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士奇,天生具有畅快奔驰的本能,活动量超大,一跑起来大部分不会去顾及被牠拖在身后气喘吁吁追赶的可怜主人,一旦忘了绑上狗炼,他会快意在草皮蓝天下狂奔,然后,将自己弄丢。
收容所捡拾频率最高的名犬,哈士奇可说是数一数二,归巢性低得令人汗颜。
「你妳怎么穿这样」
贺世祺与满意在楼梯间相遇,他正要到她家接她,她正要到他家集合,两人同时为对方的衣着发出惊呼。
「我们好象穿得太正式了。」他与她又异口同声,接着噗哧一笑。
瞧瞧他们,一个穿西装打领带,一个搬出家里最正式的小礼服,活似要参加什么在五星级饭店举行的大型宴会一样。
「要不要回去换件轻便的」满意提议道。他们只是要去见彼此的家长罢了,搞得好象要去订婚,总觉得有点小题大作。
「不要,妳穿这样很好看。不要抱狗更好看。」最大败笔就是胸前那条哈士奇,失败中的失败,破坏整体美感。
「汪」抗议。
「我妈交代我要带宝宝回去给她看,宝宝是我们家另一只哈士奇生的小孩,刚好一块回去团聚,对了,你问到你父母亲的地址了吗」
「嗯。」
「住哪」
「桃园平镇。」
「和我家在同一个地区,那太方便了,先去拜访你父母,再到我家,我妈说要请你吃晚餐。不过,她说我家今天有重要的客人来,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是什么重要的客人」
满意耸肩,「我不知道,只是听我妈的声音好象很高兴又很紧张,有种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感觉,所以她说就算我今天本来没打算回家,她也会硬叫我滚回去,不能缺席。」
「不会是替妳安排相亲吧」听起来事有蹊跷,不太单纯。
「不会吧」被他一说,她也觉得有可能「万、万一是的话怎么办」
「那妳最好赶快报警,因为我会在妳家痛打他。」报警逮捕现行犯。
「我有跟我妈妈说我要带男朋友回去,她应该不会这么不给你面子才对。」满意被他挽着手赚她以为他要去牵脚踏车,没想到他停在一辆轿车前,打开车门将她送进去。「等、等等,怎么会有车」
「不然妳以为我们要踩脚踏车去吗那么别说是晚餐了,我们可能连赶着去吃明天的早餐都有困难。」他帮她拉妥安全带,扣上。
「但是--」
「我昨天打电话回去问我亲生父母的资料,我爸坚持叫人把我的车开过来,他说骑脚踏车成何体统,有钱人鄙视平民百姓的交通工具就是那种嘴脸,不过我接受他的说服,与骨气无关,我现在做事情只选择高兴不高兴,有车开,当然高兴。」车子都开到他家楼下了,他也不想要什么清脯了不起开下去桃园一趟,回来时把油加满,顺便再把加油站送的面纸都送给老头子当租车的利息。
「他们也很关心你这趟与亲生父母相认的事。」毕竟这么长久的亲情还是生了根,不是说断就断,贺世祺的一切,贺家两老仍悬挂于心。
「他们就是爱瞎心。」贺世祺从另一边上车,口气像埋怨,但又多了一点笑意。他系好安全带,将车子开出停车格,驶离小巷子,「把窗户关上,省得那只小疯狗跳窗跑出去,听说这种狗是路痴,丢了也不会认得路回家。」
「哈士奇的归巢本能在狗类中算是很低的,因为牠们太爱玩、太爱乱跑,等牠们跑累了停下来,才会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陌生的环境中,被牠远远拋下的主人早就不知在哪里,所以牠们想回来也很难。」满意摸摸宝宝的脑袋,牠被抚摸得很舒服,瞇瞇地合上眼。
「我一点都不惊讶。」牠的蠢,他亲眼见识不少。
宝宝听懂他在骂牠,耳朵搧了搧,杏仁般的狗眸瞄他一眼。
「我家以前就走丢两只哈士奇,牠们一迷路就很难找得回来」
「蠢狗。」
「汪」
「身为狗还会迷路,真是奇耻大辱。」
「汪汪」
「你难道没听过狗就算被带到很远的地方弃养,都还会自己千里迢迢地跑回饲主家吗狗中之耻。」
「呜汪汪汪」
「你们两个在吵架。」满意咯咯笑道,看着男人与小狗对骂,语言方面绝对不通,却又吵得有模有样,你吼一句,我吠一声,偏偏两个人--不,一人一狗又认真到不行,让原本应该担负起劝架重责的她只能在一旁闷笑。
「谁会干这种蠢事」
你呀,怀疑呀满意笑着不敢说,希望现在的轻松气氛能一直持续下去,陪他去见他父母时,他也同样能维持此刻的心情。
车程约莫五十分钟,他们一路上闲聊着,她说着她父母的个性,想替他恶补一些讨好他们该注意的细节--例如,在她妈妈面前绝对不能露出一丝一毫嫌恶哈士奇的表情,因为她妈妈超爱狗,也认为爱狗的人不会是坏人,想博取她妈妈的欢心,先谄媚家里的狗儿子最实际。
也陪着他练习看到亲生父母时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是「初次见面」还是「我回来了」
不过,当满意看到眼前越来越熟悉的街景,她终于发出疑问:「不是说要先去你父母家吗」
「没错。」
「可是这是往我家的方向呀」刚刚经过她童年就读的小学。
「这么巧原来我爸妈和你们住在附近,说不定他们还互相认识哩。」本来还以为都是住在桃园平镇,竟然连路段也一样。「292巷--」
「我家也是292巷」
「哦」同一条巷子。「15号--」
「我家也是15号」
「住同一栋以后当亲家很方便,我看看是住几楼--」
满意的声音有点哑,也无法平稳。
「15号是独栋的房子,虽然有三层楼,但是三层都是我家的。」
桃园的地价不算太贵,加上她家又偏乡村,周围农田比房子多,房价还算中等,在她居住的那一区,几乎所有住户都是独栋的房子,二楼至三楼居多。
满意与他互视,车内原有的好气氛为之凝结,得彷佛只要有谁开了口,就会扯断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衡,连宝宝也懂得察言观色,埋在主人的臂膀间,呜呜细吟。
「292巷15号,是我家」
震惊。
如果现在对着天际大吼几句粗鄙的脏话不知道会不会被雷劈死
「这么多年来,你过得好吗」满妈妈激动到不能言语,反而是一家之主的满爸爸开口问。
「很好。我父母对我非常的好,他们很疼我。」贺世祺语气平平稳稳,陈述事实。
「那就好那就好」满爸爸欣慰地颔首,眼眶也不禁泛红。「遇到这种事,你的心情应该相当复杂吧,但是你一定要知道一件事爸和妈没有不爱你,只是你不在我们身边」
「我知道。但是短时间内,我或许没有办法喊你们爸妈。」
「这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们会给你时间,也会让你真的心甘情愿叫我们,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就好。」抢话的人是满妈妈,她说完,似乎激动的心情也稍稍平复,她露出笑容,眼泪还是不断淌流,她好仔细、好仔细地打量着她的儿子,足足好久的时间。「我没有想到你长得这么英俊、这么好看,你结婚了没你今年也三十二岁了吧」
贺世祺微微抬眸,望向坐在满家两老身后沙发上红着眼眶发呆的满意。原本是欢欢喜喜打定主意要将她介绍给他的「亲生父母」,现在他若做了,恐怕只会让两老惊吓,而非惊喜。
「我还没结婚,之前心思都花在工作上,所以没想这些。」
「三十二岁不小了,有好对象要把握住呀。」
把握这两个字,让贺世祺想笑,他暗暗握住双拳,拳心里却一无所有。
就算他想要把握,却也无法握住什么
「我刚失恋,所以」他故意停顿,让满家两老自己抢白接话,说些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下一个女人会更好」诸如此类的安慰,并且怕刺激到他而主动停止询问感情的话题。
「我们可以开饭了吧」满爸爸试图轻松地转移话题。
「当然、当然,不过我不知道你的口味,都煮些家常菜,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食物,还是特别讨厌吃什么你跟我说,我记下来。」满妈妈热切地问。
「我不挑的。」他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
「你喜欢吃辣一点,还是淡一点你喜欢吃饭还是吃面」满妈妈急于多了解他,滔滔不绝,完全忽略满意反常的安静举止,
满意在贺世祺将车子掉头开回满家时,央求他在家门前几百公尺处放她下车,她不能和他一块出现,她没有能力向爸妈解释什么,只能笨拙地伪造出他先来她后到的巧合。
贺世祺没有拒绝她的要求,他什么话也不再说,默默地按着她的剧本赚她想对他说抱歉,她强迫他作了决定,没询问过他的意愿,用眼泪逼迫他,要他屈服。他的沉默,更让她不知道如何开口。
所以当她回到家时,她失散多年的亲哥哥已经在她父母欣喜的泪眼中回来满家。
满家得到他,她却失去他了。
她到现在仍在后悔,自己作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她已经全盘混乱,她也想逃避现实,就那样跟贺世祺回到台北,然后呢他跟她真的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回到情侣的时光,忽视两人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脉吗
「不请她一块吃吗」贺世祺自始至终还是注意着满意,她恍神多久,他便揪心多久,她孤零零坐在那里,他却不能安慰她,看着满家两老将精神全投注在他身上,他们难道没发现满意无声坠着泪,迷茫得不知所措吗
「对哦。小意,吃饭了。」
满意没有抬头,没有应声,只是抱着宝宝,眼神虽然停驻在电视新闻上,但完全没有焦距。
「小意」满爸爸再唤一次。
「她本来说要带男朋友回来吃饭的,结果只有她一个人,八成是和男朋友吵架了。」满妈妈指着自己的眼睛,表示从满意哭肿的双眼就可以看出端倪。「没关系,你们先吃,我跟小意谈谈就好。」
尽管贺世祺比满妈妈更想安抚她,他却不能。
满妈妈走向满意,坐在她身爆满意回神看她,两母女细声地说起话来,但几乎只看到满妈妈开口,满意静静听着。
这一顿饭,贺世祺食不知味。
用完餐,在满家二老的希冀下,他答应留宿,睡在之前满家贤的房间里。
满家贤的房间不大,有些东西已经被主人翁收拾打包到新家去了,所以几个书柜和抽屉都是空的,衣柜里倒还剩下不少衣服,都是满家贤不愿带走的廉价衣裳。
贺世祺没兴趣探究满家贤的房间,他打开窗户,桃园的气温比台北低,带点寒意的冷风从窗户灌入,他叼起香烟,却遍寻不到打火机,才想起从台北下来时,打火机被担心他抽烟过量,迟早死于尼古丁中毒的满意给没收了。
他吐掉烟管,抽烟的没能满足,喉间像卡着什么玩意,不能靠着吞吐白烟时一块吁出,心里无法畅快。
现在的心情和当初被他父亲告知他并非贺家子孙的震惊打击完全不同,那时的他,愤怒而焦躁,除了不愿接受事实的固执之外,他埋怨着、不甘心着:此时的他虽称不上心情平和,却只担心着满意会比他更难承受这些,毕竟,他已经有过一次经验,再尝第二次也比她更习惯
贺世祺转回头,望着房门,他没有听到声,却直觉有人站在门口,他上前开门,满意低头站着,突然其来的相视,她又红着眼,正要哭着说什么,他先一步将她扯进房里,再度关上门,让两人独处。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她扑进他的胸口,以泪熨湿他的心窝。
「分手吧。」
满意仰头,看见他一脸认真,她的耳朵贴在他胸前,他说话时,胸腔还产生微微的闷震,像道闷雷。
「我们曾经开始谈恋爱,现在结束时,能好好说结束,谁也不再拖累谁,这样不是很好吗不当情人,改当兄妹。」他轻轻耸肩,也轻轻笑了。
「你说得太简单了」
「难道妳想跟亲哥哥」嘴角的笑容是千斤般沉重,他花费好多的力量才能让它保持微扬。
现在的问题不在于他爱不爱她,或她爱不爱他,还是两人有误会,有第三者、第四者的介入,而是血缘--光凭这两个字,他与她还想要有什么奇迹
如果他没有认了满家二老,他会愿意漠视血缘这两个字,他不会去在乎这些,但是走到这一步,难道他会奢望当满家二老听到他与她的关系时,会万分热烈地高兴亲上加亲
「还好我们还没有很相爱,还好我们只是刚开始,还好一切没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还好失去妳或失去我对我们而言都不是太严重的绝症,还好没有了彼此,我们仍可以活下去。」贺世祺想要抽身,是为了她,他看得出来满意仍在迟疑,她的心里仍在寻找一丝丝的希望,但越是纠缠、越是不放手,只是让她自己更痛苦。
他可以若无其事地说谎,诋毁两人的爱情,淡淡地告诉她--他并没有很爱她,失去她,对他的人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他必须欺骗她,即使为难自己,也要欺骗她。
「呜」满意咬紧唇,却咬不住可怜兮兮的呜咽。
「我会学习当个好哥哥,妳是我唯一的妹妹,不疼妳还能疼谁呢」他抚摸着她的发,柔声说道。
满意好讨厌听他说这些
他说着两人没有很相爱时,她好想用最大的音量吼着反驳他,她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这段感情,可是她已经将他放进心里最的位置,她是那么珍惜能拥有他,这样的情愫要怎么衡量相爱的程度是多或是少他怎么能说得如此满不在乎虽然她听得明明白白,当他说着这些时,他的声音有多痛
「你不要说了」心疼他的自我为难及强颜欢笑,满意阻止他说出更多违心之论。
「别再哭了,妳今天掉的眼泪,够我拿来煮火锅还有剩。」
「你还说这种话」她心里明明就很难过,一点也不能体会他的幽默。
贺世祺笑着低叹,将她抱紧,事实上,他已经无话可说。
在这个拥抱结束之前,他们的爱情依然存在。
当双手放开后,她只能是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