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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说(24)

    我们没时间了,这显然是一句预言。因为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秦礼喊我的名字,在千万里之遥,惊愕口气,细切得如在耳边,正喊出我真身的大名。轰然之间,狐山金色旱莲在我心中怒放,数百年飞扬跋扈岁月纵横,关于银狐种族的记忆冲破崇山峻岭,自远古一脉相传的血性中呼啸过来,带着血,带着火,带着视人间如牧场的骄纵狂暴。在我心里,最深最幽暗的地方,一只银色光耀的狐狸挺直身体,百年大梦呼出最后一口留恋的气,它在我心里与人身的狄南美对视,眼色冷漠,神情高傲,似笑非笑间,如看透世情,一步步将人间的记忆压迫到角落里,它发出像属于我,又像不属于我的声音,在意识的最深处,伴随尖锐长啸,一字一顿命令道:“睁开眼。”

    我于是睁开眼。

    眼前恰恰是美杜沙深绿眼睛,她瞳孔立即收缩,身体猛地向后挺立,蹬蹬蹬退出几步,吃了大惊。头上的蛇发亦全体直立,蛇口中吞吐着绿色的剧毒泡沫,虎视眈眈。

    我没有看她。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无须思想,本能飘然前行,指引我去路。

    四肢上钉住的白色钉子簌簌然化为粉末,洒落在地。我慢慢坐起。美杜沙受惊之余,先发制人,此刻已经扑上来,腥氛大作,萦绕四周。

    我在最后一秒钟,自头到脚看了一眼我娇美软弱的人类身体。那怅然的留恋如此虚无缥缈,不值一提,然后,化出了原形。

    银狐。

    七百年一降的银狐。

    独一无二的,

    至高无上的,

    承天命而生的。

    银狐。

    狄南美。

    爪子搭上了美杜沙的肩膀,瞬间无力感透入她经脉关节,我的四肢将她那么温柔地抱住,在我的怀里嘎啦嘎啦的骨头碎裂声渐次传来,打击乐那样清脆。那些暴怒的蛇缠住我的头颅,却又一条一条在银光穿透中垂软死去。避开那些麻烦的尸体,我在她咽喉上印下深深一个吻。舌尖尖锐,突入血管,那腥甜的滋味,扯下我天性之上最后一道面纱。我相信她对情感指数的抽取是成功的,成功到我展开生平第一次杀生,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和犹豫。

    闭眼,仍然清楚看到她脸色的惊恐,惊呼与咒语都被封闭在声带最末端,永无见天日之时。心里的声音好整以暇地引领我,吸干净最后一滴妖女的血。三十七扑上来了,我松开手,美杜沙像一个麻布袋跌落在我身下,转身迎面撞上了鸭子先生,我并没有做什么,他兀自一声惨叫,弹了开去,重重撞上对面墙壁,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一道白色弧光在他身下,炽然大亮,好似在兴高采烈,欢呼胜利。

    我转了个圈,看看四周幽暗空间。轻轻跳起来,重重落下去。雪光大炽,十个月亮一齐炸开般银亮的光彩猛然从我每一根绒毛中散发出来,石裂咒催动,威力远超从前,只见地面爆裂,墙壁粉碎,我一飞冲天,蹿出了烟尘弥漫处,回到了最早检验品性值的实验室。一不做,二不休,我依样画葫芦把所有仪器打个稀烂,尤其是那把让我失去行动能力,当了一把猪仔的小沙发,完全被扯成了一团烂布,加根木g绑绑,上好一把墩布。然后我冲着进口的黑暗大喊一声,“小白,小白!”

    我再看到小白的时候,还看到了另外两个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出现的家伙。一个就是刚才不晓得在什么鬼地方呼唤我的秦礼,一个是庄敛。

    秦礼是金狐,毛色没长错,最精明厉害,算无遗策,打架自己从来不动手,但一旦惹毛了他,没多久全族都会打起来,而且不晓得到底为了什么。他接管了族中产业以后,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把人间的大富翁搞破产,而且破得很彻底,连人家的内k都要收购掉。至于庄敛,她是玄狐,是我们这一代中年纪最小的,法力很弱,但天赋异能,一眼可以看出对方所有心事,因此从小就当心理医生,在狐山开业,客似云来。她试业期间免费就诊,我也去凑了一把热闹,被催眠催得死去活来,期间不晓得说了多少车轱辘话,也不晓得到底说了什么。但是自那之后,她就对我特别亲善,常常跑来摸我的毛。长大之后,她跟随秦礼在全世界的财经社交界进行公关,人类的花花肠子哪里够她看,因此所向披靡。

    狐说(25)

    这两个,我也有好多年没见了。本以为回狐山才有机会,却不防此时即在眼前,而且我印象中性情最为活泼温良的阿敛,正暴跳如雷地和人k架。小白和秦礼左右掠阵,地上则早已躺了一堆。全是穿带异灵川标志长袍的有身份人士。

    我搞出这么大动静,他们都没注意到我,走出去看看,哇,这显然刚刚打过一场大型群架。吃饭桌子上天下地,很多已经变成了碎片,带着被大火烧过的焦黑痕迹,楼梯都塌掉了。阿敛打的那个,应该是最后幸存者,被她骑在地上一拳接一拳,一边还骂骂咧咧,“说不说,说不说。”

    我忍不住积极上前,“我来,我来,刑求我最拿手。”

    结果他们一齐大叫起来,挨打那个叫得最大声。

    小白眼睛发亮,虎扑上来抓住我一顿猛摇,“南美你没事吧,你没事吧,你怎么现了原形。”

    有事?这问题该问问下头那几位仁兄。我悍然瞄他一眼,发现大家都是人模人样,我这样露一身毛颇不讲究,那变回来吧。谁知道刚一变回来,心里啪嗒一下,本来的剽悍冷酷之意一下给关进了冰箱,无穷后怕和委屈莫名其妙涌出来,我一把抱住小白脖子,哇哇大哭起来。

    这一哭把他吓坏了,当场认定我被重伤。怒发冲冠,真的是怒发冲冠啊,所有头发都竖得笔直,跟涂了过多劣质摩丝一样。把我往秦礼那边一放,手指关节卡卡响着,看样子要血洗异灵川。

    幸好庄敛把他拦住。上下打量我一番,发出置疑,“喂,你分明刚刚打过人啊,心里煞气还浓,哭什么,太久没打架不习惯吗?”

    果然是专业人士,明鉴啊明鉴。我抽抽搭搭,把在里面发生的事描述了一番,提到美杜沙的时候,大家伙一齐抽了一口凉气,提到我把美杜沙“吸白”的时候,抽了另外一口。再提到我把人家实验室和刑讯室都打了粉碎,白弃大叫一声,“我说怎么冒出一群人来跟我打架,原来是你跑了。”

    我翻翻白眼,“我跑了,和你打架有什么逻辑关系。”

    他对我的战术智商表示鄙视,“你跑了当然会回来我这里,先把我逮住不是要快很多。”

    我忙拍马p,“看起来逮不住你啊。”小白一贯很有气节,不理我,去问秦礼,“你看是怎么回事?”

    秦礼皱眉头,“异灵川各个业务部门向来独立c作,的确泾渭分明,即使一边要杀,一边要救,以前的例子看也没有乱过规矩。这次破天荒的联合起,看来还是因为选命之行,关系到了整个非人世界的气脉。”

    说得有道理,我们于是陷入沉思。阿敛却懒得跟我扯,低下头把那位还在苟延残喘的异灵川战士面罩一拉,是只老鼠天师,贼眉贼眼,尾巴缠在腰间,只有一米上下高,看来是很浓缩的精华——不然怎么会入选异灵川。他眨巴着小眼睛,满面惊恐。庄敛拍拍他,“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不会伤害他,那他满头包怎么回事?白弃看我一眼说:“我先打翻阿敛再接手的。”

    这样告密很不得人心,因此阿敛先瞪我们一眼,继续说:“你们想干什么?”

    对方不答。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阿敛却频频点头,嗯嗯连声,双方模样都甚奇怪。过了半晌,把手一松,站起来对小白说:“他们不属于异灵川普通或特别任何一个事务组。是直接受命于大老板的。”

    我靠,看起来我们和异灵川结下了大梁子啊,不然怎么普通也要杀,特别也要杀,连大老板都要来杀。喂,秦哥儿,你是不是在外面坏过人家的投资好事?

    秦礼无辜地摇摇头,“我做的都是正经生意。要坏也是光明正大地坏。”旋即反应过来,“管我什么事,要杀的是你呀。”

    白弃眼神闪烁,“大老板?我记得川已经多年不亲自过问组织事务。”

    他的嘀咕嘀咕我听不进去,因为气得要命,“要不是你们我来选劳什子命,我这会在家里看dvd,吃红烧r鸽外卖,你还敢说我,我今天被迫破了杀戒啊!”

    越说越委屈,我招手叫过小白,靠在他怀里又要哭一哭。白弃很好耐心地摸摸我头发,然后说:“南美,你现真身的时候想了什么”

    我想了想:“什么都没想。我光顾咬人了。”他赞许地点点头,“嗯,很不错,看来真身比较适合打架,只要心无旁骛,就有我一半厉害了”

    哇。这么厉害。小白的一半,意味着我在大多数地方可以横着走啊。我眉开眼笑,一边诚实地谦虚了一下,“我还好啦,那时候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叫我干这个,干那个,依样画葫芦就很厉害了。”

    他们都不晓得我心里的声音是怎么来的。当务之急,是赶快回狐山,向长老会汇报选命一路所出现的情况。私下里,我真希望就此可以不用选了,让我回家吧,让我回家吧。

    狐说(26)

    家对我来说,是有我娘的那个小屋子。不是狐山上孤零零dx。虽然我生而为狐,但还是有选择吧。我想。

    在小白的掩护下,打退了一两路消息灵通的异灵川杀手,我们一行日夜兼程回来了狐山。入山前我在山下仰望。五色萦绕的云彩亘古不变,密密遮拦着笔锋般笔直c入九霄的峻岭。自古无路,从无人踪。直到近一百年来,不停有人类登山家,仗着先进的科技装备,动用了陆地和空中的双重探查手段,希望可以找到一条上山的路径,都在狐族的干扰下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而铩羽。狐族一天存在,就永远没有人知道,在云山雾罩的九天之下,有一座美丽神秘无法言说的伟大山峦,养育了非人世界中最源远流长的通灵族类之一。

    我跟在小白的身后,在山涧间若有若无的蜿蜒小路上缓缓行走,秦礼和阿敛在前面飞跑,已经看不到影子了。到了一个转弯处,我忽然站下来,入神看着那里一块硕大的光滑石头,叹息一声,“小白你看,那就是你爹把我一脚踢飞的地方啊。”

    小白看了一眼,扑哧笑了,“你就是和狐王在这里玩荆轲刺秦?”

    我摇摇头,“不是,狐王当时在绝顶修行堂,白老爷抓我来这里踢的。”

    小白大为惊讶,“是不是啊,我爹那个爆竹脾气,还能从修行堂忍到这里?怪啊怪啊。”

    想想,记忆中的白老爷的确性如雷火,说打谁就打谁,有时候全族议事,他和秦老爷政见不和,能当场扑上去扭成一团,非四大长老一齐出手无法阻止。怎么踢我一脚还特意选个风水宝地?

    一边想,脚下也没闲着,登云踏雾,转过九曲十八弯,山腰处一圈平地突出,凿了无数山d,也有重重屋宇,狐族本部到了。

    好久不见,我还是忍不住几分激动,一头奔去自家住过的山d看看,石头床还在,吃剩下的法咒书也还散在d口,仿佛无人离开过。我左摸摸,右摸摸,不时转过头对小白微笑。他背着手,也笑嘻嘻地看我。从前数百年岁月,记忆中如梦如织。

    我问小白,“其他人呢?吃饭时间到了吗?”

    他摇摇头,“这几十年,大多数族中成员都搬去了人间居住。更舒适,也更有利狐族的壮大。只有长老会和受训族人留在这里。”

    他遥望山峦中空蒙云色,“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和人类彻底融合吧,谁知道呢。”

    那声音中有淡淡惆怅,说不清滋味的叹息。

    和人类融合。听起来是很好的。但是,真的融合了,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走过去靠在他身边,眼前广袤世界,极目无穷,是只属于狐族的万年胜景。虽然冷清,却庄严无垢,凛然荡然。我想起来香港街头摩肩接踵,无穷无尽的人,为一百块钱撕破脸皮的家庭妇女,被抢劫后倒在地上慢慢死去的受难者,消磨罢了毕生精力被一脚踢出门的小职员。

    我忽然打了个寒噤。我是狐,从未真正领略人间疾苦,亦未曾投入,与之同甘苦,我只是旁观,路过,看一眼,便离开。一切牵挂,不过是因为我娘。那个认识生物里,唯一真正纯净无瑕的。不因其他。

    握住小白的手,我一时心乱如麻。这时候远远山谷回音,传来秦礼的呼喊:“白弃,你爹叫你带南美来选命池。”

    选命池在狐山之顶,与我们想象中的天界最接近所在。其实并不是一个真的池。

    那里建了一座通体雪白的四方建筑。只有三面墙,没有顶盖。建筑中孤零零矗立一根同样白色的窄柱,柱上有一个可容一人盘腿坐下的广口容器,也就是真正的选命池,由四种颜色的不知名金属拼成,金,黑,紫和白,也正是族中四大姓氏的代表色。

    那容器平时都是枯干的,但是每隔七百年,就会莹出湿润气雾,萦绕四周,渐渐聚成水滴,滴落在容器底。这就是狐族命运走向即将变化的先兆,必须立刻派出族中银狐使者,前去九乌神殿炼化六神,在容器中的y体漫出边缘之前回到狐山绝顶,同时全体族人齐聚,长老会开大祭典,祭祀仪式过后,选命银狐端坐池中,须臾有天降异象,解读出的玄机,即代表狐族下七百年的命运指向,使之谨从,招福免灾。

    这个选命指南,我是从选命殿外的铭文上看到的。跳起来看那柱上容器内的y体,果然渐渐要满了,无时无刻着,哗哗声像一种急切的嘶叫。

    我抱住柱子,头凑在顶端沉默地看。清清如水中云卷云舒,一眼见底,恍惚又包含三界十方。也许是我睁眼太久疲倦了,竟见到水底有血浆如熔岩,咕嘟咕嘟冒出来。急忙一眨眼,又似是虚幻。

    这个样子的我,可以选命吗?选出来的,又是什么注定的凶命,会事前引发非人世界的惶恐,连海外的生物都震动,要来与我为难?

    门口传来一声叹息。

    我回过头去,那个熟悉的影子虽矮小,却有沛然之威,是我当年调皮时候望风生畏的对象,不过,眼下迷惘无极,看到他,生出来倒是一股依恋,半点安心。

    我奔过去请安,“白老爷,您身子可好。”

    狐说(27)

    发须皆作雪色的紫狐老头,五官和小白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神气还是跟往常一样严肃,他背着手,身上长长的紫缎大麾扣子扣到了喉咙下,果然军容严整,一世到老。看着我抬抬下巴,表示回了礼,绕着选命池走了一圈,才开口问:“刚才进来,我看你脸带惊恐,看到什么了吗?”

    我如实禀报,他又叹了口气,“你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兆像吗?”

    我也如实摇头。白老爷顿时恨铁不成钢,“银狐啊,你是银狐啊。”

    换了几十年前,我一看他这个表情,立刻就要脚底抹油,走得越远越好,否则多半被他的雷动咒打得背上一溜焦黑,跟块叉烧似的。不过现在我躲无可躲,非得硬起头皮问一声,“嗯?”

    他看我一眼,十足是亲子鉴定中心门口那些混蛋男人的模样,“银狐最通灵,知凶吉,辨运程,预言前后五百年大势,怎么到你这一代,天赋全失?”他连连顿足,跟谁欠他二百银子似的,“亏我送你到人间磨炼,希望人类所创造的险恶世情能让你觉悟。现在看来,全无用处,天意啊,天意啊。”

    什么?送我到人间磨炼?敢情我中那个风疾咒是蓄谋已久的?白老爷看来豁出去了,一瞪眼,“废话,否则吹得你那么好,刚刚好脱形化体,我一巴掌扇你去南极冻半年省事多了。”

    老头火气真大,手段也够狠,扇去南极冻半年,不怕我吃得那里的企鹅断子绝孙吗?顾不上提闲话,我苦苦纠缠,“白老爷,你送我去磨炼,为了什么呀,早点说清楚,我不是好对症下药?”

    他大喊大叫:“选命啊,就是为了如今的选命啊,你顽固愚钝,数百年修炼后尚不能明世事,知吉凶,怎么选,怎么选?”

    他好大一个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杀气腾腾一串问题,问得我们两个的眼睛都蓝了,我一步一步往后蹭,只要白老爷手那么一动,我就健步如飞跑路,哎呀,我知道为什么小白的飞天术练得那么好了。

    飞天术练得再好,在白老爷面前估计作用都不大,我蹭两步就给他发现了,手一指,眼睛一瞪,“干嘛?又想跑?”一道紫色剑气从他指尖贯出,在我周围结结实实画了个圈,我一接近边缘,就跟被人打一耳光似的,疼得要命。我气死了,娘的,千里万里跑回来,接风洗尘饭还没吃呢,先挨打一顿助兴,这是哪门子接待法,暴跳如雷中我发了倔脾气,硬起头皮猛撞过去,心中那个似我非我的声音恍惚又在,带着轻微的笑意,隐隐说:“撞,用力,用力。”

    然后我就一头撞到地上。

    白老爷这只老狐狸……居然临时把法力收了。

    栽倒在地上,不得不承认姜是老的辣,悻悻爬起来,发现殿中又多了一位,正笑嘻嘻地看着我,说:“南美,刚才那一撞,很帅啊。”

    我没好气地作个揖,说:“庄妈妈别玩了,白老爷教训我呢。”

    庄妈妈是庄缺和庄敛的老娘。在我成长起来之前,是族中捉弄人的第一高手。见人玩人,见佛玩佛,她读心之术最强,几乎没有人不上她的当。眼下徐娘一个,还是那么爱打扮,对襟小花褂,葱绿撒花撒边裤,头上一左一右,扎两个发髻。笑眉笑眼的,一根皱纹都没有。要不是我认得她已久,几乎就要认为这是格斗街机版里的春丽真人秀。她摸着我的脸,眼睛利如晨星,一寸寸看我,几乎要看到骨头里面去,须臾,对白老爷说:“你说她无法通灵?”

    白老爷绝望地更正,“不是我说,是事实如此。”

    庄妈妈大摇其头,“非也,非也,她不但通灵,而且通得好犀利,嗯,我看看。”

    她不晓得看什么,又从头到脚把我咀嚼了一遍,最后拍拍我的肩膀,“美美,在异灵川里,那一架打得爽不?”

    我拼命点头,“爽。”

    白老爷凑过来,好像我基因突变似的,“你打架?赢了异灵川?”

    庄妈妈一把拨开他,“没错啦,她心里的记忆还清清楚楚的,你不相信我,是不是要和我打架?”

    老头立刻否认,“不是。”我猜他怕的不是打架,是上茅坑的时候从天而降很多石头吧。

    庄妈妈心满意足,大力拍打我,“你当时开了天眼通?是不是有声音指东打西?”

    她大叫一声,“那就是你的本身啊,竟然要在危难时候才出现,难怪你从小都木木的。”我从小木木的?连狐王头上都要动土也算木木的?太婆的评论果然不同俗流。还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连心里有声音你都看得出来啊,那双眼睛可比x光厉害多了,要不咱们去人间开诊所?医生待遇现在很高的。

    两个老人家对开诊所没什么兴趣,不晓得嘀嘀咕咕个啥。一边嘀咕白老爷还一边拿眼角余光瞄我,征兆大为不妙。我倒也不敢走,只好围着选命池走来走去,有点渴了,琢磨着这里头的水不知有污染没,喝点没事吧。冷不防庄老娘的声音y森森飘过来,“别喝,喝了变植物狐狸。”

    狐说(28)

    我吓了一跳,赶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什么都不想了,这个动作难度也不小,我往下扳了半天脑袋,也没觉得鼻子和心对上了缝,不过眼睛向下的功夫,我看到选命池的那柱子上面,还细细刻了几个字。

    蹲下来看,和柱子几乎同样颜色的字,字体是小篆,一共三行,每行两个字。费了我牛鼻子力气才读出来,依次写的是:

    乱世。

    扶世。

    入世。

    嗯,起承转合呼应得不错,不晓得哪个狐秀才写的,但是他不觉得六个字少了点,不够工整吗?我一时兴起,手指一转,运了石破诀,脑子里一边想,一边细细地在上面接着写:并世。最后一横才落,身后传来好多声凄惨大叫,吓得我腾就跳了起来。

    庄妈妈,白老爷,庄敛,秦礼,小白。我说,你们来了我很高兴,但是打个招呼要不要那么激动,我差点就当场给吓死了啊。

    大家对我的生死丝毫没有兴趣,也不晓得各自抽什么风,一家戳出一根手指,对着我写那两个字拼命指,却一点声音都不出,状甚诡异,活像广州街头有人被飞车抢包之后的反应。我惴惴不安站在一边,心想莫非这是女娲留的古董,给我破了相吗?要赔的话该多少银子啊?

    那么干戳了半天,还是白老爷最先喊出一句,“天意啊,天意啊。”

    老头,这是今天第二次说这句台词了啊,麻烦你有点创意好不好。

    他们对创意一无要求,亮晶晶的眼睛全体转过来,对我瞪了又瞪,良久,小白过来,一把搂住我,“南美真厉害,关键时候不掉链子,不愧是我兄弟。”

    我甚委屈,“我是女的呀。”

    然后才反应前面半句话,“什么?”

    白老爷走过来,亲切的嘴脸令我十分不能适应,差点丢出笑里藏刀这句名言。结果人家在我头上摸了又摸,摸得我头皮生痛,毛发纷纷出走。乃说道:“南美,不愧是银狐纯正后裔。这两个字,就是我们狐族后七百年的大运,我老头子等了一千年,终于等到对人类世界大动干戈之天命,不枉啊,不枉啊。”

    这位战争狂人把我搞成准秃头之后,哈哈大笑着飘然跃下绝顶悬崖,笑声回荡空谷,老远还传来他呼唤儿子的声音,“白弃,做大事的时候到了,不枉我对你多年苦心啊。哈哈哈哈。”

    我听得毛骨悚然,四周人神色虽然各自不同,基本上却都十分平静。秦礼看了我一眼,对庄妈妈鞠了一躬,说道:“我要回伦敦禀告长老会狐山上的情况,并世既是天命,非战则合。选命之后才见真正分晓。请庄妈妈劝白老爷细细思量。另外年后我希望和阿敛完婚,请妈妈允许。”

    庄妈妈突然间像老了很多,疲倦地摇摇手,“你们自己搞定吧。”转身叹了口气,也跃下深谷。

    在场诸位,似对我随手写下的那两个字都产生了一种虚妄的迷信,令我这胡作非为惯了的极不适应,我试图和阿敛开玩笑,“喂,你们联合起来诳我玩吧,我刚刚回来而已,下手不要这么重嘛。”

    谁知庄敛肃然看我,“南美,古老相传,最通灵的银狐,可以在正式选命之前,知道大运的走向,选命池下的柱子,由狐族祖宗骸骨炼化而成,除非是天命指示,否则根本无法在上面写字。”

    我脑子里轰隆一声响,失声叫出来,“什么?”

    扑回那根柱子,我擦,我涂,我划,吐口水,指甲抠,用石化诀化,用雷动诀打,用气剑割。再尝试写其他的字,比如狄南美到此一游。

    罔效。

    我颓然坐倒,眼睁睁看着那上面并世两个字,经了这番折腾,反而一时比一时鲜明深刻,明明我当时写的是简体汉字,这会干脆已经变身成小篆了。我的娘啊。我这才意识到,这随手一写的后果,要不是狐族与人类的战争,要不是人类与狐类的融合,两者之间,都非我愿。并世,并世,我干嘛不写个现世啊。

    秦礼和庄敛走了,我靠在选命池柱子下面,心里一团乱麻,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轻轻微微地发出尖笑,这不是我自己,这绝不是我自己。我一拳一拳敲击自己脑子,一拳比一拳力气大,那种绝望惊慌的感觉呼之不去,或许打爆自己的头会好些。

    直到小白抓住我的手。

    他抱住我。

    在那温暖的怀里我失声痛哭,反复告诉他,或者也是告诉自己:“不是我本愿,不是我本愿。”

    他柔声安慰,“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天命。”

    小白的手臂永远是那么有力,在我肩头紧紧箍住,他说起从前:“记得吧,你从小做梦,长老们都要赶来问你梦中景象,因为银狐所见,就是世事所趋。虽然你长大后本性藏匿极深,却始终是最纯正的嫡传银狐,一旦苏醒,预言就不会出错。”

    这是赞美吗,还是试图劝说我接受不得已的命运。我绝望地望向他,“小白,没有办法改变吗?这劳什子并世的命运,真的要打仗,或者和人类融合吗?”

    狐说(29)

    如果答案是yes,小白一定不会有任何犹豫,可是他绝不说谎,因此随之而来的迟疑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拉住他我一阵狂摇,“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在他散架以前,小白好不容易才把我按住,可见我情急之下,爆发了多么大的能量。他再度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还是要祭祀之后,看上天所降真旨才知道结果的,万一只是要我们和人类通通婚呢,又不是没通过。”

    我一腔希望又冷了半截,无精打采出了会神,想起来真是讽刺,如果我没有辜负纯正先知者的传统,能知前生后世的吉凶,今天就不会在这里妄自写下无法承受的预言。一切一切,仿佛是上天设定的一个玩笑,人与狐狸,如何天性通灵,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拖着脚步慢慢往山下走,忽然很困,想回山d里睡上一觉,也许醒来的时候,万事无非一梦。白弃却在身后叫我,“南美,南美。”

    我回过头看他。白弃的容颜,背对空蒙山色,那么英武神气,可每一分寸处都温暖,我不能想象他在战阵中大肆屠戮,视诸生如土狗。我勉强笑一笑,他忽然飞奔过来,抓住我,“南美,你真的不想接受并世的命运吗?”

    我想想,点点头,“没什么好。打仗?我不喜欢死人。和人类融合一体?人类很脏。”

    是真心话。也是痛心话。白弃该知我的吧,他在人间住过,为人类打动过,也为之愤怒过。

    小白的手指在我额头上轻轻抚摸过去。他很心疼我吧。不然他就不会忍了又忍,终于脱口而出,“南美,我把法力都给你。”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给我干吗?代替你去打仗?我不去。”

    摇摇头,他带我走回选命池去,我们蹲在选命池下的柱子前,他指给我看那六个字,“你看,这是过去二千八百年的命运。”我纠正他,“二千一百年,数学没学好吧你。”

    他很好脾气,对自己的学术能力并不做无谓的捍卫,只重复一遍,“二千八百年。”

    心里一紧。隐约的盼望,隐约的恐惧,我都不详。

    抱紧我,小白的习惯不似人,不似狐,天上地下不会再有一个,人没有这般醇厚,狐没有这样多情。他慢慢说话,声音定定的,一万年也颠倒不了的诚实,“上上个七百年,选命之前,那一代的银狐便预言了极凶的大命。”

    我眼睛一亮,“然后?”

    他看着我,摸摸我的头发,“然后,那一代的银狐法力最强,甚至超于斗神之上,因此她下了一个极重要的决定,远避狐山,浪迹天涯,锁了那七百年的命。”

    锁命?

    是的。锁命。只在狐族最顶层口耳相传的前尘往事中,那一只剽悍完美的银狐,将锁命池中神水一饮而尽,与上天征兆一刀两断,之后浪迹天涯,以至强法力,无罅d察,将天命一力承当,永远形单影只,永远等待大难临头,预备迎接上天为惩罚如此叛逆而降下的雷霆与灾难。

    我霍然立起,脸上发亮,“我愿意。我愿意一力承当。狐族维持现有命运七百年,也应该是有益无害。”

    小白微笑起来,很轻松,“所以说咯,但是你法力和预言能力都不足,后者要靠你自己弥补,但前者,还是我给你吧。”

    在兴高采烈伸出手来准备接受这伟大馈赠之前,我随口多问了一句,“那你呢,会不会打人不赢了?”

    他低头看我经脉,手指暖暖的,轻轻按过去,有细微的惬意麻酥。良久才含糊答了一句,“不会。”他轻微的声音却像炸雷打醒我的耳朵,“我以后都不打架了。”

    我猛力把手臂抽回来。他惊讶地看我,“怎么了。”

    白弃,白弃。我心爱的,我亲爱的。

    潮水一样涌来的是我的爱情。挟带着胸臆间难以忍受的辛酸。这一瞬间我看得清楚周遭的一切,“法力给我,你会死的。”

    我紧紧抱住他,这怀抱我多贪恋,却也许终生不能再见。

    他似不在乎地摸摸鼻子,“我没事咯,最多重新修行来过,我是天才嘛。”

    我看着他。山风徐来,灵台如镜,摇摇头,“不。小白你会死。违背上天意愿,给我你的法力去锁命,你的灵魂都会消失。”

    退后,脱出他的怀抱,我这时候该感谢异灵川的那两只鸭子,抽去我大量情感,使我有足够冷静离开。在转身放足飞奔的时候,我假装听不到白弃在身后急切呼喊的声音,有一句话他没有听到,我也永远不会再说:“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我牺牲你,连我自己都不值得。”

    绕了狐山一圈,迷藏之术,我小时已精通之极,想必白弃已经找不到我。悄悄回到旧居的山d,从前历历在目,还留着以前吃过的j骨头,再放上几年,它们都可以成精了,打出名号j骨大王,拉风吧。本想立刻离开,莫名却疲倦起来,我听到白弃呼唤的声音在外面山间不断回响,生怕他找来,于是缩进山d深处,无精打采躺下打盹,一合上眼,身下的硬度便深深刺激了我的背脊,我先是想起我人间的床,然后忽然发现,很久都没想到我娘了,自从在异灵川疼过一次,紧接着遭遇美杜沙那孤独一抽,莫非真的抽走不少东西?

    狐说(30)

    这样思量,辗转反侧,迷迷糊糊,迷迷糊糊。好久没放松沉睡,希望做个好梦。

    可惜命中注定没有好梦,迷糊中我看到银色狐狸在一望无涯的大地上狂奔,身后火落如雨,遍野焦黑,无数生命被吞噬在烈火与霹雳当中,哀号声响彻我的耳朵。

    猛一动弹,醒来。

    遍身大汗。

    这个梦,我做过的。在小白背上,去异灵川的路上。那就是战争发动后的世界,我一早已经预见。原来银狐的血统并不会因意识而改变,即使以一生逃避,也会在无意中显形。我虚弱地瞪大眼睛,看那黑黝黝的天花板,此刻孤独难耐。

    既然要独力接受注定的天命,孤独便是今后的随行。我撑不撑得住。抵不抵不得过。

    万物都有问不完的问题。欠缺的也不止一个答案。

    我翻了个身,又合上眼。可是我的心,忽然裂开了。

    裂开了。

    被人掏空那样。没有疼痛。那虚幻之感却刻骨,我跳起来,慌慌张张站在山d中间,想了又想,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心呢。

    去摸,还在,手拿开,便要缺血,晕倒。死去。眼前一幕幕的黑。

    我深深呼吸,呼吸,然后我意识到,青蚨令散了,一定是我娘出事了。这次,是真的出事了。

    升到半空上,我慌不择路,飞天术用到了最高限度,连小白用雷动诀打我p股都没那么快过,空气在我身后摩擦出无数火花,地上有人大叫流星雨,哪家的傻小子一辈子没见过流星,有流星平着在半空中一溜烟的吗?

    不顾避人耳目,在我家后面的小广场落地,快步跑去大门,心里忽然一凉。两部警车停着,大堂里一片喧哗,我冲过去,警察过来拦住我,一矮身,蹿了过去,电梯停了,我转进安全梯,一步一楼,飞快爬了上去。

    我家门口,拦了黄色警戒线。有警官在门口跟法医交谈,“入室抢劫杀人,死者是屋主本人,头部和背部生前都受过重击,直接死因是窒息。死亡时间大约是半个小时以前。”

    我腿一软。跪在地上。一时间神魂悠悠荡荡,一口气呼不出,吸不进。良久。

    捏着隐身诀进了房间,屋内的警察都已经出去,等着收尸车来。卧室地上,我娘熟睡一般躺着。身下浓厚的血,都凝固了。她脸色青紫,头偏向门口,眼帘犹自大张,仿佛在盼望着什么。

    我伏下来,摸着她慈爱的脸,冰冷的脸。她抱过我的手,冰冷的手,她曾在最冷的冬天,敞开胸怀温暖过我的皮肤,冰冷的皮肤。我一寸一寸地方摸过去,试图找到一点半点生命的痕迹,而自己的身体,在绝望中仿佛也一点点冷下来。怎么哭也哭不出口,怎么喊也喊不出口。脸贴在她手上,像离去的那一晚,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擦,她的声音还在耳边。我低低喊:“娘,娘。”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地上,她的血泊里。这世上唯一暖过我的,怎么瞬息就冷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那天晚上。

    白弃在山d里没有找到南美。他惆怅地在在云间盘腿坐着,半是牵挂,半是担心,不知为什么想起在元初吃过的那一年农家饭菜,人类残忍冷酷,些许美好仍然不能抹杀。战与合一,都非上佳。

    白老爷在修行殿里,取出他毕生法器,细细摩挲,金戈铁马岁月,前生后世绸缪,他愉快地等待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为血中奔突的豪情找到最后出口。

    秦礼回到伦敦,和庄敛商量猜测并世的真正意思,也许不过是时代华纳和美国在线那样的公司合并,狐族一个世纪来构筑的商业王国,说不定可以更上一层楼。

    庄妈妈痛哭安稳现世将逝。

    长老会在数钱。

    谁都不知道谁的明天。

    除了南美。

    维多利亚码头。

    万吨货轮“赞美号”将要出航,水手长在做最后的检视,正准备下解缆命令的时候,身边眼尖的水手忽然狂叫一声,“看桅杆!”

    桅杆上,垂下两个人。

    明明一秒钟前都是没有的。

    两具赤l的男人尸体,血淋淋的,善攀缘的水手爬上去,也不见他们身上有绳索,像是粘在桅杆上一般,怎么拉也拉不开。海风吹来,尸体随风飘荡,全身惨白,塌软下去,皮肤上密密布满一道道刀割般的深深伤口,所有的血都已经放干。脸容扭曲,五官错位,隐约带着极端恐惧和痛苦之色,生前必然受尽了非人的折磨。

    甲板上喧哗一片,警车声音远远传来。岸边围满了旁观的群众。

    狐说(31)

    谁也不会注意到我穿白衣,素面朝天,在远远的角落里抬头看晴朗风日,细细回想昨晚的屠戮。从我娘房间中残存的味道着手,世上没有人能够逃过银狐的追杀。我动了本相,破了修道族类不得枉杀凡人的天条,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每切入那恶贼身体一爪子,就泯灭一分对人类的爱。在那乌红的血流中我放声嘶喊,眼角开裂,满心满腹的悲苦化作裂帛的锐声,回荡在y沉的夜空里,嘴中苦味,刻骨铭心。

    我不能再轻回狐山,大地无垠,留给我无穷无尽的流浪,等待着神祗震怒的惩罚。此后七百年,须潜心修炼法力,更要磨炼预言的天赋,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不愿去,不愿归。直到一切都熬炼过去,如果侥幸不死,我能够再见白弃。那时候,想必世情都看破,甘苦都尝过。他会再拥抱我,衣衫上沾我的泪。

    我一步步离开人群。漫无目的地走。我娘的温柔声音穿透轮回,还在耳边回荡,嘱我小心,注意安全。生命如此苍凉,我只能坚强面对。

    狐闹(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