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翠小说 > 都市小说 > 玉鉴师 > 第一章
    “请问你们当铺真的什么东西都可以典当吗”

    一位女孩难掩尴尬地来到竖满铜条地大柜台前,指指门外写着万物皆可当地横批春联,双颊泛有窘红。每位上当铺当东西地客官难免都是她这幅模样,毕竟上当铺并封彩之事,非到紧急时候,有谁会愿意把家当拿出来换取金钱呢

    “是地,咱铺里估鉴师会为您想典当地东西估价,价钱您觉得满意,交易便能成立。”柜台后方,梳挽端庄发鬓地年轻姑娘笑吟吟回她。以客为尊是铺里规定,认真对待每一位上门地贵客,更是铺里守则。她甜美可人地红唇弯弯似月,给人宾至如归地春风温暖,以笑容先安抚柜台前地那名着身子地女孩:“请问您想典当什么首饰或衣裳”

    “我我”

    女孩扭扭捏捏、嗫嗫嚅嚅地启唇,又闭上,启唇,又闭上,当铺姑娘耐心等候,终于,女孩凑近钢条台栅,当铺姑娘也跟着倾身上前,想听仔细含糊在女孩唇里那几个字是啥。

    “我想典当我的清白”

    太恰巧的鸦雀无声,让女孩的这句话,回荡在铺子里每一个角落,以及每一个在场人士的耳内。

    无数道眼光全落在她身上,将她瞧得更加窘迫,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直接坑杀掉。

    当铺姑娘见过太多大风大浪,更不只一次遇见当铺来乱的混蛋,上回还有人说要当他家珍贵的列祖列宗魂魄哩

    笑颜在花一般的脸上短暂抽搐,当铺姑娘努力维持住它,甜丝丝的嗓,虽然混杂着咬牙,但又藏得极好,不失礼数:“请典当一些有形有体的东西,感谢您。”妈的你干嘛不说要典当你那颗猪脑袋五两银子我就当给你

    “可你们当铺外头写着万物皆可当呀”女孩咬唇,用哀戚戚的眼神在指控他们欺骗客人。

    “清白不是一种物品,无法称斤称两叫价,例如您说要将命当给我们,我们无法估算您的生命价值多少一样,若您家里有其他值钱东西打算变现,欢迎您再度光临。”当铺姑娘奈住性子,心理老早就哇哇叫尽粗话。外头书写的万物皆可当只是幌子就像饭馆张贴着不好吃免钱一样哪个笨蛋会信呀

    表明送客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当铺姑娘忙着招呼下一位客人,懒得再理会疯子。

    女孩苦着脸,似乎欲言又止,想央求当铺姑娘通融,又觉得自己提出的典当物像个笑柄,她听见好几位客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对于她这个准备典当自己清白的女人感到不齿,讪笑声滑进她耳里,教她羞愧欲死,在她绝望转身想逃离铺子之际,身子迎面撞着了人。

    这个冲撞,来人纹风不动,她却被撞得几乎踉跄跌跤几乎,但没有,她被人及时捉住手臂,稳住了往后摔倒的身势。

    她看见自己半具身躯完全贴合在一个男人上身上。那男人,有一双漂亮而且清澄的眼眸,眼尾微勾,像挑着眼觑人,带些邪佞,偏偏配上非常端正的眉、鼻、唇,中和掉勾勾眼尾给人的违和感,这是一张生得极好的男性容貌,不会让人第一眼感到害怕。

    “当心点,小女孩。”男人确定她站稳,便收回双手,同时,对她轻笑。

    她看得发傻,她很肯定活了十七年头,不曾见过比方才那个浅笑更好看的了。

    “谦哥,你来得正好,有几件东西在等你鉴价,快些进来”柜台后方的当铺姑娘朝男人猛招手。

    他脸上笑意加深,柜台,满桌子古董瓷瓶及首饰等着他,他随手捧起距离他最近的白玉瓷瓶端详,俊颜上最突兀却也最具特色的黑眸微眯:“假货。”

    只消一眼,他替白玉瓷瓶的价值做下精简评语,再拿起一只翠绿玉环:“二十两,五两,不值钱。”五两是对第三件具有瑕疵的珍珠项链,不值钱则是左侧堆满整整一叠的仿古书册。

    “可恶,我以为最值钱的就是那叠书耶”当铺姑娘好懊恼,她以四十五两当给那个假书生,糟了个大糕,她有预感,这叠书一定会流当掉,赔定了

    “妅意,你还太嫩。”他好笑地拍拍她的脑袋。

    开当铺,最怕便是把假货当真货,付给了一大笔金钱,换回一堆没人会再回来取赎,流当也脱不了手的废物。

    身为严家当铺的鉴师,他不敢说自己未曾受骗,经验的累积,代表一回又一回的心酸血泪史,为了不再捶胸顿足,除了加强自己鉴货眼光之外,别无他法,今日的公孙谦是靠往昔的公孙谦学习而来,她欧阳妅意要走的路还相当相当长。

    他继续鉴识下一件玉器,发觉投射在他身上那道怯懦懦的目光如影随形,他很习惯投注而来的欣赏眼神,他是个容貌相当出众的男人,瘦且高的身形,儒雅温文的气息,总室满笑容的脸庞,可怯懦懦谁会用怯懦懦的眼神在欣赏如玉一般的他

    轻易的,他捕捉到了,怯懦懦凝视,来自于刚才撞着他的小姑娘,她还没离开,像根木头般,傻乎乎地站在当铺门爆看着他。

    “妅意,那位姑娘是来当东西吗”公孙谦不着痕迹地朝门边轻轻努颚。

    欧阳妅意看过去,毫不客气地重重咦一声。

    “她还没走呀”不是都赶人了吗

    “怎么了她来当什么”他瞧欧阳妅意皱了皱可爱的鼻头。

    “清白。”欧阳妅意瞧着公孙谦的惊讶挑眉,一副是你说错还是我听错的愕然,她摊摊手重申:“你没听错,我也没说错,她说她要典当她的清白,谦哥你也知道,换做是其他男人上门,我会以为是来捣乱,直接叫人打她出去。”她欧阳妅意最讨厌的就是进当铺来当祖宗英灵当感情当勇气当智慧的这类白痴

    “这么有趣”公孙谦细眸里,有抹兴味,看不出来娇柔羞怯的小姑娘,一开口,就让人震撼她的大胆。

    上当铺典当清白他头一回听见。

    公孙谦斟满一杯香茗,在欧阳妅意不解的愕视之下,离开柜台,走向年轻小姑娘。

    “喝杯暖茶先,瞧你冷得发抖。”他将串着白烟的香茗递至小姑娘面前,明明知道她的不是因为寒冷,却不想让她难堪。

    她迟疑,下唇早已被自己地牙齿咬得发红。她太紧张,生平第一回踏进当铺。生平第一回提出最丢人地要求,生平第一回,看男人看傻到忘了该要快些逃离这里。

    “不喝”见她迟迟没伸出绞在裙侧地小手,他扬眉。

    “必死无疑。”秦关也在,修长的指,拨弄檀木盆里晶晶闪亮的各色宝玉,伶仃脆响。煞是好听。

    “我好像已经听到小当家尖锐刺耳的嚷叫声,在我耳边如雷轰来。”欧阳妅意不难想象等会将会发生的人间惨剧。

    “小当家会把你的头塞进那个古董汤锅里。”夏侯武威冷笑两声,他的答案将会最最贴近实际。

    众人闻言,点头如捣蒜。

    “”公孙谦很可悲地无法反驳任何一个人提出的下场,他比在场所有人更清楚自己犯下多大错误,只能卑微请求身旁小厮把古董大汤锅拿进库房藏起来,还有前朝大花瓶、百年前皇帝专用痰盂、帝妃洗脸金盆只要是能硬塞进一颗脑袋的危险物品,全放到小当家看不着拿不到的地方去。

    他用六十两天价,典当一个姑娘清白,扣掉当铺先行计算的利钱,她实拿五十一两,双方签订契约,交易完成。

    列满黑字的白纸下方,签着他公孙谦以及她李梅秀的姓名,鲜红红拇指印,和她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娇小秀致,捺在纸间,红得显眼。

    他记得她捺完指印,接过银两,双眼红通通的,泪光闪烁,不住地朝他弯身致谢,好似他是她的救命大恩人。他虽明白自己做下错误决定,却否认不了,能帮上她的忙,他心情极好,好到应该足以接受小当家宛若火山喷发的强烈怒焰吧

    “谦哥,你不会是被美色给迷昏了吧”欧阳妅意挨过来,以弧形优美的下颚轻抵在公孙谦肩胛,吐着芳香气息,故意吹拂他的鬓发,纤细双臂如蛇般滑行至他胸前攀着,用甜甜假假的细嗓在戏弄他,长睫一搧一搧,眨动着双眸深处的趣味。

    可惜,在场所有男人都当欧阳妅意是兄弟,将她排除在女人行列之外,谁都不会因她施展媚态而心猿意马,毕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对自小把屎把尿、拉拔长大的奶臭娃娃有任何遐思。欧阳妅意太多丑态深植于脑海,就算多年过去,她变成一个漂亮美丽的娉婷姑娘,在他们眼中,她依旧是那个吮着指、哭闹着要他们替她换尿布的蛮娃娃。

    “她哪像你这般美迷昏不了人的。”公孙谦轻拧她挺俏细鼻,举止虽亲昵,却仅止于兄妹之情。

    “难说哦,说不定她是谦哥喜爱的类型。”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只要对了男人胃口,母猪赛貂蝉。

    “老实说,我对她的长相已经有些模糊,若下回再遇见,我可能还得费一番功夫才能记起。”公孙谦没有说谎,他记得她的眼神,记得她的声音,记得她笑起来有些甜,但完全拼凑起来的确有困难,她不是长相太有特色的女孩并不是意指她丑,只是她不像妅意清艳,也不像小当家教人一眼难忘。

    话虽如此,下回再见到李梅秀,他还是能认出她,因为他有一双犀利灿明的辨物眼眸,对物品如此,对人亦然。

    “可你却为了一个长相已经有些模糊的女人,等一会儿将被小当家狠狠处罚。”欧阳妅意眨眨眼,取笑他。

    “也许三个月后,她会拿银两回来赎回她的清白,这笔交易不会流当,我替当铺赚入利钱,小当家一见我就笑,夸我是最称职的好员工。”公孙谦说着连自己都在心理大喊别傻了的谎话。李梅秀或许会如她所言地勤奋工作,赚钱想尽快回当铺取赎,但她没办法做到,五十两,数目不小。

    “重点是你验过货吗那位来典当清白的女人有没有那玩意儿”尉迟义问得更直截了当。他们现在在谈的不是人,是商品,既是上门典当的商品,首要便是判断真伪,是真货,才有谈下去的价值,碰上假货,吃亏认赔是小事,惹上官非更是活该倒霉。今天,有人上门来当清白,就是先证明这项东西确实存在。

    公孙谦笑容优雅:“我想,应该有吧。”李梅秀怯懦害羞又容易脸红的模样,不是伪装。一个捍卫自己清白的女孩子,鼓足勇气走进当铺,把自己当成货物论价,他没有怀疑过她,她的眼泪,清澄干净,毫无杂质,她的笑容,淡淡甜甜,露出宝贝牙齿,憨厚而诚恳,没有任何教他生疑之处。

    “万一你受骗,会害严家当铺沦为笑柄。”优雅饮茶的秦关淡道。

    “不,万一你受伤,会害你在严家当铺沦为更低贱的地位。”夏侯武威不改他一箭穿心的残酷毒舌。

    “武威,麻烦你别让我觉得前途一片黑暗好吗”公孙谦苦笑,他们在严家当铺的地位还不够低吗

    “谦哥,你干嘛不直接借钱给那个女孩就好,非得扯上当铺里的交易”欧阳妅意觉得应该有更简单有效的别种方法可采用,偏偏以当铺名义收下李梅秀典当清白的离谱生意,怎么想怎么不妥、怎么想怎么失策。

    “妅意,你是不缺钱到糊涂了吗我身上会有五十两我连五文都没有。”公孙谦笑觑欧阳妅意。

    她恍然大悟,自己吐舌,拍拍迟钝的脑袋。被公孙谦说中,她过惯不愁吃穿的好日子,身旁的公孙谦、尉迟义、秦关、夏侯武威,全是严家当铺的流当品,虽然彼此人生经历并不相同,却在严家当铺产生交集。她是在襁褓中便让人抱来当铺典当,当了多少银两她不清楚,三个月时限过去,她的家人没有来取赎她,她成为一件弃置品,是严家老爷同情她,才让她这个比她宝贝女儿没几个月的女娃儿成为女儿玩伴。其余几个人情况类似,皆因家贫而被当掉换钱,在她懂事之前,他们便早已在严府里。

    当父母狠下心来,把孩子视为换取金钱的物品,几乎等同羽抛弃他们,他们从不曾再与家人相认,就算相认,彼此之间也没有感情存在,血缘这两字,不能只单单靠身上流着的血脉牵连,还有出自真心诚意的珍惜与疼爱。

    “对哦我们几个人钱囊全掏出来凑一凑,应该连十文都不到哦”欧阳妅意干笑。平时他们吃住花用都直接向当铺请款,小当家在这一点上头相当慷慨,从不曾吝啬,他们要什么有什么,从不缺乏,过得比富家少爷更快活,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可他们的身份不是正牌少爷,而是严家当铺的流当品。

    流当品,没有领薪资格。

    欧阳妅意悲伤地看着自己一身华服首饰,觉得无比凄凉。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内,一定就是指他们吧

    最贫穷的有钱人,呜。

    “所以,在那当下,我除了允诺她的央求之外,只有另一个选择眼睁睁看一个清白小姑娘断送在声名狼藉的花街艳窝。”公孙谦续道。

    “而你心软了。”秦关替他说出最后总结。

    “心软吗”公孙谦对这两字有些意见,偏偏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更好的字眼来说明他那时端了杯热茶,步向李梅秀的用意。该直言拒绝的荒谬请求,连听都不该去听,他非但听了,更答允了连自己想来都会的典当交易,不是心软,又是什么呢

    好吧,姑且承认他是心软了,难得的心软。

    原来他的心,还是有的本钱他以为这些年在当铺里见多丑陋人性,将他的心磨得又冷又硬,可以挂满笑容,面对一个又一个带着悲惨故事上门典当的人,有人因为痛失家中重要支柱,生活突显困境,不得不当掉最最珍惜的定情首饰,他一样能笑笑地和对方杀价,以较低廉的费用收下当物。

    笑面虎,本质就是虎,不会因为挂起甜笑,就变成猫。

    这只虎,看见一株小白花,竟敢收起獠牙利爪,只因为不想碰坏她,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希望你最后不会发现,自己的心软,是场骗局。”夏侯武威说出在场众人心理隐忧,他们认识的公孙谦绝不是昏庸之辈,不会凭一时感情用事而犯下失误,他难得的反常,他们都吃惊,虽然口头上满是调侃,心理也不会真的愿意看见亲如兄弟的他因受骗而沮丧或挨罚。

    公孙谦不改一派儒雅,笑得既俊且温文,可惜那支被兄弟们戏称为媚的眼眸,扬起佞美和凛冽

    “如果她是骗子,就按当铺逮捕骗子的方法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