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卫棠讷讷应道。
石越一向为官廉洁,从不受贿,大宋朝可谓人人皆知。若换成一个久历世情的人物,那么石越无论是受刀还是不受,都无关紧要——倘若石越受了,自然是求之不得;振武军第一军既便不受,也并无关系,只需以献刀为引,借机来向石越解释当日之事便可。但是卫棠毕竟不过一贵公子,哪里知道这些世故伎俩,他心中既然定下了“妙计”,便当真以为只有将那柄倭刀送予石越,才能够解除当日的“误会”;竟是再也不知道半点转寰,一门心思,定要想法将倭刀送出。当下又搜肠刮肚,设辞说道:“不过学生却是一片诚心,若山长果真不受——倒不如当日直接将此刀让予这位仁兄的好。”他一面说一面指着柔嘉,强笑道:“学生原不知这位仁兄的身份来历,实在是造次了。但无论如何,还请山长破例一次,体谅学生这番孝心。否则,学生心中难安……”
石越只淡淡一笑,让人莫测高深,半晌,方缓缓说道:“小孩子争气,悦之不必放在心上。你知本府的规矩,这个例却是不能破的。”
卫棠顿时大急,正要说话,不料柔嘉听卫棠的话,明明是他来横刀夺爱,反说得是自己无理一般,只是他不曾“让”得自己,因此心中早就大是不服。这时候听石越说“小孩子”,心中更加大是不喜,又以为是石越听信卫棠的话,才如此断语,哪里还按捺得住?这时候不说话的约定,她也已抛到九霄云外,双手一叉,往前一站,气鼓鼓瞪着卫棠,怒道:“你这人怎生这般颠倒黑白,当日明明是你来抢我宝刀的!”
她这么一怒,俏脸带红,竟是格外的透着一种动人。卫棠只觉心神一荡,竟是怔住了,不过他立时又清醒过来,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个长相清秀的少年而已,他自觉自己竟有那种荒唐的想法,不免暗暗惭愧,又因当面被人指责自己撒谎,卫棠虽然骄气袭人,但却也是个脸皮薄的,顿时间满脸通红,讷讷说不出话来。
石越见惯了官场中的玲珑八面、厚颜无耻的人,本来卫棠若是一意玩弄聪明,石越反而能一眼看破,心中更不会有什么好感。这时候见他被柔嘉一句指责,就羞愧得说不出话来,虽然知道这个卫棠谈不上什么君子,但是至少倒也是还有羞耻感的人,因此反而恶感渐消。他做事从来不为己甚,也不想让卫棠下不了台,当下笑道:“区区小事而已。年轻人争强好胜,不过寻常之事。”一面说一面向柔嘉使眼色。
但是柔嘉这样的人物,哪里又看得见石越的眼色?何况就算是看见,也不一定懂。她只觉得石越处处偏帮那个卫棠,更是生气,一腔子怒火,竟然转到石越身上来了。她转过身来,望着石越,高声质问道:“你为何要帮他说话?”
石越顿时尴尬不已,无言以对。卫棠更是羞愧难当,一时竟没有注意到柔嘉对石越,话语中竟没有半分恭敬之态。
卫棠自从得到家族的支持,决意成为“陕西桑充国”后,称得上是豪情万丈,摩拳擦掌,立志要干一番大事业。他既不知道家族背后的复杂用心,虽然知道父亲对石越曾经的态度,但是眼下其父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卫棠便想当然的认为其家与石越之间,便不应当再有恩怨。他对石越本来亦十分尊敬,自然而然,就想得到石越的支持。因此此番来安抚使司求见石越,却是抱着一种天真的想法,来弥补家族与石越的关系,并且希望即将创刊的报纸,能由石越亲自起名。不曾想,在安抚使司,居然会遇见当日买倭刀的少年,当日之事,本是卫棠理亏,虽然最后吃亏的也是卫棠,但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此时见那少年不依不饶,卫棠真的是无地自容。虽然石越有意揭过,可与那少年的态度合在一起,但似是在唱双簧一般,更让人如坐针毡。
卫棠扭捏不安的坐了一会,终于觉得没有脸面再呆下去,再也顾不上失礼,起身朝石越长揖谢道:“山长,学生实是惭愧。今日寒舍还有点急事,权且先行告退。容学生改日再来向山长陪罪。”
石越也只能苦笑颔首,温声说道:“悦之既有事,便请先回。些许小事,幸毋介怀。”
“多谢山长宽厚。”卫棠又恭恭敬敬向石越行了一礼,红着脸偷看柔嘉一眼,忙急匆匆的退了出去。
他刚出了安抚使司衙门,等候已久的家人连忙牵了马迎上来,唤道:“公子。”
卫棠垂头丧气的应了一声,看到家人手中的倭刀,更觉沮丧。他接过倭刀,没精打采的上了马,往城西行去。一路之上,只是思前虑后,总觉得自己倒霉透顶。须知石越在当时年青儒生的心目当中,地位当真是有如星辰一般,卫棠既然喜爱格物之学,平时最喜欢摆弄仪器试验,又是白水潭学院的嫡传弟子,在石越面前出了丑,心中焉能不耿耿?
他长吁短叹的走了两条街道,越想越不是味道,心中忽发奇想:“我何不回去等那少年出府,当面向他道歉?”他心中想起柔嘉的神色,立时又闪过一丝异样的情愫,竟似有几分期待一般。
主意打定,卫棠立时一勒马绺,转过马头,抽鞭催马,便向安抚使司衙门狂奔过去。那几个家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忙大呼小叫的跟了上来。
不多时,卫棠又折回了安抚使司衙门的东辕门之外。这等重地,他虽是贵家子弟,也不敢轻率,只是悄悄下马了,约束住追上来的家人,躲在一条小巷子中等候。他一切才刚刚停当,便见几辆崭新的四轮马车吱吱呀呀驶了过来,在安抚使司衙门之前停了下来。
一个帅司亲兵迎了上前,马车夫顺手递过一张红色的名帖,亲兵只看略略看了一眼,便即脸色一变,连忙恭谨的行了一礼,快步跑了进去。
卫棠暗暗称奇,不知车上是何等人物。虽然那马车上明明刻有名讳,但是此时隔得远了,却看不真切,只得静观事情的发展。
亲兵进去后,约过了一刻钟左右,便见从帅司偏门,走出来几个人,卫棠看得清晰,石越与那个清秀少年,赫然在列。卫棠更觉奇怪,以石越的身份,需要亲自出迎,却不开中门,反从偏门迎接,这来人的身份,实在是透着几分诡异。倒似此人身份虽然高贵,但是从官场上的礼仪来讲,却不够资格让位居三品的安抚使石越开中门相迎一般。卫棠心中顿时一惊,难道是京师来了个什么王子不成?他一想之下,便觉自己想法荒唐,大宋朝的宗室,凡亲近的宗属,是不可以随便走动的,若是要来这千里以外的长安,必然早早就传得长安城全城知闻;若是疏枝远脉的宗戚,根本就没有资格劳动石越出迎……卫棠这样的贵公子,别无所长,然而对于本路本府的官员贵戚,却是再熟悉不过了。但他在心中默数长安城中值得石越迎至辕门外的人物,却是一个也找不出来——石越纵然待之以礼,以长安城中的人物,他能降至中门迎客,已经是了不起的殊荣!
卫棠不免更加好奇,愈发屏气凝神的观察起来。
只见石越迎出来后,双手抱拳,欠身一礼,朗声朝马车说了句什么。而石越身后的清秀少年,却是象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把玩着衣角,看都不敢看那马车一眼。
而更奇怪的是,那马车只是微微掀起一角帘子,车上之人,竟然在石越面前,端坐马车,不肯下来。卫棠看这一幕,当真是惊得目瞪口呆,“难道是皇上亲临,又或是宰相阁下来陕?便是昌王在石子明面前,也不敢如此倨傲无礼!但是若是皇上与宰相微服,石子明亦断不敢不开中门,不行叩拜之礼!”卫棠只觉得今日所遇之事,委实过于不可思议,竟几乎呆住了。
只见石越*不断的张合,似乎是与马车中人交谈了几句。然后那个清秀少年便不情不愿的走上前几步,低着头说了几句什么。又隐隐似听到马车中有训斥之声,那少年终于恋恋不舍的望了石越几眼,上了马车。石越又向着马车说了几句,那马车的帘子便放了下来。车夫呦喝一声,催马缓缓离开帅司府衙门。
卫棠见到这样怪异的事情,如何能按捺住心中的好奇,连忙悄悄绕过一条小巷,跟上了那几辆马车。只觉得那马车跑得甚慢,似乎是车中之人不耐颠簸一般。卫棠一生并无所长,惟有耐心极好,他怕家人太多,惹人注意,便干脆将家人撵走,独身一人,骑马缓缓跟随。只见那马车绕过几条街道,最后在一个座宅门之前停了下来。卫棠打量这座宅院,原来竟是在安抚使司衙门以西,与帅司几乎比邻而居。那几辆马车只停了一下,便见宅院的正门之旁,开了一个小门,马车也不停留,径直驶了进去。然后便听那门“吱”地一声,紧*上。
卫棠这才打马来到宅院之前,抬头往门匾望去,只见上书“郡马府”三个大字,再看两旁的风灯,分明写着斗大的“狄”字。卫棠心中顿时恍然大悟,之前一切不明白的事情,此时豁然开朗。但他也只明白了一瞬,立时又疑惑起来——那去见石越的,自然是清河郡主的无疑。以她的身份之尊贵,石越自然要亲自出迎。她是女子,又有身孕,不下车自然也是情有可原。但是那少年又是何人?他又如何可以与清河郡主共乘一车?
站在郡马府之外,卫棠心中的疑团,只觉越结越复杂,越结越不易解释清楚。
的确,他又哪里想象得到,大宋朝竟然会有柔嘉这样胆大妄为的县主存在?!
***平夏城。
宋军西大营。
种谊四更三刻就起了床。漱洗一毕,出了营帐,在帐前的一块空地上舞了一阵剑。种家本是世代将族,家传武艺颇有独到之处,他自幼习剑,一把剑舞起来,寒芒吞吐,剑气森森,剑光点点如星。此时正值明月待落未落,晨曦将现未现,月光与剑光相互辉映,他身着白袍裹在剑影之中,宛如一条矫健的白龙,与宝剑为戏。正舞到兴时,忽听到有人大声赞道:“种帅好剑法!”
种谊剑式不滞,目光望去,却见狄咏一身银袍,手持一杆红缨枪,英姿卓然,不知何时已至一旁观剑。种谊不由得兴起,叫道:“郡马,久闻威名,何不让种某开开眼界?”
“好!”狄咏大叫一声,挺枪耍了个枪花,便向种谊刺来。
“来得好!”种谊赞了一声,执剑封住来枪。
二人剑来枪往,一个如龙,一个似虎,竟是在西大营中过起招来。种谊的宝剑自不待言,狄咏的枪法,却也是浸淫已久,一杆枪使将起来,虎虎生风,神出鬼没,竟是将自负武艺的种谊杀了个汗流浃背。二人战了数十回合,种谊固然自知自己难是狄咏敌手,此时已是暗暗叫苦,自悔不当孟浪相邀。种谊虽非无肚量之辈,然既为一营之统帅,若败于人手,在军中实是颇损威名之事,但此时狄咏一杆长枪使来,犹如矫龙出水,虎啸丛林,自己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真是欲罢不能。
而狄咏亦觉种谊的武艺,实是自己出汴京以来所遇第一。他自从护送神四营入平夏城,就赶上大战。尔后高遵裕与种谊都苦于补给被扰之苦,夏元畿对于协助高、种立功,殊无热情,护送补给,每每不利。高遵裕与种谊协商之后,便决定向石越请求,留下狄咏,借他威名来牵制夏元畿,保护补给线。石越立时顺水推舟的答应,狄咏亦是如鱼得水,更不推迟。他作战勇猛,臂力惊人,身上常常携带两枚霹雳投弹,若遇敌军,便先点燃霹雳投弹,掷入敌人军中,趁敌人混乱,立时引弓,专门射杀敌军将校酋长。一旦随身携带六十枝箭射完,便手执长枪身先士卒冲入敌阵中,当真是逢者即伤,当者便死。他至平夏城不久,便杀出好大的威名,西夏军中见到“狄”字将旗,便已未战先胆寒,更有人将炸炮之威力,附会至狄咏身上,一时间狄咏叹更是传成天神下凡一般。故此但凡他护送的补给车队,李清派来的骚扰部队倘若碰上,往往竟会绕道而行,不敢缨其锋芒。而高遵裕与种谊,由此亦颇多倚重。这样一来,宋军东西大营的将领,未免都颇有不服气者,军中武将,除极少数老成持重者外,谁又管他的身份地位,总是不断有人来寻他比试,但无论是比箭还是比枪,每每都被狄咏杀败。便在日前,狄咏还刚刚将蕃将包顺杀了个丢盔弃甲、心服口服,狄咏“平夏军中第一勇将”的名声,也因此不径而走。所以,种谊找狄咏比试,狄咏初时还以为是种谊对他这个称号不甚服气,他下起手来,自然也不会容情。毕竟种谊虽然是名义上的统帅,但是狄咏在平夏城宋军当中,却是一个客将的身份,狄咏若不想卖种谊面子,便可以不卖。
不过此时,双方酣战良久,狄咏却起了惺惺惜惺惺之意,他不欲坠了种谊的威名,寻个破绽,虚晃一枪,跳出战团,收枪笑道:“种家将武艺,果然名不虚传。”
种谊自然知道对方相让,当真是如蒙大赦,也收剑入鞘,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方抱拳笑道:“惭愧,承让了。今日方知郡马武艺出群。”
“不敢。”狄咏连忙谦让。
种谊抬头望了望天色,见天尚未亮,离观操的时间还早。若依平时之作息,此时是他灯下读书的时间。但今日自然另当别论,当下向狄咏笑道:“郡马若无他事,何不入帐一叙?”
“固所愿也。”狄咏笑了笑,他为示尊重,便将手中之枪,往营帐外边的武器架一插,方随着种谊弯腰入了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