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翠小说 > 其他小说 > 满绿(清宫) > 五一 梦好难留
    踩在假山嶙峋的凸石上,我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平衡,找寻下一个落脚点,马喀塔的目光不断在我和叶布舒身上来回移动,泪水眼看着快要溢出眼眶来。

    离我还有两三米远的地方是枝繁叶茂的老松树,叶布舒就倒挂在树上,双手抱住悬在半空的舒伦,紧紧咬着牙关,面上横着三四道被树皮擦伤的血痕。

    “安布”马喀塔每一次地失声惨叫都让我心惊肉跳,果然叶布舒又往下滑了一寸,舒伦早已吓得一张小脸上全无血色,就一个劲儿断断续续地哭喊,“四哥哥我怕”

    我头极大,若不是那棵老松树年头久远,一根斜岔的枝条都有孩子手臂粗细,怕是早已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即便如此他们接近离主干最远的顶端,也压得那枝条向下弯成了弓形。

    “叶布舒,”终于摸趸到了假山上缘,他们应该就是从这儿爬到松树上去的,“别怕,安布在这里。”

    他僵硬地点了点头,甚至还作势扯出一缕苦笑,我微微放下了点心,他比我想得更加坚强一些,“你听我说,我不能上来,倘若树枝折了大罗神仙都救不了,嗯”此处离地足有两三米高,真摔下去不是闹着玩的,“我要你把舒伦抛过来,成么”

    叶布舒还未答话,舒伦却猛然睁大一直紧闭着的眼睛,大哭起来,“不要四哥哥你不要松手”我与她相距虽只不过半米,但是既不能顺枝而上,也无法探出身去,唯有先接过舒伦,才能让叶布舒自个儿沿着树枝爬回来。她不肯,那就玩完,只好先耐下心来哄劝,但愿在她的四哥哥支持不住前,能够起到效果。

    事实证明我对于这类安抚小孩的活没有天分,看着犹自哭闹不止的舒伦,我恨不能大喊一声,你闭嘴,忽听马喀塔在下头大声道,“三妹妹,你放心,若是安布没有接着你,下头还有二姐,绝不会让你有事儿”

    “二姐”马喀塔孩子王的架势起了作用,舒伦小声抽泣,“真的”

    “二姐什么时候骗过你”马喀塔比了个手势,又笑,“老四,你可稳当点儿,不然我看这回父汗不打烂你的屁股”

    叶布舒气得额顶发青,起了好胜之心,咬牙道,“三妹,你别怕也别动,一会儿就好”

    真的是一会儿就好,迎面劲风过后,舒伦已软趴趴在我怀里了,额头重重撞在我锁骨上,一大一小同时尖叫“痛”

    我拍着她后背,吻了吻她哭肿的眼睛,“乖乖,没事了。”

    “安布,”叶布舒一挺身,翻回因为反作用力而晃荡不已的树枝上,似搁下了心口一块大石,喘着气儿朝下头的马喀塔做鬼脸,“我就下来”

    我赶忙把舒伦抱到一旁的石头上坐好,叮咛道,“乖乖,不动,安布去接你四哥哥”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剧烈的枝叶摇曳声,叶布舒的脸色活像见了鬼,攀着树干两手两脚飞快地向我爬来。

    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我只冲着他连连挥手道,“慢点儿树枝会受不住你”只听一声极轻的“喀嚓”,我几乎已是尖叫,“别回头,快爬”他立刻知道大事不妙,拚尽全力,蹬着树枝凌空扑过来,可还是晚了半步,树枝上豁开的裂口骤然张大,终于整个儿沉了下去。

    “叶布舒”我伸出手,勉强够到他骤然下滑的指尖,像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地奋力挣扎,竟然也握了个严实,他急剧下坠的势头立时将我一同从巴掌大的立足点上拖将下去。

    瞬时的失重,我看到青苍如旧的老松树,看到铅云密布的天空,看到一片靡丽,一片绯华,一片遥不可及

    “安布安布,四哥哥”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额上,死不了么我睁开眼,身下是寒冰般的冻土,叶布舒在我右手边一动不动,而马喀塔倒在更远的地方,视线所及能动的人只有跪在我身边,眼睛彻底变成桃子的舒伦,我竭尽全力摸到她的手,“去,叫你额娘来不要惊动别人尤其是,是你父汗”

    她怔怔望着我还没有回答,黑暗却无边无际蔓延上来,我微微捏紧了她的手,手心与指缝间湿滑粘腻,大概都是血了

    微微的,听得到有人说话,开始时远得听不真切,逐渐却絮絮如就在耳边,夹杂着女人的饮泣声,真的很吵,吵得我头痛,挣扎着从梦中睁开眼来。

    然后一个高大的黑影俯下身来,伸出手来轻轻抚去我面颊上的湿意,“你醒了”

    我真的头痛得厉害,只是寞然注视着他,眼前的景象终于变清晰,他正爱怜地回望我,那目光曾投射在大玉儿的背影上,如今却如探照灯般直射在我脸上,让人无从躲避。

    而我,连转动脖子都觉得是一件艰巨的工程,索性睁着眼睛装死。

    “别怕,已经没事了。”他说,我麻木不仁地点了点头,问,“大汗,四阿哥怎么样”声音出奇地平静。

    “老四很好,只是晕过去罢了。”他柔声答我。

    “雅儿”哲哲已站到了皇太极身后,十指攥紧了帕子泫然欲泣,“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皇太极起身,长臂舒展,体贴地拥住她发颤的身子,故作嗔怪状,“醒了是好事,怎么又红眼眶的”

    “是,大汗说的是,瞧我这不是高兴得糊涂了么”哲哲似乎在他怀中打了个颤,却努力抿了抿嘴,转身对站在远处颜扎氏招手,“过来吧。”

    颜扎氏还未走到我床前,只看我一眼便“扑通”跪在了地上,面西磕头如捣蒜,“谢天谢地谢谢列祖列宗保佑”

    我欲下床扶她,无奈寸寸虚软,微一挣动便头晕目眩,竟连起身都不能够。好在梅勒氏懂我的意思,抢上前去跪劝道,“福晋您千万莫再跪了,您这样怎能让我们家格格安心”说罢,即半扶半抱将她弄到我床沿。

    大滴大滴的泪从这个美丽却脆弱的女人眸中滚落到我被褥之上,她微颤颤伸手替我掖被子,“格格,您的恩情我和叶布舒一辈子都记得”

    “不止你,我和大福晋也一辈子都记得”

    她仓促地站起来,让出路来,“原该是让你好好歇着,但你救的是我的孩子,齐尔雅真,你说吧想要什么但凡可以做到的,我都依你”皇太极复坐到我床边。

    他这样说,我便都懂了。

    心里仿佛有一方空洞,除去揪心的痛,所有的感觉都从中一些而空了。人的祈愿无非是一瞬而过的流星,消失在天际犹未满足,还固执地要在天空中留下痕迹,就算刻意忽略满地灰烬残碎,一抬头仍然可见它是如何燃烧殆尽。

    视若无睹哲哲的忧心忡忡与颜扎氏的愧疚难安,只是,不想当着这一屋子人的面落下泪来。竭力想思索出一个敷衍的答案,他已笑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他知道个鬼,我自己还不知道呢“天高海阔,你想要出宫,”皇太极轻执起我手放在掌中,“这回我不仅带你去看红衣大炮,还带你一块儿出征,如何”

    这是什么意思,随口一句玩笑话如今要当真么似有什么在脑中纠结,手心上传来轻微的触感却分散了我的注意,“多余的都不要想,把身子养好了才能出去,”他若无其事地松开我的手,起身道,“哲哲,我看你就先留在这儿吧,余下的人我都带走,免得扰了安宁。”

    数十号人潮水般走了个一干二净,屋内霎那便静默无声,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空空的手心,他方才写下的确是“十五”无错。

    那书里辛蒂对家明说,我不认为我做的是错事,在每个人的眼里,如今都是错,但是我也换得我的快乐。

    一直记得这一句。只是如今都是错,快乐,真真该从何处

    合纵天下笔趣阁

    寻起

    哲哲坐在我床前,泪流得又凶又急,我抬手拭她的眼角。

    她哀伤地转过头去,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看来还是得我来说:

    “姐姐,我瞒着您,对不起。”

    “姐姐,他们都平安着是好事,您别自责。”

    “姐姐,孩子没有了,您看看我吧,看着我不要哭,事情过去了已经”

    我们最终紧紧抱着对方,她的泪水湿透了我的后背,凉得透骨。我却一直望着那遥远的虚空,慢慢感受着脱下伪装后,瞬时便翻箱倒柜的痛苦,甚至不敢伸手去触碰,不敢相信那个还未让我感受到悸动的孩子已经不存在了。

    都结束了,原来这就是缘尽于此的感觉。

    后来,我听到了很多据说。

    据说,那时我把叶布舒紧抱在怀里,像护着自己的小孩。马喀塔冲上来想接住我们,撞断了左手腕骨。

    据说,是皇太极第一个找到我,谁都没见过他们高高在上的大汗,有过如此焦急失态的神情。

    据说,从清宁宫到小山居一路都是斑驳血迹,直到太医来时我的血已染红了他半幅袍子,淌了一地。

    据说

    我笑着阻止玉林,“这据说的话匣子一开就没完没了的,我看我改明儿送你上街说书去。”

    梅勒氏闻言过来道,“格格,您歇着,老奴找事给这小蹄子做。”

    “说事儿这儿就有一桩,玉林,你把我那白玉岁寒三友的笔筒找个盒子装了,送到二格格那儿吧。”

    玉林就轻笑着走开去,“哎,二格格那样儿可斗不了蛐蛐了,”

    “嬷嬷,你去替我找本书来,再躺下去这帐顶都要被我看穿了。”叹一口气,怎么这样,过了一天浑身依旧和散架似的,那老太医一天来看三回,每回都不忘说我命大福大,两米高的地方跌落下来,除了右手手肘被地上的石头划了道老长的口子,竟然没见着伤筋断骨,言下倒像有些遗憾。

    可是任谁都心知肚明,祸从口出,不该说的最好只字不提,所以说来说去只有命大福大。

    大概三四点的样子,天色又暗下去,我右手不敢吃力,左手拿着书,斜倚着软垫每一刻钟左右就滑下去一次,梅勒氏擦亮了灯摆在我床头,轻声劝道,“格格,坐小月的最忌劳累,您看了一下午的书歇会儿吧,若闷了老奴陪您说说话儿。”

    她的眼睛是真挚的,我说好,把书递给她显示我听话的决心,然后凑巧得很,外屋就“砰”的传来瓷器落地的声音,“嬷嬷去瞧瞧吧,玉林昨晚守了我一夜,真摔了什么值钱的也别苛责她。”

    “格格放心,老奴有分寸,”梅勒氏点头出去,我仍把那卷书摸回来凑在灯下看,不知过了多久,竟一直无人入来,我多少有些诧异,放下书头一抬,烛光映着一道倏长的人影近在咫尺,蓦然转首,骤见多铎站在两三步开外,手一松书扑通掉到床下。

    “我就是过来看看你好不好,不用这样紧张,”他走到我床前,把书拾起来放在一旁的矮桌上,灯火给他的侧脸渡上一层蜜金的颜色,叫人目眩神迷。我微微喘息,忍不住去拉他的手,有些话一定要说,可真是麻烦,一见他的面就想到孩子的模样,胸口像堵着什么。

    “怎么了”他反握我的手,温暖而且用力。

    “多谢,”我笑,闭了闭眼让自己镇定下来,“我这样,没法招待你。”

    他的目光静静在我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我右手包扎过的地方,“太医怎么说”

    “皮外伤,没什么大不了,就是日后去疤麻烦些,”左手加了些力道,他既然支使开了下人,想必有不少话要问个明白,“坐,有话就问吧。”

    他的手却微微地松开了,“不,既然你没事,我也不便多留。”

    我没事是,外头不知是怎样传的,又或许多尔衮已透露给他过,褪去朦胧的光影,他的神色其实是冷然的,我看得一清二楚,不假思索便道,“对不起,孩子的事。”

    终究还是说出了口,痛得彻彻底底罢了,不指望他怎样,至多添几句责备,我不是受不起。

    “何必道歉”他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伸手从怀里掏出一细颈圆肚的小瓶子放在床沿,“虽然这东西你用不着了,我想还是物归原主来得妥当些,毕竟宫里这个可不多见。”

    “什么”他的轻描淡写让我吃惊,而更叫我难以相信双眼所见的是,这瓶子里的东西。拔开瓶塞,麝香气子扑面而来,馥郁至极,“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嘴角微微带着笑,面色却阴沉得可怖,“齐尔雅真,你一向聪明。”

    “你从何得来”

    “结果不都是一样,你何需知道哪儿来的”

    心里的恐惧与愤火并起,一时转过千念万想,他如此笃定我要堕胎药,必是从与我亲厚的人手中所得小山居里冷汗慢慢顺着脊梁流下来,“是谁玉林梅勒嬷嬷不可能李海对不对对不对”瞬时升起不祥的预感,我急问,“他人呢”

    “死了。”他寥薄的嘴唇轻吐出两个字,不带丝毫的犹豫。

    “谁动的手”我盯着他,他的眼睛中有肃杀的冷漠,“他不该撞在我手里,更不该说一些话。”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几欲发颤,一字一字地问,“他说了什么”

    “你想知道”他原本已往外走,此时转回来,猛然抓住我的手,攥得极紧,死死瞪着我道,“告诉你也无妨你现在嫁我,全不是因了这句君命难违么你满意了”

    脑中电光火石般滑过那“十五”二字,原来这般,泪水簌簌而下,却忍不住冷笑道,“君命难违我怀的是你的孩子,一心要嫁的人是你,试问有何难违”

    他面色益发青白,额上青筋毕露,一把就将我扯得跪坐起来,“你说什么,孩子是,是”

    “是你的”我以手掩着小腹,冷笑着看他惊怒交加的表情,“你以为呢你以为我齐尔雅真是什么样的人”

    他艰难地喘息着,依旧不敢置信,瞳眸中黯然而迷惑,忽然重重将我推至床角,“你要我如何信你”

    喜欢一个人到底太吃力,亦容易吃力还不讨好,我们的孩子,居然要这样来得到一个承认,瞬间涌上来太多的过往的画面,我愤怒至极,一甩手,将那支玉瓶狠狠掷出去,“信与不信,我随便你”

    这样的情分到底还是不堪一击,他的犹豫与迟疑让我嘲笑自己的蠢笨,不仅穿圈入套毫无知觉,而且还期望着一片海市蜃楼。

    他的脸在视线里慢慢模糊,我们终究还是不能够了,我真的乏力从头解释,厌倦继续拉扯,毫不留神就彼此伤害,这一刻,我已几乎能看到随之而来的婚姻,将是一生的相互折磨。

    皇太极,到底都如了你的意。

    李海,那个聪明稳重的小太监,从头至死都是你安插在我身边的一颗棋。出征,若我还有身孕,如何能随军同行。指婚,不早不晚,来得恰到好处。你早已算好,按耐不发,为的只不过是等一个时机。唯一无法料想的是,在李海下手之前我已流产,救的又恰是你的儿子,可惜补救还来得及,一瓶麝香丸,一句“君命难违”,一个死无对证,你一样有办法让这天下人都认为,我所怀的是天子血脉,奈何身份不正,唯有狠心舍之。

    一辈子都记得不错,你一辈子都记得是绵长不尽的仇恨,而非这微不足道的恩情。

    呼叫一下潜水艇们

    to:十渡,捉虫大仙,顶礼膜拜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