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总是习惯站在他右手边靠近矮桌的地方,因为这个位置正好方便自己将批过的奏折递给他。
那个人,总是习惯在别人说完之后,再说自己的想法,语调不急不缓,甚至带了股静水流深一般的柔和,声音不大,却总能让别人注意到。
就连早朝的时候,也忍不住去搜寻他的身影。
啪的一声,看了一半的奏折化作满心烦躁,被丢弃在地上。
苏培盛不敢说话,忙上前拾起,又轻轻阖上,放在案边。
“谁让你捡起来的”胤禛骂道。
苏培盛跟了他几十年,也早就熟悉自家主子的脾气,闻言立时跪下请罪。
“奴才该死”
胤禛一肚子火发不出来,恨不得上前踹他一脚。
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他下榻,穿靴,大踏步走了出去。
苏培盛忙爬起身,跟在后面。
屋外也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白雪皑皑,连琉璃片瓦都被覆于一片冰雪之下,白茫茫的长巷子似乎一眼看不到边际。
这座紫禁城很寂寞。
紫禁城中的人却比城还要寂寞。
先帝当年,虽然富有四海,佳丽三千数不胜数,可到了晚年,诸王夺嫡,争得你死我活,满朝文武,后宫嫔妃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在他内心深处,未必也是不寂寞的吧。
胤禛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满树雪影下的梅瓣,突然想起别人都盼着冬去春来,那个人却独爱寒冬腊月的时节,因为他的额娘最喜欢在冰天雪地中盛放的梅花。
“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忙趋前一步。
“他有多久没进宫了”
苏培盛知道他指的是谁,便道:“回万岁爷,王爷整整有十九日未进宫了。”
“这么久”胤禛一怔,继而一哼:“朕不召他,难道他就不会递折子请见么”
苏培盛自然不敢吭声,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自己在皇帝面前是透明的。
不承认自己每天都在想他。
不承认自己放不下帝王高高在上的尊严主动去找他。
一声脆响,树枝自手中折断,上头的雪也跟着簌簌落下,洒了满手。
仿佛仍不解气,他将树枝狠狠丢在地上,龙靴踩在上面,走了。
胤禛慢慢走回养心殿,却看见大阿哥弘晖站在门口,低头踟蹰,不知道在犹豫什么,见了他们走近,忙上前行礼。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长得俊秀挺拔,连行礼请安,一举一动,亦表现出进退有据的模样。
胤禛看着他,恍惚有些岁月飞逝的感觉。
“怎么这个时辰来请安”
弘晖欲言又止:“启禀皇阿玛,弘旺已有十来日告假,未曾到上书房念书,儿臣未有皇命,不能轻易出宫,是以”
他与弘旺是自小的交情,比一般的亲兄弟还要亲,虽然两人长大之后,身份有别,并不如过往那边亲热了,可弘晖为人念旧,仍将弘旺当成心目中最重要的弟弟。
如今若不是自己不便出宫,早已到廉亲王府上去探望。一连十数日,弘旺只递了病假,也并没有请太医,弘晖自己按捺不住,让宫里一个老太医出宫去给他诊脉,可那太医回来之后,问起详情却只是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弘晖这才有些急了。
胤禛一愣,却仍微微皱眉:“就因为这点小事,你就咋咋呼呼,大失分寸”
不待弘晖辩解,他又道:“你身为大阿哥,不想着以身作则,在功课上下功夫,反而镇日不务正业,净做些可有可无的事情”
弘晖垂首肃立,一副洗耳恭听的受教模样,胤禛见了,不知怎的就说不下去,挥挥手道:“跪安吧,明日朕会去上书房考究你们的功课。”
“嗻,儿臣告退。”
他瞧着弘晖退下,突然间有些意兴阑珊,连带着这堆了半张桌子的奏折,也没有兴趣再多看一眼,就着头靠在软垫上的姿势,微阖上眼,闭目养神。
苏培盛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却免不了腹诽一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为大阿哥抱个不平。
这
错恋男女笔趣阁
一觉却睡得并不安稳。
光怪陆离的种种景象自梦境中掠过,如走马观花一般,纷至沓来。
一开始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白至刺目,安静而宁和,到后来,漫无边际的雪地却渐渐化作远处一座桥,桥边开满艳红浓烈的花,一簇一簇,衬着雪地,越发惊心动魄。
前面有个身影,离他并不远,只是每当他加快脚步时,却总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追不上,也没落下。
身形修长,举止优雅,他忽然觉得这背影有着说不出的熟悉,可无论怎么想,却想不起来,心口空荡荡的,仿佛少了些什么。
你是谁
好像问出声了,又好像没有,那个身影并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
他追得满头大汗,却也没能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一点。
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人终于停下来。
胤禛大喜,忙并作几步上前。
可就要触及对方肩膀的时候,那身影蓦地消散,无影无踪。
他心头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到了桥上。
周遭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连桥也淹没的浓郁的雾气之中,只有从手掌摩挲过的白玉栏杆,和脚下所踩的青石板,才能勉强辨别得出这是一座桥。
桥下他禁不住望了一眼,只见沉郁如墨,掀不起一丝微澜,直似传说中的忘川。
又走了几步,却发现前面桥边坐着个人。
佝偻着背,长发迤逦,连脸也掩在其中,看不清容貌。
不自觉地走过去,到他跟前,停下。
你是谁
那人慢慢地抬起头,神色冷漠,苍白如雪。
我不知道。
胤禛有点恼怒,莫说他如今是帝王之尊,就算以前当皇子阿哥的时候,也很少受到这样的冷遇。
这里是哪里
那人面无表情,眼珠随着视线转了一圈,竟让他瞬间联想到死人。
这里这里是奈何桥。
胤禛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只见那人僵白的嘴角慢慢扯起一抹诡谲的弧度。
这里是奈何桥,你要找的人,想必已经不在阳世了。
不可能他下意识就想反驳,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要找的是谁。
或者是,你自己已经死了,走吧,跟我去渡忘川,过了忘川,你就真正与人间隔绝了。
那人桀桀怪笑,伸手就要来拉他。
他的脑袋一直昏昏沉沉,浑浑噩噩,此时听了这话,方才闪过一丝清明。
大胆,还不退下
他退了几步,又断喝一声,可那只手依旧缠了上来。
冰冷滑腻得令人作呕。
对方的手劲极大,胤禛几乎挣脱不开,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拉得往前踉跄一步。
忽然有一股力量从后面拽住他,拉住他的手臂,狠狠拽了回来。
他回头一看,只见拉住他的,赫然是方才一直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个人。
那张脸
那张脸竟是
胤禛悚然一惊,醒了过来。
玉炉暖香,薄被覆身,自己所处,分明是养心殿西暖阁,哪里有什么奈何桥,黄泉路
手腕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松掉,低头一看,却是一串佛珠断了线,散落一地。
这菩提珠子还是当年胤禩送的,他长年不离手,一直戴着。
如今却毫无征兆地断掉
他一怔,只觉得心头涌起一阵慌乱,却说不清原因。
苏培盛见他一觉醒来,满头大汗,忙拧了热毛巾捧过来,又弯腰要去捡珠子。
“朕自己来。”
他下了榻,蹲下身,一颗一颗捡起来。
“你去找一团线,要结实的。”
苏培盛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把东西找来,却见他抚着珠子,怔怔出神。
“万岁爷”
胤禛回过头,将珠子放在桌上,起身。
“拿披风来,朕要出宫一趟,别声张。”
苏培盛愣了一下,忙道:“那可要备轿子,还是”
“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