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只有一点吝啬的月光在。
“哎,不是说今晚有星星么,你敢忽悠我”
“谁忽悠你啊你当我雷神电母什么都知道啊”
他望着那厚重的云层,十分不满的抱怨,“爬山累死了,你说的轻巧我难得出来一次就这么浪费了。”
青年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躺在草丛里,斜眼一瞥,满不在乎:“就那么点路都说累,小心早衰还有谁叫你跟来的啊,我可没逼你。”
“你你你”明明知道对方口无遮拦,还是忍不住反驳:“你当我很想来么是上次你说这里好我才好不容易赶来的。”
青年压着自己的手臂,懒懒嗯了声,看着半点星光都没有的夜,道:“小楚啊,做人别那么较真嘛,你看我们爬山的时候不也挺开心的啊,现在的小小瑕疵算得了什么”
楚桑拔了一把野草扔到青年脸上,“我出来一次很难的。”
他与永宁见面的机会很少,大概一个月只有一次机会,每次他们都约在偏僻的小茶馆里见面,时光宝贵,但两人就是把那些时间花在打打闹闹,吃吃喝喝,争争吵吵上。
不过朋友之间,打闹倒也是种非常难得的乐趣。
永宁哎了声,慢条斯理的挑走那些草碎,吐出口中的狗尾巴草,叹道:“是啊,大少爷啊大少爷,小的我就是一望夫石,天天含泪盼君归来盼君归”故意尖着嗓子哼了几句,唱罢,还真的假模假样的擦拭眼角,故作可怜。
“你你酸我。”他永远都是跟不上对方的节奏,连反驳都是那么单薄无力的。
他当然没有告诉永宁自己的身份,对方大概也当他是普通官僚家的少爷,两人相识一年有余,他也知道永宁是那种不会纠缠他人私隐的人,这种直爽和信任让人十分的心安。
他知道青年是京城人士,至于其也不是太清楚,不过他一直觉得青年很像时下坊间那些奇侠故事里的主角,潇洒不羁,喜笑怒骂随性而为,谈笑间风流大气,肚子里又总有一箩又一箩的奇闻趣事。
他有些向往那种恣意的生活,比如说可以一直任性的等到乌云散去,拨云见月。
楚桑也学着永宁平躺在草丛间,背部被刺得有些痛痒,闷哼了几声后反而习惯了,也不觉得太难过,青年用手肘撞撞他,然后一个翻身靠了过来,笑道:“喂”
他直直望着夜空,嗯了声,“干嘛”
“你说,我们能一辈子好兄弟吗”青年嬉皮笑脸的,浪费了一张好面皮。
“当然可以啊,为什么不行”虽然他不能时常出宫,但他觉得情若是真,又企在暮暮朝朝。
青年笑得更赖皮了,拿一根野草搔他脸颊,一边搔一边笑:“我就是怕把你欺负狠了,你又不理我哎,我可最怕你生气了。”
“”搔到鼻孔了,痒得他想打喷嚏。
“小楚”永宁趴在杂草丛里叫他,声音软趴趴的。
“干嘛”
“没事,就是想叫叫你”青年笑撑着头看他,“小楚啊”
“你干嘛忽然那么磨叽。”他很不习惯啊。
青年大咧咧道:“说老实话跟我一起挺快活的,是吧”
人脸厚到一定程度,真的是什么话都可以说了,他脸热了热,还是嗯了声。
高山流水下伯牙遇子期,绝对都没他们快活开心,他是这么想的。
青年笑意很深,也很诚心的说道:“我也很开心啊,小楚,真的,谢你了。”
两人在稀薄的月光下对视着,他了解永宁的脾气,此人说话油滑的很经常胡侃,现在忽然来一句正经话,一下子就让他心跳微快起来,越快越暖和,他从青年的眼瞳里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像荡漾在墨瞳里,几分模糊几分熟悉,然后他看到那个模糊的自己越来越近,慢慢扩大几乎近在咫尺间。
再然后,他屏着呼吸,忍不住用手覆上自己的模糊的面目
指尖冰凉,铜镜里那是张很堂皇熟悉的脸,其实再精彩的脸,对了几十年,也没有其他想法了,除了可以让人感伤外
暮色未央的人生全文阅读
,毫无用途。
“陛下,已经梳好了,要现在更衣吗”刚才为他梳头的太监还拿着玉梳,略带不安的问他。
上皇当了数月,楚烈终于肯把他放出去,嗯,不,请去参加百花宴见见百官们,如果不是如此,他也不用那么留意一下自己的样貌状态。
无论怎么打足精神都还是一副懒沉沉的眼神,一如既往的让人泄气恼火,再好的脸皮也只能往老里去,收回放在镜子上的手,他瞧见宫女们手上捧着的黑色华服,庆以黑为贵,穿这身,妥当是妥当,只是更把人往老里显。
他今天难得的,想显得年轻精神些,一来呢,免得下面的人说新皇不孝顺,二来,他也不想在外人面前失了面子。
“去换件鲜一点的,寡人不爱看这颜色。”
宫女们赶忙又重新去取了几件袍子来,他特意选了件朱红嵌金丝大袖大袍,看起来十分的喜洋洋,可惜一穿到他身上,只觉得不伦不类,活像是把新郎装硬套到鳏夫身上。
白色那件,落花流水纹镶的边,优雅是优雅,却又失之大气,他不忍再看,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失势或者奔丧的可怜虫。
“罢了,还是刚才那件好了。”
好不容易攒起的精神就这样折腾完了,都这把年纪了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老气又如何呢,谁又敢说什么呢。
好吧,归根究底他只是不想在楚烈面前显得太落魄,太老态,以至于将做父亲那残剩不多的尊严都失掉。
酒宴已经开始了好一阵子了,歌舞正兴,觥筹错欢声落,但一派歌舞升平却因为他的到来而戛然而止。
他自诩为老瘟神,脸皮厚厚的扫了眼过那些忙着下跪的人,直直的落在最前方主席位上,青年放在手中酒杯,笑颜微露地走了下来,亲手扶住他。
“父皇,儿臣一直在等您。”楚烈借着宽修大袍的遮掩,手指搔过他的掌心,表面上还是一派正经威严,他没法在这种场合抽回手,也就由得青年耍些小花样。
撇开视线,宴中百官里多了许多新面孔,看样子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当然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位太上皇,这嫩苗苗一多,就让他有些感慨。
“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甚好啊”他一边笑着一边坐下,他现在的位置在楚烈的旁边,跟以前倒没什么区别,只是
那个,可不可以别再搔他的龙爪了
脸皮厚可不代表手心皮糙肉厚,他用尽力气端稳酒杯,对着楚烈直放冷眼,无奈青年十分沉得住气,目不斜视,一副认真欣赏歌舞的姿态。
孽子,不要以为寡人看不到你在偷笑他忍住老泪,掐着肚中苦水,眼皮直跳,此次宴会许多官员都带着自家未出阁的闺女前来,此回青年才俊甚多,用心淘,总可以淘到自己女儿喜欢的。
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以前他为了楚烈的婚事操透了心,现在他当了甩手掌柜,这事万万就别管了。
万一,也找到个母老虎怎么办呢一想到玉妃那虎虎生威的鞭法,他就有些牙齿打颤。
在殿里困久了,一开心就难免喝多了些,酒下肚后脾气更大了些,酒意正盛下便直接甩开青年纠缠着的手,红着眼剐着对方。
青年端正英俊的脸上布满山遍野都撒着无辜二字,一副孝子样,“父皇,儿臣都跟您说了,别喝那多酒了。”
“寡人不用你管”声音略高,幸好下面丝竹乱耳,底下的人没注意到两位人上人的暗潮汹涌。
楚烈嗯了声,陈述事实道:“那父皇要谁管除了儿臣,谁还能照顾您宠着您”
“”血气冲脑,脑内正两军交战着,火花激烈。
青年嘴角一弯,道:“嗯父皇说不出了。”
桌面上摆着的碟碗摔落下地,楚桑左手撑在桌上,晃荡不稳的甩袖而起,不再顾下面百官们的瞠目结舌一片寂静,自若道:“寡人醉了,先行回宫了。”
他还是用着不合时宜的自称,没办法的事,三十多年的习惯一时根本该不过来,其实说来讽刺,不过数月,外头早就风云变幻,物是人非了。
傻呆在原地没法变的只有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