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海涯离开千篇一律大酒大肉的宴席,仍是没有半点新意啊,草莽龙蛇不在宴席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便跌份了,符箓山的所谓盛宴,不过是多了类似千刀鱼鳞剐或是大小檀香刑的酷刑佐酒,在陆海涯眼中初看咋舌新颖,久而久之,反倒是不如那些君子之交的粗茶淡酒来得余味绵长。刚才在酒宴上,行刑的人物,是重出江湖的沈厉,是肩膀蹲猴年轻刀客的拿手好戏,两者手法雷同,唯一区别就在于一人用手一人操刀。
对于这场劫狱,符箓山没有人觉得有何隐忧,至于那个连姓名都没谁去记的碧山县主薄,就更是不值一提。陆海涯对此也无可奈何,毕竟符箓山跟仙棺窟没有主次之分,谈不上谁使唤谁,双方拿得出手的一流高手,大致相当,总体战力,也不相伯仲,能有十多年相安无事,归根结底,还是归功于师父糜奉节跟张巨仙这两位山主的平分秋色。陆海涯对张巨仙的独生女张上山不如何喜欢,也并不反感,如果说可以随便娶了,陆海涯也不介意多这么个伶俐女子暖被窝,可她毕竟是张巨仙的心肝,陆海涯潜心武学,想要登顶江湖,就没有那么多富裕精力去摆平符箓山人情世故的坑坑洼洼,符箓山头几把交椅,没有几盏是省油的灯,娶了她,就等于是搂了个大马蜂窝在怀里,说不定连这些年在仙棺窟的辛苦经营都要毁于一旦。
陆海涯走在仅供两人并肩而行的狭窄巷弄中,阳光从高处倾泻,在巷弄墙壁上画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身后远远吊着那个名字特殊的女子,不出意料,会有一双落寞眼神更远地凝视着她,陆海涯想到自己的处境,自嘲一笑,自己何尝不是当局者迷,就算那樊小柴姿色的确出众,原本也不该如此痴迷才对。可是每当自己看到她那悬挂双刀的细腰,就情不自禁想要解下她多余的刀,她多余的衣裳,只留下那一截光洁滑溜的弧形腰肢,最好是就着月光清辉,一定很美,如果衣衫褪尽,留上一双绣花鞋,会不会更美?陆海涯眯起眼,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握紧拳头,手指刺入手心,这才清醒几分。离席时,山上管事说那位柴小姐已经入住绿蕊院,陆海涯不知为何她会反悔,没有等魏晋带上雀尾刀铜锈剑去跌水井一战,怕了?陆海涯不信,怕死的话,她就不会孤身进入仙棺窟,跟沉剑窟主死斗六十余招,招招搏命,险象环生,陆海涯从未见过剑痴师父那么激动,好似一位老玉工发掘了世间最微瑕的一块美玉,就等他糜奉节去稍加雕琢。陆海涯似乎听一位年长师伯说过这名女子,应该就是那传说中的天然剑胚,当世屈指可数。
陆海涯来到绿蕊小院,推开院门,敲响屋门,房中传来一个冷淡的嗓音,“有事?”
陆海涯轻柔道:“没有。”
房屋内再无声响。
陆海涯默然离去。
屋内,远未黄昏,樊小柴等到确定陆海涯走出院子,就去点起一根蜡烛,然后她卸去气机,卷起袖子,一条雪白胳膊搁在桌面上,另外一手握住红烛,将融化的烛泪一滴一滴,滴落在过于白皙而清晰可见“青丝”的手臂上,一红一青,烛泪坠落后,缓缓冷却,然后慢慢凝聚。暂且强行退散气机的樊小柴,甚至不如寻常体魄女子,因为肌肤要更加敏感和脆弱,可她承受着这份灼烧,面无表情,甚至犹有不满足,扯开领口,举起红烛,滴落在滑腻胸脯的内弧之上,她这才发出一声悠悠幽幽的呻吟,她仰靠着椅背,樊小柴伸直脖子,下意识转过头,恍惚之间,看到那个做梦都想亲手千刀万剐的身影,女子半眯着眼,当新的一滴烛泪敲在饱满圆弧上,当她侧头看着那张朦朦胧胧的脸庞,让她蓦然感觉到一种以前从未感受过的巨大欢愉,就像提刀之后第一次被人用剑刺透手掌心,那是刻骨铭心的痛苦,当下是一种陌生却同样深刻的痛快,樊小柴这一刻,不去想自己到底是想着死,还是想着活,她就想着这个身影,能够盯着她自己作践自己的姿态,樊小柴突然娇躯剧烈颤抖起来,她在桌底下的修长双腿猛然伸直,视线中的他也愈发模糊不清起来。
樊小柴闭上眼睛,气喘吁吁,手中燃烧大半的红烛摔落在地。
她觉得一睁眼,那抹身影就该消失了。
可一个嗓音在她耳畔如炸雷响起,“反正也想不清楚自己是该死还是该活,干脆就偷个懒,把自己给想疯了?”
樊小柴悚然惊醒,瞬间恢复气机流转,迅速抚平蜷缩的袖子,捂住领口,遮住流泻多时的春光,站起身,后退了不知几步。她堪堪平稳下心绪后,马上如遭雷击,瞪大那双水雾弥漫的诱人眼眸,“你真的能够出窍神游?!”
“徐凤年”施施然坐在椅子上,冷笑道:“我能出窍神游,很奇怪?见你这般明明跟我对视,还不愿意停下勾人媚态,不是更该奇怪吗?”。
樊小柴微微撇过头,偏移视线。
真正成就了道教典籍中“天人相宜”境界的徐凤年继续笑道:“来,你继续,来个梅开二度。不都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
樊小柴气得浑身颤栗。
徐凤年火上浇油道,“这么快就完事啦?”
樊小柴脸色由白转青,就像一块水头很足的白底青翡翠。
徐凤年突然伸出手指,抵在唇间。
樊小柴终归是做到拂水社头等谍子的女子,赶紧凝神望向屋门。
院中女子来了又去,仅凭脚步声,樊小柴就断定是那个脑子拎不清的张上山。
等樊小柴收回视线,出窍之人已经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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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离着泛起鱼肚白的清晨时分还有小半个时辰,一宿没合眼的樊小柴伸手握住枕下双刀,等到院中脚步声愈发临近,听到敲门声,樊小柴不轻不重问道:“做什么?”
不速之客敲过门之后,就没有了动静。
樊小柴下床穿好靴子,悬好双刀,打开房门,看到那个蹲在台阶上的背影,一头雾水。
徐凤年轻声道:“跟我走。”
樊小柴没有任何疑议。
两人开始一前一后,一起登山。
兴许是这次天亮有些早了,也许是徐凤年不熟悉地形,多走了些冤枉路,总之他们两人没能走到符箓山之巅,在最佳观景点看到最绚烂的朝阳。
樊小柴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就默默跟在这个身影后边。
徐凤年干脆停下脚步,站在离山巅还有半里路的地方,望着遥远的天际一线,眼帘中,宛如翻滚出一条硕大无比的金黄鲤鱼,横卧在一只青白盘子上。
樊小柴跟着他一起眺望东方,也不觉得那幅景象就怎么壮观了。
徐凤年平淡道:“本来想到了山顶,看着日出,再跟你说些应景的大道理,可既然错过了,想想就算了。”
樊小柴第一次心平气和跟这位北凉王说话,“樊氏满门因大将军而死,冤有头债有主,我本该矛头指向大将军,不该找你徐凤年,可当初我还是找你报仇,是实在没道理可以讲了的道理,我从来不起想什么对啊还是错啊,人争一口气,如果不是这口气撑着我,早就死在拂水社的那座药池子里了,要知道十名女子跳下去,有九个半都死了,至多剩下半条命。那还是第一关,后边留着半条命的十个人,自相残杀,活下来的也就一两个。我这两年都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
樊小柴自笑道:“也就是知道杀不掉你,这会儿我其实还不死心,想着能把剃干净你的骨和肉,蘸蘸盐醋,就能下饭了,我肯定一顿能吃几大碗米饭。”
樊小柴抬脚轻轻跺了跺地面,叹息道:“有些时候也会胡思乱想,站着的话,也就两只脚的地方,躺着多占地面儿,加上棺材的话,就更是了。老天爷让咱们投胎来世上走一遭,结果随随便便,说死就死了,临死还要骂一句老天爷不开眼,就不怕下辈子投错胎?既然这辈子没了盼头,总不能再祸害了下辈子。”
樊小柴转头问道:“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多了?大概都是以前读死书读出来的坏毛病吧?难怪我杀人的时候,总喜欢一边说着话一边折磨人。”
徐凤年沉默片刻,然后一板一眼说道:“我房间里还有好些蜡烛。”
樊小柴两颊顿时涨红滚烫,一如昨日滴滴落落的红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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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符箓山上下都知道有个当县官的年轻人,也不怕死,成天悠游度日,在山上山下瞎逛,不是没有寇匪嫌他碍眼,就想着在小巷打赏给他一刀了事,可第一个有如此想法又付诸行动的好汉,在出刀时就莫名其妙掉了脑袋,等那主薄走出小巷的时候,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就顺着微微斜向下的地面,滚碰到了他的脚后跟。之后马上就有数名汉子听到噩耗,当场便急红了眼,蜂拥而去,其中两人都被一位外山女子一刀拦腰斩断后,张巨仙跟魏晋在内几位大佬终于火速赶至,也没有如何解释内情,外人只知道魏仙师震怒之下,跟这个姓樊的女魔头约定在半旬后进行一场生死战,但这期间不得有人袭杀那名主薄。于是流言蜚语,飞短流长,有人说这个当官的年轻人是那魔头的情郎,为了她连前程都不要了,一心入山要做一双亡命鸳鸯。有说这女魔头跟那主薄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是北凉一流帮派的嫡传弟子,得知前程锦绣的情郎被掳上符箓山,一气之下便一路杀到这里。更有说两人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弟,等等,总之众说纷纭,千奇百怪,没有最离奇只有更离奇。
随着生死战的临近,符箓山望向那年轻主薄的眼神,如同看待死人。
徐凤年这一日拂晓,独自走到山顶,风雨如晦,不见朝霞。
徐凤年当初对于数支校尉骑军围剿江斧丁的战局,可谓大失所望,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有些惊喜。
徐凤年没来由记起樊小柴在那天登山之时的一个小动作,也学着跺了跺脚。
符箓山已经注定在北凉没有了立足之地。
那么北凉在接下来的天下版图,能否继续有这立足之地?
徐凤年伸开双臂,包揽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