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无语凝咽。那一瞬,我看见了恍如隔世的沧海桑田。

    十三阿哥面色发黄,胡渣杂乱地挂在腮边,整个人形容消瘦。他跟我对视良久,待我刚要上前说话,怎料他突然就转身摔门而去。门与门框发出的愤恨的碰撞声显然让屋里的几位女子都不知所措。

    我先也是被那“嘭”地一声吓到,但我随即看到了印在门上的忧闷和压抑,委屈和怒气,那里有壮志未酬的火,有无奈自卑的寒。冰火重重,让十三阿哥如何能解而在他一脚跌入人生谷底的时候,却正让一个他曾许下誓言要给她幸福的女子瞧见,又叫他情何以堪

    在屋内几位女子的注视中,我推开那带着幽怨的门,追了出去。我知道可能十三阿哥现在最不愿让我瞧见的就是他这副落魄模样,但无论他想不想见我、肯不肯见我,我都要去。

    “十三”这一次我没有礼貌地称呼他为“十三爷”,情急间喊出的却是我在心里已经呼唤过多次的“十三”。

    十三阿哥显然一愣,匆匆向前的脚步也突然顿了一下。我就趁这工夫紧走几步,追上前去。十三阿哥见我追来,拔脚又要走。我三步并作两步地绕到他前面,挡着他的去路。十三阿哥没路可走,只好站下,脚尖朝向前方,脸却别开不肯看我。

    “十三”我再唤他。当我叫出这名字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心前所未有地贴近他。

    十三阿哥终于缓缓抬起头看我,不同于方才的愤恨,此时我在他眼睛里看到的只有诉不尽的哀伤。

    我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寒气,我感到自己的心很疼很疼。

    我慢慢抬起右手,轻轻抚上他憔悴的脸。我竭力保持语调的平稳,对十三阿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瞧,我这不是来了么”

    十三阿哥摇头,无力地道:“你走。”

    我也摇摇头,坚定地道:“我不走。”

    十三阿哥拿开我的手,突然大声起来:“你走,你走,你赶快走现在就走”

    我先是一愣,但随即也跟着他大声起来:“不,我不走现在不走,以后不走,我一辈子都不走”

    这回换十三阿哥一愣。看着他的样子,我眼帘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寒风萧瑟,交织着我凌乱的碎发和十三阿哥褶皱的冠带。

    对视良久,十三阿哥嘴唇几屡翕动想要说话,但最终还是没说,反而干脆背过身去。

    我闭上眼睛,把几乎夺眶欲出的眼泪硬生生地噎了回去。睁开眼睛,我再次绕到十三阿哥面前。

    “十三,你看着我。”我的语气从未如此坚决过,我的心也从未如此坚定过。

    十三阿哥还是别着脸不肯看我。

    “好,你不看我也行,”我左手拉起他的右手放在我的心口,“那你就听它说完。”

    因为情绪激动,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就连自己也能明显地感觉到按在心口上的两只手的上下起伏,我的和他的。

    “十三,我知道你为什么叫我走,是因为你不想让我瞧见你这般失意模样,是因为你希望当你闯出一番天地的那天再站到我面前骄傲地给我看你是值得我托付一生的人,是因为你想我第一次出现在你府中的时候便是你堂堂正正地将我接进门做大清十三福晋的时候”

    “但是十三,此时此刻,我必须来你是还不知道吧卉卉她”提到卉卉的名字,我整个人立刻黯然下来。十三阿哥似乎也有些反应,我感到他的头略朝我这边动了动。

    我收起心中的叹息,顶着悲伤道:“卉卉她离开了。我没告诉你,我请四爷也不要告诉你,直到你问起的那天再说。可是十三,你可知道卉卉为谁而死你可知道卉卉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你可知道卉卉不惜用生命去换取的又是什么”

    我直直地看着十三阿哥,激动地道:“是你。是我。是我们”说到这里,我嗓子里又开始有些哽塞。

    十三阿哥终于转过脸看着我,眉头紧蹙,些许疑惑。

    我难掩激动:“几年前一废太子时,你被锁拿于宗人府内,你可知道是谁救你出来的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卉卉啊是卉卉将所有罪责全部包揽在她自己身上,将自己的性命双手奉上,只为换你一个平安归来。谁能为一个人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只有她最爱的人卉卉对你的情谊,你又可曾知晓”

    十三阿哥脸上的表情甚是惊诧,我料到他此前肯定不会知道卉卉对他的心意。因为卉卉藏得这么深,爱得这么隐,若不是卉卉临走前自己说出这个早早便埋置于心底的秘密,我恐怕这辈子也难知道。

    我看着十三阿哥震惊的脸,点点头,道:“是的,卉卉她自打见你第一面起,她便爱上你。”其实,更确切地说,是在还没来大清之前,当我和卉卉捧着爆米花一起看小说、看史剧时,卉卉对这位大清朝的十三阿哥就比我了解得多、感受得深。可以说,卉卉对十三阿哥萌生好感的时间绝不比我晚,甚至还要更早。而现在回头再看,清清楚楚地,卉卉她对十三阿哥的情谊比我的更添几许浓烈。

    十三阿哥显然是被这个突然的、迟来的、同时却成了永恒的告白震撼到。

    我再次点点头,证实凝眉深思中的十三阿哥心中所想:“是,所有的所有都是卉卉一个人做的,从她去八阿哥府开始。为你,为我。”

    顿了一下,我才继续道:“十三,你可曾记得那场春风里的桃花雨那日,花瓣飞扬间,你说,让我等着你,你定要给我幸福。我想过了,究竟什么是幸福看着你南征北战立功无数看着你满身戎甲杀场扬威还是看着你顶戴花翎荣华富贵不,不管何时、何地、何境,跟心爱的那个人在一起,时而书香画语,时而追逐嬉戏,时而丝竹倾楼,时而月下同醉无论何时,只一个转身的距离便能看见彼此的眼神,这,才是我想要的幸福。”

    听到这,十三阿哥也动容了,我看见他眼底泛起波光。我于是更难掩激动的情绪,颤抖着声音道:“卉卉离开前说,她要在天堂里看着你、看着我,看着她爱的你和我幸福。今天,我就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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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站在你面前,我要留下来,我要在你身边从今天起,我要连同卉卉的那份,双倍地爱你。

    说罢,我将十三阿哥的手更紧地贴在我的心口上。我感到他的手跟着我的心跳一起上下起伏得更加厉害。半晌无语,空气里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我垂下眼帘,暗自思忖。也许是我太心急,也许是我太想让他知道我此刻的心意,也许我该留些时间给他,也许他需要先接受残酷的现实然后再接受我的出现是啊,刚被他素日尊敬爱戴的父皇下了圈禁令的十三阿哥,内心五味杂陈尚未找到栖息之地,就连他此时脚下踩着的都尽是空虚,又岂能听得进我这番慷慨激昂的表白

    于是我边慢慢松开手,边朝十三阿哥道:“也许你需要时间那好,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我等你。”说罢,我转身朝方才出来的房间走去。

    在我和十三阿哥的指尖即将在空气中分开的那一刹,十三阿哥忽然重新握上我的手,用力往回一拉。我被突如其来的拉力拽得往后一个趔趄,回身还没来得及对上十三阿哥的眼睛,整个人就已经被他一双手臂紧紧地圈在其中了。

    “若若”我正欲说话,却听见十三阿哥哑着嗓子低声轻唤我的名字,我的心立刻就纠结成一团。

    “我在。”我轻声回他。

    “若若”他好似没听到我的回应,口中继续唤着我的名字。

    “是,我在这,若若在这”我于是更清楚地回他。

    “若若,若若,若若”可十三阿哥并不说别的,只是一遍遍地唤着我的名字,声音一次比一次暗哑,听得我愈发揪心。

    我懂了,他并不是没听见我的回应,而是此时此刻,他就只想叫我的名字,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在整个世界都将他抛弃了的时候,他所拥抱的他的若若还是真实的。

    我也不说话了,任凭他千遍万遍地念着我的名字。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回应着他的每一声微弱的却是来自心底的呼喊。好一会儿,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我轻拍他的背,试图给他我身上所有的温暖。

    十三阿哥慢慢松开抱着我的双臂,重新于我面前站好。

    看着他那像个刚哭完的孩子般的脸,我带着心疼对他浅浅一笑,道:“叫够了么”

    十三阿哥听我这么问,似有些害臊般移开眼神,嘴里支支吾吾地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要么怎么说人家皇族宗室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呢十三阿哥才支吾了小一会儿便马上挺直腰板,对我道:“没叫够,叫不够,你的名字,这辈子我也不能叫得够了”

    十三阿哥的眼睛里又似着了火般,目光灼灼地盯着我。这回倒换我不好意思起来了,我于是也开始口不择言地支支吾吾。我心里暗自叫苦,唉,我这是何苦来的,早知道我问那句干嘛呀我本来还想说揶揄他一下,瞧着吧,现在到底是谁被揶揄了这不没事给自己找事么尴尬

    正在我嘟嘟囔囔不知如何回应之时,十三阿哥的手扶上我的双肩。他略俯下身子,直视着我的眼睛,表情认真而凝重,满脸严肃地对我道:“若若,我只再问你一句,你要老实地答我。”

    看见十三阿哥突然凑近的脸和脸上的这副神情,我微怔了一下,而后对他点点头道:“嗯,你问。”

    “若若,你方才说的可都是心里话不是你对我的同情和可怜不是额娘的请求和四哥的安排不是”

    “不是”我打断他的话,表情比他还认真,“不是同情,不是可怜,更没有什么的请求和安排”我指了指心口,“方才的话都是它说的,你没听到吗需要它再说一次给你听吗”我为他有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实在是感到有些气恼,他可以不信别的,但怎么可以怀疑我对他的心呢

    十三阿哥动情地看着我,唇齿微颤,眼眸似渊。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我知道此刻已无需言语,因为看着他的眼睛我便知道,他终于懂得我和我的心。

    古木,旧垣,老藤,尘埃,在这破败萧索的冬日,我们仿佛兀地与世隔绝。满眼的苍茫和寂寥,可因为站在面前的彼此眼中的人儿,所有的一切在一瞬间便都化作了永恒

    随十三阿哥回到他的寝房。屋内的东西都整整齐齐的摆着,看得出来,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仍然有人将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可唯独少了些人气。

    十三阿哥也审视着屋内的陈设,用手一样样地抚过去,我听见他于内心深处发出的一声长叹。我走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我知道这一系列事件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太大,因为饿那种伤痛足以让人一蹶不振甚至迷失自我。再坚忍的人,恐怕经历过这些洗劫之后,都难再对世界报以希望了。

    身体上受了伤、流了血,不假时日便会自然愈合,可是这心里面若是受了伤,就不是数着日子便能够好起来的了。我知道这东西也不是我说帮他分担就能分担得了的,但至少,我可以陪在他身边,让他在疼痛难忍时还有个人能连同拥抱他的伤口一起拥抱他。

    我见十三阿哥目光呆滞地看着屋内的一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并没瞧见什么东西,再看回他的眼睛时,里面却只有空洞和虚弱。我于是轻轻叫了他一声:“十三”

    十三阿哥的目光仍是愣在那一处,神色颓伤,幽幽地开口道:“若若,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十三阿哥表情愣愣的,仿佛他的灵魂已经游离于他的体外,恍惚的神情里尽是已经麻木了的哀伤和痛楚。我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我咬了下嘴唇,把那种心痛硬生生地憋了回去。而后抬起双手扳过十三阿哥的脸,让他呆滞的目光转向我。

    “十三,来日方长,别的话咱们以后慢慢说。今日,我只叫你记着这一句,”我看着他的眼睛,字字清晰地对他说,“不管你何时有什么、没有什么,何时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即便你一无所有,但有一样你永远都有那就是我,你的若若。”

    十三阿哥落泪了,我也落泪了。

    眼神交织处,泪代我尽诉。只愿君心似我心,风雨亦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