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笑天
字数:10282
2020/05/08
第十二章 别具匠心 福予长鞭
这一年过得很快,春末之后夏日转瞬即过,一转眼秋季也过了一大半,天气
眼见地寒凉下来。比起往年,今年如此不同的原因恐怕还在于燕盛打了一场毫无
征兆的大战。
两国皆称大胜,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各类檄文发得满天飞,搞得两国民众云
里雾里。不过盛国的国民始终安居乐业,国境之内春播秋收皆不受影响。燕国的
百姓则有苦难言——官府下了禁令不许多言,也从国库里拨出粮米助南边的百姓
渡过饥年,日子虽比往年艰难许多,但能活着也是好事。
战事过后,盛国上上下下都陷入忙碌不得闲的状态。多少年来,盛国第一次
开始正式地调动布置驻军,驱赶原本燕国留在国境里的钉子。由此带来了忙不完
的事情之外,也带动多地营商大火。军旅调动,铸造军器等等,都是大笔大笔的
银两,多少豪族富户由此又大赚了一笔。
盛国新皇登基之后,万象更新,这一年的扬眉吐气,也让这位在寿昌城头生
死时刻,在数十万大军前擎风雷御战鼓的帝王大有一呼百应之势。国境之内,万
家臣服,再无质疑之言。
眼看寒露已过,霜降就在眼前,连立冬也已不远。天气渐寒,新年又近,远
行营生的行商都在赶回家乡。安顿久候的妻儿,清点一年的收获,相访三两好友,
再行将天寒地冻之际,做好欢度新年的准备。
也有明年将赶考的士子,在此际就已赶往紫陵城。有门路的打点上下,疏通
关系,没门路先来碰碰运气,总比呆在家中的好。秋季的片片落叶,渐近萧索之
时,官道上倒是一派忙碌之象。
紫陵城南面二百余里开外,有一座寿仙庵,供奉着福禄寿三星老人。这处庵
堂香火鼎盛,加之地处余杭与紫陵两座大城之间,来往行人原本多在庵堂借宿。
久而久之,庵堂附近开了许多茶肆,客店,饭庄,供来往的旅客歇脚。
于是南来北往,在此地驻足休整,采购补给者更多。更因地点不错,北上京
城的旅人们若想知道紫陵城有什么新鲜事,在此地也能如愿以偿。虽只是一座小
小镇子,也是好生兴旺。
年轻的公子骑着匹大骡子,身后跟着三名仆从,亦驱赶着驮着行李的小骡子。
看这份气派,倒不是这位公子家境贫寒,买不起马。而是看他书生模样骑术不精,
高头大马骑着不惯而已。
「店家,有好菜上九道来,再烫一壶好酒,银钱一发算给你。」领头的仆从
走得一身汗,进了镇子终于能歇歇脚,忙吆喝起吃喝来。
「来了来了,哟,李公子!久违,久违,快请上座,公子一向安好?」掌柜
见来了熟人,还是贵客,忙亲自营了上来。
「尚好,尚好。」李公子看上去心情不错,与掌柜也是旧识,寒暄道:「两
年不曾路过,掌柜的生意倒是越发红火了。」
「不敢不敢,承蒙李公子惠顾,这些年不见,老朽平日也都念及公子。李公
子这是要往京城去?」
「正是。明年科考又开,苦读多年正要去谋个功名出身。」
「那老朽先预祝公子金榜题名!」
客店没有雅间,李公子就在个背风向阳的位置坐了,又闲聊了几句,客店里
前前后后又来了好几拨人。耳听门外骏马长嘶又来了新客,掌柜便起身招呼旁人
去了。刚到门口,便听掌柜道:「涂公子,欢迎,欢迎,快快有请。」
「好酒好菜尽管上来,吃完了还要赶路。」涂公子声音原本就粗豪,又似有
什么十万火急之事,听着甚是不耐。
「涂世兄,不想与此地相见。」
那先到的李公子十分惊喜地拱着手快步迎上,涂公子见了他也收了焦躁之心,
慌忙整理衣冠,两人行了个同窗之礼。
两人坐定之后,李公子道:「六月时得了世兄书信,原本想着以脚程计,小
弟当先至京城,不想世兄来得比书信说的时辰要早些。」
涂公子有些尴尬地拱手笑道:「惭愧惭愧。」
话未尤了,只见远处一袭风尘,两匹骏马联袂飞驰而至,马上两人俱是衣着
不凡的公子。李涂两位对视一眼,均哈哈笑起来:「今日还真是巧了。」
新到的二位一人姓朱,一人姓徐,四人皆有过同窗之谊。李涂两人上前行过
礼,便来一同坐下。
李公子纳闷道:「二位世兄火急火燎,连仆从也不带,莫非……有什么大事?」
生怕他们有什么急事不便出口,可不问一句,又显得情谊不够。
「额,哈哈,没有没有。只是途中偶遇徐兄,说到陛下擎风雷御战鼓一事,
扬眉吐气,也觉意气风发。这才纵马飞驰一番,仆从在后头自会慢慢赶来。」朱
公子干笑了一声,认真看了看李公子,居然有些纳闷。
「说起来也巧。为了明年科考一事,小弟提早离家赴京城,途中拐道青苏城
往护国寺进香,求庇佑金榜题名,方不负多年苦读。进完了香本拟到天湖烟波山
游览一日,不想烟波山已封闭了一年有余。远望山上大兴土木,建了不少亭台楼
阁,可惜上不去只得作罢。若不是恰巧少了这一日游山,途中就遇不着朱兄,也
便不会赶到此地与两位世兄相会了。」徐公子敲着折扇,将这一路娓娓道来。
「咦,小弟也取了趟青苏城。」涂公子压低了声音道:「青苏城里俱言是太
守大人封了烟波山,看那规模阔气,太守大人也未必好行事,倒似陛下在建行宫
才有这般气派。」
「然也,然也!」徐公子重重一敲折扇,恍然大悟道:「涂世兄说得有理,
小弟当时还纳闷来着。话说陛下御驾亲征,大胜而归,我国万象更新,便建四五
十座行宫也不为过。」
「哈哈……」四人一齐大笑,没有子民愿意低人一头,新皇登基就干了这么
件漂亮事,的确大振民心,就算话里说得太过夸张,也没人计较。
「燕贼年年欺辱,原本以为陛下也会暂时隐忍,想不到会因为一个外人就此
打了起来。」徐公子生出向往神色,呆呆望向天边道:「这位吴祭酒可真是……
真是奇人……小弟在京城有位堂兄,对他赞不绝口,以师礼事之。吴祭酒来盛国
才多久?我那位堂兄向来眼高于顶,可是谁也瞧不上的主儿。」
「尊兄可是那位齐……」
「正是!堂兄随吴祭酒征讨燕贼,立下了大功。唉,可惜小弟没有这份本事,
也没有这福分。」徐公子仍出了好一会儿神,才酒醒般笑道:「不说这些,小弟
的文昌城里这半年来开了好些豆腐馆子,家家红火到不得了,这也是吴祭酒弄的
……」
「啧啧,说到这事情,小弟家中的老祖宗就吃了一口,现在是餐餐离不得了。
可恨金光城里就三家铺子,卖不到两个时辰就告售罄,还得限量,谁来买都是那
么多。就为这事情,家中仆人的腿都打断了五条……」李公子也觉好笑,又压低
了声音,凑近了道:「你们听说没,豆腐铺子里正在公开授徒,只要肯学这门手
艺的,一律都教。尤其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先收。吴祭酒的身份,你们都知道吧?
那可不一般啊……做了这等事,少不得要被人说收拢民心。这要是太守刺史做了,
陛下还能下旨嘉奖,吴祭酒做这事,啧啧,我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通。」
「这你就是孤陋寡闻了,原本的确如此,听说朝中都有御史要启奏陛下,揭
其有不臣之心。」涂公子摇着折扇,忍着笑道:「偏生这位吴祭酒事事总出人意
料之外,就在上月,他在紫陵城的英庭街上开了间……青楼……」
「哈?」李公子的下巴都险些掉了下来,结结巴巴道:「青……青……青楼?」
「正是。世兄没有听错,就是青楼。」
青楼是烟花之地,也是销金窟,达官贵人们做点生意赚些银两常有,但都觉
得这是不干净的地方,悄悄摸摸做的人不少,哪一位不是藏着掖着,生怕人知晓。
吴征不仅自家开了个青楼,还堂而皇之,简直是离经叛道,有伤风化。
何况他还顶了个祭酒的名头。教书育人者,师德败坏如此,已经不仅仅是他
一人的事情了。
「那可是大祸事了呀,不仅颜面尽失……这……这,京中林博士嫉恶如仇,
他能看得下去?」李公子想想林博士虽已年老,但训斥起人来的凶霸模样,不由
打了个寒噤。但林博士德高望重,训斥时寻章摘句全是他有理,谁也不敢忤逆。
人在金殿之上,可也是敢直斥陛下之过。
「看不下去。吴祭酒刚定下开业之期,林博士便骂上门去了。来看热闹的人
都不少,林博士口沫横飞,骂得吴祭酒也不敢还口,只得赔笑。」
李公子听得吴征吃瘪,露出为难之色,左右目光一扫又低下声道:「吴祭酒
机变百出,不会就这么简单吧。」
人人听得出他偏向吴征,却又不敢明言,剩余三人对视一眼才了然于心,原
来在座四人,就他一位还不明就里。徐公子啪地展开折扇,慢条斯理道:「唉,
吴祭酒的事情,今年我是听了一遍又一遍,这叫奇人行奇事。但凡与他沾上边的,
都逃不出个奇字。旁的不说,就说这豆腐,文昌城里初开业时卖的是嫩豆腐,撒
些小葱,沾口酱汁,滋味就已极佳。小弟是万万想不到能变出这如许多的花样来,
老豆腐,水豆腐,豆腐皮,油炸豆腐皮。尤其那道酿豆腐,啧啧,水滋滋白嫩嫩
的豆腐里塞入鲜肉,还冒出一截来,一看就酥若美女之胸。这些东西若说不是吴
祭酒想出来的,小弟是绝对不信。明人不说暗话,吴祭酒开的青楼,还号称天下
第一乡,里头若是不奇,小弟情愿从此皈依佛门,一盏青灯渡过余生去……」
三人一同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来,唯独不明就里的李公子想了想,道:「实
打实地说,必然是奇的。倒是这天下第一乡是什么道理?莫非吴祭酒封了乡侯?」
「啪。」徐公子一扇敲在他脑门上道:「当然是温柔乡的乡啦……」
「啊~哈哈,小弟着了相了。」李公子也哈哈大笑起来,道:「莫非还是开
起来了?」
「那是当然了,吴祭酒被骂了半日之后,便自顾自地吩咐上楹联牌匾。把林
博士给气个半死,怒道有辱斯文,为盛国诸祭酒之耻,准备躺死在门口。」朱公
子憋着笑道:「吴祭酒不慌不忙,先说他这里一样可以吟诗作对,红袖添香。啧
啧,听听,这红袖添香四字,哎,哪个学子不这么期盼?一席话镇住了林博士,
又道他这天下第一乡有诗一首,只消林博士能对得上来,他就此关门大吉。若是
对不上,就请回去多多读书,少在这里白费力气。」
「什么好诗?快说。」
李公子不知此事,听得吴征有诗兴致勃勃。其余三位早听了无数遍,仍是回
味无穷:「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
箫。吴大人念完便走,楹联挂上,正是这后两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
箫。这座青楼也叫二十四桥院。」
四人一同沉默,似都沉浸在这首足以旷古烁今的诗作意境中,甚至没人问一
句林博士如何。许久之后,李公子幡然醒悟道:「诸位世兄可有兴趣到二十四桥
院里一观?」
徐公子意味深长道:「若非正有此意,又何须赶着在深秋进京?恰如吴祭酒
所言,为什么在这时候开张?哈哈,天冷了嘛,找个好地方抱暖被窝子,不是挺
好么。」
李公子点着三位同窗,忽然大叫道:「言二,快来,快来,先与你纹银三十
两,你即刻日夜兼程入京师,先到英庭街二十四桥院定四间上房,决不可有误,
速去!」
………………
天色刚入了夜,御书房里的太监宫女们却已忙碌许久。皇帝勤于政事,晚间
连御膳席都没开,就在御书房里从简用了,太监自然也从午间下了朝就忙碌至今。
张圣杰批完了奏章,露出满意之色。天子龙颜大悦,太监宫女们也跟着心情
好起来。各色果子,甜点,香茶,蜜水等等连连端了上来,陛下操劳完国事定然
身心俱疲,理当小憩片刻,而能够服侍这等天命圣主,他们也觉是几辈子才修来
的福分。
「近来市井里有什么趣事么?说与朕听听。」
宽厚的虎皮软垫上,张圣杰半躺着闭目养神,一边品着壶香茗。这位帝皇在
敌国久受侮辱,也由此多在市井走动,即使回国登基身份不可同日而语,仍喜听
一听民间佚事。
「有的,有的。」宋公公虽不是中常侍,却从张圣杰出生起就在身边服侍,
也一同经历了在长安的艰难岁月。陛下一个眼神,他都能明白什么意思。
说了些奇闻异事,也说了些民间疾苦或是冤假错案的传闻。张圣杰不仅是为
了休憩时放松,有时也爱听听民间风闻,对于探查官员不法,或是大急仗势欺人
之徒大有裨益。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落魄在长安市井间的皇帝最有体会。
说完了佚事,张圣杰猛然睁眼坐了起来道:「对了,吴祭酒开的青楼,近来
如何了?怎地没听你说?」
「回陛下,已然开张大吉,吴祭酒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嗯?都开张了?朕近来几乎忘却此事,为何不提醒朕?」
「老奴该死,只是……吴祭酒开青楼毕竟有伤风化,陛下没问,老奴实不敢
说。」
「你给朕从头到尾,巨细靡遗地说清楚!」张圣杰沉着脸明显有些恼怒,但
想起林博士那种古板的老学究去找吴征的麻烦,那是铁定占不到便宜,又露出笑
容道:「怪道近日没见到林博士在殿上抬杠,呵呵,快说,快说!」
宋公公不敢怠慢,打点精神一路说了下去,说到林博士上门吵闹时,特意加
了句:「启奏陛下,这一节吴祭酒刻意交代过。说林博士是个满口仁义道德,一
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他手头证据都不少,所以没给林博士留面子。」
「知道了知道了,吴祭酒不尊重的家伙哪会是什么好东西,你快快说下去,
吴祭酒怎生整治他来着?」
宋公公将诗篇一念,张圣杰登时愣住,颇有悠然神往之态。这种酒肆之间的
文人相轻他最是熟悉不过,至于烟花柳巷里的旖旎之处,他同样也曾在长安城里
挥金如土,留下薄幸之名。英雄惜英雄,他与吴征之间不仅同在政务上高明远识,
在这些君子口中所不齿的里同样惺惺相惜。
「好一个教字!」张圣杰似乎勾起了什么回忆,喃喃自语道:「妙!妙!一
个教字,可以是心心相印的情侣之间,含情脉脉。也可以是姐妹之间悉心传授…
…」
「吴祭酒的诗词俱是天人之作,妙到毫巅。老奴还听说,那二十四桥院里溪
山花海,共建有二十四座石桥,每一座都落于单独的院落,院院不同各具特色,
妙不可言。」
「嗯?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一看皇帝的神情,宋公公就知有大事,他手一挥屏退左右,只留他一人时才
低声道:「回陛下,戌时过半了。」
「你备一车驾,去后宫中接了皇后与贵妃,从西上偏门出宫。我在宫门处与
你们汇合,不许叫任何人看见!」
圣旨一下,宋公公心中一凛,他低头领旨赶忙退了出去准备。皇帝没说去哪
里,他便不敢问。不是怕触怒了皇帝,而是这等隐秘事知道得越少越好,否则一
会儿去接娘娘和贵妃,她们问起来怎生作答?若是知道了不说可是大罪。现下不
问就不知,到时一句老奴不知,谁也不能怪他。
宽大的马车,拉车的马儿倒不显多么神骏,只低着头得答得答地走在青石路
面上。从西北门离了皇城后,踏上镇海街,车帘子才掀开个小缝隙。
花含花披散着长发,发梢犹有水汽,似是刚沐浴之后还未及梳妆便被请了出
来。她好奇又留恋地打量着华灯初上的街头,对紫陵城的美丽夜景颇有些跃跃之
意,道:「陛下要带臣妾们去哪儿?」
张圣杰始终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倚在车驾里闭目养神,但在费紫凝与花含花
看来,陛下已是颇为失态。以这位圣明君主的城府,居然难以压制心中的得意之
念,只能装作高深莫测,那还不叫失态么?
「两位爱妻连日辛劳,朕今日有闲,特陪两位爱妃结伴夜游。先在大街上逛
逛,一会儿再到吴祭酒那里去坐坐。」
原来是要去见吴征。皇后贵妃对视一眼,暗思夜访吴征,还悄悄带着自己,
不知道要商议什么大事。不敢多问,一同谢了恩,便自车帘里打量起紫陵城夜景
来。她们俱是城中豪族之女,未入宫前也常常在街市里采买玩耍。如今入了宫身
份尊贵,可想要像从前一般轻松自在地逛一逛街市在所难能,也算有得有失。张
圣杰向来待她们体贴,能想到这一节,还亲自陪同,足见深情厚意。
穿过镇海街,转过桃源道,便来到英庭街口。马车在街口稍作停留,便直入
英庭街,又转进一处无人的小巷。巷道深深,院落重重,终于在一处院落口停了
下来,三人下了马车被迎了进去。
巷道中阴暗,迈进了院落门又豁然开朗。只见约有一亩半占地的院落,四面
院墙环绕中央一汪清池,水声潺潺,溪水穿过院落间一道拱桥横跨南北。水名飞
雪泉,桥名谪仙桥。
踏过谪仙桥,才见前方林木成荫中现出一道圆拱门,颇有柳暗花明之感。三
人均心中好奇,张圣杰得色难掩,自知今夜必然如愿以偿。费紫凝与花含花则不
知吴征何时建了这么一座仙境般的园林院落——身为后宫之主,吴征近来做的事
情可不能说与这二位清白贵人听,没得污了耳朵。
「吴祭酒好兴致,这一处园林雅丽端致,叫人流连忘返。」
费紫凝贪看不已,随着张圣杰从圆拱门里穿过,果然又别有洞天。只见烟柳
垂丝的水边立着一座亭台,一间小屋。亭台旁笼着五只粉红纱灯,灯光照向烟柳,
似身在一处粉色迷雾中。
亭台的石桌上早备好了果蔬酒水,张圣杰斟了三杯,惬意地在躺椅上倒下道:
「陪我喝一杯。」
……………………
吴征急急来到二十四桥院入了后堂,不敢去张圣杰所在的打扰,
只好在隔壁院落里等候。喝了两口茶,额头上忍不住冷汗直冒。
自己开了间青楼,这是在卧牛山上吹下的大牛皮,回了紫陵城之后,陷阵营
的部从们本也没当回事。但吴征真的开了起来,还号称,又惹了
番麻烦。这么个温柔仙乡,部从们时不时都来捧个钱场人场,生意更是火爆得不
行,但是他万万想不到张圣杰会来到这里。
完了。一想到当今天子号称盛国历代第一圣君的张圣杰,正带着被称为【紫
陵城女儿】的皇后费紫凝,与的贵妃花含花,正在青楼里寻欢作
乐,也不知现下是怎生地不堪。尤其这座内藏玄机,最里的小屋四壁
皆镶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陛下与皇后贵妃一边欢好,一边还能把自家姿势神
态看得清清楚楚……
想着想着吴征的汗又下来了,擦了擦额头,又灌进去几大口茶水润润干涩的
咽喉,不由一阵腹诽。张圣杰不告而来就算了,还刻意吩咐等他进了潇湘院才准
报与自己知晓,待自己赶到这里哪里还来得及?
贵妃娘娘性子温和,多半是不会说什么。皇后娘娘就是个不让须眉的脾气,
一会儿前去拜见多半面子上要挂不住,还不知要怎生数落自己来着。
吴征气头过了,又觉哭笑不得。也就这位不拘一格的帝王,才能容得下自己,
还能肝胆相照吧。击败燕军并非一人之功,是通力合作的结果,吴征稍有私心,
张圣杰稍有戒心,此战必败。只是……你一个皇帝带着皇后贵妃来逛青楼,让人
知道了非得把天都捅个窟窿。哎,也是年轻人难免玩心大起,话说这潇湘院的小
屋吴府里也依样打造了一座,着实是个好地方……
前思后想间过了大半夜,猛听得潇湘院门吱呀开启,他一个激灵就起身,独
自迎了上去。
帝后贵妃虽是微服,穿戴着仍显贵气,威严之气不减半分。只是吴征一瞥之
间,就知张圣杰心满意足间颇见疲惫,想是消耗不小。而费紫凝板着脸隐有怒容,
倒是脸颊边一抹酡红春色至今未褪。花含花则是低着头,行步飘浮似风摆莲叶,
气力不济,弱不胜衣。
「陛下。」
「咳咳……嗯……」
张圣杰少见地想蒙混过关,恐怕是费紫凝正发雌威,他自知理亏不好多说。
「吴祭酒,你这里是什么地方?」皇后虽不明所以,但不是傻瓜,隐隐然已
猜到些什么。
「呵呵……娘娘……」吴征瞟了几眼张圣杰,见他背着手抬头望天,一副事
不关己的模样,只好硬着头皮,迎着费紫凝凌厉的目光道:「这里是二十四桥院,
这个这个,微臣开的一间青楼。」
这就要完,吴征心中暗叹,果然费紫凝目中火光冲天。张圣杰这玩笑未免开
得太大,难为她还能忍着不大发雌威,只是沉声道:「好啊……吴祭酒,请随陛
下回宫!」
这就闹大发了呀……吴征苦着脸,再看张圣杰,这厮今日自己爽了,全不讲
半分义气,还是装着没听到半句公道话也不说。吴征无奈,躬身道:「遵娘娘懿
旨。」
闹了大半夜,回到宫中时已到了接近早朝时分。张圣杰自行梳洗准备上朝去
了,吴征就被晾在金銮殿前,颇有等候发落的意思。
又过了半个时辰开了早朝,群臣陆续来到,看殿前的吴征均觉怪异。更怪的
是今日上朝的不仅有皇帝,还有皇后。
群臣议政眼看到了正午将至,皇后才大发雌威,在殿上直斥吴征有伤风化。
她没要皇帝做什么,只是骂人,就算不上后宫干政。这一来就像捅了马蜂窝,原
本为林博士抱不平的官员一同参本,直把吴征说得大逆不道。
张圣杰见群情激愤,无奈只得亲自开口训斥,下了圣旨:行为不端,金銮殿
前廷杖二十,罚俸禄三月,半年不许上朝!
吴征听得吓了一跳,来真的?脊杖不是好玩的东西,二十大板打下来,他也
得去掉半条命。宋公公亲自前来监刑,见官员们俱在金銮殿上探头探脑,才扶着
吴征趴在行刑椅上,超执金吾使了个眼色,尖声道:「行刑!」
五指宽,两指厚的双花大红棍打下来,棍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地大响,仿
佛击碎了地面。吴征的屁股就像被苍蝇挠了一下,他这才放下心来。
噼里啪啦眼看三棍过去,宋公公实在看不下去,悄声唤道:「吴大人,吴大
人……」
「啊?怎地了?」宋公公挤眉弄眼,吴征百无聊赖间,忽地福至心灵恍然大
悟,下一棍刚刚加身,就:「哎哟」一声凄惨大吼。
宋公公只觉耳边起了道雷霆,震得嗡嗡作响,一时都懵了。远在金銮殿里的
大臣们听了心惊胆战,这等连殿堂都响起回音的惨嚎,廷杖的滋味的确不好受,
也没人想受。
二十棍打过,吴征被两名精壮的羽林卫架走,还留下一滩血迹,见之触目惊
心。朝臣们心有余悸之时,一直半眯着眼的皇帝龙目一翻,厉芒大盛,朝着尚书
左丞虞奇志道:「吴祭酒行为不端,当罚则罚。你呢,可有什么不端之事?」
虞奇志面色大变,忙跪地道:「臣历来忠心耿耿,刻苦奉公,不敢有半点私
心,更不敢贪赃枉法,请陛下明察。」
「呵呵……」张圣杰冷笑一声,从宋公公手里接过一本簿册扔下龙阶道:
「自己看吧!」
虞奇志尚未看已面如土色,颤巍巍地拿起簿册只看了一页,便瘫倒在地昏了
过去。
被架走的吴征第一时间并不知道自己似乎惹得张圣杰心情大不悦,在朝堂上
便拿了四位重臣,两位下狱,两位直接革职摘了官帽。更不知道一场轰轰烈烈,
席卷盛国朝堂的风暴由此突然展开。
吴府被送回吴府,才见府门紧闭。从偏门进入后拍了拍屁股上灰尘,就见祝
雅瞳笑吟吟地迎上来,在他额头一指道:「看你想的那些偏方,惹麻烦了吧?」
「哎哟,挨了廷杖二十,这还疼着呢。」举目四望,诸女皆在,唯独缺了韩
归雁,奇道:「雁儿呢?」
「陛下有旨:吴府闭门思过不得迎客。雁儿被皇后娘娘召进宫中,恐怕也是
要挨一顿训话去了。」
「额,吴府闭门思过嘛,没事,二十四桥院还开着呢。」吴征哈哈大笑道:
「把府门关紧了,外人一律不许进。老爷我身受重伤,屁股都给打烂了,这就在
府中闭门思过,养好伤势去了。」
「外人真的不许进?」祝雅瞳目光闪烁,似笑非笑地揶揄道。
「额……那她不算外人吧……」吴征揉着下巴的胡桩嘿嘿一笑,眼珠子直转
道:「她知道了么?」
「禁足又不是当瞎子聋子,该知道的事情都会知道。」祝雅瞳扬了扬下颌笑
道:「还不快去躺着。」
知子莫如母,吴征哈哈笑着就往自己的院子跑去。这一回惹的也算是大事,
廷杖二十这种东西,其一是打下去皮开肉绽,不将养个半年好不了。其二是在皇
城里,当着文武百官可谓颜面尽失,今后上了朝都未必抬得起头来。比起没有性
命之忧的重伤,这种身心俱创恐怕还要严重些。
倪妙筠偷偷地摸出府邸,午后父亲回来以后都要小憩一个时辰,母亲则会去
陪伴伺候,所以这时才是最好的时机。
回到紫陵城之后,除了在吴征晕迷时去探视过两回以外,从春日到秋中再未
出过门。虽知外面的变化,却减不了对他的思念。
人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半年对倪妙筠而言仿佛过了一世那么久,也像
被困在府邸里一世那么难熬。
此前的事,她还忍得。吴征醒来,她松了一大口气,每日诵经却更加勤了。
吴征开了青楼,她深知因由,自不会有任何责备。可吴征今日在朝堂上大损颜面,
她再难以忍耐。
女郎翻过院墙时,心中甚至对表妹颇有怨气。虽还不明原因,表妹无论如何
不能这么对待吴征。廷杖这种东西,是随便打得的么?她甚至有股冲进皇宫质问
清楚的冲动。
不过比起去见吴征,这些又不那么重要。呆在府上时虽是日日思念,还不觉
怎地,可一翻过院墙见到熟悉的紫陵城,那颗心就再忍不住拽着她向吴府里飞。
「伤了两回,总要去探望他一下。这半年多没去拜见掌门师姐,祝师姐和玦
儿也许久未见了,顺道看他一眼之后,就去找同门姐妹们说说话……」倪妙筠找
一堆理由,心慌意乱地自言自语。可是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并没让心情更平静下
来时,吴府已转出街角。
府门紧闭,陛下下了旨不得迎客,哼,我是客吗?倪妙筠只觉今日看皇城内
外异常地不顺眼,对旨意都升起不满之心,但做起来却不敢造次。施展轻功绕着
吴府转了一圈,确信无人监视,才从北面小门处翻墙而入。
偌大的吴府居然全不设防,自己翻墙进来也没人阻拦,再一想对自己也熟识
了,没拦阻也不奇怪。心中惶急来不及细想这些,又思量着还是先去拜见柔惜雪,
脚底下却鬼使神差地朝吴征的小院走去。
小院里没有声音,可谓大出意料之外,照她猜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诸女该
当都在这里才是。一个女人三百只鸭子,吴府的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说起事来一点
也不例外。小院里居然悄无声息?难道吴征没事?
轻轻推开院门,屋门大开,隐隐然传出哎哟哎哟的呼痛声,倪妙筠耳力极佳,
心又提了起来。她奔进屋里,只见吴征侧身躺在床上面向门口,隐见背后缠着纱
布,正龇牙咧嘴地抽着冷气。两人一对视,吴征冷气也不抽了,挣扎着要起身,
痛中带着惊喜道:「妙妙?」
来不及去计较他的称呼,倪妙筠又气又急两步抢近,右手按,左手扶,让吴
征躺好道:「别乱动。你怎么那么傻,廷杖打你,不会运功护体么?伤成这个样
子。」
额,这话还真的有道理……吴征反应极快,干笑着道:「鞭子,是鞭子抽的,
运功护体也要受皮肉之苦。」
「我……我……」关心他的伤势,但要叫男子脱衣看看伤口的话实在说不出
口,气恼道:「做什么挨了打?如果只是二十四桥院的事情,娘娘还不至于火冒
三丈,你说给我听,我……我找娘娘说理去!」
「啊?不好吧……」
「一定要说,我气不过!」
「不是,我意思是挨打的缘由,你一定要听啊?」吴征大张着嘴,有点目瞪
口呆的傻样。
「有旨意不能说吗?」见着了又无能为力,倪妙筠越发着急上火,只觉公道
二字填塞胸臆,非得讨还不可:「我是偷跑出来的不能呆在这里太久,你快些说。」
「妙妙,你待我真好。」
「哎呀不要婆婆妈妈的,快说!」不知不觉间两只小手已被他捉去捏在掌心,
倪妙筠任由他握着,又气又急,眼眶里都有泪珠打转。心中明明有关切之心,却
不好说出口,也不知从何说起,那种憋闷之感着实难过,倒似在卧牛山上面对丘
元焕时的无能为力。那一天,吴征把自己身上捏得四处青肿,还丢下山崖!可怎
么都恨不起他来,反而刚一想起,被捏过的地方便发热酥麻。
「言不传六耳,千万不要说出去。」吴征做了个附耳过来的姿势,在一只玲
珑剔透的小耳边,将昨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明明白白。
倪妙筠听得呆了,她原本板着脸,听到一半便万分古怪,再听下去面红耳赤,
连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要听这些,听了准备怎么办全忘得干干净净……
「就这么个事情,不知道娘娘是觉得害羞呢,还是,还是,嘿嘿,那个那个
房事不谐。总之早朝我就挨了这顿打,你看看,打成这个样子……」吴征看着越
说越气,起身就要脱衣。
倪妙筠本在羞涩之中,一见吴征动作手足无措。她羞急之下脸红之时,均是
自洁白的脖颈开始,自耳边再向粉颊蔓延,配上错愕又倔强地与你对视的神情,
实在动人以极。
吴征看得也是爱之以极,忍不住一个虎扑再熊抱而起,与女郎一同滚在床上。
惊恐的大眼睛,倔强对视的眼神,还有紧张得剧烈呼吸时微微张合的好看瑶
鼻。吴征虽情动但不敢更多造次,只低头在她脸颊亲了一口,叹息着道:「为什
么这么久不来看我。」
倪妙筠软趴趴地任他抱着,期期艾艾道:「我爹不让我出门。」
「哎,这又是为何?」吴征也是无奈,旁人家事实在插不上手。没见面时有
千言万语,真见了面就尽在不言中,吴征注视着女郎只化作一句:「变得更漂亮
了。」
「哼,就会说好听的骗人。」倪妙筠啐了一口,猛然醒觉:「你……你骗人,
你哪里受伤了?」
「哪里没有?不信你去问问陛下我伤了没有,廷杖二十呢!」
「不说是鞭打的么?」
「额……嘿嘿,差不多,差不多……」
「你……气死我了……真的,真的没事?」
「这个嘛,你来了就没事了,不然心里一直痛着,还以为咫尺天涯,今生不
得再见……咱爹爹怎地这么不通人情,莫不是要棒打鸳鸯?」
越说越是没个边,好在没有毛手毛脚,倪妙筠计较不过来。又想起卧牛山上
他捏得人青紫的重手,情知他当时多么绝望才会如此,心中柔情无限道:「不会,
谁都拦不住的……」
「那也是。」两人相拥着好生温存了一会,吴征忽道:「近来外头不太平,
我准备先在府中躲一躲。待春暖花开,府里准备南行出游。来了盛国之后还未游
览江南风光,这一趟要好好玩赏一番。原本我和家中说了要在紫陵城里玩上三天,
这哪里够了?你一道儿来么?」
「要去到哪里?」
「一路向南,余杭城要去的,青苏城也要去的。我娘说当年她在护国寺里许
了愿,如今愿望已成,正巧去护国寺还个愿。届时若游兴未尽再找好地方去玩耍
就是。」
「我怕爹爹……」
「先莫管旁的,只说你想不想去。」
「要去。」
不是想,而是斩钉截铁的要,吴征也大为振奋道:「好!只要你肯就行,改
天我去倪府下一封请柬,光明正大地与爹爹邀请你出行。嘿嘿,爹爹若是不肯…
…」
豪言壮语尚未出口又想起倪畅文可是文风鼎盛的紫陵城大才子,盛国首席大
学士,太子太傅,遂语声一转悄悄在女郎耳边道:「爹爹文采华章名彰天下,跟
他讲道理什么的不容易,万一弄他不过反为不美。咱们不可以短击长,要扬长避
短。爹爹若是不肯,我就夜入倪府悄悄把你偷出来,且看倪府抓不抓得住我这位
昆仑掌门,十一品高手!」
倪妙筠听得想笑,又觉暗夜偷香,实在有种说不出的刺激,居然心领神会地
抿着嘴嘻嘻贼笑……
紫陵城的冬天对许多大臣而言过得并不容易。席卷盛国朝堂的风暴没有半点
止歇的意思,官员的撤换伴随着升迁,甚至还有君臣之间的暗中角力。张圣杰大
刀阔斧的清除旧弊,换掉尸位素餐者,还有此前支持宇王张圣博的部分首脑。
盛国既已不再唯唯诺诺,那么革除庸弱,选贤任能是必须要经历的阵痛。这
个过程远比百姓见到,民间流传的要复杂得多。利益冲突时多少新仇旧恨由此而
起?紫陵城就像风暴的中心,原本无人可以幸免。唯独被张圣杰下旨闭门思过不
得见客,吴征与韩归雁也不许上朝的吴府就像一片世外桃源,全然置身事外,不
得罪一人……
风暴并未因新年的到来,春暖花开而止歇,朝堂里仍是风起云涌。而此时的
吴府已然悄悄地人去楼空,就像燕盛之战前夕一样,只剩下仆从们留在府里打点。
阳春三月,姹紫嫣红。一路傍花随柳,莺歌燕舞。出了紫陵城,一行人或乘
车驾,或骑骏马,欢声笑语播了一路。
倪府偷人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一封请柬上门,倪畅文居然全无阻拦,只回
了封书信道:「蒙吴君盛情,小女自处之。」于是倪妙筠也光明正大地加入了春
游队伍里。
「啪!」吴征意气风发地一拉人立而起,又凌空甩了个鞭花遥指前
方道:「出发!青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