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亲疑云虽暂时尘埃落定,但这事还没完,既然顺了自己的私心,那就干脆一顺到底好了,免得夜长梦多。
他费了许多力气才把手指间的黑玉戒指拔了出来,因为戴的时间太久,抹了香油也很不好拔,最后免不得整根手指都搓红了,他痛得连抽了好几口气,哎,今天他的手可是连遭大殃了。
让太监拿了信封以及特制的封泥,将一封空白素纸连同那枚戒指放了进去。
“以最快速度交给林将军,马上启程。”他吩咐心腹。
林将军就是现在的兵马大元帅,从一个奴籍穷小子到掌握天下兵马驻守边疆的元帅,其中起伏心酸可比民间说书口中的要精彩许多,那封密函的意思,也只有林将军才懂,所以不必害怕会泄密。
从皇城到边疆大概,快马加鞭的话,满打满算需要六天时间。
够他考虑接下来禅位的事宜了,毕竟兵权的交接不是件简单的事。
太子现在时常过他的寝宫里,一到就寝的时候就腻着不肯走了,他现如今在这种小事上也由得太子去闹了,人对得而复失的东西都是比较宽容的,他对这种温馨没有丝毫抵抗力。
而且年轻人的体温正是他所需要的,虽不足以驱散他心里的愧疚感,但也能让他整晚好眠,真的,已经很好了。
他终究还是把孩子给留住了。
青年毫无预警的在棉被下握着他的手,他在昏昏欲睡中懒懒抬起眼皮,嗯了一声。
“父皇,你的手好小。”青年笑着,话语间都是愉悦的。
他从鼻间不屑地哼了声,继续闭眼睡:“那是你自己手生的太大了。”
他说的可是实话,他体态身型标准,年轻的时候也算得上是修长俊拔的,只是相比太子来说,可能稍显单薄了些,一代强过一代,哎,这都怪他们楚家血缘太好,绝对的。
他现在对太子已经宠爱已经到达另外一个高度层面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到这个年纪了,除了儿女外也没什么好放在心尖上了,太子不喜玉妃,那他也顺着孩子的心思好了。
况且枕边睡个母老虎,也实在挺难为人的。
密函送出去已经七天了,他推算了一下,估计林将军也是时候启程回京了。
朝中人才虽济济,但能让他放下心的却不多,文是容愈,武是林森,这两人都是他一路提携上来的,懂得知恩图报,更懂得如何精忠报国,栋梁嘛,不求多,但求精,他在这位上坐了半辈子,鉴人识才的本事还不算差。
等到林森回京,就可以商讨兵权交接的事了,退位的事绝不能拖的太久,免得朝中又起风波,最好快刀斩乱麻,就算大臣们有心阻扰,兵权一旦顺利交到楚烈手上也就是尘埃落定了,这一交替,新人笑,旧人哭,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说起来,这几日都没怎么见到太子,说真的,还挺想的。
甚至都有点食不知味睡不安稳的意思了,这点小心思他自然而然的藏在了老脸下,人到一定年龄,最怕的其实就是孤单了。
如果以后退位了,孩子还那么孝顺体贴就好了,他半睡半醒的躺在龙床上,这么美好期盼着,如果这能一直这样,也不枉他背了那么大的罪过,现在享了福,以后就算在祖宗那里挨骂的时候,心里也好歹舒服点。
不知是不是耳朵开始不好使了,他总觉得外面有些混乱声响,因为听不真切,总觉得有些不详,声响若有若无的传进寝宫里,鬼魅一样扰得他顿时睡意都消了几分,裹着被子,他撩起锦帐,“外头怎么了吵吵闹闹的”
但却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赤着脚,顾不得披衣便直接下了床,在这种清净到诡异的寝宫里,寒意就止不住的往身体里串,楚桑惊惧猛咳了好几声,没了人气的寝宫倒有几分鬼气森森的,不知道哪里吹来的寒风把龙帐边那绣着千朵祥云的丝帐吹得疯癫乱舞起来。
殿外的声响似乎更大了些,楚桑沉了沉脸,阖眼静心地听了一阵,逐渐明白过来后,面无表情的慢慢又回到龙床上,重新裹起还热乎着的被子。
身上虽然跟注了铅似的,无法动弹,所幸脑袋还是慢慢清晰起来。
他心里默数着,就跟小时候和人玩捉迷藏一样,从一开始数起,只可惜当年他一直都是被抓的主。
没数多久,就有脚步声逐渐清晰起来,一步一步的踏在寝宫光洁的地板上,步伐稳健,沉着有力,他垂着眼都能看见那串清晰的血脚印。
楚桑恍惚地看着站在眼前的青年,虽有好几日没见,一如既往的英俊逼人,宽肩窄腰,线条硬朗,所以穿起戎装也很好看,腰间佩剑,金戈肃杀,配吴钩,收关山。
青年看着他,待到殿外安静下来,才单脚跪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枚黑玉戒指。
他只是默然,看着太子取出那枚戒指,然后动作温柔的把他的手从被子中牵了出来,然后把戒指重新又戴回到他手上。
两人视线相交,楚烈笑了笑,温声道:“这戒指,父皇还是带着的好。”
“”
“林将军回京时堕马受了伤,是赶不回来了。”青年说的风轻云淡,很有几分弹指间灰飞湮灭的霸气,楚烈留意到他在空气里的赤脚,颇有点责备的意味,“寒由脚起,怎么都不小心点”
他木然的低头看着青年用手给他搓脚,待到脚板有了热度后,他用脚踢开青年的手,自己缩回被子里,避开青年又深又黑的眼,疲惫的闭上眼。
他歪着脑袋十分费力的想,其实何必那么着急的逼宫呢,这天下不给他自己的孩子又会给谁
还是那句话,他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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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层面,也无所谓谁对得起谁,他之前做的那些事,从没打算让其他人知道,以前不会说,以后更不会说,只是偶尔,他也会有点期盼的意味,希望太子能一如既往的那么体贴下去。
只是那种心情,现在已经没有了。
他哑着嗓子,老态毕现的慢慢开口道:“这宫里的人,都伺候寡人几十年了,就当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他们一马。”
他可不认为太子现在脚底下沾着的血是猪血。
楚烈神色有些古怪,眉头一直隐隐的皱着,语气还是和平日一样,稳重温和:“长乐宫不适合养生,虽然可能有些不习惯,但甘泉宫风景比这儿好的多,父皇会喜欢的。”
长乐宫他住了三十多年,就算风景不好又如何,早就习惯了。
太子现在的做法跟当了婊子又要树贞节牌坊有什么区别他顿时觉得好笑起来,摸了摸太子柔软的黑发,“你是真的长大了。”
他之前心里的天人交战,迷茫痛苦看样子全是白费了。
“”
“寡人说过会对你好,你还是不相信寡人”这样一想,就觉得有几分憋屈,不吐不快的哽咽在喉咙间,“寡人什么时候对不起你们过你与你母亲”他颤颤摇摇头,觉得十分的可笑,“寡人上辈子是欠了你们母子什么”
楚烈脸色微变,眼瞳色彩都暗沉了下去,“你怀疑我不是你的骨肉,所以才让容愈调查二十年前的事那日在猎场,也是你让人安排的对吗”
他没有否认,世界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青年情绪是有些亢奋激动的,连尊称什么的都全然抛在脑后,反而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小孩,拖着鼻涕眼泪在大人面前哭诉。
“既然不相信我,为什么还要对我那么好父皇,二十年前的事,我改变不了的。”青年眼眶黑润润的,继续说:“对不起你的人不是我,为什么要我来承受她的背叛”
他笑了笑,心头还是觉得很荒唐,“皇儿,那你现在做的,跟你母妃以前做的,你觉得有差别吗”
青年眼深如井,波澜不动:“如果我不这样做,父皇你又打算处置我流放贬为庶民在你心里,我始终不是第一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
楚烈握紧拳头,不甘的,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的咬牙道:“我感觉得到。”
“”
“所以,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想要留在你身边。”青年稍微起身,一只脚就压在床上,顺势把他压倒在床褥间,青年手指尖是抖动着的,眉宇间还是冷肃一片。
“她对不起你,但我不会的”青年硬是握紧他的手,十指相扣到热汗淋漓,“你总要给我一个机会,父皇。”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也没有透全风的墙,所以墙内和墙外的人,在理解认识上总是有些要命的偏差。
他知道太子是打探到了一些消息,但楚烈不会知道他的血两边都相融,更不知道自己已经把这事掩住了。
人生啊,果然就是误会扣误会,遗憾加遗憾组成的。
他推了推腻在他身上的青年,推不动,于是扁扁嘴,语气冷峻:“给寡人起来。”
青年抓起他的手指,亲了亲。
他老僧入定般,继续冷道:“起来。”
青年好歹还是移开了身子,他只说一句:“去把那上面的东西取出来。”
楚烈顺着他的视线往高处的匾上看去,不明所以的回头看他。
他无动于衷地动了动嘴皮,有些讽刺:“宫里都是你的人马,还怕寡人耍手段不成”
“儿臣不是那个意思。”
青年还是放下佩剑,把匾后那个小匣子取了出来,他单手接过那个毫不显眼的小木匣子,目不斜视地用指尖把封泥挑开,然后再把那枚戒指脱了下来,放到匣子中间凹下去的机关里。
青年保持着适当的沉默,其实楚烈不必害怕他耍什么花招,对着自己的孩子,做父母的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可楚烈不相信他,所以宁愿冒着风险来逼宫,之前他脑海里细致描绘的美好晚年,很彻底就被击破了,半点不留,连同这些日子暗生的温柔甜蜜,也一并被撕破了。
他把诏书往地下一扔,卷轴就慢慢铺开在地上,最后露出大红色的玉玺印文,青年低头看着,嘴唇微抿,脸色就越来越糟糕起来。
“捡起来。”
青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来将卷轴重新卷好,握在手里,手指骨头因为用力过猛而嘎嘎响了几下,指尖发白。
还好心提醒了一句:“小心点,别捏坏了。”
他可没心情写第二张禅位诏书了,到今天这个田地其实也说不上谁错谁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考量,在他当年把御林军交给太子的时候,就早应该预料到有这种下场。
他倒不担心自己会遭到什么非人待遇,毕竟当了那么多年皇帝,威望名声摆在那儿,要是场面活做不好,楚烈登基后恐怕也是烦恼多多的。
斜睨了青年一眼,楚桑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有苦,有酸,有闷,心瓣都被一刀一刀切成了猪腰子,炒煮闷油炸溜了一番后自己也不晓得成什么样子了,在心烦气躁下,他只想青年快点功成身退消失在他视线里免得触景伤情。
毕竟太子曾经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那么温馨甜蜜的美好愿景。
“今日早朝照旧,来人,更衣”
他信奉有始有终,从第一天被抱上龙椅,到如今最后一次早朝,务必要圆满顺利,皇家体面的风度,总不能因为这些事就消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