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
朱村边的这条神河,一直是宁静地流向远方,从来是毫无声息。河边一棵一搂粗、树干浑身疙瘩的老柳树,整个身子已经全部伸向河里,茂盛的柳枝带着碧绿的柳叶,紧贴着河面,像是一个年老女人低着头用河水梳洗着自己的长发一样。
小八十小的时候,曾经和一帮子伙伴们总是争先恐后地爬上这棵树,用手撸着大把的柳叶子,撒在河面上,让河水把柳叶慢慢地带向远方
这条河是神河,这棵树也是神树,它像一个古稀老人,粗壮的根深深地扎在河岸,弯弯的身躯从不畏惧狂风暴雨的来袭。
今天的树下,坐着一个老人,从后面看上去,他穿着一件旧坎肩,满头的白发只有寸把长。他坐在一个马扎上,正面看去,他手拿一个旱烟袋,赤红的脸盘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两只眼睛其中以只已经失明。
即使是这样,他仍在专心致志地用着不太透亮的一只眼睛,盯着缓缓流淌的河水,他像是在向河水倾诉他的心声,讲述他的历史他又像向河水询问他命运为什么苦得像黄连。为什么从年轻的时候人丁兴旺,到如今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上有爹娘下有妻儿子孙,为什么不留在这个世上一个莫非自己近百岁的年龄,把他们一个个地克向了人间天堂。
他百思不解,找不到答案。忽然间,他想起了一件事,当他还没有和王寡妇成一家的时候,他就和王寡妇打过赌:
“俺喜欢你。”
“熊样,都这把年纪了,干什么能行”
“俺家祖辈上都长寿,俺肯定能活到一百,你信不信别看你比俺小不少,你肯定活不过俺。”
“活一百是王八。”
“俺不管是老驴还是王八,俺能活到一百就行。”
为了验证自己到底能活多大岁数,他曾找过算命先生给掐算过,说他能活到一百零三岁。
现在的他仿佛找到了答案,自己长寿是用儿女的短寿换来的。 自己确信无疑。
说起朱大强来,这一辈子真是够苦的。他从小出身于地主家庭,当他在四合院里风风光光地娶了亲后,不久鲁西南就解放了。他们一家人被一夜间分光了地,撵出了四合院。他带着爹娘、妻子、儿子住进了一间小房吗,院落还是自己用泥土块子垒起来的。
朱大强到现在也不明白,是命运不济还是院落建在了坟圈子上面了,当他搬进来不久,第一个得天花的是孙子,不满四岁夭折。紧接着儿子暴病离世,连失两口人,然后就是娘一股火又撒手人寰。一家人只剩下了年迈的爹和儿媳妇相依为命。家里的困境让儿媳处在了一种无奈之中,只好和朱大强睡到了一块,连生了一女一儿,女孩叫燕英,男孩叫燕堂。当两个孩子还未满十岁的时候,即是自己的媳妇,又曾是自己的儿媳妇也忽然走了。朱大强从此又当爹又当娘,白天在牛棚喂牛,把两个孩子也带到牛棚,这还不算,自从朱大强和儿媳妇钻进一个被窝后,年迈的老爹无法接受这种现实,认为他们违背了人性和伦理,天天地拄着拐棍骂他们两口子。
“大强啊,你作孽啊,你生了孩子叫你爹还是叫你爷”
“凤啊,你要不脸啊,你贱啊,什么样的男人你找不着啊,非得和老公公钻进一个被窝”
“我们朱家的家风都让你们这对狗男女给败坏了,早晚得遭五雷轰顶啊”
燕英生下来十年,朱大强的爹骂了十年。在骂声中,既是孙子媳妇,又是儿媳妇的凤儿任劳任怨地伺候了他十年。也许凤儿知道自己理亏,所以只能用孝道去弥补一下自己的过错。
不过,当凤儿病重咽气的时候,他还是拄着拐棍来到了他的炕沿前。
“燕英他娘啊,你挺不住了,真的要走了”他声音发抖,眼角有了从未有过的泪水。
“爹,爷,我知道错了,你没骂错,都是我,你别怪孩子的爹。”
“都过去了,我再也不怪你们了。没有你们一心一意地照顾我,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早已入土了。”
朱大强更是伤心,泪水俱下,说:“俺对不起凤儿,她从跟了俺那天起,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连她爹娘都不认她这个闺女了。这边呢,你还天天骂个不停”
“大强啊,爹错了,爹好糊涂啊。”
凤儿死后,他的爹娘前来,哭得死去活来,一个劲儿地哭着说:“凤儿啊,都是当爹娘的不对啊,爹娘不该不让你回娘家啊。”
“凤啊,爹娘千错万错,没能在你离开前跟你说上一句话,道上一句对不起啊。”
“凤儿啊,放心走吧,燕英、燕堂俺认了,一个外孙女,一个外孙子。”
“风啊,为了弥补爹娘的过错,俺和你爹做了几套被褥让你带走。”
“”
河边旁,柳树下的朱大强,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地上演着,像是上演完一个片段后,他就长长地叹口气把吸在嘴里的白烟吐出老高、老远。
朱大强顽强的生命,没有被坎坷灾难所击倒,他始终坚信着一个信念:人啊,就是一个命,自己的命就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