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悄无声息地下了三天三夜,整个紫禁城都仿佛冰封在这令人心悸也心寒的岁末年初。心悸的是这场皇位风波到底有无终了之日,不知气怒至极的老皇帝究竟会如何定夺发落;心寒的是几年前还风和日丽的皇城内外,此时在粉妆玉砌的外表下却蒙上一层抹不去的暗淡。

    不知康熙皇帝有没有想过,在他年轻时曾那么热切地期盼着他的儿子们快快长大成人,好能够接替他掌管这祖辈们打下的大清江山,而今,儿子们长大了,个个仪表堂堂、能文能武,为了一个江山卯足了劲儿,可这一切又是他当初真的想要的么

    身为一国之君,却理不清家事;身为一位父亲,却分不清儿子们对自己的恭敬到底是爱还是怕、是真情还是假意、是对他这个父亲还是对他所拥有的权力如果到了连对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要心存芥蒂的一天,人生还不足够悲哀么

    康熙自打八岁登基,智擒鳌拜、撤除三藩、收复台湾、平定准噶尔,这一生的卓越政绩怕是再难有人超越得了的了。以前每每听这些故事,我都对这位被人奉为神明般的大清皇帝肃然起敬。然而当我亲眼见证了当下的所有,我便知道了,没有谁是神,没有谁特别,就连这样一位传奇般的人物他终究也不过是一撇一捺。

    茶又凉了一壶,德妃娘娘几日来连茶水都喝不下,更别说用膳了。几个月没见,德妃娘娘的脸上像是转瞬添了年岁。十三阿哥的平安归来让德妃娘娘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可谁知十四阿哥随即就出了事,这让德妃娘娘的心如何承受得起这反反复复的折磨和上上下下的颠簸

    一边是多年来相濡以沫在她心里便是天的夫君,一边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看着他人生便有了盼头儿的儿子,我看着德妃娘娘倚着窗棂跟外面的天气一样苍白憔悴的脸想,在这一刻,德妃娘娘心里遭受的煎熬一定比任何人都还要多

    我默默地将茶壶端出去,暖了暖再拿回来,直搁到再凉了,再暖。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德妃娘娘半日滴水不进,心疼她,却又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只能端着茶壶进进出出。我只想让茶暖一点,再暖一点,似乎这样就能使整个世界从冰冷的寂静中渐渐舒缓过来。

    大雪依旧悄无声息,我瑟瑟地来到院子里,仰望苍天,忽而想起五年前的那场初雪。

    那是我第一次登上整个皇城的最高处,那是我第一次在太和殿的门廊下凭栏远眺,那是我第一次将紫禁城的巍峨磅礴尽收眼底,那是我第一次感受落雪中的大清江山,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十四阿哥收起笑脸认真地对我说话,他说,“我要这大清江山一直看着你笑”

    今日的雪像极了当初,我仿佛又看见它们弥漫在十四阿哥和我之间的样子,纷纷扰扰,茕茕渺渺。原来,雪花在那时便早已知道十四阿哥和我之间注定如雪般飘摇迷蒙却挥散不尽的情愫,缠绕,纠结。

    一笔一笔雕刻的时光,一滴一滴注入的过往,最可怕的不是想记却记不住,而是想忘却不能忘。看着德妃娘娘的不发一语,想着十四阿哥的星眸流转,我再也忍不了了不行,我要去,我必须去,容不得我不去

    随手扯了件斗篷,我就向外冲去。迎面正撞上从外面进来的十三阿哥,他惊诧地看着我急匆匆的样子,刚想说什么,我却一低头,连招呼都没打地绕过他便走了。

    “哎,若”身后传来十三阿哥叫我名字的声音,我却只当没听见,更加加紧脚步地朝前走去。我在心里默默说,十三,原谅我不能停下来,若是在你面前停了,我怕我就再走不了了。也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我这是去做什么,并不是怕你拦我,只是怕你会伤心

    偷偷溜到畅春园,满眼的飞雪流白。近日天寒地冻,本来在户外活动的人就少,再加上我被一袭白斗篷罩着,一路过来也没被谁瞧见。

    畅春园里有个蒙养斋,前些年康熙皇帝在这里开馆,专门给三阿哥胤祉,让其在此处编书。这位三阿哥,其人博学多才,自幼酷爱学术,备受康熙皇帝欣赏。至少在外人看来,三阿哥不太热心皇储,而是一门心思编书,倒像是一位老实书生。

    但至于每个人心里的算盘,别人就不得而知了。不然为何史书上记载了这样的故事,说太子被废后,三阿哥告发是大阿哥对太子下了咒魇,使太子着了魔,乱了心智,才做出那些不肖之事。这样一来,康熙皇帝便借由对大阿哥的惩处而平息了整个事件,之后复立太子。那么,从来不蹚浑水的三阿哥的这一举动,是出于正义还是别有他意,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这也正是我此番前来找三阿哥的原因。没错,我为了一个流传到二十一世纪的但并没有人亲见的历史故事来跟自己赌一把。我就去跟三阿哥讲,大阿哥有暗地里用巫术谋害太子之嫌。若是三阿哥有心,他即便将信将疑也多少会动些心思;若是三阿哥真的无心搅和这些争权夺位的事,他顶多不去管,顶多骂我妖言惑众,但依他的性格,也懒得将我如何如何。即便是他有意怪罪于我,好歹四阿哥素日里跟他关系尚可,多少能替我挡着些,最多四阿哥回去再教训我便是。

    至于别的,我没法、也没时间想那么多了。此前为了从宗人府救出十三阿哥,我计划得那么周密,理由想得那么充分,结果呢结果还没等我去揽罪,卉卉还不是先我一步,继而撇下我一个人地从这个世界里离开了事情想得越久,枝节就越多,意外就越多。所以这次我不想了,为了德妃娘娘,也为了十四阿哥。

    在园子里的曲径通幽处,我找到蒙养斋。门房处有小太监拦住我,我说有要事跟三阿哥相商。小太监于是进去通禀。不大会儿,小太监又出来,引我进了书房。

    见到我,三阿哥略显疑惑,打量了我一番,道:“看你有些眼熟,你是”

    “见过三爷。”我行了个礼,道,“回三爷,奴婢是永和宫德妃娘娘屋里头的。此番前来是有要事相告,不知道三爷您想不想听了。”

    “哦”三阿哥搁下手里的书,神情更加疑惑,“德妃娘娘有何交代”

    我摇摇头,道:“并非受德妃娘娘之托,更非任何其他人之托,是奴婢发现了一个别人不知的秘密,特

    大明帝师笔趣阁

    来说与三爷。”

    三阿哥看看我,又打量了一番,才道:“秘密何谓秘密”

    我瞧了瞧四下没人,反手把门关上了。三阿哥皱了皱眉,大概是不知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朝三阿哥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三爷可知太子一事另有蹊跷”

    三阿哥眼睛里本能地折射出警觉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

    我也没等他回答,便抓住时机道:“您不觉得太子爷此前的行事有些不寻常么好端端的怎会故意生出那许多事端来您比奴婢更了解太子爷的为人,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子爷素日里虽不甚进取,行为上也令下人有些微词,但对于私自调兵忤逆谋反,这恐怕不是太子所为。”

    我见三阿哥只是眼神犀利地盯着我,但并没有阻止我的意思,于是我壮着胆子继续说下去:“三爷,凭您学富五车的聪明才智,您肯定瞧得出来,这是有人陷害太子。而奴婢特来告知三爷的秘密就是,陷害太子的是,巫术”

    三阿哥微打了一个激灵,显然是对“巫术”二字始料未及。他眯缝着眼睛,似在思忖着什么。半天,他又朝我走近了一步,低声问:“这么说,你知道是谁”

    我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是。”但我并没有马上说出大阿哥的名字,而是说:“三爷,奴婢知道三爷定会问奴婢为何特地来此将这个秘密告诉三爷,所以奴婢先回答您这个问题。三爷您也看到了,如今朝野上下为了废太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各位皇子们也因此蒙受冤屈。先是十三爷被诬陷,四爷跟着受牵连,再是八爷因被人倡立为新太子而遭到皇上怀疑,进而是十四爷因保了八爷而被皇上关押,那三爷想想,如此下去,最后的最后将是怎般光景了”

    我见三阿哥在听,便继续义正言辞地道:“如此下去,不知要闹到何年何月了,到了最后,恐怕那将是任凭谁都不愿看到的景象吧。您说对么,三爷”

    三阿哥没回答,示意我说下去。于是我又多了分底气:“而奴婢单单来见三爷,是因为现如今只有三爷您出面才能将此事平息啊”

    三阿哥偏偏头,看着我,问:“此话怎讲”

    “三爷,您看,事情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如果想要在皇上那解开这个错综复杂的结,那就必须有一个能让皇上拿来作为顺水推舟将此事彻底平息的理由,进而化解皇子们之间的矛盾。现在,这个理由有了,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个所谓的秘密。如果是因为有人背地里对太子下了蛊,太子受了魇,才行事诡异、铸成大错,但这一切并不在太子自己掌控,因此太子也是冤枉的。那么,说十三爷假传太子意旨私自调兵,说四爷助太子一臂之力,说八爷趁机谋权篡位,说十四爷同流合污,便也都是冤枉的了。只要把那个下蛊的人呈报圣上,之前的所有便都可以随之烟消云散了。”

    我心想,现在得采取“戴高乐”的战略了:“三爷,而现在所差的就是谁去将那下蛊之人呈报圣上。奴婢想来想去,只有您了什么太子党、四爷党、八爷党,全部都搅和得一塌糊涂了,他们连自身都难保了,在圣上面前又怎能有半点说服力了其他皇子又年纪尚轻而只有三爷您,在圣上和文武百官眼里,您从来都与世无争,潜心著书立作,所以您的言词便不带半点功利色彩。您去跟皇上告发这个秘密,不但不是为一己私利,而是在为皇上排忧解难、为大清江山造福啊您也不想看到皇上他老人家终日为此事劳神,您的手足兄弟不得翻身,满朝文武个个担惊受怕,百姓从此不能安居乐业”

    在我几近词穷之时,三阿哥终于打断我,道:“你说只有我能出面向父皇告发此事,但是,你是不是还漏了一个人”

    唉,果然,这帮皇阿哥们一个个都跟人精似的,三阿哥显然是说我刚才一一分析过的人物中,漏掉的正是大阿哥啊他这是在问我怎么不跟大阿哥去说这个“秘密”。

    那就继续“戴高乐”好了。我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嗓子,道:“三爷果然才智过人,一语道破,一针见血,一”算了,“一”什么那不是重点,多说无益,我赶紧正色道,“三爷,奴婢所说的秘密中的人,正是方才三爷所指的漏掉的那个人”

    三阿哥显然又一次震撼到,看了我许久都没做声。我肯定、确定以及坚定地看回去。其实我的心里打鼓打得厉害,因为我并不确定大阿哥的床底下是否如历史故事里所讲,藏个了整蛊的小人儿,上面写着太子的生辰八字,再插满诡异的银针

    三阿哥突然开口了:“这秘密,你又如何知道”

    我顿时觉得寒风四起。糟了刚才只顾着想怎么“戴高乐”了,却忘了想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了。难道说我亲眼瞧见了可是我连大阿哥府在哪都不知道啊那说我猜的找死说是大阿哥府的小丫头告诉我的那三阿哥肯定要带那小丫头来当面对质啊,这可如何是好

    不管了,来都来了,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知道,这时候唯一有用的就是打心理战。“三爷,奴婢今日既然来了,就是有可靠的消息和十足的把握。这事对奴婢毫无利害可言,奴婢全是为我大清的江山社稷着想,并且一心认准了三爷是这样的仁爱之人,才来的。不然,如若奴婢是胆小怕事之人,也尽可以将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

    这话说得连我自己都不得不信了,而后我显然是一种不要命的态度,竟脱口而出:“不如您现在就去大阿哥府上拜访,佯装与他闲聊,找机会查出那整蛊之物。若查到了,正好人赃并获,可以直接去面见圣上;若是没查到,您大可以假装没事地告辞回来,那时,奴婢就在这等着三爷的发落”

    三阿哥斜睨着我。良久,三阿哥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了顶戴,而后在我面前站定,指了指我的鼻尖,意思说“你且给我等着”,便抬脚出门去了。

    我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望着三阿哥离去的背影,在心里默默祈祷,我的历史学家们啊,你们记下的故事,若若都一字不落地背在心里了,而现在,若若的命可就全在你们手里了无论如何,请让大阿哥的床下出现一个插满银针的人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