒绝,我就让盛师兄把这丹药扔到海里。”
墨晶眼圈微润,终于默默把“太乙元真丹”服了下去。
她见盛年双目朝着海岸方向打量,已揣测到盛年的意思,低声道:“盛师兄,离这里西南不远的一处礁石里,藏着艘渔船,我们可以暂时到那里歇脚。”
盛年一点头道:“墨师妹,你先莫着急说话,赶紧调息疗伤。”
墨晶清澈明亮的眼眸,深深望了他一眼,听话的合上,将头依靠在盛年宽厚坚实的胸膛上,凝神调息,但在脑海深处,那传自盛年身上的火热体温,跟胸前有力沉稳的心跳,却怎也挥之不去。
三人寻到墨晶藏在岩石深处的小渔船上,盛年扶着她坐下,静修了一会儿。
“太乙元真丹”的药力渐渐散开,墨晶脸上重又有了血色。
那一抹娇艳的红晕,映衬在冰肌玉骨的颊边,分外动人。
不过,晋公子那一记东海平沙袖,打得着实也不轻,即便有“太乙元真丹”之助,若要复原,也要一段时日。
墨晶缓缓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瞧见,盛年充满真挚的关怀之色。
她靠住船舱的板壁,轻轻道:“盛师兄、丁师弟,多谢你们了。”
盛年微笑道:“墨师妹,你怎么越来越会客套了?”
墨品徐徐道:“除了这些,小妹还能说什么呢?我亏欠你们的实在太多了。”
盛年有意转开话题,环顾小舟问道:“墨师妹,你怎么会在这儿藏了艘船?”
墨晶道:“这本是家父捕鱼用的小船。那年我回到家乡不过一年,就有平沙岛的同门找到我家。幸好小妹与家父刚巧出海打鱼,才躲了过去,事后小妹就与家父商量举家远迁,只把这艘小船藏在这里,算为我聊避风雨之用。”
了原问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独自留在此地,难道——”
墨晶没有回答,但这个答案,盛年纵是再笨也能明白。他的虎躯一震,苦笑道:“你何苦如此?”
墨晶垂下头来,朱唇微微颤抖,仍是不答。但她的芳心却宛如手指无意间卷绕的衣襟,柔肠百结,欲说还休。
丁原眼珠一转,起身道:“盛师兄,难得我们能再见着墨姑娘,我这就去弄几坛好酒来,今晚大伙一醉方休。”不由分说,出了渔船。
盛年明白丁原是故意制造机会,好让自己劝说墨晶改变主意,出面作证。
但他若真存有这样的想法,又何须苫等到今天,当下说道:“墨师妹,你心中的苦衷,盛某虽是粗鲁男子,也能了解一二,更从没有记恨怪罪你的意思。
“这回若不是丁师弟……带我前来,我原本也不想打扰你,没想到,却碰巧又撞上这么一档子事。”
墨晶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奇怪的微笑,道:“盛师兄,这回还是你救了我,难道不怕我再害你一次?”
盛年虎目凝视着墨晶,仿彿直看到她的心底,缓缓道:“其实你也是受害者,你的心里比我还苦。我还能得到师父与朋友的信任与同情,而你却已一无所有。
“在盛某心中,甚至希望你能再害我一次,如果这样能够让你重归师门的话。”
两行冰冷的泪水,悄无声息的从墨晶面颊上淌落,她没有想到,自己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为师门付出那多的牺牲,到最后唯一真正能够了解、体谅自己的,竟是自己在迫不得已下,诬陷迫害的盛年!
她的神色,终于失去平静和淡漠,颤抖的樱唇低低道:“盛师兄,小妹直的真的对不住你,你还是杀了我吧!”说着,闭上双眼。
盛年微一摇头,起身大步走到甲板上,魁梧伟岸的身躯,伫立在黄昏的夕阳里,海风如潮飘荡起他的衣袂,也随风传来盛年坚定的话语:“你是盛某的朋友,盛某的剑,永远不会指向朋友。”
墨晶一震,睁眼默默凝望着盛年背影,明眸中蕴藏着千言万语,偏无从说起,一颗芳心就如同那船儿,在海上载沉载浮,随波飘荡。
小舟上一片寂静,似是有意似是无心,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看着浑圆壮观的落日,自远方海天。色的地平线上渐渐沉落,绚烂的晚霞,燃烧过最辉煌的刹那,悄然的隐退。倦鸟还巢,在暮色里盘旋清鸣,舒展着双翼,做最后自由的翱翔。
多少回,墨晶也曾期盼自己能如那海鸟一般的自在,飞翔到再无忧愁的彼岸。
就这么静静的相对,在沉默里,两人的思绪,伴随着清冽的海风飞扬。
不用冗长苍白的话语,有些事、有些心情,彼此早已在沉默中读懂。
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丁原的抱怨:“见鬼,这是什么地方,洒铺也不见一个,居然害得我要飞出一百多里。”他的身影出现在苍茫海天中,却将那份微妙的沉寂,也一起打破。
盛年虽不清楚,可不用多想都知道,丁原此言太夸张,不然渔村里的人想买点酒喝,难不成都要跑断腿么,丁原这么说,不过是为自己有意的耽搁,寻找一个借口而巳。
见丁原左右手各抱了一个酒坛子跳上船头,盛年的鼻子猛一嗅,笑道:“这是汾州城里,酒司徒亲手酿制的正宗‘一碗倒’,果然是要跑到百里之外才有的。”
丁原仔细打量了一下盛年的脸色,又瞥了眼墨晶,嘿嘿笑道:“盛师兄的鼻子,果然厉害,这可是我从酒司徒的地窖中挖出来的宝贝。起先他说什么也不肯卖,我一恼,便把他在床上瘫了十多年的老婆揪下了地。”
盛年一怔问道:“丁师弟,你用强了?”
丁原笑着摇头道:“我丁原再混,也不至于去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妇孺,那跟巴老三不成了同类么?我瞧他老婆是下肢阴气淤塞,不利于行,索性用真气替她打通了经脉,没半炷香工夫,她就能跑进厨房做饭了。
“那酒司徒对我是千恩万谢,不单送了这两坛美酒,还追着问我姓甚名谁,说什么也要供个牌位,吓得我拿了酒,扭头就逃。”
盛年哑然失笑道:“你这家伙,总没正经。”
经丁原这么一闹,船上气氛活跃许多。
两人并肩走进舱里,盛年问道:“墨师妹,你这里有没有碗碟?”
墨晶颔首道:“这些日常的小东西,船上是有的,只是粗糙了点。”
说罢,就要起身去取,却被丁原拦住道:“墨姑娘,今日就让我们喧宾夺主一回吧。”
他依着墨晶的指点,拿出碗碟摆在桌上,盛年点亮油灯。
昏黄的灯火,照得舱里朦胧一片,小小的火苗,随着吹入的海风,摇曳跳跃不定。
丁原往三个土海碗里倒满美酒,一股醉人心脾的浓郁芬芳,在船舱中荡开。
他刚举起海碗,背后皮囊里的年旃,从冥轮中现出元神,愤愤不平道:“好小子,你也太不够意思了,陪你买酒的是老子,怎么喝酒时就没我的碗?”
墨晶一怔,盛年微笑解释道:“墨师妹,这是丁师弟的一位朋友,这次要陪我们一同赶赴云梦大泽。”
墨晶尽管心中犯疑,什么时候丁原又多了这么一位稀奇古怪的朋友,但她素来不喜打听别人隐私,当下也不好奇追问。
盛年回身又取了一个海碗,倒满酒,送到年旃面前道:“年老先生,请坐。”
年旃大刺刺,往丁原对面一坐道:“这还差不多。”
丁原哼道:“奇怪了,老鬼头,你的元神也能喝酒?”
年旃翻了他一眼道:“老子不光能喝酒,还能吃肉吞包子!”说着,嘴巴一张,吐出一道青气注入海碗,碗里的酒“丝丝”轻响,融入青气中。
年旃低哼一声,青气吞回口中,却把一海碗的酒浆,也全数落肚。
盛年喝采道:“年老先生好精纯的‘一气吞元功’!”
年旃得意洋洋,示威似的扫了丁原一眼道:“总算找到一个识货的了。”
丁原笑道:“盛师兄、墨姑娘,咱们喝咱们的,别理会这老鬼头。”
盛年却叮嘱道:“墨师妹你身上有伤,这酒喝一点,对药力运行有好处,但不能多饮。”
墨晶点头,果然只啜了一小口。
盛年与丁原对饮一碗,闭目回味半晌,才睁开眼睛赞道:“酒司徒原来还藏着这么好的东西,可惜少了点下酒好菜,不然滋味就更妙了。”
丁原道:“盛师兄,今晚月色真是不错。不如,我们驾着墨姑娘的这艘小船,扬帆出海,抓几条大鱼烧来下酒。”
当下,四人扬帆,将小舟驶入海中,月光粼粼洒在浩瀚涛头,极目处水天荡漾,银光如星辰闪烁,遥映苍穹。
这渔船上,捕鱼的器具倒也是一应俱全,年旃一把就从丁原手里夺过渔网,飘身飞浚海面。他活了两百来岁,什么事都干过,独独这打渔还是头遭。
年旃双手一抖,张开渔网,满以为网到鱼来,谁晓得这网着实不给他面子,居然将他的身子罩了进去。
众人见状,莫不又好笑又惊讶,没曾想堂堂的冥轮老祖,竟被普通的渔网套住。
丁原站在船头,幸灾乐祸道:“老鬼头,不会就别逞能,闹个大笑话,可不太好看。”
盛年跃到年旃身旁,刚打算为他解开渔网,年旃却身形一抖,化作一束青光,打渔网袅钻了出来,骂道:“什么玩意儿,老子偏不信邪。”
盛年接过渔网,含笑道:“年老先生,让在下帮你先捕上一网。”手腕一转一抖,十分熟练的将网撒进海里。
年旃眼睛瞪得老大,看出了些许名堂,喃喃道:“原来也没什么花样,倒让老子出了个大洋相。”
丁原正欣赏着年旃的精采表演,却听墨晶在身后轻声问道:“丁师弟,你与那位玉儿姑娘如何了?”
原来她这些年僻居渔村,对丁原的遭遇丝毫不知。
丁原呆了下,回答道:“她如今已是南海天一阁的弟子,我也有两年多没见着了。”
墨晶的眸子,注视着丁原,说道:“原来如此,我还当你们两人已比翼双飞了呢。”
丁原笑道:“怎么可能,是你误会了,我一直都把她看作最亲近的妹子,就如盛师兄待你一般。”
墨晶的心没来由的一沉,良久后才道:“恕墨晶多嘴,那位玉儿姑娘恐怕不这么想。”
丁原这是第二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苏真知道自不奇怪,可墨晶怎么也像非常清楚似的,要知道苏芷玉矜持稳重,绝不可能到处宣扬,况且她与墨晶只见遇两次而已?
丁原禁不住问道:“墨姑娘,你怎么知道?”
墨晶淡淡道:“若是兄妹,当日她在栖凤谷中看你的目光,断不会是那样柔情百转,更不会为了你,甘愿牺牲自己的清白名声。
“丁师弟,这样痴情的姑娘,你怎么忍心辜负?”
丁原被说得云里雾里,怔怔道:“墨姑娘,你在说什么,什么牺牲清白名声,我怎么一点也没听说过?”
墨晶微觉意外,道:“你盛师兄和淡言真人他们,都没有告诉过你,乇儿姑娘为你疗伤之事?”
丁原隐隐感到,盛年与玉儿乃至布衣大师和老道士,都对自己隐瞒了什么,深吸一口气问道:“墨姑娘,到底是什么事情,为什么大家都要瞒我?”
墨晶摇头道:“既然这样,还是等有一天你与玉儿姑娘见面了,自己去问吧。”
丁原怎肯罢休,大步走进船舱,在墨晶面前蹲下道:“我现在就想知道。”
墨晶还没说话,外面传来盛年爽朗的笑声道:“丁师弟,你还不快生火,年老先生一网捕到的大鱼,足足够上我们四人大吃三天。”
了原回头看到已站到甲板上的年旃和盛年,吐了口气站起身子。
墨晶看着丁原走出船舱,暗自思量道:“我透露了玉儿姑娘为他疗伤的事,却没有把实情全部告诉他,究竟是对还是错?”
四人在舱里摆下一桌全鱼大宴,本该最活跃的丁原,脑海里却一直在转着墨晶的话语,只喝着闷酒。
年旃却跟盛年拼上了酒力,也忘记了要钻回冥轮,一碗接一碗的大练“一气吞元功”。
眼看桌上杯盏不剩,年旃伸个懒腰,哈哈笑道:“痛快,老子他妈的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这么痛快过了!”
丁原看不顺眼,冷冷道:“老鬼头,别倚老卖老了,谁都晓得你在潜龙渊里幽禁了九十来年,都快忘了酒是什么滋味。”
年旃瞪他一眼道:“你总算说话了,我当你一下哑巴了呢。”
第七章天照
丁原不甘不弱道:“我可不像某些人,年纪大了就爱喋喋不休,生怕有些话这辈子来不及说。”
年旃嘿嘿道:“你小子是在咒我?放心,老子如今涵养好得很,不与你计较,更懒得跟你吵嘴。”说完,端起酒就喝,可没片刻,又指责起丁原的坐相不雅。
墨晶沉郁的心情,被这一老一少逗得也舒展不少,望着盛年问道:“盛师兄,白天你击退晋师兄时,用的是何种剑法,看起来并非翠霞所有?”
她这问题一出,丁原与年旃同时闭嘴,年旃的耳朵更是竖了起来,敢情他们也对盛年的那套剑法充满好奇。
盛年谦逊一笑,回答道:“那是盛某自己揣摩出的几招剑式,原也是心血来潮的涂鸦,登不得大堂。”
年旃不以为然道:“你当老子是外行么,剑映心境,你那两手剑法激壮雄浑,一往无回,刚猛之处更胜燕山剑派的‘大乾坤二十四劈’,尽管招式的变化极少,却去芜存精,称得上大拙不工、浑然天成,再配上你的重剑,堪称相得益彰、威力绝伦。”
盛年微微一惊,没想到年旃一语,就点破剑法的精要。当年他为平沙岛陷害心郁难张,闭关三月以疗九刀之伤,不料最后竟得成此剑法,可说是无心插柳,顿悟之作。
他含笑道:“年老先生过奖了,盛某可不敢当。”
年旃冷哼道:“你的意思是,老子的眼光不够,没有说中?”
盛年苦笑道:“自然不是,只不过,盛某觉得这套剑法仍有许多欠缺雕琢之处,如有机会,还要向年老先生请教。”
年旃得意得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比如你使的第一招,若是身躯再朝左侧上半分,封死那晋公子的左手玉箫,他最后那记反扑就决计施展不出。”
墨晶问道:“盛师兄,你那招可有个名头?”
盛年道:“我把它唤作‘掷地有声’,不过是取其形似罢了。”
年旃却点头道:“这名字取的有点意思,那第二招又叫什么?”
盛年照实答道:“‘一诺千金’。”
年旃笑道:“难怪那剑出得慢,原来是挂了千斤的分量。”
盛年道:“年老先生说笑了,这式剑法,其实脱胎于翠霞派的‘大江奔流’。盛某只不过剔除了所有的后手变化以及虚招,再将剑势刻意减缓五分,便窃为己作,实在惭隗得很。”
年旃摇头道:“不能这么说,莫说你做了这么大的改动,就是丝毫不改,只其剑意已变,那也算是创新。老子不像你们正道中人喜欢循规蹈矩,故步自封,惟恐练错半分师父传下的剑招,对其中奥妙再明白不过了。”
丁原猛然回想起,老道士授剑之时的情形,不正是要自己避免犯年旃所说之错。盛年能够创出剑法,其实也有淡言真人的软化之功。
丁原问道:“盛师兄,那你的这套剑法,也总该也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吧?”
盛年微笑道:“我把它称作‘天照九剑’,取的是天意昭昭、胸怀坦荡之意。”
丁原拊掌道:“天照九剑,果然不错。我看要不了多久,这四个字就会响彻天陆!”
盛年道:“丁师弟,正如年老先生所言,这套剑法还只是雏形,还有许多需要雕琢的地方。你要是有兴趣,日后我便把它一一演示给你,也好相互切磋。”
他说得客气,其实就是要将自己呕心沥血所创的剑法,授与丁原,丁原哪有不明白的道理。想别人若有些许所得,必然挟珍自重,惟恐被人偷去,独独盛年能有如此胸襟,可毫不犹豫的慨然倾囊。
丁原摇头道:“盛师兄,你的天照九剑刚正浩然,气势无双,小弟是学不来的。剑映心境,有朝一日,我也会悟出属于自己的功夫,可也绝及不上你的刚猛。”
他一语成谶,日后果然创出了一式“六道神剑”,名震千古,却非眼前所能料及。
一桌酒尽欢而散,墨晶倦了,先盘膝静修,年旃也想躲回冥轮中去。
不心丁原说道:“老鬼头,你再等上一等,我有些话,要单独同盛师兄说。”
年旃瞪眼道:“什么话老子听不得?”
丁原也回瞪着他,淡淡道:“听不得就是听不得。”
年旃哼了声“稀罕”,晃身到船尾去了。
盛年一笑道:“丁师弟,正巧我也有事想与你商量,我们不如到岸上走走如何?”
师兄弟两人离了小舟,沿着寂静的海滩,缓缓并肩漫步,带着碱湿味道的海风吹来,散去他们不少酒意,更有几分清凉。
丁原道:“盛师兄,你要说的是有关墨姑娘的事情?”
盛年颔首道:“正是,她所受内伤颇重,一两月内无法强运真气,连剧烈运动都不可以。明日一早我们便要离开,我担心平沙岛还会卷土重来,为难她。”
丁原道:“你是打算将墨姑娘护送回她父母身边吧?”
盛年转头望着丁原道:“我觉得只有这样才稳妥,可又怕耽误了行程。”
丁原笑道:“这有何难,盛师兄,你只管先将墨姑娘安顿好,我与老鬼头先行一步,到时,我们在桑土公那儿碰头就是。”
盛年说道:“好,丁师弟,我最迟三日后,在云梦泽与你们重新会合。”接着,他把桑土公与晏殊所在的大致方位说了,然后问道:“你刚才说,有什么话要问我?”
丁原徐徐道:“盛师兄,这个问题,你可得如实回答小弟。当日在栖凤谷,我为风雪崖九霄罡风所伤,九死一生,昏睡的那段工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到底是怎么被救活过来的?”
盛年笑道:“丁师弟,你好端端的,又问起这个做什么?”
丁原神情肃然,目不转睛盯着他道:“我只想知道,这期间玉儿做了什么?”
盛年的笑容敛起,缓缓问道:“丁师弟,你可是听谁说了什么?”
丁原嘿然道:“你果然也知道,却一直瞒着我。告诉我,盛师兄,玉儿她究竟做了什么,为何墨姑娘说,她为我牺牲了女儿家的清白名声?”
盛年停下脚步,沉声道:“事情并非像你想像的那么严重,我们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也是因为苏姑娘的要求。”
丁原道:“好啊,既然这样,我就干脆冲到南海,当面去问玉儿!”
盛年低喝道:“丁师弟,你要是这么做了,将置苏姑娘于何地?”
丁原看着盛年回答道:“可我更不愿意不明不白的受人恩惠,却浑然不知,往后被人骂作是忘恩负义之徒!”
盛年双目炯炯,凝视他良久,叹息道:“也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你都会、也应该知道,我就告诉你。”
他将当日苏芷玉以青阳双修心法,救治丁原之事,和盘托出,最后道:“丁师弟,这事本来不该由我多嘴,但想来苏姑娘这一辈子都是不会对你提起。你现下已经知道了原委,更该钦佩她的胸襟魄力,却绝不可当面再向她说起。”
丁原的神色,在月光下阴晴不定,也不晓得有没有把盛年的话听进去,钢牙下意识咬着嘴唇道:“我明白,她这么做,是不想令我负疚、不想要我为难,她连这也为我做了,我却毫不知情,还一意的伤害到她,着实是混蛋一个。”
盛年叹道:“这也不能怪你,有些事情,原本就是勉强不得的。”
丁原遥望自脚下直延伸到无穷处的沧海,月色下粼粼银光闪烁,和着雄浑的涛声。在那海的另一头,在他视线瞧不见的彼岸,有一处叫做歧鸣山的地方,玉儿如今正在那里修炼仙道。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那个曾经只爱哭鼻子叫着“丁哥哥”、缠他讲故事的小女孩儿,如今亭亭玉立,芳华盛绽,却将所有的柔情心思,尽皆牵系到自己身上,然而他又怎能当得、怎配消受?
不知不觉中,丁原的牙齿深嵌入唇,咬破出一丝血来,他却只怔怔望着明月沧海,脑子里乱成一团。
盛年劝慰自己说,有些事情原本就勉强不得,就如雪儿的变心,自己无论多么心痛,也只有承受。
可玉儿呢,她为自己默默付出那么多,从不曾要求过丝毫回报,而自己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在这个时候,倘若苏芷玉出现在他面前,要丁原为她做任何的事情,即使赴汤蹈火,丁原也一定会毫不犹豫、一往无前。
但他知道,玉儿不会这么要求自己,而她想要的,自己居然无法给予。
纵然雪儿已经远去,纵然心已如死水,不能微澜,但他又怎能漠视玉儿的款款深情,可又岂能勉强自己欺骗玉儿?
他便如此呆呆的伫立着,风寒月冷,不知归宿。
盛年的大手,默默拍在丁原肩膀上,什么话也没有说,只用理解宽容的目光,凝视着他。
丁原回过头,迎上的仍是那温暖真挚的眼神,还有屹立如山的魁梧身躯,就仿佛是此刻能够支撑着他的最坚实柱石。
丁原深深吸进一口潮湿而含着腥味的海风,清凉的气息,令他的头脑一醒,静静的说道:“盛师兄,南海的月亮,今晚也该是这么圆吧?”
南海月明,苏芷玉却没有看到。
或许冥冥天意注定,她已先一步踏入了云梦大泽。
六日前,她终于顺利结束了整整两年的闭关苦修,一跃进入了忘情境界。
这个进境快得几乎令苏芷玉本人也觉得意外,毕竟自己在两年前,不过是初窥坐照。
她并不清楚,十八年来,水轻盈与苏真早为爱女打下了无比坚实的基础,只是顾虑于天一阁的门规,水轻盈无法将本门最精奥的心法私授,否则以苏芷玉的天资,和苏真夫妇的倾力教导,她的修为早不仅于此。
如今,苏芷玉得安孜晴引荐,拜于天一门下,由樊婆婆等绝世高手倾心栽培,将天一心法全盘传授,正起了画龙点睛、水到渠成之功。
想那天一阁心法,本最适于女子修炼,参悟的途径,回然异于天陆诸派,往往资质上乘者,三十年就可见大成。
当年,水轻盈出师、云游天陆时,尚未及三十岁,却已被许为仙子一流,其修为进境,远远快过正道诸家。
苏芷玉的条件,更是得天独厚,短短两年,已然被天一阁许为下一代不二的衣钵传人,更期许着她能够在日后的蓬莱仙会上,剑压天陆另两大圣地传人,光耀门楣。
于是,仙阁珍藏的各种仙丹灵草、万年何首乌等不世珍品,都毫不吝啬的捧出,只等着苏芷玉有朝一日一鸣惊人,超越其母。
苏芷玉果然也不枉费了安孜晴、樊婆婆等人的苦心造就,两年内,如期参悟忘情境界,成为天一阁有史以来,修为进境第二快的弟子,比起水轻盈还早出了三年,看来,这“天一阁千年第一传人”的名头,很快就要易主。
水轻盈自然不会感到失落,眼见女儿青出于蓝,一了自己六十多年的遗憾,真是喜在心头。
可也有不好的消息传来,便是外山云游、以完成先师遗命的安孜睛,已经有四个月不见消息。
原来,安孜晴遵照先师遗命,低调远行要举三件功德,前两桩都已办妥,只差着最后一件,眼看就要大功告成。
她一般每两月都会托“大雩灵鸟”传回首讯,可从年前一次说是打算深入云梦大泽一行,直到今日,再没有任何消息。
尽管安孜晴的修为当时罕有人匹,更万难有人伤害到她,可终究众人放心不下。
最后,水轻盈与樊婆婆、颜红渔等人商议,当即派出苏芷玉和楚凌仙,分路前往云梦大泽查寻,也好好历练这二个人。
苏芷玉奉命踏入云梦大泽,已有数日,但这地方满目苍凉,渺无人烟,连一个可供打听问路的人也没有,又到哪里去找寻安孜晴的踪影?
云梦大泽地处大陆东南,原是没有人开发的蛮荒之地,方圆五六千里尽是泽国,各种魔物毒草遍布其中,沼泽上空阴霾密布,终年也没有一丝阳光照射。
就是这么一处所在,却时常出现正魔两道各派人物的踪迹,或为采药炼丹,或为捕捉魔物以供驱使炼化,对这些修炼之人而言,云梦大泽无疑是上天所赐的天然宝库,实在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甚至运气好的碰上葸外惊喜也不定。
不过,这云梦大泽着实太大,那么多人宛如是沧海一粟,难得有照面的时候,往往也能相安无事。
眼见天近响午,苏芷玉孤身行出了百余里,身上的水色衣裳早被雾气打湿,好在她也不以为苦,只细心搜寻着一切可能的线索,期盼能从中找到安孜晴留下的蛛丝马迹。
蓦然,远处层云中,有红色光华一闪,依稀是仙剑散放出的剑芒,风一吹过,更传来几声凄厉的鹰隼呜叫。
苏芷玉一怔,进入大泽好几天了,她还是第一次发现有人的影踪。
虽然单看剑华模样,就晓得绝对不是安孜晴,可好歹也是有了转机,当下催动盈雪仙剑,腾空飞起,向着剑华所现方向赶去。
飞出三里多,苏芷玉远远就看见,云端里七八头体态巨大的雪色鹰隼,张牙舞爪,正在不断扑击围攻当中的一名红衣少女。
那女子一望不过二十余岁,丰姿卓越,竟教苏芷玉生出惊艳的感觉。
她手握一柄同是红色的仙剑,光芒闪烁力敌雪隼,眉眼之间从容自若。显然有所保留。那红衣少女似乎不想伤害到雪隼性命,因此只以灵动的身法周旋,一时不能驱退这些横行大泽的空中霸王。
在红衣少女的肩上,兀自停了只七彩鹦鹉,一面紧张的攀住主人,惟恐失足摔下成了雪隼的午餐,一面不停的鼓噪学舌。
原来惹祸的就是它,也该这些雪隼有眼无珠竟盯上了七彩鹦鹉,这才引发了一场人隼激战。
苏芷玉一见红衣少女,莫名的生出亲近之心,遥遥说道:“这位姐姐,待小妹助你驱散雪隼!”玉腕一扬,祭起天一阁镇阁仙宝之一的“流波太上绫”。
这湛蓝色仙绫,在半空迎风一展长逾九丈,射出柔和光晕,在苏芷玉的真言驱动底下飘飞舞荡,眨眼卷裹住群隼,收回到主人手中。
红衣少女气定神闲,还剑入鞘浅笑道:“多谢施主援手,小妹因不愿肆意杀生,却被这些雪隼纠缠得好苦,还是施主的法子最好。”
那只七彩鹦鹉大大松了口气,得意洋洋瞪着被束缚在仙绫中的雪隼,叫道:“看你们再咬我,看你们再咬我!”
苏芷玉不禁莞尔一笑,问道:“小妹唐突,请问姐姐芳名,为何孤身进入这云梦大泽中?”
红衣女子回答道:“小妹已是半个出家人,如今带发修行,师尊赐下的法号‘静斋’,从前的名字已长久不用了。”
苏芷玉颇是意外的“啊”了声,直觉得如她这般娇艳绝伦的芳华少女,早早遁入空门未免可惜。红衣少女似乎瞧出她的想法,淡淡一笑,却没说话。
苏芷玉道:“看大师身法剑势,似是东海飘渺峰灵空庵一脉?小妹苏芷玉艺出南海,说起来,你我能在茫茫大泽中相逢,也是有缘。”
红衣少女的玉容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也自含笑道:“苏施主好眼力,小妹确是灵空庵门下,但‘大师’二字远远不敢当。归根结底,小妹也个过是个看破红尘的微末女子罢了。”
苏芷玉听她平淡的话里,暗暗埋藏着一缕幽伤,心中思量道:“这位静斋姐姐,想来也是曾受到了莫大的打击,才动了出家之念。我虽从未作过此想,可此生恐怕也不会出嫁,日后在南海清心苦修得望大道,与这位姐姐的处境却是一样的。”
由此,她不禁对眼前的红衣少女,又平添出一分同病相怜之感,微笑问道:“请问姐姐,在这云梦大泽中可有见过其他人?”
红衣少女尚未回答,她肩上的鹦鹉,却迫不及待叫道:“见过、见过,你要问哪一个?”
苏芷玉微喜,将安孜晴的体貌模样说了。
红衣少女沉吟道:“抱歉,苏施主所说之人,小妹还没有见过,想来还在大泽深处。”
苏芷玉略感失望,迅即想道:“我也想得太容易了,这世间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她一抖仙绫,放了呜咽不止的雪隼,那些畜生已知苏芷玉厉害,再不敢纠缠振翅飞远,果然畜生也会使欺软怕硬的一套。
苏芷玉说道:“多谢姐姐,看来小妹还要再向西去。”
红衣少女道:“苏施主,前两日,小妹曾在离此不远的地方遇到两位异人,听他们说,是为看护一株奇花,已在大泽中居住好几年。施主或者可以向他们打探,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也未可知。”
苏芷玉黝黑的跟眸一亮,问道:“请问这两位异人住在哪里,小妹这就赶去请教。”
红衣少女想了想说道:“苏施主,要是你愿意,小妹替你引路如何?”
苏芷玉笑道:“能与静斋姐姐同行,小妹求之不得,就伯会耽误你的行程。”
红衣少女摇头道:“不碍事,我也不少这半天工夫。”
两人驾起仙剑,朝着西南方飞去,大约行了两百余里,红衣少女放缓速度,说道:“要是小妹记得没错,这附近应该有处草庐才对,他们就住在里面。”
苏芷玉神色微动道:“静斋姐姐,你可有听到打斗之声?”
红衣少女凝神细听,果然隐约听见前方传来金石之音,问或还有两声呼喝。她诧异道:“真是奇了,今日的云梦大泽竟热闹得很?”
二女顺着声音传来的方位,再飞出数里,就见脚下不远的草庐外,两伙人正在恶斗。
其中一对男女拼命守在一株绛禹兰旁,身上负伤多处,犹自不肯退走,与两名皓首道士斗得天昏地暗。
而在外一圈,还站着四男一女五个道士,都是白发苍苍、神情肃穆,各自眼中精光炯炯,分明有极高的修为。
这些人显然是顾惜自己的身分,不愿以多打少,否则那对男女纵再厉害,也早已落败,多半殒命当场。
苏芷玉乍一见,不由轻咦道:“这不是桑真人与晏仙子么?”
至于那七名道长虽不认得,但单看打扮极似碧落七子,只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原因,竟惹得他们也一并出动,现身于云梦大泽中。
红衣少女释然道:“原来苏施主也认得他们,却不知为何与碧落剑派的人激战在一起,我们先设法劝开两边再说。”她一按仙剑,纵身投入圈内道:“诸位施主,且请住手!”
她声音娇柔动听,却运上了灵空庵嫡传的“小无相音”,震得在场众人莫不一惊。激斗中的四人不由自主闪身各退出数步,放眼打量。
桑土公与晏殊一眼瞧到苏芷玉,可分别十年,只觉得眉宇相似,也不敢轻易相认。
最后还是晏殊瞥见了盈雪仙剑,才试探问道:“这位小妹妹可是芷玉姑娘?”想起昔日客栈初遇,脸上不禁也微微一热。
第八章雪玉
苏芷玉含笑道:“桑真人、晏仙子,玉儿着实没有想到,居然能在这儿遇见你们。”
她心思细腻,经这两年静修后,才思更是敏捷许多,尽管没有出口相询,已然猜到两边动手的原由。
那边碧落七子之首的停心真人,却是将目光投射在红衣少女身上,微微皱眉道:“丫头,你该就是姬别天的孙女雪儿姑娘吧,怎么会在这里?”
苏芷玉一震,望向姬雪雁,暗自诧异道:“雪儿姑娘?她不是与丁哥哥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么,怎的又突然出家为尼?难不成,他两人生出什么误会,又或者是丁哥哥遭遇了不测?”顿时间一颗芳心七上八下,不知该放在何处才稳妥。
姬雪雁向苏芷玉淡淡一笑,似是问候似是致歉,而后回答停心真人问话道:“前辈金安,雪儿来得唐突,请多多海涵。”
停心真人颔首道:“你来得正好,便看本门如何降伏那两个魔道妖孽!”
晏殊啐道:“老牛鼻子,莫要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们碧落七子,不就是眼馋绛禹兰么,偏要装作正人君子,打着除魔卫道的幌子,真是不要脸!”
停心真人身旁站着的停涛真人,低喝道:“妖妇,绛禹兰本是天地菁华,惟有德者居之。倘若落到你等手中,天陆不晓得要多出多少杀孽。我堂堂碧落剑派威凌天下,千年根基,又岂会稀罕这区区的绛禹兰?”
桑土公忍不住结结巴巴道:“说、说得——比唱、唱得都、都好听!”
晏殊噗哧一乐,赞道:“桑真人,你这话可要臊死他们啦。”
停心真人也算涵养好,徐徐道:“自古道魔势如水火,贫道却愿意看在天陆一脉的分上,网开一面,只要你们束手就擒,贫道愿以百年声誉,担保你们性命无忧!”
苏芷玉谢道:“诸位真人,想那桑真人与晏仙子并非十恶不赦之人,绛禹兰更是疗伤圣药而非蛊毒之物,落在他们手中,也不会生出事端。
“停心掌门刚才也曾说天陆一脉,同气连枝,何苦动辄性命相拼?”
那先前与桑土公动手的停仪真人,摇头道:“小娃儿,你年纪轻轻,又怎懂得正魔之分?且不说桑土公乃九妖之一、天陆著名的凶顽之辈。那晏殊妖妇的师父绝情婆婆,更是在百年前伤我同门无数,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岂能轻易放过他们?”
桑土公喘息道:“苏、苏姑娘,你别、别管这事——了!我、我与他、他们拼了!”说着话,脸上青筋跳起,神情激怒,显是动了真火。
苏芷玉担心他一怒之下,再又施展元神出窍的舍命招式,温言道:“桑真人、停心真人与诸位道长,都是驰名天陆的正道耆宿,一定不会不问黑白是非,横加杀手。你先别着急,有话大家好好商量,更不必把百多年前的师门恩怨,牵扯到晏仙子的身上。”
停雪真人冷冷瞧着苏芷玉,问道:“女娃儿,桑土公口口声声称你‘苏姑娘’,你手中所用又恰似盈雪仙剑,莫非你就是苏真那魔头的宝贝女儿?”
苏芷玉听那老道姑斥责父亲为魔头,却并不动怒,静静回答道:“前辈可是停雪真人,晚辈苏芷玉,家父名讳确为苏真人。”
停雪真人不屑笑道:“我道你为什么一力维护这两个妖孽,却是苏真的女儿,与他们同属一丘之貉,这倒难怪了!”
苏芷玉明白自己若是一怒拔剑,那么非但劝架不成,局面反会更糟,忍耐着淡淡怒火,说道:“前辈,芷玉并非要维护桑真人与晏仙子,不过凡事都需讲个理字,即便正魔有别,芷玉也以为万不能仅凭着这个理由,便妄动杀伐。若是前辈觉得芷玉的话有何不妥,晚辈洗耳恭听。”
她的话不卑不亢,一时令停雪真人语塞。
停心真人却与停涛真人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停涛真人更是会意的微一点头,开口说道:“苏芷玉,原本看在水轻盈水仙子的面上,我们也不欲为难于你,可你却秉承你父魔性、冥顽不灵,一意要替桑土公、晏殊出头。
“贫道宽容为怀,再奉劝你一次不要插手,不然,我也只好先将你拿下,等着苏老魔与水仙子登门赔罪。”
苏芷玉心中雪亮,晓得碧落七子看破自己来历后,已动了窥觑之念,要扣下她来要挟苏真,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还在妄想那幅《晓寒春山图》。
事既至此,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没用,纵然搬出天一阁的名头,恐怕也阻挡不住这些人的贪婪欲望。
当下苏芷玉从容道:“自古有道匹夫无罪,怀玉其罪。芷玉知道再多作解释也是无用,既然诸位得道真人苦苦相逼,芷玉也只有领教高明!”
她的话音一落,周身散发出柔和沛然的无形剑气,吹得衣襟轻扬,秀发微漾。盈雪仙剑在手中感受到主人空灵坦荡的心境,低低镝鸣,闪烁起蓬蓬碧光。
停涛真人目力老辣,自能识得其中厉害,心下惊异道:“苏老魔与水轻盈连调教出的女儿,也这么厉害。看她峙若山岳、气度沉稳,偏偏身子之中蕴藏轻盈流水般的变化,显然已得着二人真髓。
“难怪她敢孤身一人,深入云梦大泽赴此盛会,贫道可不能小觑了她,以致阴沟里翻船。”
原来,他只当苏芷玉此行的目的,与在场众人一样,都是为近日一件极为隐秘的传闻而来,却不晓得对方其实另有使命。
他正迟疑问,姬雪雁忽然朝前踏出三步,挡在苏芷玉身前道:“苏施主,刚才你助我击退雪隼,如今也该小妹来还这情啦!”
停雪真人愕然道:“姬姑娘,贫道听闻你已拜在灵空庵庵主九真师太门下。灵空庵是我正道牛耳,天陆柱石,怎能自降身分,去与魔道妖人为伍?”
晏殊叱骂道:“臭道姑,我们就算是魔道妖人,也总好过你们这群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桑土公却是觉得自己又牵累到了苏芷玉,朝她歉疚一笑道:“苏、苏姑娘,对、对不住——你啦!”
苏芷玉悠然道:“桑真人,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与人客套了?芷玉倒是觉得十几年前,那在土地庙中舍生忘死,也要带走玉儿的丁哥哥的桑土公,来得更加可爱率真。”
停心真人面沉如水,不言不语。
停涛真人见状,望向姬雪雁道:“姬姑娘,你要知道你与苏芷玉、桑土公、晏殊之流大不相同,咱们先不谈如今你已身为灵空庵九真师太座下弟子,只说令尊与令祖父都是本门挚交,高风亮节、嫉恶如仇,教我等钦佩不已。
“姑娘你可不能一念之差,不仅自己失足魔道,更毁了灵空庵与翠霞派的千古清誉啊。”
若说修为,碧落七子齐集一处,哪里会怕了谁,更别说一个小小的姬雪雁。
但停心真人等人,也不得不顾忌到翠霞剑派的姬别天,何况还有号称天陆三大圣地之一的灵空庵,故此才捺着性子,劝说姬雪雁,希望她能知难而退。
但若他们晓得那苏芷玉却是另一圣地的衣钵传人,却会是怎样的表情?
苏芷玉说道:“姬姐姐,小妹的这淌浑水,就让芷玉自己来解决。停涛道长的话也不无道理,你的好意,芷玉心领就是。”
她明白眼前就是一场恶战,尽管碧落七子自恃着尊崇身分,当不至于围攻,可无论其中哪一个,莫不是当世耆宿,殊不易与。一旦姬雪雁卷入其中,保不定会凶多吉少,倘若她真有些许意外,未免对不起丁原。
谁知姬雪雁主意已定,倔强的摇头拒绝道:“苏施主,这忙小妹是帮定了。”
停雪真人低喝道:“苏芷玉,你可敢与贫道一战?”
她终究不愿与姬雪雁交手,更晓得关键还在苏芷玉的身上,只要这丫头就擒,剩下事情都不足道哉。
苏芷玉娇躯轻晃飘到空中,玉带凌风,风姿曼妙,以一式“有凤来仪”立住门户,恭声道:“芷玉多有得罪,前辈请了。”
停雪真人飞到苏芷玉对面站定,冷冷道:“贫道看你是个晚辈,便先让你三剑,也免得日后有人说贫道以大欺小。”
苏芷玉微笑道:“前辈风范气度实令芷玉钦佩,不过这三剑之德,芷玉愧不敢受,况且晚辈年幼,理应礼让真人您才对。”
停雪真人心头一动,暗道:“这女娃儿倒也算知书达礼,与她爹爹有天壤之别,却像极了水轻盈。只可惜当年水轻盈误入魔道,和苏真那魔头生下这个女儿,不然,未始不是我正道中的翘楚人物。”
她徐徐拔出相随百年的仙剑“渡难”,面如寒霜道:“你也不必客气,贫道收回那三剑,便由你先出招就是。”
苏芷玉应诺一声,盈雪仙剑轻扬,虚点向停雪真人的面门。
停雪真人手中渡难仙剑,暴涨出团团银光,涌向正前方,直要将盈雪淡淡的柔华淹没。
可苏芷玉这式“凤徊青云”不过是记虚招,一出即收,更无半点拖泥带水,令停雪真人的招式,也落到了空处。
两人翻翻滚滚,拆解了二十余照画,身姿剑势无不美极,犹如翩翩起舞,翱翔于层云之上。
停雪真人的渡难剑华光千丈、气势凌厉,却总也吞噬不了苏芷玉的盈雪。那点滴碧色光晕,宛如暴风雨中的荧火,此起彼伏,始终不灭。
停涛真人与他的掌门师兄暗自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彼此目光里蕴藏的惊讶。停雪真人并未有留手,可说施展出了八九成的修为,强攻苏芷玉,即便是停涛真人自己,也需有十二分的小心才能应付。
可那苏芷玉仪态优雅,身法从容,只用上了三分攻势,分明还留着后手未尽全力。
假如再这么斗下去,百招开外,停雪真人势必因真气耗损而身手减缓,落败下来,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那边桑土公与晏殊也在紧张的注视打斗,晏殊看了半天,禁不住轻声问道:“桑真人,瞧那停雪老道姑气焰嚣张,苏姑娘不会输吧?”
桑土公眯着两颗绿豆小眼,大气也不喘一口,回答道:“别、别问我,我、我也说——不明白。”
晏殊白了他一眼道:“早就晓得问你这木头也是白搭。”
却听姬雪雁轻轻道:“两位放心,苏施主不会输的。”
晏殊闻言精神一振,兀自怀疑道:“姬姑娘,你却是怎么知道的?”
姬雪雁嫣然一笑,回道:“晏仙子不妨瞧一瞧对面几位道长的脸色,就明白了。”
晏殊将信将疑,悄悄望向碧落七子那边,果真见他们尽管神色如故,可眉宇却在不知不觉里越皱越紧,显然是战况不利。
她暗暗一惊道:“这女娃儿好灵活的眼力,我和桑土公是比不上了。”不由再留心瞥了姬雪雁两眼,只觉她明眸中神光暗蕴,错不了又是个难惹的角色。
晏殊心中不由犯起嘀咕道:“这年头的世道怎么突然变了,个个年纪轻轻就有一身超卓修为,把我们这些老骨头全甩在了后面。
“先前那个丁原、盛年跟阿牛就不说了,眼前的姬雪雁和苏芷玉,竟然也是如此,难不成我们真的老了?”
就在她稍稍走神时,苏芷玉突然起了变化,身形游走如风,渐渐化作一束水光,水银泻地一般四下流动,竟令停雪真人惟有仗剑在后面追赶的分。
再到后来,几乎已看不清她的身影,匆而飞凌九天,忽而足点泥地,不住的周旋在方圆百丈的范围里。
停雪真人久追不上,心头渐渐火起,以为苏芷玉在戏弄于她,猛地袍袖飞鼓,随着一声真言,念动射出了“彻空百光梭”。
那神梭不过三寸多长,却幻化起,束冗长彩光,呼啸着直窜苏芷玉背心。
晏殊关心则乱,忍不住低低惊呼。
苏芷玉却只是身姿曼妙的凌空盘旋,轻轻闪过了彻空百光梭的追击。
然则此物与停雪真人早心意相通,一击不中立刻回转,长着眼睛似的继续追去,大有不死不休的味道。
苏芷玉悠然抬腕,祭起灵犀镯,“叮”的一声,击飞了彻空百光梭。
这灵犀镯本有一对,其中一只她已赠与丁原,另一只却是事后由水轻盈传给了她。
彻空百光梭虽非凡品,终究也敌不过灵犀镯的厉害,却看得停雪真人一阵痛心,惟恐宝物有丝毫的损伤。
但苏芷玉为祭出灵犀镯,身形也不禁慢了一慢,被停雪真人追到跟前,寒声道:“看剑!”
渡难仙剑挂着尖锐呼啸,直刺苏芷玉的后脑,快得几乎无法以肉眼分辨。
不料,陡然之中,停雪真人眼前碧光晃动,依稀就是“流波太上绫”,犹如万层巨浪扑面打来,那阵阵罡风,吹拂得她差点稳不住身形,渡难剑撞在那碧光之上,“嗡嗡”闷响,弯成弓字。
停雪真人大吃一惊,就听底下停心真人焦急的声音喝道:“三师妹,快退!”
方圆百丈骤然起变,升腾起一团诡异的红色光雾,星移斗转间,停雪真人只觉得四周景物幻化不定,骇然中,急忙退守到停涛真人身旁,问道:“掌门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停心真人面色凝重,注视着周围变化,徐徐道:“我们都中丫苏丫头的诡计,她借着与你拼斗的机会,暗中布下阵法,将你我都挡在了阵外。”
排行最末的停风真人,不忿道:“掌门师兄,我先前也观量过,我们所站的位置,距离绛禹兰不过十丈,纵使苏丫头的阵法再妙,我们闯将进去,未必不能找到他们。”
停涛真人摇头道:“你也太小看苏真了,苏丫头布下的阵法,必是出于苏直的杰作,有鬼神莫测之功。
“远的不说,最近一回在翠霞山,他孤身一人就是依仗着阵法变化,在百多高手的围困当中兔脱而去。我们鲁莽行事不仅不能得手,反有为苏丫头所乘之虞。”
停雪真人苦笑道:“那么我们便无计可施,任由他们安安稳稳端坐阵中?”
停涛真人摇头道:“放心,三师妹。这阵法尽管奥妙,可未必能持久,我们只要多些耐心守住阵外,谅他们也飞不上天去。”
停心真人却皱眉道:“我担心的却是桑土公,若是他施展土遁将人带走,你我纵有通天法力,也无可奈何。”
停风真人色变道:“那可如何是好?”
停涛真人凝视绮丽的红色雾光,回答道:“就只有看他们是否舍得下绛禹兰了。”
却说红雾起时,姬雪雁也是一惊,手握雪朱仙剑,抱元守一,静观其变,肩头的彩儿扑腾双翅,惊惶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怎么全看不清了?”
忽然听见侧旁苏芷玉恬静的嗓音唤道:“姬姐姐!”
姬雪雁顺着声音瞧去,却望不到苏芷玉的人影,只有无数幻象不住的变化游走。
蓦地,红雾中分现出一个炯娜身影,苏芷玉伸出右手道:“请随小妹来。”
姬雪雁微一迟疑,彩儿已迫不及待的飞到苏芷玉头顶道:“苏姑娘,快行行好,带我和小姐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姬雪雁瞥了这没骨气的鹦鹉一眼,颔首道:“有劳苏施主引路。”
两人携手来到绛禹兰旁,桑土公与晏殊都守候于此,众人见面自有一番欣喜。
桑土公说道:“苏、苏姑娘,你、你这——是布、布下的什么阵势?吓——得我半、半步都不敢乱动。”
苏芷玉含笑道:“这是家父所创的‘玄斗八罡阵’,布置起来倒也简单,情急之下,芷玉也只好权作庇护之用。”
晏殊左右望望,除了翻卷的红雾和光怪陆离的幻景,没有半个碧落七子的踪影,犹疑问道:“那几个老牛鼻子却去了哪里,莫非已被姑娘困在阵中?”
苏芷玉摇头道:“若真是如此,芷玉只需引着人家出阵而去,何必坐守此间。想来碧落七子如今就候在阵外,虎视眈眈。”
桑土公颇乐观的道:“那、那就让——他们等、等去吧,咱们先——睡上一觉。”
三女听他说得有趣,无不莞尔,连姬雪雁朱唇问也露出一缕笑容。
苏芷玉说道:“桑真人要想睡上一两日,自是没有问题,可这阵法难于持久,三日之后,即便不为碧落七子所击破,也将因灵力消退而不存。所以,我们只是暂时安全了。”
三人一听此阵只有三日之功:心情顿时又沉重起来,晏殊道:“就怕他们贼心不死,一意守在外头。”
桑土公一挺胸脯道:“不、不要紧,我——用土遁把、把你们带走。”
晏殊苦笑道:“要是这样,咱们早走了,还需连累苏姑娘与静斋师父援手?人可以走,但这绛禹兰却怎生是好?”
彩儿忍不住叫道:“这花有啥稀奇,性命要紧,性命要紧!”
姬雪雁轻抚彩儿羽毛,令它安静,抱歉道:“晏施主,鸟儿不懂事,你别把它的话放在心上。”
彩儿还想争辩,可见晏殊眉毛一挑,凶巴巴的样子,吓得把话变成叽咕一声,又缩了回去。
晏殊犹豫片刻,叹了口气道:“静斋师父,你的鸟儿说的也不错,和我们这些人的性命比起来,绛禹兰不要也罢。”可她的目光落到含苞待放的仙花上,想着自己与桑土公这多年来苦心守候,最后却要功败垂成拱手让人,着实的难受不甘。
苏芷玉说道:“晏仙子、桑真人、姬姐姐,眼下我们也不急立刻决断,毕竞还有时间让我们再作考虑,也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晏殊气馁道:“苏姑娘,你不用再安慰我们了。云梦大泽方圆五六千里,少有人烟所至。就算偶尔有人经过,多半落井下石还怕来不及。我与桑真人又都没什么朋友,这个时候,谁还肯冒着触怒碧落剑派的危险,来救我们?”
她的话自是实情,众人也早都想到,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一阵沉默后,苏芷玉黑黝黝的眼眸里,突然闪起一点星光,道:“或许,尚有一线的希望,可大泽茫茫,也不晓得能否凑巧撞上?”
彩儿立刻叫道:“是谁、是谁?他能救得我们,打败外面的那些坏蛋么?”
苏芷玉微笑道:“想那碧落七子何等修为,当世恐怕没人能够孤身击败他们。”
晏殊亮起的眼睛,又黯淡下去,摇头道:“那纵然找到这人不也没用,最多又多了一个陪我们一块上路的冤魂而已。”
苏芷玉道:“不能击败他们,却未必不能劝退。芷玉之所以深入云梦,原是为了找寻本门的安阁主。她大约在四个多月前进入大泽,至今尚无音讯。
“若是能找到安阁主出面,碧落七子无论如何也会卖她一分薄面。”
桑土公惊讶道:“原来你、你已是——天一阁弟子!”
苏芷玉淡淡一笑,点头默认。
姬雪雁说道:“苏施主,不是小妹打击你,既然安阁主这多月消失了音讯,恐怕也绝难如此巧合让我们撞上,这机会着实太渺茫。”
苏芷玉道:“姬姐姐说的不错,幸好与小妹同时进入云梦大泽的,还有一位同门师姐。我们分作南北两路,约定一个月后,在云梦大泽中心的无崖坡聚首。
“倘若桑真人脚程快些,一路朝北而行,或许就能遇上。”
曼殊望向桑土公道:“这似乎可以一试,总比坐以待毙得好。要是多一个天一阁的弟子出面,碧落七子无论如何,也不敢乱来,这点老脸他们还是要的。”
桑土公道:“对!再不济,咱们五、五个人拼——他们七个,也、也不能叫他们得、得着便宜!”
于是苏芷玉将楚凌仙、安孜晴的名号相貌说了,桑土公道:“我、我明白了,若找——不到她们,我也会回、回来接、接走你们。”
晏殊凝视着桑土公,轻声道:“你也要小心,千万别出了茬子。”
桑土公用力一点头,与众人作别,最后再看晏殊一眼,埋身钻入泥沼中不见。
第九章碧落
桑土公的土遁之技果真了得,须臾在泥沼中钻出二十多里,料想碧落七子纵然再神通广大,也难以找到自己,这才打地下采出头来。
四周一片荒凉寂静,偶尔有一两只飞鸟掠过,丰茂的水草足足有半人多高,密密麻麻仲展向远方。
桑土公三棱锥一点,跃出泥沼,藏身在水草丛中左右观望,借着多年的经验阅历,辨明南北。猛然,他圆圆的小耳朵动了一动,却是听见在十数丈外竟有人声。
其中一名青年男子的声音颇是熟悉,只听他说道:“老鬼头,你不是说对云梦大泽的路径,比盛师兄还熟,跟着你不会有错么。那好,你现在说呀,咱们这是到哪里了?”
另一人听上去年纪甚老,不服气的道:“老子哪里晓得这是什么鬼地方,这狗屁大泽走到哪儿都是一副模样。上回老子来,还是一百三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对这里当然熟悉得很,可过了这多年,老子也有点记不清楚了。”
先前那青年笑道:“你终于承认找不着路了,要是昨日就肯这么说,咱们也不至于要白费了一天的工夫,在里面兜圈子玩。”
另一老者的声音哼道:“你放心,咱们离着要找的地方,是越来越近了,也许就差那么一二十里就到。小子,别着急,待我好好再想想。”
青年不以为然道:“好啊,等你想完了再告诉我,它是往东一二十里呢,还是往西,又或者是往南,说不定还是往北?”
老者怒道:“你别吵吵,搅乱老子的思路。”
桑土公越听这两个声音,越觉得熟悉,正打算拨开草丛张望,突然听见那老者冲着自己蔽身之处,低喝道:“什么人,敢偷听老子我的说话?”没等桑土公反应过来,头顶一暗,一道褚色身影快若电光,凌空射落,探手抓在桑土公的后脖子上。
尽管事先毫无征兆,桑土公未免有些猝不及防,可对方的身手也的确太快了点,竟让他连躲闪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桑土公就觉得后脖子一紧,被人提了起来,一双粗短的小腿在半空里全不着力,浑身更是酸麻无比、无法动弹。
他急忙叫道:“别、别——”竟是一急,话也讲不出来了。
却听背后那青年颇是意外的咦道:“老桑,你怎么会在这儿?”
桑土公脖子一松,人总算落回到地上。
桑土公大喘两口气回过头来,就见一名丰神俊朗、眉宇间颇带孤傲之气的褚衣青年,双手负后,意态悠闲,不是丁原是谁!
也该着桑土公福大运大,刚一潜出泥沼,就撞见了前来找寻他们的丁原与年旃。
这两人在东海渔村别了盛年和墨晶,丁原御剑带着年旃,直奔云梦大泽而来。
起先两人还是依照着盛年指点的方位前寻,奈何泽中景物看起来竟没有多大差别,又不似城市里街有街道、路有路名,两人连着几天什么也没寻到。
年旃渐渐火起,仗着自己曾经在百多年前数次深入云梦,便引着丁原四处游走。
他的记性着实也不算差,再加上盛年指点的颇为精准,两人逐步已接近到晏殊与桑土公的所在。
可这一个上午,绕着附近转了一圈,偏偏近在咫尺,就是屡屡擦肩错过,丁原不免又对上了年旃。也亏是这么一路吵吵闹闹,否则漫长路上真要憋坏了他们。
这两人正斗着嘴,桑土公就从地下钻了出来。若非他的土遁可瞒过丁原与年旃的耳目,早在百丈就该为两人察觉了。
饶是这样,他的行迹仍逃不脱两人灵觉。于是丁原与年旃一面斗嘴稳住桑土公,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击而下,却把桑士公逮个正着。
桑土公见果真是丁原,一颗心落回原位,却在心中暗自诧异。
昔年天雷山庄一战,虽然说丁原威震八表,斩天龙、诛雷远,可修为与自己尚是难分轩轾,哪晓得几年下来,他居然变得如此厉害,抓他的时候,直如老鹰抓小鸡一般轻松。
桑土公摸摸还火辣辣的脖子,苦笑道:“你、你小子下、下手——够狠,我、我差点没、没断了气。”
丁原笑道:“这可不怨我,谁叫你鬼鬼祟祟躲在草丛中不吭声?我还当是哪路的小贼在偷听壁角,居然是你老桑改行做起来了这个营生。”
桑土公见丁原误会,老脸憋得通红道:“我、我没——”
丁原不耐他磕巴,一拍桑土公肩膀道:“老桑,你来得正好。我也刚巧要找你和晏殊,却被那老鬼头引着在附近转了一天,你这就带我去见晏殊吧。”
桑土公一怔,想不明白丁原怎么要找上自己和晏殊,况且刚才自己明明听到有两个人的声音,现在只见着丁原一个人,那另外一个丁原口中的“老鬼头”又是谁?
他正疑惑着呢,还没等开口,就听那老者的声音怒道:“狗屁!要不是靠老子指点,你照着盛年的话做,现在只怕还在三百里外呢。”
桑土公但闻其声不见其人,小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四处寻摸。
不防丁原背后金光一闪,打那背着的皮囊里,跃出一只冥轮,定在桑上公头上,冷笑道:“桑胖子,你找什么找,老子就在这里面。”
桑土公一见冥轮更无怀疑,张口结舌叫道:“冥轮老祖!”他这四个字倒说得极顺畅,一点螺丝也没吃。
年旃瞧着桑土公惊讶中,甚而藏着一丝敬畏的神情,大是得意,哈哈笑道:“桑胖子,你小子的记性不差,难得还记着我老人家。怎么,好好的百万大山不待,陪着一个女人钻到这鸟地方来了?”
桑上公还没缓过神来,看看了原,再瞧瞧头顶的冥轮,打破他的穿山甲脑壳也猜不透,这一老一少、一道一魔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如何混到一起去了。
丁原笑道:“老桑,你别怕这老鬼头,他也就嘴上嚷嚷的凶,你不理他就是了。”
桑土公暗道,你是没见过年旃百多年前的厉害,杀个把人,简直跟吃颗豆子一样简单,南荒的小孩听到他的名头,都能给吓傻,那可不是靠嘴上嚷嚷出来的。
他心悬晏殊等人,磕磕巴巴说道:“我、我还要去——找人,你们、你们——”
丁原疑惑道:“你要去找什么人?还是先带我们去见了晏殊再说。我们这次来是有要紧的事情与她商量,不然,也用不着千里迢迢跑到这地方来了。”
桑土公一急道:“晏殊她——碧落七子,苏、苏姑娘——”这些话前言不搭后语,听得年旃与丁原一头的雾水。
年旃不等他说完,勃然怒道:“桑胖子,你结结巴巴说些什么,老子听不明白。爽快点,先引着老子去见晏殊,我可不管什么碧落七子、黄泉八孙!”
桑土公急得额头上的汗珠子都出来了,话更说不明白了。
丁原瞧出蹊跷,微笑道:“老桑,你别着急,有话慢慢说。有我跟老鬼头在这儿,天塌下来也不打紧。”
受了这么一句奉承,年旃面色大是见缓,少有赞同丁原道:“不错,有老子——啊,还有丁原这小子在,就算碧落剑派的那七个老家伙全来了,也不用怕他。”
桑土公苦笑道:“老、老祖,你算——说对了,他们、他们真——的全来了!”
年旃奇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个人溜出来,又要往哪里去?”
桑土公费了老半天劲,才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其中却漏了姬雪雁的存在。在他看来,少说一个东海灵空庵的女弟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倒是把苏芷玉一提再提。
丁原和年旃好不容易听完桑土公叙述,直比他说的人更费精神,才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年旃冷笑道:“嘿嘿,这七个老东西越活越回去了,这种事情,老子一直以为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做得出来,没想他们碧落剑派,倒赶到了老子前头。”
丁原神情平静,嘴角浮起一抹不屑的冷笑,说道:“老桑,那天一阁的人,你也不用去找了,即便去了,也未必能在茫茫云泽里遇上。你这就引我与老鬼头回去,我倒要看看这些正道耆宿道貌岸然的虚伪嘴脸!”
桑土公犹豫道:“他、他们——你、你和老祖——”
这话没头没尾,年旃也能听懂,分明是怀疑自己与丁原两人的修为,敌不过碧落七子,还不如再去找天一阁的人来救驾。
他一生桀骛不逊、目无余子,闻言怒道:“什么我们他们,你这就带老子去,看你家爷爷我,如何收拾这群老崽子!”
丁原也傲然笑道:“老桑,不就是几个碧落剑派的牛鼻子老道么,你尽管放心。撞见我们算这些人倒楣,就算我与老鬼头只有两人,也照样送他们上路,况且,不是还有你和晏殊她们?”
桑土公见这两人说的信心十足,竟似全然不把碧落七子放在眼里,不禁将信将疑。
年旃的修为他是没话可说,奈何一个冥轮老祖再有三头六臂,也斗不过碧落剑派的七人高手,何况他们还有一套威震天陆的碧落剑阵。
至于丁原,虽然刚才露了一手令自己刮目相看,可毕竟桑土公心里没底,不晓得他如今到底有几分的修为,敢与翠霞六仙齐名的碧落七子一拼。
可想着倘若加上自己和阵中的晏殊等人,未始没有反击之力,兴许解困的希望,还大过毫无头绪的去找寻安孜晴或是楚凄仙。
于是,桑土公一点头道:“好,我、我这就带你们去!”
年旃哈哈一笑,藏回丁原的皮囊中,三人纵身腾空,施展御风之术朝着回返,不到二十里的路转眼就到,远远望见前方红雾缭绕,笼罩着百多丈的方圆。
在那红色光雾之外,立着七名杏衣道士,个个神精气足,皓首如雪,目光炯炯的注视着阵中。
桑土公与丁原、年旃刚一靠近,停心真人首先发觉,锐利如刀的目光,陡然射向半空,呵呵笑道:“桑土公,原来你是邀了帮手来了!”
桑土公双足落地,在碧落七子面前站定,把胸脯一挺道:“正是!”
停风真人轻蔑的一扫丁原道:“贫道倒要瞧瞧,你请回的是哪位高人?”
可他的目光真个瞧清丁原,不觉一愣,没想到桑土公带回的救兵,居然是这么一个年轻人。
停心真人也大感意外,却又觉得这褚衣青年甚为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记不起来。
停雪真人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不过是个翠霞派的年轻弟子。桑土公,你好大的面子啊,居然接二连三的请来名门正派中的人物,与我们作对。
“先是天一阁、灵空庵,现在又是翠霞派,稍后是不是连蓬莱仙岛跟云林禅寺的圣僧,也要搬来?”
停心真人这才想起,眼前的褚衣青年,乃是在越秀山与他有一面之缘的翠霞派弟子。不过那次为屈痕贺寿,各派到的人物均多,耆宿长老更是数不胜数,自己也没留心到随在姬别天身后的这个年轻人,依稀只记得好像叫做“丁原”。
他拂尘一摆道:“后生,你可是翠霞派姬别天门下的弟子丁原?”
丁原漠然道:“我是丁原,不过既非姬大胡子门下,如今也不是翠霞派的弟子。”
停心真人一怔,说道:“丁原,你随着桑土公而来,莫非是想帮阵中之人?”
丁原回答道:“若我没记错,阁下就该是碧落七子中的停心真人吧,你说得不错,丁某此来,为的就是救出被你们困在阵中的朋友。”
停涛真人一皱眉头道:“我看你年纪甚轻,修为不俗,可不要一时糊涂,听了桑土公这等妖人的花言巧语蛊惑,堕入魔道,枉费了一身的艺业。你可知道在这阵中,被围困的是什么人么?”
丁原冷笑道:“不用阁下提醒,丁某知道该怎么做。至于里面困着的是谁,我自然晓得,你们要这么做的原因,我更加是一清二楚。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或者你们退走,或者让丁某送你们回碧落山,不过走时,可就没来时那般潇洒了。”
碧落七子中的停月真人最是火爆,听丁原出言狂妄,雪白的浓眉一挑,喝道:“丁原,你分明就是翠霞派的弟子,现在居然敢连师门也不认了!难怪你和桑土公这魔道妖人厮混在一处,看在淡一真人面上,贫道给你最后一次悔悟的机会,快快退定,休得饶舌。
“如若不然,贫道说不得,只好多管闲事,为翠霞剑派好好教训你这不肖门人!”
原来他们进入云梦大泽已有时日,尚且不晓得翠霞山所发生的种种大事。
冥轮老祖打从皮囊中飞出,哈哈狂笑道:“好威风、好煞气啊!老子九十来年没露面,没想到你们这帮老杂毛,一个个都把屁股翘上天了。嘿嘿,停月真人,你不是口口声声叫嚣着要教训丁原么,老子就作个公证,看看你们两个到底是谁被教训?”
碧落七子一起变色,望着空中肆意飞舞的冥轮,异口同声骇然道:“年旃!”
冥轮老祖喈喈笑道:“老子还以为,你们狂妄无耻到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哈哈,怎么,如今可是怕了?”
碧落七子互相对望,万没料到,居然这个老魔头也突然现身。可他分明该被翠霞派幽禁於潜龙渊中,怎的会脱因而出?
眼前多了这么一个难惹的主,事情可有点棘手。怪不得桑土公回来时底气十足,竟是邀来这人。
停雪真人冷笑道:“年老魔,我堂堂名门正派岂会怕你?倒是你不知怎的逃出潜龙渊,却不体悟上天好生之德,又跑到云梦大泽里兴风作浪。你要是明白人,就该赶快回南荒闭门思过,痛改前非,别在这里纠缠不清!”
她这话,说得跟对牛弹琴实在没什么两样,年旃驱动冥轮,匆匆悠悠盘旋漂浮,轻蔑回道:“老道姑,老子今天既然来了,就算是和你们对上了。这九十来年,老子待在潜龙渊里修身养性,却把腿脚都憋痒了,今日正好拿你们活动活动筋骨。”
停雪真人面罩寒霜,沉声说道:“既然如此,贫道也只好除魔卫道,为天陆再去一恶!”
年旃嘿嘿一笑,根本没把停雪真人摆在心上。
停心真人望着丁原道:“丁原,贫道着实为翠霞派痛心。淡一真人若是晓得,他的门人居然与年老魔、桑土公之辈同流合一污,只怕也会忍痛清理,大义灭亲!”
丁原淡淡道:“停心真人,我如今与翠霞派毫无干系,你把淡一真人抬出来也没用。你不是要为翠霞清理门户么,丁某就站在这里候着。”
停月真人仙剑出鞘,喝道:“我家掌门何等身分,今日便由贫道代劳,教训你这欺师灭祖的不肖弟子!”身影晃动中,仙剑“奔月”光华环绕,直刺了原咽喉。
丁原见他上手就出杀招,显然不留任何余地,不禁冷笑道:“阁下不仁,莫怨丁某无情!”脚下穿花绕柳步一错,闪过奔月仙剑,双拳一纵一横,轰向停月直父面门与胸口,施展出曾山创出的二十二字拳。
停月真人初识此拳,不由微微一愣,暗道:“这娃娃何时练会如此精妙的拳法,我对翠霞派的剑法拳路并不陌生,却从未见过,难道是年老魔教授给他的?”
他不敢怠慢,剑诀一引奔月仙剑,回旋封架,侧身拍出左掌。
这一记守中带攻,正是碧落剑派精华的剑式,没有一个甲子以上的苦修,绝不可能达到如此收放自如、浑然天成的地步。
丁原却是轻松瓦解,身躯鬼魅一般,闪到停月真人左侧,飞起一脚劈魔腿。
停月真人左掌击空不及回守,惟有双足点地飞退躲闪。
丁原早算准了他有此一招,劈魔腿踢到半路,竟成凌空跨步,朝停月真人侧后方转去,整个身子离地浮升,以上势下轰出一记“八”字诀。
这双拳从中门向外一错,分打停月真人双肩,看似简单无华,奈何已罩住了对方左右回旋退路,犹如两条飞索直锁蛟龙。
停月真人处变不惊,见丁原双臂张开,露出胸前偌大破绽,想也不想挺剑疾刺,拼着受上两拳,也要把丁原毙于剑下。
哪里晓得丁原又快他半拍,双肘陡然内合,正夹住刺来的奔月仙剑,剑锋在离他胸膛不到两寸处停下,硬是不能再进毫厘。
停月真人手腕翻转,想迫丁原松手,可奔月仙剑竟是纹丝不动。
他一惊之下,只有击出左掌,拍向丁原面门。
丁原微微一笑道:“滚吧!”双肘中翠微真气勃然爆发,轻轻一抛一松,停月真人握着奔月仙剑犹如弹丸,被甩飞上天。
他毕竟是修炼百多年的人物,惊变中不忘双腿飞踢,好教丁原无法乘势追击。
可双脚刚一踢出,奔月剑上猛涌来一股磅礴惊人的真气,震得他闷哼一声,连在空中翻转数圈,才卸去劲道。
碧落七子无不骇然变色,连素来最为镇定的停心真人,也不禁目光一闪。
虽说停月真人适才不过是吃了点小亏,还有再战之力,只需尽敛轻敌之念,稳守门户,三五十招内,丁原未必能拾掇了他。可毕竟对方不过是个年方弱冠的翠霞派年轻弟子,而停月真人的修为,在碧落七子中亦属中游。
以停心真人的眼力,更是看出停月真人居然在功力上也吃了点暗亏,这令他愈加的惊讶。
他尊为碧落七子之首,可要说在功力强出诸位同门多少那也未必,绝不可能如丁原般,两个照面,就将停月真人硬生生震退。难不成,眼前的褚衣青年已然有了大乘之境?
桑土公看得又惊又喜,完全没有想到分别几年的丁原神乎至斯,连碧落七子中人也全不是对手。
他若是要晓得就在不久前,丁原尚在翠霞山硬撼红袍老妖,迫其签订城下之盟,只怕惊诧得眼球都能滚落下来。
年旃见停月真人吃瘪,那些老道个个震撼至极,不由在冥轮里眉飞色舞大感爽快,只可惜别人看他不着。
他哈哈笑道:“小子,干得漂亮!不过你的修为终究还没到家,若是刚才双肘再加上一点回旋之力,保管让那老杂毛,多摔几个跟头。”
丁原哼道:“看人挑担不吃力,老鬼头你自己怎不试试?”
年旃早就心痒难熬,藉着丁原的话,冥轮朝前一窜,挑衅道:“呵呵,的确也该老子活动活动身子了。你们底下那些未打过的老杂毛,有谁敢上来陪老子玩玩,要是害怕一个人输的太惨,一口气上来两三个也行。”
他虽狂妄,可也没有忘乎所以,晓得碧落七子终非虚名所致,两三个道士一起上来,自己还罩得住,可要是一下冲上四个以上,那他也惟有脚底抹油的分了。
碧落七子没有立刻作答,互相以目光交流,首次感觉到事情的棘手。
单单一个冥轮老祖就已经够受,眼前再加上一个看起来绝不逊色的丁原,这仗可就难打了。
殊为可虑的是,阵中还守着苏芷玉与姬雪雁,一旦觉察阵外有变,冲将出来,局势必定急转直下。碧落七子百年的威名,不复存焉。
停涛真人目光射向丁原,低喝道:“看来,你是存心要与魔道妖人勾结起来,与我正派为敌作对,便不怕淡一真人来日亲手清理你这孽徒么?”
丁原不以为然的道:“怎么,你们掂量着自己的斤两不够,便改了口风了。可是你们就不害怕天一阁寻上门来?莫说淡一真人,就是把天王老子抬出来,今天一样没用!趁着我现在心情还可以,你们赶快滚蛋,别等剑下见血,才晓得后悔。”
他要是出言温和婉转一些,或许碧落七子也就借坡下驴知难而退,可这么一说,那七名老道老脸再厚,也无处可放,只剩下与丁原年旃对撼一途。
不然,日后传了出去,说是威名赫赫的碧落七子,居然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娃娃销骂而退,整个碧落剑派都算完了。
停心真人目含精光,拂尘一摆,沉声道:“诸位师弟师妹,事既至此,我们也只好仗剑除魔,捍卫我碧落千年盛名。”
另六人齐齐道:“愿与掌门师兄共进退!”
年旃看出苗头,嘿嘿冷笑道:“哈哈,你们是想攒鸡毛凑胆子,群殴了?”
停心真人也不答话,收起拂尘,一字一顿道:“列阵!”
桑土公心头一颤,知道碧落七子已下决心誓死一战,竟要动用驰名天陆、享誉四海的碧落剑阵,对付丁原与年旃!
第十章凝眸
却说碧落七子一怒之下,竟动用剑阵大战丁、年二人,玄斗八罡阵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由于阵势阻隔,外面尽管打得天翻地覆,山崩地裂,阵中三女仍无从知晓,更没想到桑土公居然这么快就遇着了丁原、年旃。
桑土公去后不久,晏殊取出茶具,在绛禹兰前的木桌上摆开道场,一烹一煮颇有神韵,惹得彩儿赞叹不已。
姬雪雁捧上一杯晏殊送上的香茗,尚未入口,琼鼻间已是满馥芬芳,不由赞道:“晏施主,你这茶香,手艺更是了得。”
晏殊听得姬雪雁捧场,笑道:“过奖了,我不过是和桑真人终年守着绛禹兰,着实的百无聊赖,才想着以此打发光阴。”
苏芷玉望着杯盏中晶莹如玉的碧色茶叶,根根如针尖状饱满丰润,亦说道:“晏仙子,这茶叶质地上佳,却非天陆寻常之处可见,莫非就出自云梦大泽中?”
晏殊颔首道:“苏姑娘,你眼光真是厉害,这么一看便猜中了。我以前也没想到,云梦大泽里竟然还能出此名茶,还是一次搜寻三腿金蟾时偶然发现的。
“这茶名叫‘碧妍春’,只有三四月间盛出,你们来得可也真是时候。”
彩儿叫道:“晏仙子,我也要,我也要!”
姬雪雁微笑道:“彩儿,你也要学人凑这热闹么?”
晏殊起身道:“没关系,是我忘了还有彩儿,这就再取一个杯子来就是。”她转身走向草庐。
彩儿一声欢呼跟了上去,一边拍打翅膀,一边叫道:“给我大点的杯子!”
姬雪雁轻轻摇头,无可奈何道:“都是我娇惯坏了它,晏施主莫要介意。”
晏殊笑道:“哪里的话,连你的鸟儿都喜欢我烹的茶,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苏芷玉见晏殊的身影消失在草庐里,轻轻说道:“姬姐姐,过去我曾经常听见丁哥哥说起你,只恨无缘当面。今日有幸邂逅,你果然是天仙化人,着实令小妹艳羡仰慕。”
姬雪雁两年来第一次听到“丁原”的名字,止水似的芳心,仿彿被灼热的烙铁炽疼。一双美丽冗长的睫毛,微微一颤,玉颊上的血色,也淡去许多。
她勉强的一笑,回应道:“苏施主,我如今已身入佛门:心无俗欲,前尘过往,今日种种皆如过眼云烟,或忘或弃,都已不在心上了。”
苏芷玉一怔,隐隐从姬雪雁如画的眉宇中,看见深藏的幽怨与痛楚,而那蓦然惨白的面色,更非寻常。
她天生慧质,立刻觉察到了什么,徐徐问道:“莫非是丁哥哥他出了什么变故?”
姬雪雁的玉手,不由自主的一抖,指中把着的杯盏险些溅出了茶水,朱唇边浮起一抹凄然微笑道:“苏施主,你还不知道么,丁原早在两年前,便已坠入有死无生的潜龙渊,再无声息。”
“叮”,苏芷玉的杯子,脆生生掉在桌子上,热茶从杯口汩汩流出,她却浑然不觉,花容失色,再无法保持素有的矜持从容,怔怔望着姬雪雁,颤声道:“姬姐姐,你说的可是真的?”
姬雪雁心中一动,暗暗思量道:“原来,这位玉儿姑娘也如我一般,对丁原情根深种不能自拔。我虽福薄,但总也有过一段两情相悦的快乐日子,可玉儿姑娘却连丁原的死讯,亦是现在才能得晓。比起她来,我已幸福了许多。”
一念至此,不禁对苏芷玉生出无限同情,更有一份被牢牢压抑的感怀,又从沉寂的心底冒起,明眸雾光如幻,微微点头道:“是真的,这是我亲眼所见,是我眼睁睁瞧着他坠入茫茫黑雾之中,身影渐渐消失于深不可测的潜龙渊里。”
苏芷玉脑海中“嗡”的空白一片,茫然而固执的摇头道:“不会,这不可能!如果是这样,我出关后应有所感应才对,为什么我丝毫无觉,而我的灵犀镯搜索之下,更发现他已在凉州方向?”
姬雪雁幽幽一叹,好似隐含着无限的痛苦与惆怅,低声道:“我也宁愿这是假的,我更宁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得他的平安,但——”
说到这里,她难以自抑,干涸已久的泪珠悄然滴落,“啪”的溶在芬芳的香茗里。
苏芷玉的心渐渐沉落,她终于明白姬雪雁山家的原因。此刻她的心中惟有一个念头,便是马上赶赴翠霞山,纵然是舍生一跃,也要在潜龙渊中找见丁原!
她可以由衷而痛楚的祝福他有了幸福的归宿、可以牺牲所有换取他的快乐,但绝对不能接受丁原不在的消息,即便这话是从姬雪雁的口中说出!
草庐里响起彩儿欢快的叫声道:“这个杯子好,我就用这个啦!”
接着脚步声起,晏殊走了出来,口中还笑道:“就你这机灵鬼最是麻烦。连找个喝茶的杯子,都这么的挑剔。”
姬雪雁与苏芷玉急忙各自收拾,努力伪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可满怀的心事,又怎瞒得过老道的晏殊?
她瞥了二女一眼,虽觉奇怪,但还是忍住没问。
然而那香茗再入口时,苏芷玉竟觉无比的苦涩。
正当苏芷玉与姬雪雁为丁原伤怀挂牵之际,丁、年二人与碧落七子的激战,已到了白刀关头。
碧落剑阵笼罩住方圆三十多丈,碧气冲霄,罡风翻涌,直已不见九人身影。
想那碧落剑阵共有三大阵型,分为九宫、八卦、七星,与一般剑阵相反,列阵之人越少,剑阵威力却更盛。
当年,苏真夫妇与停涛、停云、停雪、停风,以及五名碧落剑派二代弟子乱坟岗一战,用的正是九宫碧落,却迫得苏真、水轻盈大损真元,身上染血,方才苦战得胜。
今日碧落七子齐至,又是摆下了七星碧落阵,其中凶险,不可同日而语。
激战到百多回合开外,碧落七子中停雪、停风、停月与停涛皆先后负伤,年旃的冥轮也遭重创,竟逼出他的元神戮力死战。
丁原尽管未曾受伤,可真气消耗十分厉害,额头已见汗珠。
然则碧落七子何尝不是全力施为,头顶之上水气蒸腾,各自舍出苦修百多年的真元,一意要毙丁、年于剑下。
碧落剑阵不住收缩盘旋,一寸寸朝里压迫着丁原与年旃的空间,从五丈而四丈,逐渐又近到三丈。
丁原心中雪兄,若容那七个老道冲破三丈方圆的防御,自己与年旃失去周旋余地,眼前一战凶多吉少。
奈何对方稳扎稳打,无论他如何不之以弱,或者吓之以强,碧落七子就是不上当,死死守着各自阵位,连成一气,直如天衣无缝。
他有心祭起平乱诀,或是施展出天殇琴的绝学以求一搏,然而碧落剑阵的攻势却是排山倒海,此起彼伏,根本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
年旃与他犄角相守,苦苦抵御着金风密雨一般的剑芒,双目如赤,怪笑道:“不要脸的老杂毛,老子今天就算要归天,也得捎上你们几个!”
他一贯狂妄桀骛,如今说出这等话来,足可见形势危急。但碧落七子也是有苦说不出来,姑且不提七人损耗的真元,日后要耗费多少时日才能复原,就是眼下纵然能击败丁、年,自己这边的伤亡,也在所难免。
停心真人见己方渐渐占据了主动,也不欲真个拼得两败俱伤、玉石俱焚,当下说道:“丁原、年老魔,只要你们肯认输退去,贫道便可网开一面,放你们离去如何?”
年旃闻言犯起犹豫,私底下,也觉得为了晏殊、桑土公这些不相干的人,与碧落七子拼得你死我活,未免有点不值。
丁原却已冷笑道:“胜负未分,阁下别把大话说满!世上有战死之丁原,却无逃跑之丁原!”
年旃一震,暗自“呸”了一声,心道:“老子真他奶奶的越活越回去了!当年纵横天陆九州四海,何曾有低头认输之时?就是羽翼浓当面,老子照样也敢硬撼,如今区区几个杂毛,居然就动起投降念头,真他妈丢人!”当下精神一振,哈哈狂笑道:“说得好,老杂毛,你们便死了这条心吧!”
停心真人面沉如水,沉声道:“风起云动,七星聚会!”
七柄仙剑如应斯声,齐齐清鸣而起,阵势骤然再变,一波波攻势宛如惊涛骇浪,逼得丁原与年旃连说话的缝隙也没了。
桑土公瞧得是焦急,丁、年二人能在碧落七子剑下对攻两百余招,已是奇迹,放眼当世,又有几人可以做到?他有心舍命冲上去帮忙,而碧落剑阵全力发动,是何等的惊人,身子尚未接近到二十丈内,便被漫天剑芒生生迫退。
他光光的脑门上,热汗流得只怕比阵中人还多,握着三棱锥,目不转睛的注视若九人拼杀。
眼看局面越来越吃紧,桑土公的心窝子里,就像爬着百只蚂蚁,乱糟糟一团,不知怎生是好。
忽然他灵光一闪,暗叫道:“我怎么笨到这个地步!竟是忘记了玄斗八罡阵里,还有苏姑娘她们在!眼前丁原、年旃与碧落七子打得惊天动地,苏姑娘她们却未必知情,我只需施展土遁找着她们,便可凭添强援。”
想到这里,正要施展土遁入阵,猛听见年旃一声怒吼!原来停雪、停云、停心三剑齐发,冲破丁、年二人拼死构筑的重重防御,直插丁原胸前。
年旃被另四个老道紧紧缠住,近在咫尺,却不能救援。
桑土公只看得魂飞魄散,眼睛下意识的一闭不敢再望,不料耳朵里传入“轰”的一响,整个泥沼仿佛也震颤起来。
一团夺目绚烂的白光,从剑阵中爆裂,闪得桑土公眼前一片迷茫。
他愕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接着听到的非为丁原的呻吟,却是碧落七子的失声惊呼。
桑土公急急又睁开眼,目光穿透弥漫不散的白色光雾,就见丁原的身躯上光华笼罩,隐隐呈现出太极图形,停雪真人身形飘飞,踉跄而退。
原来丁原急切之问,左拳右剑封架开停心、停云两位真人的仙剑,却不得不将停雪真人放入,左脚辟魔腿尽管已然踢向对方右腕,终究仍慢了半拍。
幸而丁原的身法灵动,在停雪真人的仙剑刺中自己的刹那,猛一侧转,让过胸膛要害,却再也躲不过肩头。
停雪真人大喜,手中的奔月仙剑寒光闪烁,“叮”的刺中丁原肩膀。
岂料从丁原肩头传来一股莫大的回震之力,剑锋戳破衣裳,刚触及到肌肤上,就宛如陷入一汪泉水,软绵绵浑不着力,偏偏不能再进半寸。
她正自惊愕,丁原身上陡然进射出耀眼白光,轰的一声,炸裂开滔天的罡风,竟将停雪真人的身子抛飞了出去。
停心真人离得最近,赶紧催动真气护体,于澎湃的白色光华中稳住身躯,失色低喝道:“都天伏魔大光明符!”
碧落七子纵有合计千多年的道行,此刻亦禁不住惊骇莫名。
只见丁原全身蒸腾着烈烈光焰,犹如天神降临,散发出一股无敌气势,那被刺中的左肩衣裳破裂,露出上里面的肌肤,居然连一个白点都没有。
无论是谁也没想到,停雪真人倾力一击,结果竟是这般。
众人听到停心真人的低暍,俱是心头剧震。
“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乃上古仙宝,翠霞镇山之神器,现在不仅落到丁原手上,更与他身符合一,其中原由与奥妙,端的令人猜想不透。
难不成,这小子果真是天地之所钟,千年方一出的不世俊彦?
碧落七子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有“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护体,丁原等若金仙之身,好在看样子他尚不知如何运用,故此惟有在命悬一线之际方才爆发,不然碧落剑阵早已缴械。
饶是这样,底下的阵仗也着实难打。
丁原挨了这剑,表面虽说无事,可停雪真人的修为毕竟了得,剑气只被“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卸去七成,剩下的三成仍是攻入了他的经脉,整条左臂一阵酸麻。
假若这时碧落七子毫不迟疑的继续猛攻,丁原终非神人,依旧有败亡之虞。
况且,丁原并未能对仙符驾驭自如,而他的真元更不足以支撑大光明符接连发动,只是这些内情,连丁原自己都懵懵懂懂,更不要说是碧落七子。
停心真人等惊骇于伏魔大光明符,一时都怔怔忘记出手,正给丁原异常宝贵的喘息机会。
他趁着弹指的工夫,运转真气,冲破左臂的淤塞,口中真言一动,天殇琴凌空飞升,落在身前。
“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灵力惊鸿一现,迅速消失,白光散尽,又露出了原真身。
他左手五指错落有致飞拨琴弦,天殇琴腾起,冉冉光云戾气大盛,奏响金戈铁马的激壮音律。
转眼问,风云变色,攻守易主,“化雷诀”、“驭风诀”、“破罡诀”、“筑壁诀”、“销金诀”次第而出,各色光芒魔气纵横呼啸,天空中奼紫嫣红璀璨绮丽,再配上雪原仙剑紫华涤荡,直打得碧落七子步步后退。
年旃大是兴奋,随着丁原发威,他身上的压力顿时小了许多,于是抖擞精神,驱动冥轮,施展出“上天遁地惟我独尊轮”,金光翻涌州层层骇浪,洪水决堤一般,扑向碧落七子。
依照常理来说,即便丁原祭起天殇琴,碧落七子也不至于呈露败象,可惜他们心中皆为“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阴影笼罩,心魔一生,十成的修为,也只能打上了折扣。
往往是一剑递出,蓦然脑海中醒悟道:“哎吆,不好!丁原尽可以不理会我这一剑而中宫直进,有着仙符护体,我的剑却伤他不得,反要为他所弑。”如此一权衡,只好急急变招回守,先保住了自己性命,却再无先前声势。
这么缩手缩脚,大大的成全了丁原,他了无后顾之忧,放手进攻,雪原仙剑、天殇魔琴使得出神入化,指哪打哪,只逼得碧落七子自顾不暇,阵型渐渐散乱,全仗着各自的精纯修为勉力支撑。
桑土公看得又惊又喜,一颗悬了良久的心终于放下。
他猛一拍脑袋,记起刚才欲做之事,急忙施展神功,哧溜一声,钻进泥沼不见。
地下自然是一片漆黑不辨东西,桑土公仅凭着先前印象,潜行出三十余丈,腰板一挺,打底下探出脑袋来,不防一蓬红雾,铺天盖地的涌到,吓得他一跳,定睛再看周围幻象绰绰,不知是何所在。
桑土公丹田运气,扬声叫道:“晏仙子!苏、苏姑娘——”
声音一入红雾,立刻不可思议的被吞噬,更无半点回音。
桑土公侧耳听了半天,又叫上了两声,可仍不见什么动静。
他一着急,埋头又钻进地下,朝着南面遁出十多丈,再起身寻找,却依旧一无所获。
这玄斗八罡阵端的神奇,最近的一次桑土公距离草庐不到三丈,硬是没有看到晏殊等人,更莫说他叫嚷的声音了。
若是他当时敢冒险而出,气机牵动之下,苏芷玉定然会有所察觉,可惜桑土公怎敢再把身子探入阵中,万一一个不慎,触动其中机关,纵有土遁也难保万全。
他宛如无头的苍蝇在泥沼中到处乱窜,不时把脑袋露到地上,寻找晏殊等人的踪迹,可越是着急就越无头绪,足足在底下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捞到谁的衣角。
到最后,桑土公的蛮性也上来了,索性一个跃身,冲出泥沼,手中三棱锥一通狂舞,卷得阵中红雾四处流窜。
他一边挥动三棱锥,一边叫道:“晏仙子、晏仙子!”
说来也怪,说什么他部结巴,惟独这二个字,念多少遍都分外清晰。
身周骤然风起,四面幻景生出变化,一股庞大的杀气汹涌而至。
桑土公一惊,正打算再钻回泥地里,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道:“桑真人!”
那股杀气立时隐去,周围的红雾与幻景也退到一边,桑土公听出是苏芷玉的声音,大喜过望叫道:“苏、苏姑娘!”
苏芷玉翩然转到桑土公身侧,微笑道:“桑真人,你怎的又回到阵中来了?”
桑土公一把拽住苏芷玉衣襟,喘着粗气叫道:“快、快出阵,救、救兵来了!”
苏芷玉一喜问道:“是安阁主还是楚师姐,你这快就找到她们了?”
桑土公连连摇头道:“不、不是她们,是、是丁原!”
苏芷玉的心弦剧颤,直觉得脑海一眩,急忙定神问道:“桑真人,你说是丁哥哥已到了阵外?”
桑土公又连连点头道:“他和年旃跟碧落七子已动手啦,咱们快、快去帮忙。”
苏芷玉尚且不晓得丁原修为已臻化境,一听之下,急忙道:“桑真人,你闭起眼睛朝前直行三十尺,再左转六尺,即是草庐。我需立刻出阵接应,免令丁哥哥遭受不测。”说完话,水色的身影晃动,已是渺然无踪。
桑土公急得一跺脚,心道,要遭受不测,只怕不是你的丁哥哥,而是那碧落七子,可要待唤回苏芷玉,人家却早不见了。
他想了想,闭起眼睛,照着苏芷玉所言,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朝草庐而去。
且说苏芷玉心悬丁原安危,倏忽飞身出了玄斗八罡阵,迎面一股气浪迫来,逼得她身形一沉落到地上。
就见十数丈开外的半空里,丁原大发神威,天殇琴如有神助纵横呼啸,雪原仙剑更是力压碧落七子势如破竹。
在丁原身畔,有一身形高大的青色元神,威风凛凛催动冥轮,与雪原仙剑交相辉映,肆意狂舞,正是传闻中被幽禁了九十余年的冥轮老祖年旃。
苏芷玉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丁原修为之高,直追乃父,竟然连闻名遐迩的碧落七子,也被他与年旃打得节节后退,只剩下招架之功。
不过她也瞧出碧落七子虽退不乱,随着碧落剑阵渐渐朝外扩展,战圈不住拉大,这七人反多了一丝回旋的空间。
丁原与年旃若想彻底击溃碧落剑阵,未始有那么容易,再斗下去,便成了两面高手的功力拼争,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碧落七子,不一定就会输了。
苏芷玉默按剑诀,盈雪仙剑自背后剑鞘中,清音一振弹射而起,她玉腕招展身剑合一,化作一束碧色光芒,直冲入剑阵。
停风真人首当其冲,只听身后苏芷玉的声音道:“道长,芷玉得罪了!”
一道凌厉剑气如芒刺在背,急忙回头,见看到碧华晃动,苏芷玉人美如玉剑如虹,转瞬已到。
停风真人不敢直撄其锋,迫不得已闪身侧飞,露出阵势的偌大破绽。
丁原、年旃自是毫不客气,与苏芷玉里应外合破茧而出,令碧落七子惟有眼睁睁瞧着他俩冲出剑阵。
丁原见着苏芷玉,哈哈一笑道:“玉儿,两年不见,你的修为着实大有长进!”
苏芷玉如黑夜一般乌漆水灵的妙目,在丁原脸上打了个转,方才浅浅含笑道:“丁哥哥,南海一别经年,芷玉真没想到你我竟会在这里重逢。”
停心真人见剑阵被破,苏芷玉也已现身,明白继续打下去,能够保住平手就算不错。
他深吸一口气,积累体内急剧耗损的真元,声若洪钟道:“丁原,你待怎讲?”
丁原听他一喝,倒起了三分钦佩,暗道:“这老牛鼻子人虽不怎的,修为果真不俗。激战至今,居然还中气十足,不愧是碧落七子之首。”
苏芷玉嫣然道:“停心真人,芷玉以为纵然再恶斗下去,亦不过是两败俱伤之局,却是何苦来由?莫不如握手言和,先前晚辈出言或有唐突冒犯的地方,也请真人多多海涵。”
停心真人环顾疲态尽显的众同门,苦笑道:“罢了,罢了!”仙剑“叮”的掠入鞘中,脚下生风,头也不同的离去,自是无颜再作逗留。
停雪真人冰冷的目光扫过丁原、年旃,缓缓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身形一飘,随着掌门师兄去了。
剩下几人亦都面色铁青,不发一言,各自御风退走。
虽然说他们未真个败北,但被丁原、年旃逼迫得如此狼狈,实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此后,整个碧落剑派与丁原结下深仇,多也由此而起。
丁原见碧落七子走远,收了琴剑,笑问道:“玉儿,你怎的也来了云梦大泽?”
苏芷玉微微一笑,悠然道:“不止是小妹,还有一个丁哥哥你必定更加想见到的人,她也来了云泽,而且就在玄斗八罡阵中。”
丁原一奇,暗想:“难不成是盛师兄已经到了,可桑土公并未说起他啊!况且若盛师兄在,没道理令碧落七子如此猖狂。”
正疑惑问,苏芷玉已收了阵势,红雾飘渺草庐隐现,依稀看见其中三个人影。
几乎就是第一眼,还来不及有任何的思考,丁原的目光,已落在了那抹亮丽的红裳之上。
如真如幻,似是百年梦回,那在寂静深夜,无数次出现在脑海中的身影,竟赫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红衣如画,雪肤依然,蓦然抬眼间,伊人无恙。
恍惚从前,就在那某一个夏日,他的雪儿伫立在思悟洞前,如此凝眸、如此含笑,痴痴望着自己归来的身影。
丁原只觉得一股热血上涌,呆呆的瞧着那红衣少女。
刹那中,天地之间,仿彿就只剩下她的影子,在朝自己凝眸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