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地方上的运动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处于前线的野战军倒显得风平浪静。李云龙的1号首长当得稳稳的,一时还没人敢向他军长的地位提出挑战。但李云龙的心情变得很恶劣,北京和各省都传来不少坏消息,他的不少老战友都被挂上大牌子遭到污辱性的批斗,尤其是在北京各总部、各军兵种工作的将军,相比之下在各野战军的老战友们倒还相安无事。李云龙最担心的是他的老搭档赵刚,赵刚在总参工作,听说总参闹得挺凶,虽然中央有明确规定,军队系统暂时不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但大量的军事院校的学生已经成立了红卫兵组织,这些受过军事训练、穿着军装的半军半民的红卫兵其破坏力显然要大于一般的红卫兵。赵刚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估计凶多吉少,李云龙把电话挂到赵刚家,也总是没人接。李云龙急了,又把电话打到一个在三座门军委办公厅工作的老战友那里,那老战友压低声音告诉李云龙,老赵也出事了。
在位于北京厂桥总参大楼的小礼堂里,赵刚正坐在台下接受批判。1965年底,总参谋长罗瑞卿被撤职逮捕后,赵刚便被算做罗瑞卿黑线上的人,也被停职做检查。
本来在总参工作过的将军哪个不是在罗瑞卿领导下,岂能没点儿瓜葛。聪明点儿的人都及时转舵,先划清界限,再揭发一下老上级,就可以过关了。党内斗争历来如此,大家都是久经政治斗争考验,已经见怪不怪了。可赵刚却有自己的看法,他对这种无休止的党内斗争已经厌倦了,他看到一些同僚为了保住自己的职位,纷纷落井下石,甚至搜肠刮肚地寻找材料来证实前总长的反党行为和自己的政治预见性,他感到深深的悲哀。从本质上说,赵刚还是个知识分子,大半辈子的戎马生涯,并没有消磨掉他身上的书生气,对是非曲直绝不能含糊,最使他不能容忍的是,多年来党内斗争的现实告诉他,从政治上陷害别人,打击异己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卑鄙小人的行为在这个党内已经养成风气,这已经违反了他当初投身革命的初衷。
难道自己以毕生精力投身的这场革命到头来就为了进行这种无聊的倾轧?主持会议的一位领导正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着:“赵刚,你也算老资格了,,一二。九‘运动的领导人之一,转入八路军后就没有离开过军队,没有被俘过,历史绝对清白,打过仗,流过血,功劳苦劳都有。可你为什么就这么死心眼儿?这么多总参的老同志都做了检讨,和罗瑞卿划清了界限,不是都过关了吗?你为什么就这么顽固?罗瑞卿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就这样坚持错误,党籍还要不要?职务还要不要?赵刚,你听着,你现在必须表态,不说话是不行的。”赵刚站了起来,默默地解开军装上衣的钮扣脱下军装,然后摘下军帽连同军装一起扔在桌子上,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既然这个党这个军队如此忠奸不分,这党籍和职务不要也罢了。”赵刚话一出口,语惊四座,整个会场竟然沉默了两分钟,主持会议的那位领导还以为赵刚的神经有些不正常,在说胡话,他还没见过这么不识时务的人。他用手指着赵刚,气得手直哆嗦:“赵刚,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赵刚平静地说:“好,我再说一遍,大家听好,我赵刚1932年参加革命,从那时起,我就没有想过将来要做官,我痛恨国民党政府的专制和腐败,追求建立一种平等、公正,自由的社会制度。如果我以毕生精力投身的这场革命到头来不符合我的初衷,那么这党籍和职务还有什么意义呢?同志们,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这种高级别的会议上讲话,以后恐怕没这种机会了,请同志们给我些时间说几句心里话,可以不可以?”会场上鸦雀无声,坐在台上的那位领导点点头。
赵刚凛然说道:“同志们,近来我常常失眠,夜深人静时经常们心自问,赵刚啊,你参加革命时的那个党,那支军队现在到哪儿去了?我想起战争时期在我们这支军队中战友之间的关系,同志们,咱们都是过来人,想想吧,好不容易弄到一口吃的,战友们你推我让,谁也不肯多吃一点儿。打仗时,你根本不用担心负伤,因为战友们绝不会扔下你。我赵刚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曾经不止一个战友为我挡过子弹,他们牺牲了,我却活下来。
同志们,这就是我们这支军队,这就是战争年代战友之间的生死情谊。可是这种传统现在哪儿去了呢?我们的党和军队到底是怎么了?打击陷害,落井下石,这太危险了,这会毁了我们的党和军队,同志们,大家都拍拍自己的良心想想吧,难道你们真的认为罗总长是反党分子?难道认为只有落井下石才能保住自己?你们错了,如果对这种邪恶的风气不加以制止的话,那么将来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受害者。我们正在走苏联的弯路,在这里,我不想过多地评论什么,我只想请同志们听听1936年至1938年苏联肃反运动的一些统计数字。从1919年至1935年,苏共中央先后选出31名政治局委员,他们中有20人死于政治斗争。1922年的苏共十一大是列宁最后一次参加的党的代表大会,共选出26名政治局委员,其中有17人在肃反中被处决和流放。至于苏共十七大代表和十七届中央委员会的命运,请大家注意,苏共十七大代表共1966人,其中l108人因“反革命罪”遭到逮捕和处决。这些代表中有80%是十月革命前或国内战争时期入党的老党员,60%是工人党员。十七大选出的139名中央委员和中央候补委员中,有83人即将近三分之二被逮捕和处决。下面我再谈谈苏联红军中的肃反情况。第一批授衔的五个元帅中,有3个被处决。他们是屠哈切夫斯基、布柳赫尔和叶戈罗夫。15名集团军司令员中被处决了13名,85名军长中被处决了57名,159名师长中被处决了l10名。同志们,这些统计数字够触目惊心的了,够血淋淋的了。我要说的是,任何一个政党在其执政过程中都有可能犯错误,我们共产党也不例外,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政党的大部分成员甚至是高级干部对是非观念和理性的极端麻木,甚至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推波助澜,把自己的战友和同志往死里整,这才是最可怕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在苏联的肃反中,真正值得称道的高级干部并不多。这些被处决的中央委员和将军们,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被斯大林的恐怖政策吓倒了,为了保住自己,积极地参与杀害自己同志的血腥暴行,什么正义、良知和责任感都被当作破抹布一样扔掉了。同志们,事实证明,即使想昧着良心苟活于世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当一种极端错误的思想或是罪行刚刚在党内露头时,全体党员如果不齐心协力把它消灭在萌芽状态时,那么最终是害人也害己,因为你在害人的时候,已经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大家早把正义和良知当作破抹布一样扔掉了,你还指望谁来救你呢?同志们,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假如今天在座的哪位,在今后的某一天,突然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送进监狱,请想一想我今天说过的话。“赵刚说完便从容坐下,他感到一种彻底的轻松。多年来他一直过着一种谨小慎微的生活,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主要是对身外之物考虑得太多了,党籍、职务、多年的资历和家庭。有时不得不做些违心的事,这种日子他实在是过够了,极度的压抑感使他不得不做出选择。因为至少是现在,他还没有看到可以改变这种现状的可能性。”生存还是毁灭“那个困扰着哈姆雷特的选择,今天同样也在困扰着赵刚。在赵刚看来,答案是明确的。如果是有条件的生存,譬如失去尊严和良知,那么他宁可不要生存,而去选择毁灭。
坐在台上的几位领导迅速地交换了眼光,会议主持者叹了口气说:“赵刚,在你进行了这样的讲演之后恐怕谁也救不了你了,你回去吧,等候处理。”会场上喧哗起来,群情激愤。有人站起来愤怒地大喊道:“枪毙这个反革命分子!”“……什么他妈的老革命?肯定是国民党特务……”“打倒反革命分子赵刚……”赵刚正端着茶杯喝水,一听见这些喊声,便猛地站了起来,把手中的茶杯“哗啦”一声狠狠地摔碎在地上,他轻蔑地环视着会场,目光中饱含着一种愤怒和怜悯,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会场里所有的人,包括台上的领导都被赵刚的强硬举动惊呆了,会场里竞鸦雀无声。
当李云龙得知赵刚的遭遇时,他脸色惨白,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整整坐了一夜,仿佛灵魂出了窍。第二天早晨,他发现自己的头发竟在一夜之间变得花白了,澎湃的激情消失了,心中只有冰冷的失望。
地方上的“文革”运动不可避免地要影响到部队,部队也出现不稳定趋势。军宣传处的几个喜欢摇笔杆子的宣传干事也按捺不住了,他们串连了一些青年军官准备成立个造反组织,在部队开展大批判。事情报到李云龙那里,他二话不说,当即下令把那几个秀才抓起来,关进禁闭室。
孙泰安担心地说:“老李,那几个家伙关两天就算了,事情不必闹大。我听说有人把你告到中央文革小组,说你是大军阀,专门破坏运动,捂着阶级斗争的盖子不让揭。”李云龙说:“军队听中央军委的,没人告诉我要听中央文革小组的。那不是个小组吗?怎么架到政治局头上去了?你别管了,有事我兜着就是了。”李云龙也感到头疼,整个前线部队在地方上狂热的政治运动影响下,也越来越不稳定。
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求战情绪,这是部队的老传统了,一旦被一种政治热情驱动起来,最能表现自己觉悟的行动,莫过于咬破手指写请战书。战争年代里,这种方法屡试不爽,使部队一直保持高昂的士气,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这些雪片一样的请战书,内容都很空洞,那些基层的干部战士都以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表示,伟大的时代到来了,彻底消灭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的战斗即将开始,他们决心在这次伟大的战斗中如何如何。
最让李云龙哭笑不得的是一个年青的作战参谋递来的请战书兼战略设想。这个作战参谋提出了一个四面出击的战略构想。他认为,自从苏联变成修正主义国家之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中心已经南移。在当前形势下,中国已无可辩驳地成为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心脏,彻底埋葬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的重担已经历史性地落在我们这一代军人的肩上,云云。战略构想是,在一个星期六的夜间,不经宣战,在北线以航空兵火力先发制人。摧毁苏联远东部队的空军基地和海军基地,切断西伯利亚的铁路动脉,装甲部队从满洲里、二连浩特等地向苏联境内实施猛烈突击,迅速合围歼灭苏军远东部队,另一支装甲部队从我国新疆的霍尔果斯、阿拉山口等边境要隘向苏联的哈萨克加盟共和国实施突击。这位年青的参谋预见到,这场中苏大决战将发生在库尔斯克地区,那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坦克大决战,会战将以歼灭苏军的重兵集团而告终,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便指日可待。下面的事情就简单了,通往西欧的大门敞开了,我军即可挥师南下,扫平欧洲的资本主义国家,饮马地中海。
南线战略,解放金、马、澎湖列岛,在台湾登陆。海军舰队出南海向东南亚出击。
东线战略也简单,登陆日本,取得向太平洋进军的前出基地,突袭夏威夷群岛,摧毁美国太平洋舰队,取得太平洋的控制权后在美国西海岸登陆,最后的一幕很激动人心……鲜艳的红旗飘扬在白宫的圆顶上。美国的劳苦大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全人类得到解放……
李云龙看着看着,就给气乐了,他找来那个参谋,虚心讨教道:“写得不错,我准备上报中央军委,但有一事不明,你准备用什么跨越台湾海峡和太平洋?用肋板吗?”那参谋喜形于色,挺胸昂头地说:“报告首长,有木帆船就行,当年我军横渡长江、解放海南岛时用的都是木帆船,我军装备是差些,但有毛泽东思想的精神原子弹,有全世界被压迫人民的支持,我们一定会胜利……”李云龙耐用着性子听到这终于忍不住发火了:“我明白是咋回事了,你是吃饱饭没事撑的,从明天起司令部大楼里地面由你打扫,一遍不行,要从一楼到四楼扫三遍,你不是撑得慌吗?
你不是要解放全人类去吗?好!就先从扫地开始。“一个军务参谋进来报告:”1号,特种分队梁军求见,您看李云龙一挥手说:“当然见,让他进来。”梁军是特种分队一中队的队长,是分队组建时从某军区抽调来的干部,参加过特种分队历次重大行动,是个身怀绝技、军事素质极佳的军官。他是产业工人出身,按理说属于根红苗正的干部,政审方面没什么问题。但最近他家乡的一个造反组织给部队发了函,揭发他的一个叔叔曾在国民党军队伍中当过兵,被定为历史反革命。这就麻烦了,家族里有个反革命,任你是什么红五类出身都不能在部队干了,虽说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但不惟成分论,重在政治上的表现。说是这么说,这不过是对因出身不好被打入另册的人一种安抚罢了。各级党委的组织部、干部部门的负责人们都有一条内部掌握的原则,出身不好的人绝不可升学、参军、入党、提干。在军队中,这条原则执行得更不含糊,甚至有些特殊军种譬如空军飞行员、警卫首都的卫戍部队,都需要上查五代、旁查五服之内,哪怕是你二大爷的小舅子的表叔曾在国民党军队伍里当过半年伙夫,也是一句话,政审不合格。梁军有个历史反革命亲戚,军区干部部来了通知,立即让梁军转业,李云龙交涉了几次都有没用。
梁军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衣,没戴领章帽徽。他是来向军长告别的,他感谢军长的知遇之恩,也知道军长为他的事已经尽力了,他不想抱怨什么,这就是命,你能怨谁?他只是心里有些难过,他已经习惯做个职业军人了,离开军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儿什么。
梁军望着军长说:“1号,我向您告别了。说实话,我真舍不得离开部队,这是我的家呀。可是……没办法,这是我的命,我认啦。1号,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他的眼圈红了。
李云龙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表情复杂地拍着梁军的肩膀,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有愧,特种分队的队员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宝贝。当年是李云龙把这些生龙活虎的战士从四面八方调来,但现在,他竞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战士,他本想劝慰几句。话没出口又觉得是废话。突然,一个念头如电石火花般摹然闪过脑际,娘的,什么是特种兵?一条小小的政审规定就难倒特种兵?那还叫什么特种兵?
李云龙突然露出了笑容,他意味深长地说:“照理说,就你受过的训练,本不该把你送到地方上去,弄不好就会生出乱子。唉,一个受过特种训练的军人一旦摆脱了军纪的束缚,就很有可能对社会构成危害,一旦危害社会,谁能管得了你呢?
公安局的警察恐伯不行,十来个人也未必能制服你,要是地方上管不了你,那还得军队来管。这样吧,你的转业手续先不要办,回家先看看,联系一下工作,等有了单位接收你,再回来办手续,记住,到了地方上要好好干,可不许惹事哟。“梁军的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猛地脚跟一碰,挺胸道:”1号,梁军无论走到哪里,都绝不会给首长丢脸,您的临别赠言我记住了。“李云龙微微一笑,眨眨眼睛说:”我好像没说什么呀?好吧,准备出发,军队不养老,早晚都得走,不定哪天,我也会脱了军装回老家种地去。“明亮的星光,似乎搀上了露水,变得湿润柔和,夜空青碧犹如一片海,断断续续的白色碎云,幻化出一道道隐隐约约的河川,飘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李云龙和田雨站在露台上,仰望着夜空,李云龙通过北斗星的勺柄找到那颗明亮的北极星。那是正北方向,北京就在那个方向。李云龙默默地吸着烟,显得心事重重。田雨突然落下泪来,她擦着眼泪自语道:”赵刚和冯楠现在在哪儿,为什么连个信也没有?“遥远的天幕中,浩我的银河里,一颗流星候然划破夜空,消逝在宇宙深处,紧接着又是一颗……李云龙心里一动,他猛地扔掉烟蒂,怔怔地望着流星消逝的地方,他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此时,在北京西郊的一所军事机关的将军楼里,赵刚和冯楠正相拥而坐。赵刚的脸上到处都是青紫色的伤痕。他的嘴唇上有一道可怕的裂伤,露出残缺的牙齿。
在白天的批斗会上,赵刚被揪到台上喝令跪在地上,他倔强地直挺挺地站着,连腰也不肯弯,被几个造反派成员死死地按跪在地上,他又挣扎着站起来,参加批斗的人们大怒,因为这样死硬的反革命分子还很少见,他们一边高呼着口号: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一边冲上去把赵刚打倒在台上,谁知一顿拳打脚踢后,赵刚又晃晃悠悠站了起来,造反派们气疯了,他们又冲上来一顿毒打,如此这般,反复多次,最后批斗会的主持人见影响太坏,便宣布暂时散会。赵刚硬是坚持一步步走回家,进门后才颓然倒下。
冯楠用温水浸湿手巾,给丈夫轻轻擦拭着,嘴里安慰着:“老赵,忍一会儿,我再给你上药。”赵刚笑笑,用手拍拍肚子说:“这点儿伤算什么?我这肚子上中过一发9毫米口径的子弹,五脏六腑都打烂了,这条命本来就是拣来的,又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赚了嘛。”冯楠轻轻靠在丈夫身上说:“歇一会儿再上路,好吗?
“”孩子们安排好了吗?“”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李云龙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孩子们交给他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呀,在军队这么多年,过命交情的老战友,只有李云龙一个。真怪,一个大学生和一个粗鲁的军人结成生死交情。“”战争是最好的粘合剂,我和老李的交情也是吵出来的。三八年我刚调到独立团当政委,那天老李正盘腿坐在炕上喝酒,见了我二话不说就递过了酒瓶子,我说谢谢,我不会喝。老李阴着脸哼了一声,说不会喝你到独立团干吗来了?我当时也不高兴了,回了他一句,独立团是打仗的,又不是收酒囊饭袋的。这家伙当时就被噎住了。我看出来了,他是个顺毛驴,在这个团里称王称霸惯了,听说前几任政委就因为和他搞不到一起去,被他挤走的。刚到独立团时,我的工作开展得很难,老李也打定主意想挤走我,那时我对他印象也不好,觉得这人毛病挺多,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团长呢?他的特点是见了上级就发牢骚,明明已经执行了命令,还要唠叨几句,好像不发牢骚就亏了似的。对下级就更不像话了,张嘴就骂人,粗话连篇,有时还动手打人。可奇怪的是,这家伙在团里的威信还很高,全团的干部战士都很尊敬他,甚至是崇拜他。当时我想,这人恐怕还是有些独到之处的。后来,我参加了独立团的几次战斗才明白,老李打起仗来真有点儿鬼才,点子多,善于逆向思维,从不墨守成规。“一提到李云龙,满脸伤痕的赵刚立刻神采飞扬:”我和老李的性格相去甚远,他是个典型的现实主义者,而我却是个理想主义者。这两种类型的人一旦相遇,碰撞是免不了的。
老李这个人极务实,他嘲笑理论,一概斥之为‘大道理’或‘狗皮膏药’。而我那时书生气十足,偏偏爱搬弄理论。“”我猜,后来你们成了好朋友,主要还是因为你也现实起来,再不搬弄理论了。“冯楠问道……”是呀,战争的环境太严酷了,理想主义应付不了这种残酷的现实。坦率地说,当时的独立团没有我赵刚一样能打胜仗,要是没有李云龙,独立团在晋西北那种严酷的环境里连一个月也生存不下来。
关于这一点,我对老李心服口服,在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军人方面,我承认他是我的老师。“冯楠依便着赵刚道:”我看,你们俩都是悲剧人物。赵刚,你恐怕至死都是个理想主义者,你参加革命时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准备为了某种理想而献身,当现实违反了你的初衷时,你便有了一种破灭感。因为你无力阻止现实的发展,那种无奈和痛苦是很深刻的,如果带着这种痛苦活着,你会感到生命变得毫无意义。“赵刚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光注视着冯楠,嘴里叹道:”咱们生活了十几年,你在我面前始终扮演一个温柔妻子的角色,几乎使忽略了你的另一面,难道你要到最后时刻才亮出你的剑锋?真可谓后发制人呀……
冯楠露出凄楚的笑容道:“性格即命运。我没有能力改变你,惟一能做到的是,始终伴陪你直至死亡。”赵刚痛苦地流下眼泪:“你这样做毫无意义,这是有意让我的良心负债,为什么不给我一些自由的空间?给我一些选择的权力?”“赵刚,你知道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吗?”“当然知道,那也是一群充满理想主义的革命者。”“我在想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在想他们的妻子,那可真是一群高贵的女性。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被沙皇流放到西伯利亚,他们的妻子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和丈夫断绝关系,继续留在彼得当贵族。要么被剥夺贵族身份,伴陪他们的丈夫去西伯利亚服苦役。这些高贵的、柔弱的女性表现出极大的勇气,毅然选择了者。陀思妥也夫斯基都感动得流泪了,他说:她们抛弃了一切贵族身份、财富、社交和家人,为了崇高的道德义举,为了争取自由而牲了一切。无辜的她们在漫长的二十五年里,经受了她们‘罪犯丈夫’所经受的一切……你看,一百多年过去了,在人们心中,那些英勇的十二月党人反而不如他们妻子的历史形象完美。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成了一个群体,成了一种英雄主义的象征,历史也牢牢地记住了这些伟大的女性。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假如没有了你,我活着便没有任何意义,思想的孤独和对你的怀念同样也会杀死我,还记得吗?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那时我就想,感谢上苍,这个男人是上苍恩赐于我的。”赵刚轻轻搂住妻子,环视着客厅,被抄家后,客厅里已面目全非,藏书被撕成一堆堆的废纸,赵刚穿着礼服,佩着少将军衔的大照片上被打了红色的叉。赵刚轻轻笑了:“人生真像场梦啊……”“告诉我,当年你投笔从戎,投身一场革命,几十年的征杀,落得如此结局,你后悔吗?
“冯楠问。
“不后悔,我尽了一个中国人的本分,当时民族危亡,强敌压境,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不可能置身于事外。在侵略者面前,我们没给中国军人丢脸。至于那场推翻国民党统治的战争,我为能参加那场战争而感到自豪。那是一个独裁的、不得人心、腐透顶的政府,那个政府不垮台,天理难容。我这一生参加了两场战争,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没什么可后悔的。我只是感到痛心,我想起那些为了建立这个政权牺牲的战友,想起他们心里就受不了。从三八年我进入八路军直到四九年建国这11年里,我换过的警卫员就有13个,他们都是死在我眼前,大部分是为了掩护我才牺牲的,直到今天,我一闭上眼睛,那些生龙活虎的面孔就出现在我脑子里,我能准确地叫出他们的名字,清楚地记得他们牺牲的顺序和地点。淮海战役时,牺牲的那些战士何止成干上万。那些刚从火线上抬下来,蒙着白布的尸体在田野里摆得一片一片的,数都数不过来,我亲眼看见一个伤员在担架上拼命挣扎哭喊,放下我,我要回去,我们全连都牺牲了,我要去报仇哇。担架旁的一个老人哭着催促担架员,快,快,这孩子快不行了,快点儿啊,孩子你等等,快到医院了,你不能这就死呀。
当时呀,我已经是纵队副政委了,应该在下级面前保持点形象了,可我当时……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哭得连话也说不出来。这些为了理念而捐躯的人们,他们本以为通过自己的牺牲能换来一个自由公正的社会,可他们的希望实现了吗?“说到这里,赵刚不禁泪流满面,他使劲擦去眼泪道:”我想起田先生,十年前,就是在这座房子里,我和田先生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现在想起来,田先生真是个少见的智者,他的眼光真能透过重重的迷雾看到未来。他在十年前就担心我们的民族会出现一场浩劫,现在还真不幸被他言中了。我明白了,革命也许是个中性词。它可以引导人们走向光明,也可以以革命的名义制造人间灾难。革命必须符合普遍的道德准则即人道的原则,如果对个体生命漠视或无动于衷,甚至无端制造流血和死亡,所谓革命无论打着怎样好看的旗帜,其性质都是可疑的。我现在终于理解丁当年高尔基的大声疾呼:在这些普遍兽性化的日子,让大家变得更人道一些吧……如果拒绝人性,没有爱与同情,是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革命者的。冯楠,我没有能力阻止灾难的蔓延,但我有能力捍卫自己的尊严、没有了尊严我宁可选择死亡。“冯楠注视着赵刚说:”我对你们共产党人最初的印象是解放军进上海的时候,成千上万的战士都露宿街头,连我家的门洞里都躺满了,真是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啊。我早晨出门没看见地上躺着的战士,差点被绊倒,一个年青的团长向我立正敬礼,一个劲儿地道歉,感动得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真是人民的子弟兵啊。那个团长顶多二十七八岁,英俊潇洒,口才真好,好像受过良好的教育,对待女士很有点绅士的派头。
那时我想,共产党里真是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啊。能经过二十多年的武装斗争,由弱变强,领导人民推翻国民党的政府,这样一场伟大的革命,没有很多优秀的人才参与是不可能的。特别是遇见你以后,我更加深了这种印象。我丈夫这样优秀的人都是共产党员,这个党执政还会犯错误吗?那时真幼稚。其实任何一个政党都有可能犯错误,以我一个党外人土的眼光看,这个政党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自觉地进行了一场素质逆淘汰。渐渐地把党内富于正义感的、敢于抵抗邪恶势力的、置生死于不顾为民请命的优秀人物都淘汰掉了,这样,灾难就不可避免了。我说得对吗?“”对了一半,优秀人物还有的是,而且是在不断站出来。至少,我相信李云龙就是一个。
他是条硬汉子,比我有勇气。“赵刚挺直身子,不料碰了伤口,疼得直抽冷气。
冯楠心疼地扶住丈夫:“别动,静静地坐着,休息一会儿。”赵刚合着眼,仿佛已经睡了过去……一缕思绪搀杂着淡淡的忧伤将他带回了当年的延安“抗大”,他曾在那里学习过,他忘不了那陕北的黄土高原,那纵横起伏的山细就像在一妻间被凝固的波浪,缺少植被而贫瘠的坡地,瘦骨鳞响的老牛拖着古老的木犁。似乎是从天外传来的高亢苍凉的信天游调子:羊肚肚手巾哟,三道道蓝,咱们见个面容易,拉话话难。……
看不见那山上哟,看不见人,我泪个蛋蛋抛在那沙篙篙里。
安塞的腰鼓在震天轰响,漫天黄尘中白羊肚手巾在点点跳跃,绥德的精壮后生,米脂的俊闺女,硝烟中的《黄河大合唱》,刀枪铿锵的《大刀进行曲》……千里淮海大平原,几十万野战军官兵高唱着:追上去,追上去,不让敌人喘气,不让敌人跑掉……陇海线两侧,数十万大军卷起两股狂潮,扬起漫天尘土,呼啦啦地南北呼应,昼夜兼程,席卷而去。强悍的黄百韬兵团顷刻间灰飞烟灭……
节日的礼花,五彩缤纷,阅兵式上炮车磷磷,飞机呼啸,坦克纵队隆隆碾过,观礼台上,无数颗金色的将星在秋日的阳光下焰焰生辉……
此生足矣啊,大风卷海,波澜纵横,登舟者引为壮观,生死之大波澜何独不引为壮乎?硝烟战火,百战搏杀,胜利之喜悦,亡友之哀痛,横眉冷对强敌,温柔乡中风光旖旎,欢乐与痛苦交织,青春、友谊和爱情相伴……此生夫复何求?…
赵刚睁开眼,两眼炯炯有光,他拍拍冯楠的后背,轻轻说道:“喂:十二月党人该上路了,黎明可是上路的好时候。”冯楠此时已泪飞如雨,她猛地抱住赵刚痛哭道:“赵刚啊,我害怕,这是我的一块心病,我只怕当咱们的肉体消失后,灵魂也会飘散,没有了你,我太孤独了。”赵刚微笑道:“你放心,我会紧紧地抓住你,想跑都跑不掉。”冯楠擦去眼泪,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真的?你可要说算数,让我放心啊。”她轻轻扶起赵刚说:“走好,我亲爱的十二月党人,咱们就要去风雪茫茫的西伯利亚了……”
第三十四章
走出火车站的检票口,梁军伸了个懒腰,两只眼睛像雷达一样扫描了180度,他马上发现了目标,车站广场的西侧有几个青年正倚着栏杆抽着烟,无所事事的盯着过往的姑娘。
梁军一眼就看出,这几个小子恐伯不是什么安分之辈。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国防绿军装,一副标准的复员军人模样。梁军知道这身绿军装对于老百姓来说是很诱人的,这种制式军服因是1966定型生产并装备部队,被称为“66”式军服,老百姓俗称为“国防绿”。是当时最时髦的服装,任你花多少钱也买不到。这身军装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表明你或你的家人曾在军队工作或和军队有某种联系。因此,这身式样很鳖脚的军装也成了惹祸的根源,因为抢军装惹出不少人命官司。
梁军走过去,装出一副憨头憨脑的样子用山东话向那几个小子问路。他发现这几个小子先是盯着他的军装,然后互相交换了眼光,便喜形于色了。一个剃着光头的家伙搭汕道:“这位老兄是刚复员吧?当的啥兵呀?”梁军回答:“先是在炊事班做饭,后来又让俺去喂猪,猪长大了杀掉吃啦,就没俺啥事了。这不,复员啦。
“那几个家伙哄笑起来。光头说:”俺只听说过有军马、军犬,才听说有军猪。噢,你是猪兵。行啦,咱们今天也学学雷锋做好事,给猪兵同志带带路咋样?“”没问题,别让人家迷路呀。“几个小子响应道。
梁军忙不迭地道谢,憨头憨脑地只管跟人家往僻静处走。他心里挺可怜这几个毛头小子为身破军装就要吃苦头了,要是老子心情好,这身军装送给他们又何妨?
可今天不行,老子要演点儿节目,只好拿你们当道具啦,谁让你小子不长眼?他心虚地四处看看,停住脚步问:“我说几位老弟,不对吧?咋越走越僻静啊?”那几个家伙都不怀好意地笑了:“明说吧,我们弟兄几个想借这身军装穿穿,快脱吧,裤子里总不会没穿裤钗吧?”梁军挺直了身子,脸上的憨气傻气一扫而光。他眼中射出两道寒光,冷冷一笑说:“哦,想打劫?五个人是不是少了点儿?”对方不太喜欢废话,他们手里出现了锋利的三棱刮刀,传来一句不耐烦的斥喝:“咋这么多废话?快点儿!”梁军拉下了脸很不高兴地说:“操,五个对一个还抄家伙,怎么他妈的这么不要脸?给我把家伙收起来,不然老子要打你个满地找牙。”为首的光头感到很诧异:“唉?这小于的嘴咋这么欠呢?得给你放放血啦……,‘话音没落梁军的右腿已经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穿着皮鞋的脚尖准确地踢中光头的鼻梁,这一脚力道大得惊人,光头在一刹那觉得自己鼻子被一柄十八磅大铁锤击中了似的,身子便轻飘飘地斜飞出去。梁军一招得手便不让人,他身形一晃,啪啪几声闷响,余下的四个人全放倒了,几把刮刀都变戏法似的到了他的手里。他轻松地把几把刮刀像撅筷子似的叭叭撅断,一扬手来个天女散花。
在派出所里,值班警察感到震惊了,他从来没见过一个赤手空拳的人能把五个带刀的人伤得这么惨。五个人全是重伤,那个光头的鼻梁骨被击得粉碎,碎骨伤及了运动神经,再多使一成力就完了。警察很为难,照理说这属于正当防卫,可一看那几位的伤势,警察又得出防卫过当的结论,应该承担刑事责任。问题是,现在是“文革”期间,以前的法律已经不作数了,再说,公检法也失去了往日的执法权力。
乖乖,这个刚复员的特种兵也太可伯了,就这么几下子就把人弄得这么惨,他要是不走正道入了犯罪团伙,就该当警察的倒霉了。不行,还是给他原部队领导打个电话吧,部队领导总不能这么不负责任,你训练出一个职业杀手就得把他看住,不能这样放手不管往地方上赶,这不是成心拆地方政府的台嘛。
李云龙接到干部部的电话时也认为地方政府批评得对:“是呀,是呀,咱们应该接受地方上同志们的批评,把特种分队的人往地方上送这确实不妥,这是对社会的不负责任。特种分队的这些混小子,我看只有军队才管得了。好吧,派人把梁军押回来,先关他半个月禁闭,转业手续不是还没办吗?不给他办,想走?没那么容易。娘的,把人伤成那样,还没王法啦?”李云龙正在主持一个会议,突然接到妻子田雨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地说:“老李,快回家,出大事了……快回来!”李云龙的心猛地一沉,他来不及多问,匆匆宣布散会,带上警卫员小吴窜上车就往家奔。在路上,他还在心里嘀咕,出什么大事了?这年头咋就没好事呢?
院子里很静。推开屋门,就听见低沉的哭声,一个年龄有十四五岁的男孩,一见李云龙便放下饼干扑过来,哇的一声哭出来,旁边的两个年龄小一些的男孩和一个女孩也跟着跪下来抱住李云龙的腿放声大哭:“李伯伯,救救我们……”孩子们哭得说不出话来。李云龙看看妻子,见田雨也在痛哭。她抽泣着告诉李云龙:“赵刚和冯楠都,都没了,不知是不是他杀,这是他们的四个孩子,从北京投奔咱们来了……”李云龙像突然遭到雷击,脸色变得惨白,他身子晃晃便颓然倒在沙发上,警卫员小吴吓得抱住他连声喊:“首长,首长。你怎么了?”李云龙斜靠在沙发上,微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小吴情急之下抓起电话要叫医生,见李云龙无力地摆摆手…
…他紧闭的眼睛里渗出了两滴黄豆粒大的泪珠,转眼之间,泪水就成串地滚落下来。
他在痛哭,但听不见一点儿哭声,田雨惊慌地摇晃着他,连声喊道:“老李,你要哭就哭出声来,千万别憋着……”
此时,李云龙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赵刚迎面向他走来,还是当年那身灰色的八路军军装,绑腿打得很利索,清瘦白哲的脸上充满了微笑,黑黑的眼睛里闪动着智慧的光芒。李云龙怒吼道:“老赵,你昨成了吞种?咱独立团啥时候让人打垮过?日本鬼子都打不垮咱们,你咋自己把自己打垮啦?你别走,咱独立团不能没政委……”赵刚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老李,你不懂,死亡也是一种抗争,一个有尊严的生命才有存在的价值,失去了尊严,生命难道还有意义吗?
“李云龙哭了:”好兄弟,你别走,求你啦,你走了我一个人怪孤单的,这么多老战友都走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啥意思……“赵刚的声音传来:”还记得陈老总的那句诗吗?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咱们按老规矩,政委先打前站,团长早晚去报到。到那边,咱们拉起队伍,还是一个独立团……“赵刚的身影候然而逝,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天空,繁星万点纷纷飘落。当年晋西北的山山水水都瞬间出现在眼前,田野、村庄、山川、河流都呈现出悲壮苍凉的色彩,这些景物从深远的苍茫中飘然而来,又向深远的苍茫中飘然而去……
李云龙像突然从睡梦中醒来,脸上已无半点儿泪痕,他看看老战友的几个儿女,张开双臂把孩子们拢在胸前,爱怜地摸摸这个,拍拍那个,一种少见的温情从他心底泛起。田雨惊讶地看着丈夫,这是李云龙吗?自从和他结婚以来,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慈祥可亲,田雨再次发现她对丈夫了解的还是很不够。
李云龙一改平时的大嗓门,似乎是怕惊吓了怀里的孩子们,他用柔和的声音轻轻说:“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孩子,这里是你们的家。老婆呀,咱们那两个小子都多大啦?这事交给你了,按年龄大小论资排辈,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妹妹总得有个名分。好家伙,我李云龙上辈子肯定是积了德,一下子有了这么多儿女,半个步兵班呀,兵强马壮的。小吴,去告诉营房部送几张双层床来,把楼上房间收拾一下分男女宿舍,你负责监督内务卫生,一切按野战军的规矩,被子叠得要见棱角,毛巾要……”田雨不满地打断他的话:“这不是军营,你怎么拿孩子们当士兵要求?”
李云龙说:“早晚都是兵,这里就算新兵连吧。
“那天晚上,李云龙忙着指挥几个战士搬动家具,腾空屋子,把几张双层铁床支好,铺上被褥,眼看着孩子们睡下。只有田雨发现他的状态很不正常,他的脸色变得灰白,走路时步履跟舱,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孩子们睡下后,他对田雨只说了句:”你也睡吧。“然后梦游般地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关得死死的。田雨心里很紧张,结婚十几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丈夫如此失态,这个铮铮铁骨的男人,他的精神像是突然垮了,变得极度衰弱。田雨把自己房间的门敞开,时时注意着隔壁的动静。
李云龙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找出一本影集,他翻开影集,看着他和赵刚的几张合影照。
最早的一张好像是1941年照的,他记得那是一个《晋绥日报》记者到独立团采访时照的,当时情况很紧急,部队正要转移,照片上两人都牵着马,穿着破破烂烂的灰布军装,显得窝里窝囊,腰间皮带上插着张开机头的驳壳枪,连保险都没关,两人的表情都很冷峻,没有一丝笑容。从这张照片上可以看出当时形势的严峻。还有一张是50年代在北京赵刚家的楼前照的,两人站在草坪上,穿着笔挺的将军礼服,佩少将军衔,胸前的勋章程亮,两人的脸上如休春风,笑得很开心……
他的目光渐渐模糊了,眼前似乎升起一片迷蒙的白雾,泪水不停地滚落下来,他狠狠地用袖子撩去眼泪,这没用,新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涌出眼眶,他的手脚在剧烈地颤抖,心脏在一阵阵抽搐,似乎在渐渐裂开,涌出了滚烫的鲜血,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胸口像是被压上重物,想扯开嗓子吼上几句,嘴张了张,却没有声音。
他狠狠地咬住一块毛巾,忍不住呜咽起来,他绝望地向空中抓了一把,似乎想抓住老战友逝去的灵魂……这现实实在太残酷了,几十年的血与火中建立的生死情谊啊,就这么一下子,人就没了,没倒在敌人的枪下,赵刚却自己杀死了自己,那些逼死他的人,竟然都是他的战友!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使他终于号啕起来,他边哭边小声数落着赵刚:“老赵、老赵呀,你不够意思呀……你不够朋友,就是有天大的难处,你也该找我商量一下啊,你我兄弟一场……你这是信不过我呀,我要是知道,说什么也不让你走这一步啊……老赵啊,你不够朋友,就这么一甩手就走啦……”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赵刚啊,你别走呀,我求求你啦,你他娘的知道不知道?
我这里疼啊,疼死我啦……“他发了疯似的扯开衣服,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撕挠着,捶打着:”……几十年的交情啊,你就不管我啦?几十年的流血拼命啊,就他娘的落个这下场?我操他娘的,这叫什么‘文化大革命’啊?这是作孽啊,伤天害理啊……共产党出奸臣啦,老子不干啦,老子回家种地去……我操你个姥姥,老子要毙了那帮奸臣……“”砰!‘’的一声,卧室门被小吴狠命撞开,小吴和田雨冲了进来,一左一右抱住李云龙,他视而不见,目光散乱迷离,肆无忌惮地破口大骂,他挣扎着、咆哮着,用拳头向写字台桌面上狠命地砸,桌面上的玻璃板在他的重拳下被砸得粉碎,手上全是鲜血……小吴拼命抱着他的手臂,流着眼泪哀求道:“首长、首长,您小声点儿……”“去你娘的……”丧失理智的李云龙一拳把小吴打出两米远,仰面摔倒。他从抽屉拿出手枪“咔嚓”顶上子弹猛地站起来,他两眼血红,声震屋宇地大吼道:“赵刚,你告诉我,是哪个狗娘养的害死了你?告诉我,我要给你报仇……”小吴从地上一跃而起,不得不使用擒拿动作枪下李云龙正在挥舞的手枪,李云龙颓然坐下,发出一声长长的、惨痛的哀嚎,犹如受伤的野兽。
田雨泪流满面地抱着丈夫,她分明感到,李云龙心中的那座精神殿堂在崩溃…
…
第三十五章
1967年,“文化大革命”运动进入了第二个年头,这是个多事之秋,巨大的灾难降临在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谁也闹不清是哪座城市最先进入了战争状态的。
自从1月份上海造反派夺了中共上海市委的权,得到中央文革小组的首肯,被赞为“一月风暴”,中共机关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大加赞赏后,全国各大城市纷纷响应,夺权之风顿成燎原之势,派系林立的造反组织面对权力再分配的巨大利益,纷纷火并,大规模的武斗开始升级,战火开始在中国广衰的国土上蔓延开来。
4月,广西告急。南宁、桂林等城市爆发激烈的战斗,双方动用重型火炮和坦克把城市打得几成废墟,死亡数干人,伤者不计其数。贯穿广西境内的邕江里浮满尸体,江水将大批浮尸冲进珠江三角洲,直至港澳地区的海面上。港澳报纸连连惊呼,全世界为之动容……
出现在西南城市成都和重庆的战争,其现代化程度更高。那里有很多国防工厂,而这些军火工厂的工人又大部分是从军队复员的前军人,这些精通各种武器和战术的造反派们把这个城市的战争进行得有声有色,威武雄壮。激烈的战斗甚至刺激了军事科研的进程,一些在和平环境下科研人员绞尽脑汁也设计不出来的新式武器竞在实战中被设计出来并投入使用……
华北告急。石家庄,保定战火纷纷……
中原告急……
东北、西北到处枪炮齐鸣……
中国境内的战火,震惊了全球。
在太空轨道上,苏美等军事大国的侦察卫星正紧张注视着这片陷于战火的国土。
中苏、中蒙连绵数千里的边境线上,苏军几十个精锐的装甲师,摩托化步兵师枕戈待旦,处于高度戒备状态。设在菲律宾、冲绳、关岛等地的美国海空基地也进入一级战备,数艘航空母舰组成的特混舰队进入台湾海峡,北部湾等海域游弋,满载核弹或常规炸弹的“b——52”战略轰炸机群排列在机场的起飞线上,随时准备腾空而起……
在遥远的欧洲,正处于冷战中的华约和北约这两大军事集团,都暂时忘却了柏林墙两侧剑拔弩张的军事对峙,用惊奇的眼光注视着东方……
与中国接壤或邻近的西亚、东南亚国家,惶惶不可终日,担心有一天,中国内战的战火会打着“输出革命”的旗号越过国境线。在莫斯科的红场上,一些中国留学生高举着红旗和毛泽东像正在愤怒地声讨苏联现代修正主义,声称要在列宁的故乡重新燃起“十月革命”的烈火,“阿芙乐尔”巡洋舰的炮弹这回要射向克里姆林宫了。不过,留学生们的狂热,还没来得及释放出来,就被凶悍的苏联警察们的棍棒扼杀在萌芽中……
李云龙的脑袋近来总是昏沉沉的,他被这一幕幕突变的形势弄得焦头烂额。先是政委孙泰安被调到另一个省“支左”去了,两人搭档了十来年,一直处得很融洽。
孙泰安是个好脾气的人,对人很宽容,资格老但工作能力较平庸。他没有野心,喜欢随遇而安,除了胆小些,没什么大毛病。李云龙挺舍不得他走。
他所在的城市和全国所有城市一样,也进入了战争状态。这个城市的两大造反组织“红革联”和“并冈山兵团”形同水火,两派的代表走马灯似的轮流来司令部游说,要求解放军支持“革命左派”。李云龙心说,我哪知道你们谁是左派谁是右派?
我看,都是这两年粮食多了,吃饱撑的。六o年那会儿你们咋不闹腾呢?他被造反派们闹烦了,干脆称病躲进医院。由新调来的政委马天生暂时主持工作。
比起李云龙这类从红军时代就当上主力团团长的将军来,马政委的资历就不值一提了,他1943年在苏北参加了新四军的游击队,以他的中学学历在文盲众多的游击队里可称得上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了。这样的宝贝自然要保护起来,干些能发挥特长的工作,他从文书干起,从来没参加过什么像样的战斗。到1955年部队授衔,李云龙和丁伟等人在南京军事学院发牢骚嫌肩章上一颗将星太少时,而马天生则望着自己肩上的两杠一星感到心满意足。1943年入伍,没什么战功,十二年就干到副团级少校,他知足了。
令李云龙百思不解的是,这个1955年的少校,凭什么又在十二年之内爬到正军级的位子上的?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很有些戏剧性。
那天郑秘书向李云龙建议说:“新来的马政委已经搬进老政委孙泰安住过的那座小楼了,还没有正式上班。1号,您是不是去做一下礼节性拜访?”李云龙不置可否,却提出了一个另外的问题:“这个马政委在军里排几号呀?”“当然是2号。
“”这不就得啦?你没忘了我是几号吧?“郑波被噎住了,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当天晚上,政委马天生主动上门拜访李云龙。
两人握了手,先是寒喧了几句。李云龙吩咐郑秘书倒茶,然后先坐下了。用手拍拍沙发道:“坐嘛,不要拘束,随便点儿。”马天生很有涵养地笑笑,坐下了。
“马政委很年轻呀,哪年参加工作的呀?”“1943年入伍,今年45岁。”“嗬,年轻有为呀,1943年……我在干啥呢?哦,想起来了,带着我那独立团在晋西北已经打出一块不小的地盘了,说是一个团,其实兵员有六干多,快赶上当时的一个师啦,那时抗战快胜利了嘛。”“是啊,李军长是老资格了,我来之前听干部部的同志介绍过,我要好好向老同志学习呀。”“哟,学习不敢当,互相学习吧,其实老同志有什么?不过就是参加革命时间早点儿,工作经验丰富点儿,仗打得多一点儿,没什么嘛,咱们这个队伍一直有这个传统,老同志嘛,多担点儿责任,给年轻的同志多把把关,把自己的经验多传授一些,仅此而已。”“感谢李军长对我工作的支持。”“你不要怕,大胆工作,工作上有啥困难,就只管来找我,这个单位师团一级的干部都是我在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带过的兵,人头熟,也比较听话。”在一旁倒茶的郑波也听出来了,马政委的谦虚话被军长毫不客气地接收了。
“马政委一直是搞政工的?”“是的,调来之前我在xx军xx师任政治部主任。
“”哦,连升三级,你们搞政工的如今吃香啊,我们这些搞军事的老家伙也该考虑考虑让位啦,仗没得打了,用处也不大啦,总得给年轻的同志创造点儿条件嘛。“”李军长,我刚来,对本市‘文革’运动的情况还不是很了解,您是不是给我简单介绍一下?以便我开展工作。“”这很简单,就像报纸上说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还有,‘阶级敌人一天天在烂下去,我们在一天天好起来’,就是这样。
“”您能不能说得具体些?“”具体可就不好说了,本市造反派分为两大组织,天天吵来吵去都像乌眼鸡似的,都自称左派,要求军队支持。我说,好,都是左派,我都支持。这也不行,说我和稀泥,搞折衷主义,没有原则。那就没办法了,我想还是让他们自己吵出个子丑寅卯来再说吧。“马天生微微一怔,觉得这位军长的话有些刺耳,怎么能这么说呢?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是关系到党和国家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的大是大非问题。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左中右之分,就必然会有两条路线的斗争。马天生的逻辑思维是很清晰的,既然群众分为两派,那么肯定应该是左派和右派之分,要都是左派就没有必要对抗了。解放军支持左派,这是中央的战略部署。而这位李军长的情绪却很成问题。
马天生是个有丰富经验的政治工作者,在情况不明时,他决不会发表自己的观点,今天一点儿小小的“火力侦察”,就发现了不小的问题。
“李军长,我先告辞了,希望咱们今后合作愉快。”“那就不留你了,郑秘书,替我送送。”马天生走出门时还琢磨,他好像刚刚被一个首长接见过,心里一时找不到正军级干部应有的感觉了,他明显感到,这个李军长不是个好共事的人,此人太傲慢,简直是目中无人,此外,他隐隐约约感到,此人权有可能是那个司令部的人。
其实马天生也未必就看得起李云龙,他认为自己从军二十多年爬到正军级,这是有原因的,除了有些老首长提携,主要还是靠自己的才干。马天生在南京政治学院学习时,他的学习成绩很好,读了大量的书,尤其是对马列经典著作的研究有相当深的造诣,厚厚的一本《资本论》快让他翻烂了,在当时的部队政工干部中,像马天生这样随口就能引用马列经典的干部确实极少,平心而论,就理论水平而言,马政委一开口,像李云龙这样的老粗,只有乖乖听着的份。马天生人品并不坏,当过学雷锋标兵和学习《毛著》积极分子,他也曾像雷锋那样雨夜背着老大娘走十几里地,周围的战友们谁家有了点儿困难,马天生知道后会毫不犹豫地解囊相助。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是很真诚的,丝毫没有沽名钓誉的意思。对于上级的指示他从来都是坚决执行的。雷锋同志那句座右铭:对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这也是马天生最为推崇的并身体力行去做的。问题是,这年月,同志和敌人的概念是很模糊的,角色也经常发生错位,经常有这种现象:上午还是同志,下午就成了敌人。解决起这类问题,马天生是毫不含糊的,上午给他“春天的温暖”。下午就给他“冬天的冷酷”。马天生在组织部门找他谈调动工作时,就多了个心眼儿,他要弄清楚这个将要与他共事的军长的资历、战功和背景。好在摸清李云龙的底并不费事,军内高级将领中认识李云龙的人太多了。他的预感告诉他,这个极具个性色彩的将军是个不好共事的家伙。他们之间的地位是不可能平等的,不冲别的,就冲李云龙1927年参加红军和那一身的战伤,马天生就自觉得矮了一截。
他太清楚了,在一支从战火中拼杀几十年而不断强大起来的军队中,资历可太重要了。1955年授衔时,马天生亲眼所见一个佩着三颗金灿灿将星的上将见了自己在红军时代当过他班长的一个中将时,还毕恭毕敬地立正敬礼。中将不但坦然接受了他的敬礼,嘴里还不干净地发着牢骚:“他妈的,没法儿干啦,班长当中将,战士倒成了上将。”上将恭敬地说:“什么上将中将?战士什么时候也得听班长的。”这件事给马天生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和李云龙虽然同属正军级,但资历可没法比,就算马天生升到军区司令的位子上,李云龙也不可能把他放在眼里。资历的差异是先天的、根本没法补救的。在两人共事的初期,马天生一直小心翼翼的,尽量表现出很尊重李云龙的样子,而李云龙也没太把这个坐直升飞机上来的政委当回事,因此倒也相安无事。
当李云龙称病住进医院时,马天生暂时成了这个军的最高首长,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本来嘛,中央文革三令五申,要求解放军支持革命左派,他李云龙仗着资格老,就是硬顶着不表态,还不许别人表态,这不是明摆着对抗中央文革小组吗?就冲这一点,他早晚要倒霉。
李云龙住院的一星期后,马天生终于代表野战军表态了,宣布支持“红革联”。
野战军一表态,处于剑拔弩张的双方的力量对比立刻发生变化。“红革联”有了强大野战军的支持,顿时扬眉吐气,组织了几万人的集会,愤怒声讨“井冈山”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并公开宣布“井冈山”为反动组织,勒令立即解散。而“井冈山”及支持者省军区部队则气炸了肺,马上出动了上万人冲击了会场,双方从动嘴辩论演变成全武行只用了不到十分钟。会场顿时大乱,砖头棍棒满天飞,数干人奋不顾身地厮杀成一团,一场混战下来,双方共死伤100多人。这仇就结大了,省军区也旗帜鲜明地公开宣布支持“井冈山”,称“红革联”为反动组织。双方厉兵袜马,准备再战,战幕就此拉开。
李云龙在医院里也忙得很,他一天到晚都在打电话,军部的总机接线员们忙不迭地把电话通过军用线路转到各大军区或各野战军的老战友那里。既是老战友,说话就难免肆元忌惮,骂骂咧咧,当年的后勤部长,现任某大军区参谋长的张万和和李云龙在电话里骂开了。
“喂!你狗日的还活着呀,当参谋长快十年了吧?总得给下面年青的同志点希望嘛,要我说你狗日的退下来算啦,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李云龙肆无忌惮地骂着粗话。
“晤,一听这大嗓门,我就知道是你,咋跟驴叫似的?喂,你那里咋样?老子这里乱套啦,你先别说话,仔细听听……听见了吗?高射机枪在平射呢,操他奶奶的,这枪的口径可不是闹着玩的,127毫米,比当年小鬼子的‘92’式重机枪可厉害得多,打到身上就没救。
奶奶的,老子咋就跟做梦似的?又回到以前啦,当年打天律老子带一个师打南开大学,那巷战打得也就这水平,你听听,这枪声密的都听不出点儿了,清一色自动火器,比老子的部队装备还强,火线离我窗口也就800多米,一派攻,一派守,昨天连坦克都出动了,两辆‘59’式,这边弄了两门高炮用穿甲弹平射,正面装甲打不穿,这边就急啦,组织敢死队抱着炸药包往坦克履带底下钻,报销了两辆,那几个孩子也完啦,可惜呀,弄到部队来都是好兵……“张万和在叹息着。
李云龙不满地说:“都打成这样了,你怎么不出动部队制止一下?还在看热闹?
“老张怒道:”你他妈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中央军委的书面命令我敢出兵?中央文革叫支持左派,他妈的都说自己是左派,老子支持谁?本来打得还没这么热闹,不过是砖头瓦块儿的扔来扔去,充其量用冷兵器过过招。好嘛,江青同志一句话,文攻武卫嘛。这下子可麻烦了,两派都来了劲头,越打越热闹。我的部队的枪全被抢了,武器库也被砸开了,人家武装到牙齿,我们倒他妈的成了赤手空拳的老百姓。
“李云龙听了皱着眉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小声说:”老张,这形势不对呀,不是说‘文化大革命,吗?咋就文着文着动开了武呢?主席这是咋啦?咋就不管管自己婆娘呢?“
电话里老张像是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声音顿时低了八度:“老李,你他妈的疯啦,这种话也敢说?告诉你,这话到我这儿就算是打住了,别人那儿可千万别发牢骚……”李云龙不屑地说:“瞧你狗日的这个兔子胆,用手摸摸裤档,尿裤子了没有?我还以为当年的张万和是条汉子呢,闹了半天也是他娘的兔子胆……”他不等老张的回骂“啪”地挂了电话。
他又把电话挂到孔捷那里,孔捷不知刚和什么人发过火,说话没遮没拦,火气很大:“老李,我越想越不对,妈的个x,准是中央出了奸臣。这么多老上级、老战友都他妈的被打倒了,当年小鬼子和国民党出几万大洋买他们的脑袋都没干成,妈了个x,倒让自己人给干掉了。要是这也叫革命,那小鬼子和国民党就都是革命派啦,妈的,惹急了老子,老子带部队南下,来个‘清君侧’,毙了那帮奸臣李云龙说:”老孔,说话注意点儿,我可不想看着你倒霉,咱们当年的老伙计没剩几个啦,你要出点儿事,我连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了。“孔捷气哼哼地说:”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老子这辈子死过几次了,反正命是白捡来的,我怕什么?“李云龙岔开话题:”你那里情况怎么样?国境线上压力不小吧?“”妈的,陈兵百万,光坦克师就几十个。说实话,真要打过来,我这个军只能支撑几天,部队的装备和训练太差了,成天净练嘴皮子了,哪有工夫搞训练。不怕你笑话,给我们军装备的坦克还是‘t-34’型呢,二战时的破玩艺儿。国境线那边可是清一色的‘t-62’。真要干起来,只好像咱们当年那样抱着炸药包往上冲啦。你猜我这些天老在想什么?我在想丁伟,还记得当年军事学院他的毕业论文吗?我越想越觉得这家伙是个人物,有预见性,有大战略思想。你琢磨琢磨,现在咱们的北线防御、兵力和装备部署和他当年的设想几乎一样。当年的假设敌人现在可成了真正的敌人,你不得不佩服丁伟的战略预见性和勇气。唉,丁伟呀,这家伙现在不知怎么样,五九年以后就失去了联系,听说是坐了几年牢,职务一搐到底,回大别山种地去了。我托人去大别山找过,啥消息也没有。中国的事就是这么怪,昨天还是将军、大军区的参谋长,今天一削职为民成了普通老百姓,就橡一粒沙子掉进沙堆,再想找可费了劲啦。算了,不提这些,说说你吧,你小子的脾气比我也强不了哪儿去,这年头说话要留神点儿,你不比我,老子这里是大军压境,一线防御靠我撑着呢,一般没人敢找我的麻烦,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李云龙想了想,说:”我现在还好,不过,将来要有个风吹草动,我会让我的几个孩子去投奔你,你得给碗饭吃。“孔捷动了感情:”放心吧老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还有什么事?“李云龙说:”还有,我岳母的情况你都知道,被划为右派后到兴凯湖农场劳改,后来就在那儿就业了。
老人家神经受过刺激,不太正常了。本来我想把她老人家接到我这里来,没想到又赶上‘文革’了。相比之下,劳改农场倒成了保险箱。这个农场在你的防区内,请你关照一下,将来万一我这里出了事,你要想法把老太太接出来,替我给老人养老送终。晦,想想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人家把这么好的女儿嫁给我,我李云龙硬是没让老人家过上一天舒心日子。想想就愧得慌,这件事你得替我办。“孔捷说:”没问题,我防区里的事我说话还算话。可是……老李,我咋听你说话有点儿像交待后事呀?老伙计,别吓唬我好不好?你堂堂的野战军军长当着,能有啥事?“李云龙说:”这叫做有备无患,懂不懂?好啦,我挂了。“李云龙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催命似的响起,是郑秘书打来的,他向李云龙报告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昨天夜里,对峙中的造反派组织就像是双方约定好了一样突然行动,野战军、省军区部队、武装部,公安局,总之凡是能找到武器的地方全部遭到冲击。由于没人敢下令自卫,各部队的军事主官都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战士们手中的武器被抢。李云龙的部队有两个团几乎成了赤手空拳。他闻讯大怒,险些把电话话筒给砸了,嘴里连声骂道:”反了,反了,老子从带兵那天起,缴过小鬼子的械,缴过国民党的械,还从来没让人家缴过械。“他把电话直接挂到e团,对团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就算没有军委的命令,你不敢开枪。可你用枪托,用拳头也能对付这些造反派。你手下有3000多训练有素的战士,就算他娘的打群架,也吃不了那么大的亏呀,你这个团长是吃干饭的?“e团团长也窝了一肚子气,他发牢骚道:”1号,我向军部请示过,马政委叫我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能拿着语录本宣传毛泽东思想,你向谁宣传?
人家能听你的?造反派说啦,中央文革小组号召我们‘文攻武卫’,反革命组织已经武装起来,磨刀霍霍了,我们再不自卫就要犯路线错误了。军长,人家比咱们能说,我是没办法啦,你把我撤了吧。“李云龙说:”撤你的事以后再说,现在你得坚守岗位,把你的部队管好。“”这点我也做不到,我的哨兵站岗只能带着语录本,这样的哨兵还不如稻草人呢。现在我们营区里跟集市似的,谁想进来就进来逛逛。
今天上午有个老汉赶着一群羊进了军营,说是我们训练场上的草长得好,这么好的草地也别糟蹋了,他老人家以后要拿这儿当牧场了。“团长无精打采地说。
李云龙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大批的武器被抢,就意味着社会治安已不复存在,任何人的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更使他心急如焚的是配置在一线防御的部队,这些部队受到冲击,后果不堪设想,武器装备一旦被抢,整个防御体系马上会土崩瓦解,驻守金、马、大二担等诸岛的敌军可以轻松地长驱直入。
就算这种情况不会发生,随着军事禁区被冲击,敌方的间谍和特工部队也会乘机潜入。部队的永备火力点、秘密工事、炮位、雷达站等这些军事秘密将再无秘密可言,多年的惨淡经营将毁于一旦。
近十年来,海峡两岸的军事对峙从大规模炮战、海空战转为冷战和宣传战。在这期间,渗透与反渗透的特种作战、宣传战加心理战成为主要手段,在以往的较量中,李云龙胜多败少,始终占着上风。而现在,内乱四起,强敌压境,李云龙算是真正体会到身处东北国境线上承受着巨大压力的老战友孔捷将军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暴躁。
夏天,这个城市爆发了一场大战,整个城市被一分为二。东区被“红革联”占据,以工学院为核心阵地,层层设防,早已断绝交通的街道上,设置了沙包堆成的街垒,蛇腹型铁丝网,用铁轨焊成三角支撑物的防坦克桩,马路两侧的楼房窗口里伸出黑洞洞的重机枪枪管,街心新构筑的地堡里埋伏着执火焰喷射器的射手。
西区是“井冈山”的地盘。这个组织的成员多是来自这个城市西郊工厂区的产业工人,人多势众。其中很多工人都是复员军人,有不少是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兵,这些人枪打得准,也懂得战术,有实战经验,战场心理素质很稳定。“井冈山”的头头(按当时的时髦称呼应该叫“1号勤务员”)叫邹明,是个前志愿军团长,参加过长津湖之战,许多美国老兵的回忆录里称此战为“地狱之战”。
可见此战之惨烈。战后,邹明的团队受到过志司的嘉奖。身为一个和世界最强大的军队交过手的中级指挥员,邹明对于战争的理解有了更新的认识。一个人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事,莫过于找到自己的生存位置,他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他是为战争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靠战功成为将军,率领大军和敌人浴血战斗。
但邹明的运气不太好,他的雄才大略还没来得及施展,战争就结束了。回国后,邹明转业到本市东风机械厂,委委屈屈地当个副厂长,对此,他深感命运的不公平,很有点儿壮志未酬的感觉。谁料“文革”初期,他的命运出现转机,所有的厂级干部都被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揪出了,根红苗正的邹明便脱颖而出,成了本市最大的造反组织的“1号勤务员”。大规模武斗的兴起,使邹明有点“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英雄到底找到了用武之地。他似乎没把对手放在眼里,当他得知对手在东区构筑防御工事时,他只是轻轻地笑笑,他的理论和拿破仑、巴顿之类的名将不谋而合,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他不打算在防御上下工夫,一个小小的东区,总不会比美国陆战一师还厉害吧?他有些腻歪地想,最烦人的是拿下东区后拆除那些防御工事可够麻烦的。“红革联”的战术是鸡蛋撞碌毒,撞不碎也要溅你一身蛋黄,招你腻歪。
邹明的轻敌终于使“井冈山”遭受到重大损失。他万没想到,势单力薄的“红革联”竟敢主动向西区发动攻势,而且战术极为老道,由复员军人组成的若干支突击队秘密运动到“井冈山”的眼皮底下,随着一颗红色信号弹的升空,突击队突然发起攻击,几声巨响,几个主要火力点被早已放好的炸药包送上了天。“井冈山”
仓促应战,所有的火力点都喷出火舌,轻重机枪组成的交叉火力来回扫射,企图封住被炸开的缺口。没想到对方的突击队只是佯攻,引诱你暴露火力点,紧跟着“井冈山”的火力点就被一发“82”无后座力炮弹送上天,直瞄火炮角度够不着的火力点,被嗖嗖落下的“82”或“60”迫击炮弹所覆盖,黑暗中炮弹的炸点开出绚丽的花朵,爆炸的冲击波和横飞的弹片妻时将人的肉体撕碎,将碎骨、残肢和肉块送上树梢和楼房的楼壁上。“井冈山”的弟兄们多数都没见过这阵势,因为这种残酷的实战毕竟和以往他们在电影里看见的战争场面不一样,起码是缺少浪漫色彩,一个刚才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成了贴在墙上的碎肉,这种强烈的刺激除了久经沙场的老兵,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恐惧,像传染病一样迅速蔓延,他们三三两两地钻出一线的防御工事向后方逃去,“井冈山”的前沿阵地被迅速攻占。这一战,“井冈山”一派伤亡惨重,死亡几十人,伤者一百多号,连邹明的指挥部也挨了一发迫击炮弹,幸亏邹明还保持着我军指挥员亲临火线的传统,当时没在指挥部,不然早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红革联”一战得手,士气大振,他们把前沿阵地向西推进500多米,还缴获了大量的武器弹药。策划这次军事行动的领导人杜长海获得了极大声誉,甚至有些人很过火的将他捧为“战神”,连杜长海本人听着都有些头皮发麻。他严肃地批评了那些吹捧者:“这不过是场小战斗,牛刀小试嘛,怎么能叫战神呢?毛主席和林副主席才是真正的军事天才,他们都没敢称自己是战神,我杜长海往哪儿摆呢?不能这么叫,这太不严肃了。”就这样,他伟大的谦虚和军事才能赢得了本派所有成员的尊敬和崇拜。
杜长海也不是平庸之辈,他也是个参加过朝鲜战争的前志愿军炮兵副团长。上甘岭战役时,他所在的炮兵部队和美军的炮兵进行过当时世界上最高水平的炮战,随着主峰阵地的反复易手,双方的炮火硬是把山头都削低了几公尺,满山的岩石都炸成了细细的粉末,一脚踩上去能陷到膝盖。杜长海当时接替了负重伤的团长,指挥炮群对敌纵深进行压制性轰击,炮战进行了十几天,和美军炮兵打了个平手。他的团队受到志司的嘉奖。大概所有当过军人的人都是不甘寂寞的,“文革”一开始,社长海就参与了造反行动,由于他的资历和出身,他理所当然成了“红革联”的l号勤务员。杜长海是个极为固执的人,一条道跑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只认准了一点,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他从小给地主放牛,后来参加了八路军,是党把一个放牛的穷小子培养成人民军队的副团长,转业后又成了某机关的副处长。他没有理由不听党和毛主席的话,毛主席号召“造反有理”他杜长海就造反,现在是党号召革命左派“文攻武卫”,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保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他当然要拿起枪来进行战斗,听党的话是没有错的。
由于专业原因,在抢夺武器的过程中,杜长海特别注意收集各种火炮,他太明白炮火在战争中的威力了。炮兵是战争之神嘛。这次“红革联”首战告捷,靠的就是炮火。杜长海手里还有张王牌没有出呢,要是他手头的十几门“122”榴弹炮和两门“152”加榴炮来个痛快淋漓的齐射“井冈山”的老巢,东风机械厂就成了一片瓦砾了。杜长海不是没胆量这样干,而是认为时机还不成熟,他要达到战术的突然性,准备在关键时刻来那么一次。
那天夜里,李云龙在医院里被骤然爆发的密集枪声和隆隆炮声所惊醒,他向窗外望去,见西区有几处被炮弹击中燃起大火。要在过去听到这样密集的枪声,他早就激动起来了,哪个将军听到枪声能不唤起内心急于肠杀的渴望呢?但今天,李云龙可没这份兴致,他像守财奴一样,传来的每一声爆炸都使他心里一哆嗦。当他率部队进入这个城市时,这里的一切都是破破烂烂的,近二十年的建设才有了今天的城市规模,这些造反派免崽子,闲得难受要玩儿打仗游戏,玩儿玩儿机枪、冲锋枪也就罢了,怎么他娘的炮也玩儿上了?这枪声密的,照这个样子一宿没有几十万发子弹下不来,老子的部队一年才两次实弹射击,每个战士才摊到五发子弹,好嘛,这些免崽子一夜就干掉几十万发,这些败家子哟,把这一半的子弹给我,我能训练出上百个特等射手。
李云龙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他这辈子经历的凶险事多了,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情绪恶劣过,一切都乱套了,无论是什么人都有可能无缘无故挨一枪,你还不知道谁是敌人。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你就是把脑袋想裂了,也没现成的答案。
现在是需要行动的时候,不然要误大事的,他可不想让海峡那边的老对手看笑话。
他抓起电话拨动了号码盘,电话里马上传来段鹏那熟悉的声音:“l号,我一直守在电话机旁,我估计您要找我。”李云龙笑了:“看把你小子精的,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就认定我要找你?”“1号,看眼下这乱乎劲儿,我们特种分队能闲着吗?您要是有什么难办的事,要演演戏的事,不找我找谁?”段鹏的声音提高了八度:“l号,梁山分队已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随时听候您的命令。”李云龙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这支他亲手组建的特种部队又要出场了,眼下他还能靠谁呢。
他只简单说了一句:“你和林汉马上来医院见我,注意保密。n半个小时后,段鹏和林汉走进病房。他俩都穿着便衣,右胳膊上都搭着一件军用帆布雨衣。李云龙正在看报,抬头望了他们一眼,淡淡问了一句:”又是哪个倒霉蛋撞到你们枪口上啦?
“他俩乐了:”l号,您真神啦,您怎么知道的?“李云龙微微一笑:”打了一辈子仗,还能闻不出火药味儿?你们的手枪用雨衣遮着,能遮住我的眼,可遮不住我的鼻子,刚才开枪了?“段鹏笑嘻嘻地说:”刚才路过西区时,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于举着枝‘半自动’拿我们当靶子,我吉普车的引擎盖子都打穿了,我再不收拾他,就成了他的枪下鬼了。您说,要死在这个毛头小子手里,还不让人笑掉大牙,连海峡那边的同行都得笑话咱,不过我没要他的命,只打穿了那个小子的肩膀,让他暂时退出武斗算啦。“李云龙说:”啊,胆子不小呀,没有命令就敢开枪?“段鹏脖子一梗,满不在乎地说:”这有啥?我管他是哪派的,哪个混蛋再向我举枪,我就打断他的狗爪子。1号,你不知道这些从没摸过枪的混蛋,长这么大第一次玩儿真枪,打死人还不用偿命,这下可好,打人打顺了手,见着过路的手就痒痒。这还得了?再不收拾收拾他们,可就反了天啦!“李云龙满意地点点头夸道:”行:你这小子长出息啦,枪发给你们是干什么用的?就是自卫用的,人家想要你的命,你还不敢还击,那要枪于什么?还不如烧火棍呢。“林汉开口了:”l号,让我猜猜您在想什么。您大概是在考虑前线军事禁区的安全。如果按照‘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命令,那咱们军事禁区的警戒还不如纸糊的,随便哪一派都可以进去逛逛。
反正是一句话,不使用武器就别想确保军事禁区的安全。但一经使用武器就要有伤亡,镇压革命左派的帽子咱们可算是戴上了。1号,您现在面临着两难选择,我说得对吗?“李云龙点点头说:”你说得不错,还有个重要问题,据我判断,他们马上要开始行动了,不行动也不行,他们的仗快打不下去了。“”为什么?“两个部下问。
“外行打仗消耗的弹药是内行的十倍,你们听听这枪声,连短点射都少,全是连发扫射。
也就是说,这些毛头小子们不管是否发现目标,一扣扳机,不把一梭子打光不算完,我统计了一下被抢的子弹数字,恐怕和今晚消耗的差不多。也就是说,过了今夜,他们弹药就成问题了,能抢的弹药库早抢过了,他们手里又没有兵工厂,再想弄弹药,只能打军事禁区的主意了。“林汉说:”1号,我又学了一招,从枪声密集程度和战斗的时间长短去判断对方的后勤支援能力,从而推导出对方下一步行动的可能性。这是指挥员必不可少的综合能力,我脑子总缺少这种逻辑推理的能力。
“李云龙毫不谦虚地说:”没错,所以我能当军长,你暂时还不行。“三个人都轻松地笑了。
段鹏说:“这件事由我们来干,我们俩各带一队人换上便衣,混入两派组织,尽量做做工作,制止他们的疯狂念头,能兵不血刃解决问题当然更好,要实在不行,就只好动武了,反正两派正在混战,真出点儿问题也是对方干的。”李云龙站了起来:“想得不错,不管是谁,谁打军事禁区的主意,格杀勿论。要不惜一切代价制止武斗的扩大,少和下面的小喽罗打交道,要接近那两个造反派头头,这两个混蛋也太不像话了,他们以为自己是谁?还当自己是在朝鲜战场?就算他们是当年战场上的英雄,现在也蜕变成了混蛋,拿国家的财产、老百姓的生命不当回事,你们去做做工作,用什么办法自己去定,反正是要使他们改变那些疯狂念头,不要再打部队武器的主意,要是执迷不悟,你们就管教一下,特别是那个擅长使炮的家伙,他的破坏力太大了。
第三十六章
第二天,李云龙出院先回到家里,他哪里知道,他家后院成了武器试验场了。
他还没进院就听见后院响起冲锋枪的连发射击声,他大惊失色,抬脚就往后院冲,警卫员小吴比他的动作更敏捷,一眨眼工夫已经拔枪在手挡在他前面冲进后院。
后院的情景使李云龙大吃一惊,后墙根处摆着一溜瓶子,他的两个儿子加上赵刚的四个孩子正兴高采烈地向瓶子射击呢。李健端着一枝英制“斯登”式冲锋枪,赵山端着一枝美制“3”式冲锋枪,这两个不知深浅的小子都把枪拨到连发位置,一扣扳机就是一个长点射,瓶子倒没打碎几个,砖墙却被打得百孔千疮,一群弟弟妹妹正专心致志地往备用弹夹里压子弹。李云龙差点儿没气疯了,这些混小子是在玩儿命呢,这么近的距离向砖墙连发射击,子弹在墙面上又弹回来,这种“跳弹”每一发都能制人于死命。看来,这些孩子该挨揍了,再不管教管教,他们明天就敢在屋里玩儿炸药包了。
孩子们见李云龙突然回来,便都有些傻了,他们呆呆地看着父亲,不知父亲该如何发落他们。李云龙却和颜悦色地走过去,拿过“3”冲锋枪,熟练地摆弄了几下,拔下弹夹,退出于弹,关上保险盖。他像老师讲课似的说:“这种枪叫3式,美国造,1942年开始大批量生产,枪身广泛采用冲压件,这在当时算是枪支生产的一大突破,生产成本大大降低了,每枝只合当时的二十二美金,口径1143毫米,弹容量30发。
哦,那枝是英国造‘斯登’式。你们看,这种枪设计得很有特点,它的弹夹不像别的冲锋枪那样从枪身下部插入,而是从左侧插入,这样就有个优点,卧姿射击时可以把身子卧得很低,减少中弹的危险。这两种枪在抗战后期,根据美国政府的《租借法案》曾大量装备国民党部队,解放战争时,我们缴获了很多。解放后,这两种枪退出现役,只发给民兵使用,因为它无论是射程、杀伤力和精确度都已落后了。你们是从哪里找来的?“李健见爸爸没生气,胆子便壮了不少,回答说:”是‘红革联’发的,说要拿起枪来保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我们很多同学都领了枪,连有的小学生都领了。“李云龙气得火直往脑门上撞,心说这些混蛋造反派们,真是无法无天了,竟然连孩子们的性命也当成儿戏,不收拾他们一下还行?他克制住内心的愤怒,表面上若无其事地说:”你们知道刚才李健和赵山的射击方式叫什么方式吗?告诉你们,叫自杀式射击,你们近距离向砖墙连发射击,这样就把自己置于跳弹杀伤的覆盖下,院子里已无任何安全死角,一个长点射七八发子弹,每发子弹的回弹方向都无规律可循,回弹的弹头又撞在别的墙上继续回弹,甚至在三次回弹后仍然具有杀伤力,你们这些笨蛋居然没有人受伤也算个奇迹了。“赵山说:”爸爸,我们记住了,以后不再打了。“李云龙说:”晤,记住了?现在道理已经和你们讲完了,该谈谈处罚的问题了。“说完他骤然变了脸:”李健、赵山,你们俩都是当哥哥的,同样的错误,当哥哥的就要比当弟弟的多承担责任,因为你们年岁大。今天你们犯的错误很严重,弄些破枪回来在院子里胡打,我要是晚回来还不出人命?所以今天我要好好管教管教你们,不然你们永远记不住。“他解下皮带说:”这样吧,当哥哥的每人抽十下,当弟弟的每人五下,女孩子免打改罚站两小时,这还算公平吧?“李健和李康这兄弟俩挨父亲的打有多少次连他们自己都记不清了,他们已经习惯于这样思考问题:惹了祸就得挨揍,这是非常正常的。可赵山、赵高、赵水、赵长这兄妹四人从小没挨过打,他们的父亲赵刚从不主张打孩子。
于是赵山便壮着胆子抗议道:“打人不对,即使犯了错误也应该说服教育,这是我爸爸说的,他从来没打过我们。”李云龙诧异道:“喂,还真是赵刚的种,才这么大嘴里就一套一套的。我来告诉你,第一,现在我是你爸爸,既然是你爸爸,就有权揍你。第二,如果我不揍你和两个弟弟,那么对李健、李康就不公平了,因为你们都犯了错误,怎么能有的处罚有的不处罚?那不成了见人下菜碟了?我不能把你们兄弟之间分成三六九等。至于赵水,她是女孩子,女孩子是不能挨揍的,犯了错误只能罚站,这叫做尊重妇女,懂吗?第三,你爸爸已经把你们托付给我,就是同意我用自己的方式管教你们,咱家的家规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说服教育’这一条,犯了错误就该挨揍,就算当着你爸爸的面,我也照样揍你。”赵山想了想,觉得还算有道理,便说:“好吧,我认罚。不过事情是我先惹的,弟弟们只管压子弹,他们也怪冤枉的,他们该挨的皮带我替了,行吗?”李云龙绷着脸摇摇头:“不行,我这里赏罚分明,弟弟们犯的是挨五皮带的错误,你和李健犯的是挨十皮带的错误,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谁也不能替。”-赵山没话说了:“爸爸,我先来……”客厅里响起啪啪的皮带抽在屁股上的声音,五个男孩子咬住牙挨了自己应得的皮带数,谁也没哭,他们已经明白了,在这个家里,作为一个男人,哭总是件丢脸的事。赵水那年十二岁,她在客厅里足足站满两个小时,她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女孩子不能挨打,但可以罚站,这是李家尊重妇女的家规。
司令部会议室里的会议桌是长方形的,桌面铺着厚厚的绿呢子。会议室正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军用地图,上面标满了各种颜色的符号和密密麻麻的等高线、等深线。一幅巨大的、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的紫红色丝绒帷幕半开着,露出里面的地图。
李云龙坐在会议桌的南侧,这从来就是1号的位置。政委马天生坐在会议桌的北侧,两人中间隔着足有五米长的会议桌。
李云龙抽着烟,他手边摆放着一个黄铜烟灰缸,是用“152”口径的炮弹壳底部做成的。他不停地弹着烟灰,两眼炯炯放光,死死盯着对面的马天生,仿佛想把目光变成一把刀子,狠狠刺过去。马天生安详地喝着茶,用柔和的目光迎住对方满含敌意的逼视,显出一副虚怀若谷的涵养和儒雅的神态。
这是两个阅历不同、性格迥异的职业军人的第一次交锋,也是迟早要发生的交锋。两个人谁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按李云龙的想法,这个1943年才入伍的新兵蛋子根本没资格和他对话。1943年,抗战都打了六年了,他当团长都多少年了,马天生那狗日的还是个新兵,老子打出的子弹头比他吃过的大米粒都多,他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爬到军级的位子上?
而马天生对李云龙的评价也不太高:一介武夫。资格老管个屁用?彭德怀、高岗、饶漱石、刘少奇的资格哪个不老?现在怎么样?还不是都进了监狱?和他们比,你李云龙算个什么?就算你能打仗,立过大功,那不也是过去的事了?那个时代早结束了。现在是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像你这样头脑简单的将军,也该被时代所淘汰了。
和马天生这类靠政治起家的军人相比,李云龙的脑子确实简单了些。他的致命错误就是太重资历了,惟独忽视了一点,时代变了,金戈铁马,百战沙场的时代早已结束了,战尘落定后该是个玩儿政治、玩儿权术的时代。‘文革’初期党内新倔起的一股政治力量中央文革小组,它的成员中,资历深的人的确不多,即使有也被逐渐淘汰出局了。而大多数成员的资历都不值一提,譬如大名鼎鼎的笔杆子姚文元,他简直就没有革命资历,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权势如日中天。古人有言: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便是这个道理。
此时的李云龙正憋着一肚子火,由于马天生的表态,本市两大派组织的矛盾迅速激化,大规模的武斗升级为战争,事情发展到现在,连军队都难以控制了。多方面的情报表明,省军区所属的地方部队由于公开表态支持“井冈山”,已和野战军部队形同水火,“井冈山”一派的武器几乎全部来自省军区的武器库,省军区部队主动撤掉门岗,暗中派人通知“井冈山”一派前来取武器。还有情报表明,在最近发生的大规模交火中,“井冈山”组织的指挥系统中出现了一些身穿便衣的军事顾问,在协助指挥作战。这些人似乎都是职业军人,在战术指挥、火力配备、工事的构筑和诸兵种协同方面很专业。情况很明朗,省军区已暗中介入了武斗,不但向自己所支持的一派提供了武器弹药,还派出不少作战参谋协助指挥作战。
使李云龙更为头疼的是,在马天生的默许下,野战军的一些部队也暗中介入了武斗。“红革联”头头杜长海最近成立了一个坦克分队,清一色的“59”式,原是军属坦克团的最新装备,不知怎么搞的,全归了“红革联”。是抢走的还是暗中送的?
这点他马天生应该心里有数。李云龙刚刚得到来自特种分队的情报,那个一见了炮就头脑发热的前炮兵副团长杜长海,最近正在打军属火箭炮团的主意。这个团是后组建的,装备的是“130”口径的自行火箭炮,那个疯子杜长海要是得到这些火箭炮,对西区来一次齐射,那些爆炸后能产生三千度高温的炮弹会把半个城市淹没在火海中。李云龙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制止这个疯子。长时间的对视终于使李云龙失去了耐心,他很不客气的直呼其名:“马天生,本市武斗打成这个样子,你不觉得你应该负主要责任吗?你有什么权力代表野战军表态支持某一派,反对某一派?你难道不懂组织原则?没有经过军党委讨论就敢擅自作主?”马天生微笑着反驳道:“李军长,你因病住院期间,按我军条令就是暂时停止行使指挥权。我作为这个军的政委当然要主持全部工作了。这点,你应该没有异议吧?”
他停顿了一下,又软中带硬地说:“李军长在住院期间大概没看报吧?你恐怕对当前形势缺乏了解,中央文革三令五申,解放军要支持革命左派,作为临时主持工作的政治委员,我执行中央文革的指示何罪之有?支持革命左派不是只用口头上的支持,而是要拿出切切实实的行动来,军队支左的意义是什么?还不是因为军队是握着枪杆子的武装集团?换句话说,就是用枪杆子去支左,革命左派在遭到反革命组织的进攻时,解放军就不能袖手旁观,就应该坚定地和左派站在一起,打退反革命组织的进攻。不如此,我们就要犯右倾投降主义的错误,1927年大革命失败,不就是因为陈独秀的右倾投降主义下令工人纠察队放下武器造成的吗?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呀。最近江青同志也肯定了‘文攻武卫’的口号,并做出了重要指示,江青同志是这样说的:我记得好像是河南一个革命组织提出这样的口号,叫做‘文攻武卫’,这个口号是对的!……不能天真烂漫,他们不放下武器,拿着长矛,拿着大刀,对着你们,你们就放下武器,这是不对的,这是要吃亏的,革命小将要吃亏的。老李呀,你我都是受党多年教育的老同志了,江青同志是谁?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夫人呀,她的话是代表主席的呀,对毛主席的批示对中央文革的指示抱什么态度,是关系到无产阶级立场问题,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在这点上是没有调和的余地的。”
马天生不温不火的、语重心长的一席话噎得李云龙半天没说出话来。一谈政治问题、理论问题,李云龙就处于下风了,他自己脑子也在糊涂着呢,能找出什么话来反驳?
马天生说的没错,支持左派和文攻武卫的口号又不是他马天生发明的,他执行中央文革指示也没什么不对。李云龙一时说不清楚,但总隐隐约约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得慢慢理出头绪来,军队的最高指挥机构是中央军委,按照我军的建军原则应该是党指挥枪,那么党中央的政治局应该是最高决策机关了,但是且慢,现在又出现个中央文革小组,一切政策性的批示均来自这个“小组”。它的权威似乎是至高无上的,那么中央政治局哪儿去了?是撤销了还是解散了?没人告诉你它的合法性是否还存在,同时也没任何文件表明中央文革小组算是最高权力机关。诺大的一个中国谁能闹清楚最高权力机关是什么?别说李云龙稀里糊涂,当时的中国没几个人能说清楚,谁要是傻乎乎的拿着本《宪法》说中国的最高权力机关是人大常委会,这是宪法规定的,那么大家肯定以为这家伙神经不正常,在说胡话呢。宪法是给外国人看的,拿到国际上意思意思就成了,谁会抠着宪法叫劲。李云龙昏沉沉犹如一盆浆子的脑子里突然裂开了一道细细的裂缝,一道理性的微光隐隐约约地透过缝隙射了进来,他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不能钻进事物组成的乱麻里去考虑问题,你要跳出乱麻置身事外去考虑问题,别纠缠在表面的小事上。听谁的,不听谁的,什么是最高权力机关,谁是左派,谁是右派,谁革命谁反革命,这统统不重要,关键是谁拥有了评判权和解释权,斯大林那句话说的可谓精辟:“胜利者是不该受到责备的。
“想到这里,李云龙算是明白了,这个世界上的事原本很简单,是政治家们故弄玄虚,把原本简单的事弄得复杂化了。话又说回来了,要是光喊喊口号,写写大字报,革革文化的命,那么谁愿意革命就革命好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问题是这两个造反派头头已经不满足于革文化的命了,他们要搞武装革命,而且动静越闹越大。要动用坦克大炮了。这就触犯丁大多数原本想过安分日子的老百姓的利益了。革命了一辈子的李云龙终于对革命这个字眼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制止这种胡闹式的革命,尽管这样做要承担极大的风险,甚至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李云龙盯着对面的马天生,突然觉得这家伙挺可怜。他想,就算我李云龙文化低,可我学会了思考,可体狗日的倒是一肚子的学问,讲起革命和理论来头头是道,可那是你思考的结果吗?你顶多是个学舌的鹦鹉罢了。你那些理论哪个是你自己思考出来的?他真的可怜起马天生来了。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和风细雨地说:“老马,咱们应该商量一下,武斗一定要制止,再这样打下去这个城市就完了,不知要死多少人呢。你看是否可以这样办,第一,马上和省军区联络,消除对立,联合制止武斗。都是解放军嘛,怎么能自相残杀呢?第二,确保军事禁区、军事机关、军火库的安全。宣布如有冲击上述目标者,格杀勿论。第三,和省军区协同行动,宣布军队不介入地方派性争端,共同收缴两派的武器,这一点绝不能含糊,必要时不惜动用武力。”马天生认为今天李云龙提出的几点建议很不像话,他好歹是个军级干部,怎么连原则都不讲了?
这已经不是和马天生个人的矛盾了,这是直接对抗中央文革的行为,难怪毛主席说党内有个资产阶级司令部呢,军内也一样,这个李云龙对“文化大革命”的牢骚可不少,分明就是那个司令部的人,此人大不识时务,也早晚要倒霉。
马天生拿出一份《解放日报》说:“李军长,这是篇重要社论,题目是《”文攻武卫“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口号》,我觉得我有必要给你念一段,算是咱们共同学习社论吧。你看,社论指出:对于阶级敌人挑起的武斗,我们一是反对,二是不伯。
我们对付的办法,就是‘文攻武卫’。我们一方面文攻,摆事实,讲道理,从政治上揭露、孤立、批判、打倒敌人,教育受蒙蔽的群众,一方面武卫,当一小撮反动家伙拿起棍棒刀枪向我们扑过来时,我们就给予坚决反击,直到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彻底粉碎其猖狂进攻……好,咱们就学到这里。老李,我认为你刚才的几点建议是极端错误的,是和中央文革小组的精神背道而驰的。因此,我不同意。第一,省军区一些负责人属于隐藏在军内的走资派,他们公开支持反动组织‘井冈山兵团’,向他们提供武器弹药,并派出作战参谋指挥武斗,这是向无产阶级专政的猖狂进攻,他们的行为已经走向了反面,这笔账早晚是要和他们清算的。第二,有消息表明,近日中央文革要对本市的问题进行表态,将宣布‘红革联,为革命左派,支持革命左派是我们野战军义不容辞的责任。在左派遭到反革命组织的进攻和屠杀时,如果我们坐视不管,那还要我们解放军干什么?第三,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对付’井冈山兵团‘这样的反动组织,应毫不手软地进行反击,绝不可有妇人之仁。城市打平了是小事,将来可以重建,我们不可只算经济账,不算政治账。现在死几个人是值得的,如果反革命分子得逞,我们干百万人头就要落地,红色江山就要改变颜色……“李云龙终于忍耐不住了,他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吼道:”马天生,你少他娘的卖狗皮膏药,这些狗屁话我听得多了,用不着你来上课,谁是左派,谁是右派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中央文革说了算,不管是哪派,只要我李云龙一天在这个位于上,谁敢冲击军事禁区,抢夺武器,谁想毁了这座城市,我就坚决镇压,绝不客气……“他扫了马天生一眼,两眼射出寒光,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先把丑话说在前边,哪个狗娘养的想吃里扒外,挑动武斗,想靠这个找台阶向上爬,拿国家财产、军队的荣誉、老百姓的生命当自己晋升的台阶,不管是谁,老子就像宰鸡一样宰了他。“就算马天生再有涵养,也被李云龙粗鲁蛮横的态度深深激怒了,他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地说:”李云龙,你不要太狂妄了,就凭你刚才说过的话,就可以定你个现行反革命,你对抗中央文革,对抗’文化大革命‘绝没有好下场。“李云龙傲慢地把双臂抱在胸前冷笑道:”老子一口唾沫一个钉,说出的话就没有打算收回去,这条命反正是拣来的,已经白赚了二十多年了,这个脑袋子弹都不怕,还伯你的帽子?你这话也就是吓唬墙窟窿里的耗子。值班参谋。“他大吼道。
一个值班参谋进来,立正敬礼,听候指示。
李云龙命令道:“通知各部队进入一级战备,今后不管是哪派组织,谁敢冲击军事机关、军事禁区,抢夺武器,一律开枪射击,格杀勿论。我负责任,去执行吧。
“”是!“值班参谋转身就走。
“回来!”马天生站了起来,正色道,“除了中央文革小组,谁也无权下达这种命令,我宣布,这个命令无效。”李云龙像没听见一样,正用打火机点烟,这是老习惯了,他的命令一经下达,就绝不重复第二遍。
值班参谋向马天生敬个礼说:“对不起,马政委,按照我军条令,我只能执行1号首长的命令,请原谅。”参谋再次敬礼转身退下。
马天生觉得自己的血压在迅速升高。太阳穴附近的血管被血液冲击得嘣嘣跳动,他脸色发白,手指哆嗦着指着李云龙说:“李云龙,你不要一意孤行,你无权下达这种命令。我要直接向中央文革小组汇报,你这是拥兵自重,对抗中央,这绝没有好下场。”李云龙戴上军帽冷冷地说了句:“请便吧!”
第三十七章
出乎李云龙的意外,马天生自从上次和他大吵了一架后,似乎并没记仇,每天见面还总是和颜悦色地打招呼,显得很有涵养,好像他俩之间从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相比之下,李云龙就做得差多了,他是个不会掩饰内心活动的人,心里若是不愉快,便一定要表现出来。以前的老政委孙泰安是个老好人,脾气好,没野心,凡事总顺着李云龙,还处处维护李云龙的威信,所以两人之间从没发生过争吵,彼此相安无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云龙是被孙泰安“惯”坏了。而马天生就不同了,他认为自己是个坚持原则的人,凡属于自己分内的工作,他绝不允许别人插手,有什么需要拍板的事,也绝不征求李云龙的意见,自己做主就是。他和李云龙第一次见面时曾很客气地称李云龙为老同志,希望多多帮助,听得李云龙心里还挺受用,可日子长了,李云龙发现马天生当初的话不过是客气一下罢了,他根本没什么需要李云龙“帮助”的,只是把李云龙当成一个平级干部相处,既不显得疏远,也不特别尊敬。甚至也不像开始那样称他为“李军长”,而是很随便地称“老李”。这种缺乏礼貌的行为使李云龙很不满意,总在心里嘀咕:老李?那是你叫的吗?娘的,一个小小的少校如今也和老子平起平坐啦。这他娘的到哪儿去说理?
马天生成天忙得很,他的工作很繁琐,比如组织毛泽东思想讲用会,连队的“一帮一、一对红”活动,着重培养一些基层连队的学习毛著积极分子,组织部队帮助农民搞春种秋收,抗旱抗洪。据基层干部反映,马政委在助民劳动中的确身先士卒,有一次竞累得昏倒在田头。他自律精神很强,烟酒不沾,没有任何个人嗜好,除了重大场合,他平时总穿着一身补着补钉的旧军装。他调来的时间不长,就几乎走遍了所有的基层连队,在战士们眼里,他像个和蔼可亲的连队指导员,和战士们促膝谈心,嘘寒问暖,亲自把病号饭端到生病战士的床前,感动得那个战士流着泪一遍一遍地高呼:毛主席万岁!还有一些家庭生活困难的战士曾接到家里的来信,声称接到了汇款,家庭困难已解决,希望安心服役云云。那些家庭受到帮助的战士都认为,汇款人很可能是下来蹲点的马政委所为。因为只有马政委和他们谈过心,询问过家庭情况。还有一些夜里上岗的战士,都见过马政委屋子里到深夜还亮着灯光,有好事者扒着窗沿探望过,见马政委正捧着毛主席著作在聚精会神地读着。
郑秘书有一次去马天生家送文件,回来后告诉李云龙,马政委家里空荡荡的,除了几件公家配发的家具外,几乎什么也没有,连床上的被褥都是有补钉的,可他有很多书籍,郑波扫了一眼,只记住几本,有《自然辩证法》,有《一八七一公社史》、《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国家与革命》,似乎还有黑格尔和斯宾诺莎的著作,书名没看清。郑波是这样评价的:“看得出来,马政委是个理论型的干部,文化水平很高,从藏书上能看出来,我以前也去过老政委孙泰安家,孙政委没有藏书,除了‘四卷’,只有本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从理论水平上看,这两个政委是没法比的。”李云龙听着不大入耳,便阴沉着脸道:“郑秘书,我是不是该和干部部打个招呼,调你去马政委那里工作呀?”此话一出口,郑波就住了嘴,从此再也不提马政委的藏书和理论水平了。
除夕那天,马天生在全军团以上干部会上做政治动员,提出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李云龙在一旁插嘴道:“同志们要正确理解马政委的意思,什么叫‘革命化的春节’?就是艰苦朴素,不许吃好的,你七碟八碗,大鱼大肉,那还能革命吗?
告诉你们,修正主义就是这么出的,成天吃他娘的土豆烧牛肉,能不修吗?所以,今年的春节要突出政治,要亿苦思甜,大鱼大肉你们就别想了,各师团要以连队为单位吃忆苦饭,请老贫农、老工人来忆苦,来倒倒苦水,昭,还有件事,各单位的政工干部要严格把关,老贫农、老工人没文化,说着说着脑子就容易糊涂,我听说上次炮团开忆苦会就出了问题,忆了半天硬是忆到六o年去了。这像话吗?幸亏是没文化的老贫农,要是从有文化的马政委嘴里说出来,那还不成了反革命?同志们别笑,这有什么好笑的?针尖大不大?要是放在政治上,就比他娘的磨盘还重,你们还别不信,打个比方说,也许你是个好人,可平常得罪过人,有人恨你,就老琢磨你,可你小子又不长眼,说话不注意,惹出政治上的麻烦,人家不揪你小辫子揪谁?谁让你不长眼?这反革命你不当谁当?要真到了这步田地,我这个当军长的也救不了你。你是活该。好啦,我就说这些,马政委还有什么要说的?“身为政委的马天生本来是会议主持者,谁知李云龙一通喧宾夺主,信马由缰的胡扯,把他稀里糊涂变成了旁听者,而李云龙倒成了会议主持者,临了还装模作样问他有什么要说的,他没什么要说的,心说你说了这么多,我还有什么说的?不是都让你说了吗?
马天生清了一下嗓子道:“刚才军长做了指示,我举双手赞成,吃忆苦饭的形式很好,大家要通过这种形式认识到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希望大家能通过忆苦思甜化作工作上的动力,在新的一年里有个新气象,深入开展‘文化大革命,这场运动。好,我看就这样吧,散会!”李云龙又来了事:“司令部和政治部的干部都留下,别的人都快点儿退场。”马天生坐着没动,冷眼注视着李云龙,想看看他还要干什么。
“大家都往一块儿坐坐,别坐那么散,鲁副主任,你们俩在后面嘀咕什么呢?
有话拿到桌面上说,咱这里暂时还没出现阶级敌人,用不着成天琢磨……“李云龙没好气地招呼道。
军官们都笑了起来,政治部副主任鲁山涨红了脸申辩道:“军长,我正问忆苦饭的做法呢,没琢磨人……”“你就是琢磨也没关系,你们政治部不就是干这工作的吗?不说这些了,咱们言归正传。
今天的亿苦饭,司令部和政治部放在一起,饭后要组织学习,学‘老三篇’,革命化的春节嘛,就得这么过,谁也别想弄上两口忆苦饭就回家吃鱼吃肉,这是欺骗组织,门儿也没有。大家不是都配了对儿吗?笑什么?‘一帮一、一对红’,不是配对儿是什么?别净往歪处想,学习时以对儿为单位,先进的帮落后的,一块儿红起来,不能让落后的把先进的拉下水,成了一个水平,那叫‘爷儿俩比ji巴——一个鸟样’。“军官们大笑起来,他们早听惯了军长的粗话,都觉得很生动,一点也不枯燥,只有马天生和鲁山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既然大家都配了对儿,我也不能例外,也要配对儿,找谁配呢?看来只能找马政委了……“下面又是哄堂大笑。因为这种结对子有个不成文的惯例,一般都是先进的主动找落后的结对于,军长显然觉得自己是先进的,而政委却成了落后分子,在这些军官看来,军长和政委才真是”一个鸟样“,谁帮谁呀。
马天生没想到李云龙会主动找他结对子,他知道李云龙对自己很有些看法,马天生又何尝不是这样,两人个人之间矛盾越来越深,以至工作上的分歧越来越大。
马天生调来时间不长,根基尚浅,还是很愿意和李云龙缓和一下矛盾。
他站起来很诚恳地说:“我愿意和李军长结对子,希望得到李军长帮助,共同进步。”李云龙见马天生同意了,便拍板道:“好,这件事算定了,忆苦饭由我来安排。大家准备好‘老三篇’,学它个通宵,大家有不同意见没有?”“没有!”大家齐声道。心说有意见又怎么样?谁敢说不愿过“革命化的春节”?
李云龙找到军部食堂的炊事班长,问道:“会做忆苦饭吗?”“报告军长,那东西好做,弄点麸子,再切点白菜帮子放在一起蒸一下就行了。”“吃这么好的东西还忆个啥苦?旧社会穷人到了灾年能吃上麸子就饿不死啦,不行,你给老子想想,观音土有吗?”“哎哟,这可没地方找去。”“对了,你小子是什么出身?”故事班长挺起胸道:“雇农,百分之百的无产阶级。”“那你家灾年时都吃过啥?”“听俺爹说,吃过野菜、榆树钱儿,还吃过树皮,对了,军长,你们长征过草地时不是吃过皮带草根吗?吃草您是行家呀,您选几样草,俺那儿还有双破皮鞋呢,把它剁巴剁巴给煮了不就行了。”李云龙往院子里一指:“那都是什么植物?就吃它吧。”炊事班长伸出脖子看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老天,那是做麻袋的麻秆,还有向日葵秆和辣根草,还不是新鲜的,都干透了。军长,您不是开玩笑吧,那能吃吗?”“谁说不能吃?你小子不是问我过草地时都吃什么吗?告诉你,就吃这个。就这么办,弄点麻秆、向日葵秆、辣根草剁碎了,再弄点稻壳,加上你那双皮鞋煮它一锅。”李云龙一锤定音。“可是……军长,这成吗?那稻壳根本煮不烂,肯定拉嗓子,还有辣根草,又苦又涩,吃下去还窜稀,还有那麻袋……不,是麻秆……反正今晚要靠这个过年,俺非挨骂不可。”炊事班长惶恐地说。
“你咋不开窍呢?这不是忆苦吗?吃大色大肉能亿苦吗?你们家在旧社会难道净吃大鱼大肉?”“听俺爹说,他给地主扛活赶上麦收时,馒头、肉管够,有时还给酒喝呢。”“胡说!我看你小子在美化地主,小心老子组织人批斗你,快去,就这么做。”炊事班长执行命令还真不含糊,他做的“忆苦饭”比李云龙想象的还要糟糕。
除夕之夜,老贫农在台上涕泪交流地诉苦时,李云龙打了个盹,没听见说什么。直到大家按忆苦会惯有的程序唱起“忆苦歌”时才惊醒。
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李云龙半合着眼正不搭调地哼着歌,忽然闻到一股怪味直冲鼻子,原来是忆苦饭端来了,他定眼一看,连自己都有点儿傻了,他没想到自己亲自定的食谱竞如此糟糕。应该承认,炊事班的刀功还是蛮过硬的,凡草本植物都剁得很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皮鞋切得像萝卜丝大小,最吓人的是稻谷壳,这东西还保持着下锅之前的模样,支楞在碗里,显得很锋利。这是一碗黄不黄、绿不绿、粘粘糊糊,散发着刺鼻怪味的东西。自恃学过野外生存,生吃过无数白蚁、蛇、蚯蚓之类东西的李云龙,肠胃也翻腾起来。
大家可能都有同感,因为当忆苦饭一端上来时,凄苦的歌声一下子就零乱起来,连马天生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前的那碗东西在发楞。
李云龙刚尝了一口就卡了嗓子,费了很大劲儿才强咽下去,他心里暗暗叫苦,有些后悔这恶作剧玩儿大了些。但事已至此,后路是没有了,硬着头皮吃吧。
他若无其事用筷子敲敲碗边道:“嗯,还行,大家都体会体会,旧社会劳动人民就吃这东西,咱们今天吃是为了不忘本。泡在蜜罐里的人,不能总惦着自己享福,还要去解放全人类,让全世界的穷人,都泡在蜜罐里。是不是呀?马政委,我这政治动员还可以吧?”“军长说得对,大家别小看这顿饭的意义,这就是政治,是反修防修最具体的措施。来,大家吃!”马天生端起碗吃了一口。
李云龙心一横,狼吞虎咽地把碗里的东西吞下去。
军长和政委都吃了,别人自然不好再愣着,大家风卷残云地将自己碗里的东西吞下。
李云龙又盛了一碗,嘴里说着:“马政委再来一碗?”马天生面色平静地回答:“没问题,咱们是‘一对红’嘛。”李云龙吃完第二碗抹抹噶,拍拍肚子,似乎意犹未尽:“吃饱啦。”他心里一点儿也不慌,因为早备好了“秘密武器”。当年学习野外生存时,苏联教官传授过,一旦误食了有毒的植物,要马上喝木炭灰水,这是一种催吐剂,能马上引起呕吐,谁知这招现在用上了。
等李云龙在厕所里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干净回到会议室时,发现马天生的脸已呈灰白色,头上不住地冒汗,似乎有些坐立不安。
“马政委,咱们先学哪篇呀?我建议咱们先学《为人民服务》怎么样?”李云龙春风满面地问。
“好啊,我来念……”马天生强忍着不适翻开书。
李云龙暗暗吃惊,这家伙还真有点毅力。
那天夜里,这“一对红”把“老三篇”读了若干遍,还进行了讨论。李云龙声称和白求恩同志握过手,他独立团的好几个战士都是白求思同志治活的。“你看,‘去年春上到延安,后来到五台山工作,不幸以身殉职’,五台山离我们独立团的地盘不太远,重伤号都往那儿送,那次我去送伤员,碰见了白求思同志,高个子、大鼻子、眼珠子好像发蓝……”马天生的话不多,他的脸色很不好,出了很多汗,李云龙隔着宽宽的会议桌都听见马天生腹腔中传来的阵阵肠鸣声。每隔个十几分钟,马天生便猛地扔下书,很不礼貌地中止了李云龙的侃侃而谈,窜进厕所。剧烈的腹泻使马天生的脸色由灰白转为青绿。李云龙似乎没注意这些,他又翻开了书,向马天生征求着意见:“现在咱们是不是该学《愚公移山》了?”
第三十八章
“红革联”1号勤务员杜长海近来常常有种异样的感觉,其症状是这样的,神经中枢总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走路时脚底像是装了弹簧,地心引力似乎有点不起作用了,就像在月球上行走一样,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他的脑子也处于半昏沉状态,很像酒至半酣的感觉,浑身像鼓足了风的船帆,有种饱涨感;连皮肤都有些异样,任何触摸都能引起一阵阵使人颤栗的快感,犹如春风掠过湖面吹皱的水波。
连他老婆都发现他有点儿不大对劲儿,跟中了邪似的。从早到晚,不知疲倦,精神头儿大得惊人,身为1号勤务员,他现在可谓日理万机了,这要在以前,以他的身板,早累成一摊烂泥了。可现在有点儿奇怪了,怎么这样精力充沛?晚上在床上和老婆亲热起来竟没完没了,不折腾个大半宿不算完,而仅仅一年前,他老婆还一口咬定杜长海患了阳萎呢,为此还差点儿离了婚,咋就现在成了这模样?还让不让入睡觉了?人和庄稼一样,旱了涝了都不行。
杜长海自己明白是咋回事,这叫激情。人要没激情,生活就太乏味了。只有时势才能创造出激情。自从他转业到地方当了一个机关的行政处长,可把他委屈死了,行政处是管理机关后勤工作的,食堂、司机班、电话总机、水暖电工等工作都要一手抓。哪个环节没干好都要挨骂,行政处是干吗吃的?连这点儿工作都做不好?他杜长海好歹也在朝鲜战场上指挥过炮兵团,他是个天生的军人,真正的军人是不喜欢和平环境的。一个有如此辉煌的军事生涯的副团长,怎么能一辈子窝在一个机关里干些令人厌烦的后勤工作?部队从朝鲜回国后本来准备参加授衔,可一道命令下来,杜长海所属部队的番号被撤消了,本来能授个中校军衔的杜长海被迫转业,壮志未酬啊,这辈子投身军旅,本来应该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可偏偏命运捉弄了他。他消沉了,这是个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的社会,所有的位子都有人捷足先登了,一切都要论资排辈,耐下心来熬年头,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他也许这辈子就埋没在机关里。而现在,命运终于给了他一个机会,以前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旧秩序被摧毁了,以前那些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相继倒台,连他的顶头上司,局长和党委书记都被剃了阴阳头,挂起了大牌子,撅着腚在八月的毒日头下被批斗几个小时还一个劲儿地向造反派点头哈腰。杜长海以前对领导可是高山仰止般地尊敬,而现在,世界算是倒过来啦,旧秩序被摧毁了,而新秩序还没来得及诞生,这个机会是干载难逢的。中国的历史已多次证明,只有在乱世,小人物才有出头的机会。历史是个变幻无穷的魔方,在有限的空间里不断地排列组合。
既然有幸遭逢乱世,何不揭竿而起?为以后的权力再分配打些基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和“井冈山兵团”的战斗已进入相持阶段。杜长海出色的步炮配合战术使对方心有余悸,在短期内还无力展开新的攻势。杜长海在抓紧时间完善自己的指挥系统,他设置了司令部、作战部、情报部、后勤部,四处网罗退役军人,最好是当过作战参谋的转业军官。
他要组建自己的参谋班子。想是这么想,真要做起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复员军人倒是不少,但当过作战参谋的转业军官可不多。
人就是这样,运气来了你挡都挡不住。杜长海正为自己的参谋班子伤脑筋,一个转业军官就自己找上门来。这是个一看就很精干的家伙,他名叫张重,曾在新疆军区当过作战参谋,因和领导闹矛盾,一赌气便要求转业。到这个城市后,还没来得及分配工作,因为复转军人安置办公室的工作已陷入瘫痪,部队发的一点儿转业费已快花光了。他听说“红革联”是本市的左派组织,只希望运动结束后,能给解决工作问题。
“打过仗吗?带过兵吗?”杜长海一点儿客套没有,开门见山地提出两个问题。
张重的脾气倒像个军人,一点儿废话没有:“1962年中印边境反击战,我指挥过一个营。
“”咱们谈谈战术问题怎么样?“杜长海试探道。
“现在没有敌我态势图,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这样好不好?借我辆自行车,我到双方阵地附近转转,明天我做个沙盘,到时候再谈。”杜长海故意说:“现在虽然没有大的战斗,可前沿冷枪不断,到处都是狙击手,你去侦察可有危险呀。”
张重淡淡一笑:“怕死还敢去当兵?再说,这充其量是场武斗,算不上战争。”“都使用过什么武器?最精通的武器是什么?”“所有轻武器都玩过。最精通的大概是手枪吧。”社长海把手枪拍在桌上,说了句:“试试看。”张重倒也不客气,他抓起手枪“哗”地顶上子弹,走到窗前向30米开外的电话线“叭!叭!”两枪,电话线被打断两根搭了下来。
杜长海倒吸一口凉气,平心而论,他自己可没这本事。
第二天,张重捧来一个精致的沙盘,上面双方的兵力布防和火力点,临时工事及敌我态势都标明得很专业。张重问:“还需要我讲解一下吗?”杜长海笑了:“算啦,你不用讲了,你现在是我的参谋长了,这个职务还算满意吧?”张重倒是宠辱不惊,他面无表情地说:“干什么都行,服从分配嘛,只是别忘了将来给我安排个工作。”杜长海面临着一个问题。经过几次战斗,他手里的弹药消耗得差不多了。
文攻武卫队员们毕竟不是正规军,他们缺乏战场经验,胆子小,往往没看见人影便将子弹泼水般地扫过去,到头来战果不大,弹药的消耗量却是惊人的。杜长海手里没有兵工厂,弹药补充成了大问题。再打驻军的主意已经不太好办了,驻军已加强了戒备,摆出了一副强硬姿态,曾经宣布过支持“红革联”的野战军,近来忽然态度暖昧,只是口头上笼统地表示要支持“左派”,可光说不练,什么实际行动也没有。据情报,野战军的领导层里关于支左问题的态度不统一,那个其顽不化的李军长和坚决支持左派的马政委闹得形同水火。
杜长海以“红革联”1号勤务员的身份求见李云龙,他自信凭自己对革命事业的忠诚和良好的口才能够说服这个军长支持自己的组织。李云龙马上回话了,可以来谈谈。
杜长海乘坐一辆“嘎斯69”苏式吉普车,后面跟着一辆“解放”卡车,里面坐着他的警卫班,警卫班有二十多人,着装一律是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头戴柳条安全帽,胸前扎着三个弹夹的帆布子弹袋,每人配备着“56,,式冲锋枪和”54“式手枪两大件,显得很气派。
野战军司令部已进入临战状态。大院门口堆起了沙包工事,前面挡着蛇腹形铁丝网,工事后面伸出几枝重机枪的枪管。一个佩戴着值勤袖章的值班军官一手拿着指挥旗,一手拎着机头已张开的手枪站在白色停车线后面,大门左右两侧各站着四个头戴钢盔手持“56”式半自动步枪的士兵,军官和士兵像钢浇铁铸一般站得笔直,钢盔下黝黑的脸上杀气腾腾,手上雪白的手套和刺刀银色的光芒在阳光中交相辉映。
就算杜长海见过大世面,此时心里也有些发毛,暗暗喃咕:妈的,到底是野战军,派头就能压死人。
值班军官声称他接到命令,只允许杜长海一个人进去,其余的人应全部站在停车线外等侯,警卫班的弟兄们不干了,他们群情激奋地嚷着,我们是警卫,头儿走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一个军部有什么了不起?
值班军官似乎懒得和他们费口舌,只是干脆地喝道:“未经允许越过停车线的,一律格杀勿论,机枪准备。”沙包工事后传来机枪的拉栓声,门口的八个士兵几乎同时拉开枪栓,将子弹顶上膛。杜长海一见事情要闹僵,忙挥挥手,命令部下退到停车线外,自己走了进去。
他在会客室里足足坐了四十分钟,在这期间连杯水都没人给他倒,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当李云龙军容肃整地出现在他面前时,杜长海条件反射般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以标准的军人姿态立正敬礼,李云龙冷冷地摆摆手:“你没穿军装,行什么军礼?稍息吧。”杜长海被一口气噎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没敢发作,他被眼前这个军长的气势展慑了,李云龙披着一件1955年授衔时发的毛哔叽将军风衣,两腿微微叉开,双手背在后面,脸上一副不怒自威的表情,眼里射出两道寒光,刺得杜长海很不自在。
李云龙说话了:“听说你在部队当过副团长?哪个部队的?”“xx军。”“哦,军长是孙瘸子吧?他是二野的老家伙了。”杜长海说:“首长认识我们军长?”“嗯,长征时认识的,那时他是骑兵营长,这家伙脾气暴,爱骂人,成天日爹操娘的,他那条腿还瘸着吗?”“还有点儿瘸,听说是参加西路军时在河西走廊负的伤。”李云龙说:“你找我有事吗?”“是这样,我是以‘红革联’1号勤务员身份来请求解放军的支持,我们在反动组织‘井冈山兵团’的武装进攻下,处境很困难,根据中央文革小组的精神,解放军要支持革命左派…
…“李云龙打断他的话:”我们不是表态了吗?解放军当然要支持左派,还能去支持右派吗?这点儿道理还能不懂?还用中央文革来教吗?“”可是,我们需要的是实际的支援,我们缺乏弹药,缺乏重武器,缺乏通讯工具,还需要懂军事的指挥人员,我们的伤员需要得到部队医院的抢救治疗,我们需要实际的帮助…
…“李云龙岂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他是在发泄不满呢。李云龙强压着怒气,尽量缓和地说:”瞒,你还缺乏重武器?连‘59’式坦克和‘152’加榴炮都有了,你当过副团长,应该知道我军的兵力火器,像‘152’加榴炮这种口径的重炮,至少是师属炮兵才配备,你够富的了,还想要什么?是不是再给你几颗中程战术导弹?“他的口气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你想过没有?凭你手里的重炮和坦克,再加上几个基数的炮弹,一旦开火要炸死多少无辜的老百姓?要毁掉多少建筑和财产?同志哥,这里不是朝鲜战场,是我们自己的国土,是我们自己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城市,你脑子一热就要毁了它,这是犯罪…“”首长,我不同意您的观点,您为什么只算经济账,不算政治账呢?毛主席说:“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这两个阶级的大搏斗,大较量,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起来造资产阶级的反,是坚定的革命左派,而反革命组织’井冈山兵团‘却企图复辟资本主义,他们武装到牙齿,杀害我们的战士,向我们猖狂进攻,我们如果再不拿起武器,就要犯右倾投降主义的错误。您是老红军,我军的高级干部,我尊重您的历史,但是我也要指出,您的思想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的需要了,危险啊首长,不管您的资格有多老,功劳有多大,如果放松了世界观的改造,就会被历史所淘汰,就会走向人民的对立面……
李云龙嘴笨,还真有点儿招架不住,杜长海那两片嘴挺利索,一套一套的,你还没法驳倒他。因为他的理论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来自最高决策层,中央文革的理论你能说它是放屁吗?李云龙怜悯地望着这个头脑简单的前炮兵团副团长,他不是坏人,他真诚地相信自己是坚定的革命左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卫毛主席、保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他是真诚的,绝不虚假。李云龙想,越是这样的家伙越危险,他的脑子已进入狂热状态,什么也听不进去,惹出多大乱子也不管。死几个人算什么?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文化大革命”成绩是大大的,损失是小小的。
乱了伯什么7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大乱才能达到大治……这些来自最高决策层的指示,每句话都能让杜长海当做武器,把李云龙噎得一楞一楞的,你还没法反驳他。:李云龙耐着性子椰榆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是老粗,没文化,理论水平没有你高,你的帮助教育我记住啦。至于如何给你实际上的支持,我看还是这样,你不是有热线直通中央文革吗?你请中央文革给军委下个命令,只要有军委的书面命令,别说给你武器弹药,我这个小军长给你当警卫员都行。你看,我才配一个警卫员,你的排场比我大,硬是一个警卫班,军区司令也不过如此嘛,来人呀,给我送客……”他吼道。
“井冈山兵团”的1号勤务员邹明这两天也正在为弹药的事伤脑筋。他知道,双方的前沿阵地处于对峙状态是由于双方都缺乏弹药,都无力发起进攻。这时,只要一方有了充足的弹药,均衡马上会被打破,双方实力的天平就会向一方倾斜。邹明是个处世果断的人,他根本不想征求任何人的意见,这种事需要的是决心和魄力。
虽然省军区暗中支持他的军事行动,可再不敢故意敞开弹药库让他去抢了。据说省军区上次的举动已经挨了军委的批评,暂时不敢明着对“井冈山兵团”进行军事援助了。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打野战军的主意。他知道野战军有个巨大的弹药库,把这个库弄到手,今后几年的弹药都不用发愁了。军事禁区算什么?以革命的名义是没有什么地方不能进的。别看驻军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声称已进入一级战备,真要冲进去,他敢开枪吗?向革命造反派开枪,他李云龙还要不要脑袋了?这是镇压革命群众的刽子手,他敢担这个责任吗?不然,全国都在抢夺驻军的武器,怎么就没有一支部队敢于开枪呢?
邹明连夜派出了一支几百人的部队,乘坐着二十多辆卡车向军事禁区驶去。这支部队的成员全部来自西区,是东风机械厂的产业工人。其中还有不少复员军人,他们手里的武器很杂,因为这些武器除了来自省军区武器库,还有一部分是来自本市武装部的武器库。武斗队员们手里的枪五花八闻,正规军早已淘汰的日制“38”式步枪,歪把子机枪,苏制“ppsh-31”型冲锋枪,还有的就是解放战争时缴获的美军二战时的装备,像“汤普森”冲锋枪,“1”卡宾枪,都是40年代初美军的装备。这些武器由于长期磨损精确度差,故障率高,子弹不通用,零件也不可互换,打起仗来能把人急死。前步兵团长邹明为这件事急得睡不着觉,这也是他痛下决心的原因,除了野战军的现役装备,他还能想出什么办法?
车队浩浩荡荡向郊区疾驶着,复员的老兵们浮想联朗,仿佛回到了以往的战斗岁月,没当过兵的青年工人们更是激动万分,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你到哪儿去找这种机会,手里端着真家伙,想打谁就打谁。此时的城市,即使在夜里,也充满了战争的喧嚣。夜色中时时升起一颗颗照明弹又徐徐落下,各种颜色的信号弹此起彼伏,随风传来零星的机枪点射声,拖着长长尾迹的曳光弹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银亮的弹道……一个解放战争时参加过天津巷战的老兵在车厢里大发感慨:“真他妈的,又回到从前啦,当年陈长捷那小子车队第一辆卡车的驾驶员似乎没听见什么动静,卡车的两个前轮胎就瘪了,他猛地一脚踩住制动器,卡车在惯性的冲力下歪歪斜斜地撞到路边的电线杆子上,车上的武斗队员捂着撞疼的脑袋大声地咒骂起来。为了不耽误时间,第二辆卡车猛打方向盘绕过第一辆车准备继续前进。谁知还没来得及绕过抛锚的卡车,两个前胎也突然没气了,两辆卡车把窄窄的路面堵得死死的。一个当过侦察兵的复员军人,他的耳朵很灵敏,他好像听见两声微弱的钝响,似乎很熟悉,他琢磨了两分钟,突然恍然大悟地叫起来:”妈的,前边有人朝轮胎开枪,这枪上安了消声器……“武斗队员们愤怒起来,这是反革命分子在伏击我们,弟兄们,开火!队员们跳下汽车展开散兵线向前方的黑暗中猛烈射击,不同型号的枪支喷出长长的火舌像金蛇狂舞,灼热的弹壳四处崩溅……当所有弹夹都打空时,武斗队员们发现,对面黑暗中没有还击的枪声,他们面面相觑,开始怀疑起那个老兵的话是否是虚张声势。
邹明乘着一辆北京吉普走在车队后面,听到枪声后,他命令驾驶员越过车队冲到前面,当他握着手枪从吉普车里窜出来时,队员们正端着空枪发楞,连他们自己也闹不清是否真有人向汽车轮胎开枪。邹明到底是当过团长的人,他很果断地命令队员们把挡住路的两辆卡车推开,他凭直觉判断,对面伏击的人不会太多,不然。
就不是这副光景了。十几个队员冲过去推车,没等推动卡车,前方又是几声微弱的钝响,五六个队员立刻中弹跌倒,其余的人马上卧倒还击,一阵速射后,前方又没了动静。邹明发现了一件怪事,所有的中弹者都是被子弹击穿了小腿肚,腿骨虽然没受伤,但子弹造成的贯通伤也够吓人的,弹头只在进口处留下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子弹出口处却被撕下酒盅大小的一块肌肉组织。邹明的心里一动,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感到对面黑暗中潜伏着一种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的力量,正在极其耐心地捉弄他,就像猫玩儿老鼠一样。邹明是1942年入伍的老兵,从战士干到团长,经历过上百次战斗,可谓久经沙场了,可今天,他第一次尝到恐惧的滋味,他感到自己像条放在砧板上的鱼,正毫无办法地任人宰割。他手下的队员们不知道邹明正在想什么,他们有种急于报复的愿望,一部分人正在拼命射击,一部分人又在推车,邹明猛地挥动手枪大吼道:“注意隐蔽!”然而已经晚了,又是几个队员一头栽倒,邹明握枪的右手突然像遭到电击,手枪发出一声尖锐的金属哨音飞出三米开外,在一股巨大冲击力的震动下,他的右手麻木得失去知觉。一个队员拣回了手枪,大家都惊骇的楞住了,一发子弹准确地打在枪管套筒上,套筒被打变了形。所有的人都明白了,这仗没法儿打了。对手是手下留情了,否则,凭对方的枪法,邹明就算有十条命也完蛋了。受伤的弟兄们毕竞不是真正的军人,贯通伤带来的巨大疼痛使他们顾不上面子了,伤员们都大声哭嚎起来,队员们的士气迅速低落下去,况且伤员再不抬回去治疗,会失血过多造成死亡的。邹明不再犹豫了,他果断地下达了命令:撤!
事后在总结会上,邹明把玩着那枝几乎报废的“54”式手枪,心想,妈的,要说这是“红革联”干的,鬼才相信。“红革联”要有这本事,仗就不用打了。这些神秘的枪手简直就像幽灵,真他妈的专业。邹明在十几年的军人生涯中,似乎还没见过这么高水平的枪法,枪手射击位置隐蔽得极佳,连射击时的口焰都用某种很专业的办法消除了,消声器成功地掩盖了枪声,叫你根本无法察觉子弹是从哪个方向射来的。更令人不解的是当时处于黑暗之中,黑暗中射击,枪法竞能如此出神入化,简直不可思议。
邹明给一个老战友挂了长途电话,这个老战友在西南的一个兵工厂工作,从事的是轻武器研究,老战友仔细听完邹明的叙述,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那些枪手装备了红外线瞄准镜,现在一些发达国家的军队都装备了这种瞄准镜。在可见光是零的情况下清楚的看见你。咦?真怪了,这种瞄准镜我国别说装备部队,连科研样品还没出来呢,你怎么能见到?”邹明不是傻子,他明白了,现在他最危险的对手不是“红革联”那些乌合之众,而是一个隐藏在暗处的强大力量,这个对手处事很有分寸,只是向他发出一种警告,似乎在告诉他,如想要他的脑袋,就像探囊取物一样,想到这里,邹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座城市的武斗进入对峙状态,城市的一条主要干道——朝阳路成为两军阵地之间的分界线。由于双方都缺乏弹药,所以没有爆发较大的战斗,只是在双方的前沿阵地出现了大量的狙击手,每幢建筑物的每个窗户都成了狙击点,只要有个目标暴露在窗口超过30秒钟以上,立刻会被来自不同方向的子弹击中。昔日繁华热闹的朝阳路现在变得死气沉沉,终日不见一个人影。大街东西两侧的楼房墙壁上,布满了蜂窝状的弹孔和“八二”无后座力炮的炮弹炸出的不规则状的大窟窿,空气中蔓延着浓浓的火药味。南北走向的朝阳路的南侧是个丁字路口,路口的一座四层楼房后面,有一座高达八十多米砖砌的大烟囱,烟囱的侧面有铁梯,可供单人上下,烟囱的顶部很宽敞。,像个小平台。
身穿便衣的李云龙正手持望远镜趴在烟囱顶上向武斗双方的阵地进行观察,他身边趴着一溜儿孩子,李健李康兄弟和赵山等兄妹四人。孩子们第一次参与这种冒险活动,心里既兴奋又扑扑乱跳,都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在李云龙的望远镜里,双方的攻守态势一览无余,用沙包堆成的街垒工事,临街楼房地下室窗口改成的暗射击孔,还有一些精心伪装过的暗火力点,都收进了李云龙的视野。
当这个城市的武斗处于萌芽状态时,李云龙没太在意,他认为那不过是造反派们在打群架,互相扔扔砖头瓦块儿,再急了眼玩儿玩儿冷兵器就差不多了。谁知这些造反派一玩儿就收不住手了,机枪、冲锋枪都嫌不过瘾,坦克和大炮都用上了,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政治观点的分歧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用尽一切方法将对方在军事上打垮。此时,战争已经成了目的。李云龙的心情很矛盾,从理智上讲,他认为这种动枪动炮的武斗纯属胡闹。但从感情上讲,那久违的枪炮声对他的确是种诱惑,做个不恰当的比喻,犹如被去了势的太监猛地见到陈横在眼前的美女一样,心中极度渴望却不能为。身为职业军人,他对眼前发生的战争不可能无动于衷,即使没有参与的可能性,也要做个内行的评判者。一个职业军人要时时抑制那种对战争的冲动,是件很痛苦的事。
李云龙把望远镜传给孩子们观察,他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一口忍不住骂了起来:“蠢货,蠢货,都是他娘的蠢货,杜长海和邹明都是当过团级指挥员的人,也都参加过实战,一场小仗就打成这样,不是蠢货是啥?”李健和赵山都是中学生了,从小生长在军人家庭对军事多少都有兴趣,他们最近和司令部的几个作战参谋混得挺熟,还经常在沙盘上玩玩对抗游戏,知道一些军事术语。
李健把望远镜传给赵山,疑惑地问道:“爸,我看他们的阵地设置得不错呀,您看,火力点有明有暗,有高房工事,有地堡,街垒工事像是个火力支撑点,一旦开火就能组成交叉火力,我看双方都挺内行的,看不出有什么漏洞。”赵山用望远镜观察着说:“爸,我看出点儿问题,他们的射孔开得不怎么样,视野和射界都太窄,还有,两个阵地之间的障碍物太多,有废弃的沙包工事,有防坦克桩,还有一辆被击毁的公共汽车,这些东西都有可能被进攻一方利用,成为对方的掩体,还有,双方表面上虽然都注重交叉火力的运用,但还是有不少射击死角。”李云龙满意地说:“嗯,我看赵山就比李健聪明,李健是个笨蛋,玩儿了几天沙盘游戏就以为自己是将军了,告诉你,你小子还没入门呢。赵山观察得比较仔细,看出了一些问题,说得也有些道理。咦?你先别笑,得意个什么?我下面的话还没说完呢,这叫‘五十步笑百步’,你们两个再加上杜长海和邹明,思路是一样的,你们的眼睛只盯着对方的阵地,只关心对方的火力配置、射击角度和正面进攻的路线,这样想,思路就走进死胡同,就算是成功地打过去,突破了对方的防线,那又怎么样?撕开了一个口子向两翼发展一下,那不过是在对方防线上打进了一个楔子,离全歼对方还远着呢,这种战术太小家子气。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娘们儿,只盯着眼皮底下的鸡毛蒜皮。打仗的原则,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就像毛主席说的‘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咱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观察呢?原因就是这里是全城的制高点,战场的全局一收眼底,这样就会对战场全局有个总体的把握,大家注意一下,现在交战双方的兵力布势很糟糕,都采用了兵力密集的收缩防御,点大面小,在地形的利用上都属于消极防御,似乎都等着对方来进攻,恰恰忽略了一条重要的战术原则,‘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至于进攻的路线就大有讲究了,进攻的目的不是为了击溃对方,而是寻找薄弱环节在几个点上进行突破,然后进行穿插分割,合围对方的重兵集团加以歼灭,大家想一想,现在这仗该怎么打?”赵高脑子最快:“爸,我知道了,这条朝阳路的南北两端是平房居民区,小巷很多,最适合绕过去…
…“”这不叫绕过去,叫迂回渗透。“李云龙提醒道。
“现在双方都是收缩防御,顾不上两翼,我要是指挥员,就来个正面佯攻,两翼迂回包围对方,围住以后再穿插分割。”赵高说。
李云龙教训道:“你以为就你聪明?人家当过团长的人还不知道两翼迂回、穿插分割?这种小儿科的战术连当排长的都懂。你再仔细看看‘井冈山’阵地的两翼防守得很好,几乎没有破绽。唠,那些小巷口有几辆被击毁的汽车,我敢说这汽车上有名堂,很可能设置了电发火的定向雷,我去查过,这些混蛋抢了工兵营的一些定向雷,那个邹明要不用在这里我就不姓李。你们看,那辆汽车前面的地面上比较干净,而汽车后的地面上倒净是碎砖烂瓦,这是伪装,为的是掩盖连接爆破控制器的电线,这种雷杀伤力很大,几百颗钢珠能形成180的杀伤半径。那个杜长海也鬼得很,他早看出了这里的名堂,才不触这个霉头。看来双方都是受地形限制才成这种格局。”李健说:“要这样说,双方的指挥员都没什么失误,正面强攻和侧翼迂回都不可取,那只好这样僵持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李云龙笑道:“傻小子,进攻和防御不仅是在一个平面上,还应该是立体的,也就是说应该从空中、地面和地下组织进攻和防御。当然,按现在双方的条件,可以忽略空中进攻,因为双方谁也没有直升机。可是忽略了地下这个层面就太愚蠢了。”赵山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您是说地下有通道?”“没错,这个城市的下水道修建工程我们部队也参加了,污水主干线的管道里能并排走两个人,这就简单了,有个小型的突击队就够了,只要端掉对方的指挥部,对方就会不战自渍。我刚才用远望镜仔细观察了,双方防区内下水道井盖好像都没有采取措施,这几乎是致命的疏忽,任何一方先想到这点,这仗就不用再打啦。”李健不以为然道:“爸,您参加过修建工程,可他们哪儿知道这下水道的事?”“一个普通人想不到这些当然没什么,可一个指挥员就应该想到,在战争中任何微小的疏忽都会付出血的代价,没想到根本不是理由,谁没想到谁就是蠢货,就不配当指挥员。
“李云龙一想起这两个前志愿军团长就怒不可遏,他们在这个城市里打仗闹事倒尚在其次,最使他愤怒的是,这两个家伙的战术思想竞这么如此僵化,如此平庸。
在李云龙看来,这两位的指挥能力当个连长都勉强,居然还当过团长,看来,不光这两个家伙是蠢货,连提拔他们的人都是蠢货。
“叭!”一声枪响,一颖子弹打在烟囱顶部棱线下,不知是哪方的狙击手发现了烟囱上有人,先开了一枪,紧接着,机枪和冲锋枪就打响了,子弹“瞅瞅”地掠过。李云龙安慰孩子们:“别害怕,梯子一例是射击死角,大家慢慢下,撤退!娘的,欺负老子没挺机枪,敢向老子开枪……”李云龙组织“战地参观团”一事被田雨知道了,气得田雨一天没吃饭,她向李云龙大发其火:“我看你脑子有毛病了,一看见别人打仗就激动,自己去还不算,把孩子们也带去,你知道不知道那里有多危险?咱们自己的孩子先不提,要是赵家兄妹出点儿问题,咱们怎么对得起赵刚和冯楠啊阿?我就不明白,怎么世界上还有这种人?要是自己去打仗激动一下还情有可原,怎么见到不相干的人打仗他也激动?即使是拿破仑对战争也没像你这么狂热,快六十岁的人了,也不觉得难为情……。
面对妻子的责难,李云龙汕汕地沼了,一句嘴没敢回。他知道自己近来由于心情压抑,做了些过分的事,比如整治马天生,事后也有些后悔,一个堂堂军长,怎么心胸如此狭窄?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就像个农村孩子,愉愉去堵仇人家的烟囱。
这次爬烟囱也是,要真传出去会让人笑话的。
杜长海此时正在他的指挥部里和他新委任的参谋长张重密谈。杜长海很久没有这样的谈话对象了,他手下当过兵的人不少,可真正值战术的职业军人,除了张重就没有第二个人了。今天他俩讨论的题目是杜长海拟定的,叫“城市巷战中步炮配合战术”。杜长海点燃一支香烟,猛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向天花板吐出了一个大烟圈,烟圈翻卷着徐徐上升,就像核爆炸产生的蘑菇云。他说:“我祟尚拿破仑的名言:一个将领,应该把炮火使用得像自己的手枪一样自如。他的原话记不清了,原意大致是这样。在现代战争中,炮兵被认为是‘战争之神’。你很难想象没有炮火的支援,仅靠轻武器如何能获得胜利,在我们炮兵的眼里,步兵手中的机枪、冲锋枪简直像玩具一样,纯粹是小打小闹。”张重笑了笑说:“你的观点太偏激了。现代战争需要诸兵种的协同,离了谁也不行,城市巷战中解决战斗主要靠轻武器和手榴弹,大炮可当不了主角。”“不对。”社长海反驳道:“一个多层的建筑物,它的所有窗户都可能是对方的火力点,你用轻武器和守军对射是愚蠢的,最干脆的办法是用大炮轰垮建筑物,把守军活埋掉,这是最省时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城市巷战中,炮火的使用无非是两种方式。第一,用小型的直瞄火炮进行有选择的射击,就像我们上次对西区的攻击一样,这种方式固然可以直接命中对方的火力点,但炮手也直接暴露在对方的火力覆盖下,在直射火力下,双方被命中的几率是对等的,况且城市的建筑物太多,地形复杂,有些火力点构筑在你的火力死角上,这种战术弊端太多,推进速度慢,伤亡也大。第二种方式就简单得多,用重炮向一个区域集火射击,落弹面积以平方米计算,火力覆盖后的区域内,有生目标将全部摧毁……”张重正在喝水,手一哆嗦,水都洒到胸前,他打断杜长海的话反驳道:“这里面有个前提,要看这场巷战发生在哪里,如果是在敌方的国土上,你可以不必考虑炮火的破坏力,反正打烂的是敌方的城市,你的目的是歼灭敌国的有生力量,摧毁敌人的抵抗,使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比如二战时的柏林战役,城市几乎打毁了一半。如果是在自己的国土上,你必须要考虑到炮火对城市的破坏和平民的伤亡。我国城市的特点是人口密度太大,低矮建筑密集,每一颗炮弹都能造成大量无辜平民的伤亡。我军在解放上海时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严禁各部队使用炮火,只用轻武器也照样占领了城市。”杜长海嘲笑道:“亏你还当过军官。战争就是使用暴力这种极端手段,战争是什么?是流血的政治,战争能不流血吗?战争中平民伤亡从来就是军人的数倍,这是规律,是避免不了的。惧怕伤亡就没有胜利。你刚才提到1949年上海战役,我也记得,我军在攻击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时伤亡惨重,原因是对面的百老汇大厦是个巨大的火力支撑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仅靠轻武器就想冲过苏州河,根本不可能。其实,要是个爱惜战士生命的指挥员,不管什么禁令不禁令,用一个榴弹炮团就轰垮了它,能减少多少伤亡?一座楼嘛,打毁了可以重建,打仗不能太小家子气,要有点气魄。军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胜利,至于手段,只要你能想到的,都可以用。”张重倏然变色道:“我明白了,你说了半天,无非是一个意思,对西区的进攻,非使用重炮不可?”杜长海毫不理会张重的脸色说:“当然,我已经决定了,咱们的本钱有限,拼伤亡咱们拼不起,打仗不能硬拼,要打巧仗,火力可以弥补兵源的不足,不过咱们现有的”152“加榴炮还不够,我现在对130火箭炮团很有兴趣。”张重用商量的口吻说:“老杜,我看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第一,听说野战军已进入一级战备,宣布如有抢夺军火的,一律开枪自卫,咱们现在去抢火箭炮,肯定会和军队发生冲突,一旦开火事情可就大了。第二,就算搞到了火箭炮,咱们能真向西区射击吗?你知道,那玩艺儿太厉害,一门炮十九颗炮弹,能覆盖多大的面积?要是数十门炮……老天,你不是开玩笑吧?你真下得去手?一次齐射能毁掉半个城市,老杜,你该不是脑子出了毛病……”杜长海沉下脸训斥道:“我看你才脑子出了毛病。毛主席说:对反革命分子绝不能施仁政。老张啊,反革命分子已经武装到牙齿了,他们在杀害我们的战士,不把他们消灭行吗?我看你的是非观念非常模糊,立场也有问题。我要问问你,你对‘文化大革命’究竟是什么态度?
你对《解放日报》的那篇社论《“文攻武卫”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口号》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张重不是个善于辞令的人,在杜长海的一连串逼问下显得理屈词穷。他嘟囔着:”咱是个小老百姓,关心那么多大事干啥?其实……都是老百姓。都无仇无冤的,观点不同吵两句骂两句也就算了,干吗这么你死我活的?动枪不算还要动炮……“杜长海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糊涂呀,麻木呀,要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么想,那谁来革命?谁去解放全人类?谁去保卫我们的红色江山?当年鲁迅先生对中国人的这种麻木痛心疾首。想不到,直到今天还有你这样麻木的人,老张啊,你真该好好学习学习呀。“张重不以为然地说:”好好。关于我的学习问题以后再说,关键是现在该怎么办?“杜长海果断地说:”今晚就行动,多派些人去,我就不信驻军敢向革命左派开枪,那个姓李的军长没这个胆子,全国还没这个先例呢,再说野战军的马政委也是支持咱们的。“张重叹了口气说:”我没啥好说的啦,咱们各尽各的职责,干吧。“杜长海笑了:”这就对啦,有意见可以保留,命令还是要坚决执行的。“田雨近来有些手忙脚乱,家里凭空添了四个孩子,操心的事太多了。
自从前两年保姆张妈去世后,家里就再也没请保姆,只有个厨师是按李云龙的职务配的。这个八口之家的家务可不是厨师的职责。李云龙从不在家庭生活上操心,他认为多了四个孩子不过就是吃饭时多摆四副碗筷的事,他喜欢家里热闹,巴不得再多来几个孩子,一个是养,十个也是养。至于养这么多孩子要操多大心,他从来没考虑过。
田雨却不能不操心,“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全中国所有的学校都停了课,孩子们如脱缰的野马,可是没人管了。都是半大不大的孩子,成天无所事事,最容易出问题,更何况外面炮火连天的战事正猛。
赵家兄妹四人由于从小的家庭环境,性格都比较安静。李健已经是中学生了,早过了调皮捣蛋的年龄,惟独李康正是讨人嫌的年龄,三天两头在外面惹是生非,这事赖不着别人,好像和李云龙的遗传基因有点关系,至少田雨是这么认为的。
那天李康和别的孩子不知为什么动手打了架,对方比他大两岁,显然已不属于一个级别了,交手没几下李康就放弃了抵抗,当他捂着被打肿的半边脸回家时,正碰上李云龙出门,李云龙一见便拉下了脸,他不问打架的原由,只问过程,当得知李康挨了打就放弃了抵抗时,李云龙便勃然大怒:“娘的,什么叫打不过?打不过就不打啦?怎么跟他娘的汪精卫一个论调?真给老子丢脸,我昨养出这么个熊儿子来?”他一怒之下,命令李康在客厅的壁炉前罚站两个小时。临走还留下三个问题供儿子参考:1为什么屡战屡败?(因为打架吃亏已不止一次了)2为什么一见对方比自己大就放弃了抵抗?这是否有欺软伯硬的思想在作怪?3如何吸取教训?
李云龙走后,李康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去罚站。站一会儿倒没什么,可三个问题使他很伤脑筋,如何回答才是正确答案?他心里实在没底。正想着,他的两个大哥,李健和赵山回家了,他们见老弟在罚站便问了原由,在哥哥们的指点下,李康很快写出了一份书面检讨:1因为敌强我弱,所以总打败仗。2因缺乏我军一往无前的战斗精神,致使还未交手便已怯三分,未能以气势夺人。3今后要知彼知己,不打无把握之仗,应充分创造条件造成局部优势,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不依不饶,打得对方讨饶为止。写罢检讨,两个哥哥找出了三根体操棒,对李康说:“走,找那小子报仇去。”当天晚上,那孩子的家长就找上门来告状了,因为他家孩子的脑袋挨了李康一体操棒,肿了个核桃大小的包。
当时李健和赵山在一边看着,只是起到威慑的作用。李康自然变得骁勇异常。李云龙义愤填膺地向那家长声称,一定要好好教训那三个小免崽子,太不像话了。
田雨在一边冷眼看着没说话,她都知道一旦人家走后李云龙会说些什么。
果然,等李云龙把人家客客气气送出大f1,一转身便喜形于色道:“喂,这几个小兔崽子,总算长了点儿出息。”田雨对丈夫这种“护犊子”行为很不满,她说:“老李,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吗?不问谁对谁错,打赢了就表扬?体这是在培养孩子身上的暴力倾向,这个世界已经充满暴力了,你还要把这些东西带到家里来?
“”哪儿这么严重?孩子打架嘛,打打也好,从小就要培养男孩子顽强的战斗精神,不能因为打不过就不打了,这是汪精卫的汉奸论调,打架和打仗一样,气势上不能垮,就算战死也比当亡国奴强。“”老李,你怎么胡搅蛮缠呢?这和亡国奴有什么关系?这是两回事嘛。“”就是一回事。“”你不要偷换概念好不好?“”我没偷什么概念,是我李云龙的儿子就不能当熊包软蛋,打架和打仗一样。“”真不讲理,和你简直没法谈……“”那就别谈了……“没过几天,又是李康惹了祸。他和赵水和赵长捉住了一只野猫。来自北京的赵水、赵长发现一个问题,和北方的猫相比,南方的猫长得很不招人待见,小脑袋、长身子、短毛,很有点儿贱眉鼠眼,不像个正派猫。李康建议要惩罚一下这个小脑袋、长身子的东西,三个孩子便兴致勃勃地设计了一场恶作剧。他们把一块浸了汽油的棉花绑在猫尾巴上点燃,受了惊的猫从院子里窜进了客厅,在家具间上窜下跳,把窗帘都点燃了,幸亏田雨当时在家,她用水浇灭了火,不然非酿成火灾不可。
田雨近来心情极为压抑,“文化大革命”运动以来,她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她毕竟是个有思想并善于思索的女人。她目睹了运动初期愈演愈烈的抄家,残酷的批斗,对人精神和肉体令人发指地摧残,受难者血淋淋的尸体,同一种族间的自相残杀,以革命的名义制造的流血和死亡。此时的田雨已非彼时的田雨,多年来,她不停地在历史与现实中徘徊,在书本中探寻历史的残梦和悠远苍茫的文化感悟,在感悟人生方面她已渐渐超越了时代。历史真是面镜子,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她看清楚了,1957年那场使大批知识分子沦为贱民的“反右”运动,不过是这次“文化大革命”的预演罢了,此时,这个民族真是大祸临头了,这个丧失理性的社会,似乎已抛弃了以往美好的传统。道德、爱心、良知和尊严都已不复存在。而奴颜婢膝、贪婪、告密甚至落井下石等人类最为卑劣邪恶的品质则沉渣泛起,毒汁般侵入人们的血液中,从而造成这个国家大面积地道德滑坡,这个可爱而又麻木健忘的民族,正坐在一列灯火辉煌、歌舞升平的列车上,毫无察觉地被已出轨的车轮急速地带向深渊。她自己也坐在这列火车上,是这样痛苦和无奈,她的父母曾为阻止列车的毁灭而努力过,他们已被车轮碾得粉身碎骨,此时的田雨能做什么呢?
孩子们的恶作剧使田雨气得几乎发了疯,使她愤怒的倒不是因为险些酿成火灾,而是孩子们虐待小动物的那种残忍的心理,她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这些纯洁的孩子们变得这样毫无爱心?是谁教他们的?这种以虐待小动物为乐事的性格一旦形成,将来的社会无疑是可怕的。田雨被气得浑身哆嗦,她抄起鸡毛掸子在三个孩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几下。
李康是李云龙一手调教出来的,对挨揍已习惯了,他揉揉屁股便逃出了客厅。
赵长上次玩儿枪已经挨过李云龙的皮带了,他同时也记住了李家的家规:从来就没什么“说服教育”。犯了错误就得挨揍。他咧了咧嘴,总算忍住了没哭。
而赵水是个女孩子,从没挨过打,连李云龙上次都对她网开一面,只做罚站处理。她没想到平时和蔼可亲、温文尔雅的田雨妈妈今天竞成了这副凶样子,打人打得这么狠。赵水的心里委屈极了,很自然地就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她,即使她有了过失,母亲也是和颜悦色地给她讲道理,使她主动认错。母亲的脸上永远带着微笑,她经常搂着女儿亲吻着,给她轻轻地唱一支歌催她入睡,那种温馨的母爱如春风拂面使她难以忘怀,至今想起,仍依稀有如天国中传来的歌声。
赵水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她无声地哭了。
田雨余怒未消地问道:“赵水,你犯了错还有理了?哭什么?”赵水哭成了泪人,她抽泣着说:“我想我妈妈……”田雨像是被闪电突然击电身子僵直地怔住了,她的思维一下子中断了,停止了……冯楠的面容在她眼前倏然闪过,她的心脏就像猛地挨了一刀,汩汩地流淌出鲜血,她在一霎间就垮了下来,泪如泉涌地抱住赵水泣不成声道,“赵水、赵水,原谅妈妈、原谅妈妈…
…妈妈不该打你,妈妈一时昏了头,妈妈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保证不再打你了……我的女儿啊。你能原谅妈妈吗?……“仿佛是有人突然打开一道感情的闸门,压抑许久的情感如洪水般地奔涌而出,她的痛苦、她的委屈、她的悲凉、她的愧疚…
…一霎间都从心灵的渊底进发出来,与现实的惨痛骤然相撞。她痛哭着向冥冥之中的冯楠忏悔着:“原谅我,冯楠,我不是故意的,我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
实在是一时糊涂啊,冯楠啊,我后悔啊,我后悔死了……我当初为什么要让你和赵刚见面啊,是我害死了你啊,我将来还有什么脸再去见你们……。冯楠啊,咱们这个国家已经没有天理了…
…连你们这么优秀的一对儿……都活不下去了…。你告诉我啊冯楠,这是为什么……“田雨紧紧地抱着赵水,一刻也不敢松开,这是冯楠的骨肉,是她生命的延续,冯捕和赵刚的鲜血还在这个女孩的血管里流动,只要他们的女儿在,他们的灵魂就不会远去,他们一定在云端里默默地注视着田雨呢,田雨感到一阵欣慰,像拥抱着好朋友的灵魂,她说什么也不敢松手,生怕一松手,赵刚和冯棉的灵魂就会突然逝去。
杜长海喜欢驾驶汽车,在炮兵团时,他经常亲自开着火炮牵引车,练出一手熟练的驾驶技术。转业以后,就没了开车的条件,一个小小的处长是不会配备汽车的。
他每天上下班只得蹬着一辆破自行车,心里憋屈得要命。“文化大革命”的兴起,打碎了一切旧的等级观念,杜长海透过混乱的社会现象,发现一丝朦朦胧胧的曙光,自从坐了“红革联”第一把交椅,他终于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专车、秘书和警卫都有了。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像他这种没有背景又缺乏过人特长的人,在处级的位子上累死也不可能得到这么多实际利益。他不喜欢轿车,只对吉普车有着浓厚的兴趣,他认为这种车型最适合军人,尽管他早已退出现役,成了老百姓,但他在心里永远把自己当个军人。当时尽管北京产“212”吉普车已经问世,但产量小得可怜,连毛泽东检阅百万红卫兵时,乘坐的车不过也就是“212”吉普。杜长海之流就别想轻易见到了。他退而求其次,给自己配备了一辆苏联50年代出产的“嘎斯69”
吉普车,这种车的越野性能使他很满意。他每次出行的程序是这样安排,自己亲自驾驶吉普车,副座坐着秘书,后排是两个抱着“56”式冲锋枪的贴身警卫,吉普车后面跟着一辆“解放”卡车,上面坐着他全副武装的警卫班。他这种排场是显得张扬了些,也曾遭到一些人的非议,但杜长海一言蔽之:这是工作需要。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使杜长海的警卫员们在二十年后还心有余悸。他的一个最贴身的警卫是他的小舅子,他小舅子认为那天晚上姐夫真是撞见鬼了,因为当时几百个全副武装的武斗队员已上车就绪,目标是离市区几十公里的驻军火箭炮团。等了一会儿,杜长海才姗姗来迟,那天晚上他显得很兴奋,他像大人物似的向等侯在卡车上的几百名部下挥挥手,一反常态地要求大家唱个语录歌提提士气。要知道他是个没半点音乐细胞的人,哪怕是唱上一句也要跑调,所以他很自觉地把这个弱点隐藏起来,从来不提唱歌的事。这样说来,那天晚上杜长海就显得不太正常了,他竟然给大家起了个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预备——唱!大家都哄笑起来,因为他严重跑调。杜长海没有发怒,而是宽容地说:“别笑,别笑,大家都严肃点儿。今天咱们去执行一项光荣的任务,士气是很重要的,接着唱,接着唱。”杜长海在乱哄哄语录歌声中拉开吉普车的车门,小舅子殷勤地给他关上门,杜长海隔着车窗对小舅子嘱咐道:“告诉你姐,我今晚不回家了。”小舅子见他扭动钥匙发动车子,就在他扭动钥匙这一刹那,轰!一声巨响,杜长海垂直向上从吉普车的帆布顶棚中穿过飞起七八米高。当然,也有的目击者坚持说绝不止七八米高,至少飞起十几米高,并为此事抬了二十年的杠。当时在场的所有的人都认为这起爆炸案是阶级敌人干的,其最大嫌疑自然是“井冈山兵团”。逻辑是现成的,反革命分子把革命组织的杰出领导人一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当然是要置于死地而后快,但问题不在这里,令人惊讶的是,与杜长海近在咫尺的小舅子却连根汗毛也没伤着。看来爆炸力不是向四周扩散的,而是集中向上爆发的。犹如一枚火箭弹击中了杜长海的屁股,把他抛向半空,连吉普车都没受到什么损坏,换个座位,补补顶棚就行了。事后,杜长海的小舅子擦着冷汗说:“当时轰的一声响,我姐夫就飞出去啦,他人还在半空里,我就明白啦,唉……”杜长海的死亡使“红革联”冲击火箭炮团的计划彻底流产了。
“红革联”一派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社长海的几个副手为争夺这个空出的权力交椅闹得不可开交,几乎反目。“红革联”的广播站向整个城市沉痛宣告:反革命组织“井冈山兵团”杀害杜长海烈士罪责难逃,他们欠下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来偿还。“红革联”广大战士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庄严宣誓:我们一定要继承烈士的遗志,誓死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和反革命分子血战到底,不获全胜绝不收兵。随后,庄严沉痛的哀乐缓缓地飘向城市的各个角落。
“井冈山兵团”的广播站自然不能闲着,他们特地将巨型喇叭增加到十个,广播员慷慨激昂的声音变成巨大的声波传向整个城市:革命的战友们、同志们,阶级敌人的造谣诽谤丝毫无损井冈山兵团的光辉形象,反动组织的头头杜长海之死,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反革命分子杜长海死有余辜,遗臭万年,终于变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作为对哀乐的回敬,这边也放起为毛泽东诗词谱写的歌曲: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在政委马天生的办公室里,马天生叫来工兵营营长,他把杜长海死亡的现场报告递给了工兵营长说:“这种爆破技术很专业呀,你行吗?”工兵营长看了报告后喷喷赞道:“是很专业,这是一种定向爆破,目的性很明确,不想伤及周围的人。
我想这个爆炸装置有可能是这样安置的,把炸药装进一个坚固的金属容器里,容器除上面开口,其他处是封闭的,引爆是用电雷管,雷管导线和汽车的点火钥匙处连接,扭动钥匙,汽车电瓶的电流引爆电雷管,爆炸力只能从金属容器的开口处喷发,事后趁乱把容器拿走就行了。这种定向爆破的难度在于装药量的计算,容器的壁厚和装药量有一定的比例,装药多了,会连容器一起炸碎,少了不起作用,要计算得很精确。这是谁干的?够他妈的专业的。“工兵营长赞不绝口。
工兵营长走后,马天生点燃一支香烟,在烟雾缭绕中陷入沉思,谁干的?“井冈山兵团”似乎没这个本事,干掉一个小人物总要有点儿目的吧?此事的背后似乎迷雾重重……
在李云龙的办公室里,化名张重的特种分队军官梁军正坐在沙发上抽着李云龙的“中华”烟,而李云龙正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远方沉思,半晌,他才问道:“为什么这样干?”梁军站起来回答:“我做了工作,该说的都说了,杜长海已进入疯狂状态,上甘岭的炮战他还没过足瘾,这次武斗是完成他梦想的一个机会,他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我没有别的办法能制止他,只好出此下策了。1号,昨晚我一宿没睡着,心里挺不是滋味,他不是坏人,只不过是鬼迷了心窍,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朝鲜战场上的英雄。1号,您知道,我是个军人,不是特工人员,头一次干这活儿,心里总有点儿……负罪感,我想了半天,还是认为我干的没错,理由有两点,第一,那天晚上他纠集了四百多武斗队员,冲击目标是火箭炮团,而火箭炮团已接到军里的命令,一旦遭到攻击,立即开枪自卫,那天晚上,如果我不进行阻拦,势必要造成大规模流血冲突,其结果对您会非常不利,因为军队和群众组织的大规模流血冲突,目前在全国范围内还没有先例。第二,退一步讲,如果杜长海用老人和妇女打头阵,我军肯定下不了手开枪,其结果必然是火箭炮被抢,这些炮到了杜长海这个疯子手里麻烦可就大啦。我敢肯定,他马上会对西区来个集火射击,那种炮弹爆炸能产生三干多度高温,能霎时间把坦克的装甲化成铁水。就凭这一点他就该死。这个人在政治上是个糊涂蛋,如果他真把西区炸成平地,恐伯连中央文革小组也保不住他,大祸一旦惹出,谁会为他承担责任?早晚他得当替死鬼。将来枪毙他十次,也抵偿不了这么多人命,与其这样,不如趁他没来得及惹事之前干掉他,这才能避免灾难。1号,我梁军一人做事一人当,将来有人追查,我顶着就是。”李云龙说:“你少充好汉,即使将来有事,也轮不到你来顶。你干得对,这个愚蠢的家伙,他净想圆他的梦了,就不惜毁掉城市,不惜伤及无辜,这算什么军人?只能算屠夫。我怎么也搞不明白,咱们的军队怎么培养出这么个蠢货来?居然还当过副团长?就算他闲得难受,想表现一下军人的勇气,办法很多嘛,把对手找来,一对一的干上一场,哪怕打输了也算条汉子,可这个混蛋却要用炮来表现自己,‘82’炮玩着还不过瘾,还想玩玩火箭炮,要让他玩痛快了,老百姓可就遭殃了。娘的,他在玷污军人的称号,损害军人的荣誉,这个人对社会的危害太大了,不干掉他天理难容。”梁军接着汇报:“昨天我和段鹏、林汉汇总了一下情报,觉得形势不容乐观。‘红革联’的头头虽然死了,但它的组织系统还在,它的成员都很激进,杜长海的死只是暂时解除了炮火对城市的威胁,但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武斗的问题。据我们的情报,‘红革联’已选出了新的指挥班子,很有点同仇敌汽的意思。至于‘井冈山兵团’已连开了几次作战会议,目的只有一个,要继续作战,用武力扫平‘红革联’。前些日子企图冲击军事禁区,被段鹏他们打了个小伏击,那个邹明似乎老实了几天。但危险并没有消除,这个组织的人数很多,大部分是产业工人,处于第一线的武斗队员中复员军人所占的比例很大,尤其是在前一段的武斗中,伤亡了几百号人,目前在这个组织的内部,从上到下都蔓延着一股急于复仇的强烈情绪,这种团体的复仇情绪,不是个人能制止的。邹明如果不想继续打下去,马上会触犯众怒,会被立刻改选掉,新的头头也许会更疯狂。l号,我们一致认为,以目前全国的政治形势和本市武斗规模的升级看,仅靠我们特种分队小规模行动是制止不了武斗的。现在惟一可行的是宣布对本市实行军管,出动部队对双方实施强行缴械,对敢于反抗的坚决镇压。这恐怕是惟一有效的方法。现在有几个问题我们必须要搞清。
第一,武斗在全国蔓延,中央的最高决策层不是不清楚,但却没有任何指示要制止武斗。那么我们需要搞清楚,最高决策层的本意是什么?是希望武斗愈演愈烈呢?
还是希望能迅速平息?如果是前者,那么我们所做的全部努力都是在和中央文革唱对台戏,是对抗‘文化大革命’。如果是后者,那么江青同志关于‘文攻武卫’的讲话和《解放日报》的社论又做何解释?这岂不是火上浇油吗?第二,关于军队支左的问题,这条指示太笼统、太模糊,谁是左派?标准是什么?支左支到什么程度?
是光喊喊口号呢?还是提供武器弹药?或者干脆是出动部队参战?第三,如果前两点都得不到来自最高决策层的准确答案,那么我们将面临着两种选择,无论你走哪条路都要承担极大风险,甚至,我怀疑这是种圈套。我们可以这样推理,如果您对武斗采取视若无睹,听之任之的办法,眼看着城市被打毁,成千上万无辜平民的伤亡,甚至造成我军前沿防御体系的瓦解,敌军的乘机登陆,这些严重后果,身为本地区野战军的1号首长,您无论如何摆脱不了干系,因为任何一场灾难,事后总要找出个替罪羊,既然中央文革不能承担责任,那么只好由您来承担责任了。反过来讲,如果您出动部队制止武斗势必要造成大规模流血事件,因为造反派手里拿的不是烧火棍,流血事件一旦发生,咱们野战军就成了镇压革命左派,镇压群众运动的刽子手,是以武力对抗中央战略部署的罪人,身为1号首长您仍然摆脱不了干系。
总之,我们现在面临的不是军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照理说这些问题应该由中央文革去考虑,但如果中央文革不打算表态,只是在静观事态发展,那么我们的风险就大了,以上这些请军长考虑。“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李云龙拿起电话:”哦,是马政委呀,有事吗?什么?杜长海死了?这是怎么搞得?这小于不是挺能的吗?
上次到这里来排场可不小,硬是带了一个警卫班呢。哟,这我可估计不出来,这人可能仇人不少,惦记他的人太多了,好,好,你去时也替我表示一下哀悼。是呀,这真是革命事业的重大损失,我很难过……很难过。好,好,就这样。“李云龙带着一脸狡猾的笑容挂上电话。梁军也苦笑起来。
李云龙收敛笑容,正襟危坐道:“好啊,你们分队还有个参谋班子?分析的不错,有脑子。这些问题太复杂,没有什么人能回答你,恐怕连中央文革小组也搞不清楚。不过,我还得谢谢你们,到底是特种兵,不光身手好,脑子也灵,考虑问题就是不一样。从今天起,特种分队撤回驻地,恢复正常训练,没有我的命令,天塌下来也不准动。”
第三十九章
自从和李云龙吵翻后,马天生加强了和北京的联络。其实,以他的地位,要想直接和中央文革小组联络,资格还差点儿。那些炙手可热的大人物需要考虑的事情多着呢,哪里会把一个普通军职干部放在眼里?马天生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的热线那头是军队政治部门新崛起的一位首长,这是他的老上级了,多年来对马天生一直有着提拔重用之恩。这位首长当时相中央文革小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地位正如日中天。
马天生把本市的运动进展情况向老首长做了汇报,特别是李云龙的问题。他认为,本市“文革”运动的最大障碍是来自李云龙,此人仗着资格老,有些战功,对中央文革小组的战略部署一直采取阳奉阴违的手段,这种人在党内军内还有一定的市场,代表了相当一批高级干部,他们对“文化大革命”一直抱有抵触情绪。
热线那头的首长听了马天生的汇报,似乎很感兴趣,沉吟了半晌才说:“我听说过李云龙这个人,记得抗战时他好像是隶属129师的,你手里有他的资料吗?他是谁的人?哪个山头的?告诉你,中央现在斗争很激烈,胜负还未见分晓。这一点,你要特别注意,党内虽说喊了几十年反对山头主义,但山头确实存在,这是事实。
几十年的武装斗争,能没山头吗?从1927年到1929年,党在不同地区的武装起义就搞了上百起。红军时期的一、二、四方面军加上红25军和红26军,抗战时的l15、120、129三个师和新四军,山西决死队,广东的东江纵队,海南岛的琼崖纵队,解放战争时的四大野战军,哪个不是山头?你查一下,李云龙是属于哪个山头的,这一点很重要,党内斗争历来如此,人事关系、组织关系盘根错节,不把情况摸清楚,弄不好会把自己搞进去。“老首长的丰富斗争经验使马天生佩服得五体投地,那种审时度势、纵横捭阖的政治斗争经验,没有几十年的磨练是拿不下来的,马天生感到自己差远了。
李云龙的简历是明摆在那里的,马天生经过仔细研究,发现李云龙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哪个山头也算不上,又和哪个山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长征之前他属四方面军,一、四方面军会师后,张国煮同中央红军反目率四方面军掉头二过草地,恰巧李云龙那个团没接到命令,原因是传令兵在传令途中不小心陷进沼泽淹死了。
李云龙一觉醒来发现四方面军都走了,他还纳闷了半天。他哪里知道党内高层中的斗争,他想得很简单,到哪儿不是干红军,跟谁干都一样。恰巧他团队驻地离林彪的一军团很近,李云龙便主动找上门去要求编入一军团,对于这白拣的一个主力团,林彪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因此,这次党内斗争使李云龙鬼使神差地成了林彪的部下。长征到陕北后,1938年张国焘脱离共产党,来自四方面军的干部都挨了不同程度的整,惟独李云龙没事,他属于大红大紫的一军团,谁敢打他的主意?
抗战初期,八路军的三个师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花名册上只有三万多人,粮饷枪弹只按三万多人发,而八路军实际上人数已达八万人。于是成立了若干个独立团,李云龙的独立团也成了国民政府不承认的“黑户”。先是划归到129师刘伯承摩下,后又归了386旅的陈赓。最后干脆在晋西北打出块地盘来,成了单干户。解放战争开始,李云龙团是刘邓的中原野战军的主力团,参加了中原突围,千里跃进大别山。淮海战役前,李云龙部配合华野打援,完成任务后却不许归建,粟裕将军和刘伯承不知做了笔什么交易,李云龙部又稀里糊涂编入华野十一纵队。1949年初,全军重新整编,李云龙部又隶属于三野a兵团。如此算来,李云龙归哪个山头呢?
林彪、刘伯承、邓小平、陈毅、粟裕、陈康这些元帅,大将们都当过他的上司,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第一野战军也和他有点儿渊源,因为他抗战时老部队129师386旅的一部分在解放战争时参加了保卫延安的一系列战役,后来成了一野的一个主力师,这个师的一个主力团的前身是李云龙独立团的一营。这样一来,李云龙和四大野战军都能扯上点儿关系。
政治斗争的经验告诉马天生,想搬倒一个元帅或一个大将并不难,因为他们的地位太高了,离政治旋涡太近了,一有风吹草动便注定在劫难逃。而李云龙这类的将军则不同,由于他复杂的经历,使他在军内的关系盘根错节,他不同时期的老战友构成了这支军队的中坚力量,这些将军们不是当野战军的军长就是省军区司令,官职虽然不算很大,但都是手握兵权的实力人物,他们离高层之间的政治斗争较远,想搬倒这样的将领,政治借口是不太好找的,也容易引起军队的不稳定。
马天生认为,他和李云龙的矛盾不是出于个人恩怨,主要是两人之间的政治观点南辕北辙。“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和指挥的,其目的是防止修正主义篡夺党和国家的领导权,使领导权掌握在无产阶级手里,使红色江山永不变色,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除此之外,别的都是小事。可李云龙的表现引起了马天生的政治警觉,他凭直觉感到,李云龙对“文化大革命”这个群众运动抱有很深的成见和反感,从观点到行动都似乎故意和“文化大革命”运动对着干。这个人别看文化程度不高,但城府极深,喜欢干实事而不喜欢多说。马天生想,他都干了些什么实事呢?从他性格上分析,他可不是个甘于寂寞的人,城市打成这样,他会视若无睹?
杜长海死得很蹊跷,马天生可不是傻子,他才不相信那个神秘的杀手是来自“井冈山兵团”。活干得干净利索,极其专业。马天生自然而然地想到那支神秘莫测的特种分队,如果有确凿证据表明杜长海之死和这支特种分队有关,这就有文章可作了。
热线那头的首长听了马天生的汇报后一反常态地没吱声,似乎在考虑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首长才说:“看来调查一下是有好处的,知彼知己嘛。这个李云龙说起来哪个山头也不是,又和哪个山头都有联系,这不是个能轻易搬动的人,不冲别的,就是曾在一军团干过这一条,他头上就有了保护伞,林总的老部下,谁碰得?
除非你能拿出过硬的材料证明他对抗‘文革’运动。你要密切注意,以这个人的性格,他迟早要做出点儿事来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嘛,你应该知道,谁想对抗‘文革’运动,不管他的资格多老,功劳多大,都不会有好下场的。“马天生默默地挂上电话,心想,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1967年2月,中央军委的几位副主席、元帅和政治局的几个资深的领导人,为了保持军队的稳定,表示对“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不满,在怀仁堂大闹了一场,惹下弥天大祸,被称为“二月逆流”。此事触怒了毛泽东,他把几个政治局委员召到书房,面色阴沉,语调严厉地说:“终究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到底还是有人跳出来,公开地反对‘文化大革命’了……”毛泽东又情绪激动地说:“要闹个什么结果?把张春桥、姚文元拿去枪毙,把江青绞死,我和林彪再上井冈山去打游击!
把北京留给他们?“处于权力顶峰的毛泽东动了雷霆之怒,任你是身经百战的元帅、功勋卓著的开国将军都嗓若寒蝉,旋即消失在政治舞台上。在广袤的国土上,政治风暴又起,反击”二月逆流“、反击带枪的刘邓路线。这些口号成了此时中国的主旋律。全国到处在冲击军队,八大军区全部遭到冲击,全国军分区以上的单位80%受到冲击,70%的各级军队负责人被揪斗,造成军事通讯中断,指挥失控,北京的三大总部及各军、兵种总部几乎全部瘫痪。
这段时间,李云龙连续接到在北京的各总部工作的老战友打来的电话,他们都劝李云龙要做好准备应付更大的麻烦。至于为什么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谁也说不清,都说总的感觉是好像国民党又打回来了,反正是资格越老、功劳越大的干部越要倒霉。老伙计们出于好意,都对李云龙说,你小于脾气太坏,硬顶是要吃亏的,有些事能应付则应付,实在应付不了就干脆找个地方躲躲。李云龙说:“屁话,躲还不容易?哪个老战友家的白菜窖里都能给我挤出块地方,可老子又没干伤天害理的事,凭什么要像耗子一样躲起来?那不成逃兵啦?我的部队咋办?亏你们想得出来,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看他们能把老子怎么样。”说归说,骂归骂,李云龙也看出来了,形势越来越紧张了。本市的几派造反组织已经把他恨之入骨了,据郑秘书汇报,街上的大字报,有80%全是冲他来的,封他的头衔不少。“大军阀”、“隐藏在军内的野心家”、“刘,邓路线在我市的代理人”、“绞死李云龙”、“油炸李云龙”,还有“打倒大叛徒李云龙”,弄得李云龙哭笑不得,他娘的,老子从来就没被俘过,到哪儿去叛变?
事情一旦闹得太邪乎了,就要有人出来收场了。李云龙终于收到中央军委发来的书面通知,这份通知共有八条内容,简称“军委八条”。李云龙兴奋地对郑秘书说:“这下可好了,军委有了明确的指示,你看:对那些证据确凿的反革命组织和反革命分子,坚决采取专政措施,对于冲击军事领导机关问题……如果是反革命冲击了,要追究……今后一律不许冲击。小郑,你看,这上面毛主席的批示:确定八条,很好,照发。这下好了,有了主席的尚方宝剑,谁再闹事,就按军委八条办。”郑秘书扶扶眼镜,疑惑地说:“1号,这八条的要领太模糊,比如:如果是反革命冲击了,要追究。谁是反革命?怎么判断?咱们有评判权吗?说老实话,真的反革命分子藏都来不及藏呢,还有胆子去冲击军事机关?反过来说,那不是反革命是否就可以冲击军事机关?
还有,‘要追究’是什么意思?先不制止,任他冲击?冲完后再调查,要是反革命就追究?怎么追究?是武力追究呢?还是口头声讨一下?还有,‘今后一律不许冲击’。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谁不知道军事机关是不许冲击的?关键是有人硬要冲击该怎么办?可以开枪自卫吗?可出动部队反击吗?没人告诉你。1号,恕我直言,咱们要真照着这八条去执行,闹不好就落进不知谁设下的圈套里,请您三思。“李云龙想了想,觉得郑波的话有道理,他苦笑了一下,没吭声。
郑秘书估计得不错,“军委八条”并没有刹住冲击军事机关的狂潮,反而愈演愈烈,没见哪个部队去“追究”一下,因为文件规定,只有是反革命才能去“追究”。谁能说那些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起来造反的群众组织是反革命呢?
特种分队已被李云龙撤回营房,队员们在段鹏和林汉的指挥下,每天除了训练就是整理菜园子。特种分队的撤回,使李云龙失去了情报来源,这些无法无天的造反派正在酝酿着什么行动?打,算先从哪里发难?李云龙一无所知,就算这样,他也不打算使用特种分队了,他可不想将来有人以此为借口毁掉这支精锐分队。
失去情报来源的将军是痛苦的,他两眼一抹黑,成了瞎子聋子,茫然面对着诡计多端的对手,只能被动地蜷缩着身子,等待对手朝自己最致命的地方猛击,李云龙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
“井冈山兵团”的l号勤务员邹明近来很兴奋。他的死对头杜长海的意外死亡使“红革联”一蹶不振,其组织内部为争夺领导权吵得一塌糊涂,已呈分裂状态。
看来,一举扫平“红革联”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最使他兴奋不已的是他派往北京的联络员在北京受到中央文革小组首长们的接见,首长们充分肯定了“井冈山兵团”
的革命性,是革命左派组织,它的大方向是正确的,虽然在革命的过程中,这个组织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错误,但这都是非主流的东西,总的来说,这个组织是革命的。
当邹明和他的战友们听到这个令人激动的消息时,心中不由百感交集,转而涕泪涝沦,犹如失散已久的孩子遇到了亲娘,大家热泪纵横,哭着、笑着、跳跃着、拥抱着,把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这类口号喊得口干舌燥,不知是谁呸咽着唱起了那首极富时代感的抒情歌曲: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心里明。
他们是真诚的,没有人怀疑他们的真诚。但是命运却喜欢和人开玩笑。与此同时,“红革联”的战士们也在热泪盈眶地,怀着无比诚挚的感情唱着同一首歌……
因为“红革联”驻京联络员也带回了同样振奋人心的消息,中央文革小组的首长们也用同样的语言肯定这个组织的革命性……中央文革小组的首长们是否有点偏爱中庸之道?这年月和稀泥是危险的。
这不是吗?“井冈山”和“红革联”这两派组织的广大战士,都向毛主席像庄严宣布:要用手中的枪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誓死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
补充:这里对;李云龙历史的介绍有一点不准确。红军在草地分裂时,1军团已经前出至俄界,实际只有三军团和中央与四方面军的四、三十军在一起,三军团于深夜主动先离开,并向四方面军放了警戒哨。四方面军的部队于凌晨发现后上报了指挥部,李特曾率骑兵追赶,但被挡回。而且1、4方面军的团级单位并未混编,所以李云龙团不大可能此时加入林彪的一军团。
而且整肃4方面军干部是在1937年西路军失败后,而张国焘出走后并未发起整肃活动,因为那时通过以前的清算活动,张在4方面军干部中的影响力几乎已经丧失殆尽了。
而在历史事实方面则有明显得错误。《军委八条》是1967年1月28日以军委命令的形式发布的,而所谓“二月逆流”发生在1967年2月中旬,作者在此颠倒了两个时间的顺序。
第四十章
这是个没有星光的夜,天黑得像锅底,远处海面上刮来的西北风寒冷刺骨,风中还略带些咸腥的味道。
一个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端着上了刺刀的半自动步枪站在蛇腹形铁丝网后面,他身后是一座漆成草绿色的大铁门,门口警卫室前挂着的电灯由于电压不稳,灯光时明时暗,在寒风中摇动。
这是野战军的一个师部,代号泰山。由师部警卫连负责警卫,警卫分两层,大门口有一个哨兵,离大门约50米还有一道门,由两个持冲锋枪的战士把守。
站在大门前的哨兵正在哨位上来回踱步,他正在等着下一班的哨兵来换岗,再过二十分钟他就可以下岗了。他使劲揉揉眼睛,以此来克服阵阵袭来的睡意。突然,远处亮起的汽车灯光使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一辆挂着军用牌照的吉普车飞驶而来,哨兵扬起手示意停车,吉普车猛地停在停车白线后,发出一阵刺耳的磨擦声,车上跳下两个穿着四个兜军官服的军官,越过停车线向哨兵跑来,哨兵警惕地端起枪大喊道:“什么人?站住!”说着哗地子弹上了膛。一个军官扬起手中的公文包说:“军区情报部的,有紧急公文要交给师长。”哨兵略一迟。疑,两个军官已来到眼前,其中一个高个子军官一把抓住哨兵的步枪往旁边一拨,另一只手臂猛地一挥,哨兵旋即一头栽倒在地上偷袭者转身用手电向远处亮了几下,远处立刻亮起雪亮的汽车灯光,大队满载“井冈山兵团”武斗队员的卡车接踵而来,铁门被迅速打开,车队冲进大门。
第二道警戒线的哨兵见大门洞开,几辆卡车已冲了进来,心知有变,忙端起冲锋枪朝天鸣枪示警,同时喝令停车。卡车停了下来,车上跳下一群身穿劳动布工作服的青年女工,她们高举着井冈山兵团的红旗,手挽着手一步步向前走来……黑暗中响起女工们的歌声: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面对着视死如归、慷慨高歌的年青女工们,哨兵紧扣扳机的手哆嗦了,要向手无寸铁的妇女开枪是需要些勇气的,哨兵不是刽子手,他下不了这个手,更何况他也没接到任何命令,在这种时刻是否可以开枪。哨兵颓然垂下枪口……
邹明策划的这次偷袭很成功,不到半小时,师部大院被全部占领,正在睡觉的泰山师师长和政委穿着裤权背心被赶了出来,军械库被打开。在邹明的重新布防下,师部大院成了一座堡垒,从大门到司令部主楼用沙包堆起了五道防线。沙包上威风凛凛地架起一排排机枪,司令部主楼的顶上也架起了重机枪、高射炮和“82”无后座力炮。邹明决定把这里当成他的新指挥部,这里有充足的粮食和弹药,先进的通讯系统,还有这个师所属汽车营的数百辆卡车。邹明的实力大增,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他发动最后的攻击,一举扫平“红革联”的日子就快到了。
李云龙在睡梦中被郑秘书叫醒,当他得知这个消息时,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发怒,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这个军所属的各部队营房横跨了两个省,有几十处之多,反正造反派要动手,随便找一处就是,你防不胜防,关键是现在怎么办。要是一个师部被占领,军方无动于衷的话,马上就会引起连锁反应,此例是开不得的。泰山师的师长是李云龙的老部下了,他在电话里怒气冲天地发着牢骚:“1号,我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还头一次让人光着腚撵出来,这些狗娘养的造反派欺人太甚,上级到底准不准我们开枪自卫?只要您下命令,我把我们师的红军团调过来,半小时之内,我要夺不回师部您砍我的脑壳。要是只许挨揍不许还手,那这兵咱不当了,连军装都脱给造反派,让他们去当得啦,我回家抱孩子去李云龙没好气地说:”得啦,你哪儿这么多牢骚?有牢骚别跟我发,找中央文革小组去发,你汇报一下损失情况,部队有伤亡吗?“”只有哨兵挨了一闷棍,闹个脑震荡,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要说损失可就大了,除了武器弹药不算,机要室里的文件全落到造反派手里,还有电台的密码,本师防区永久工事的分布图,兵力和兵器的编制表,都没抢出来。“师长说。
李云龙沉默了,事态的发展比他预想的要严重得多,对于敌方的特工人员来说,这可是个干载难逢的良机,这等于把大量的绝密情报拱手交给对方,由此造成的损失将是难以弥补的,李云龙的脑门上渗出了冷汗。他心里明白,要解决这次危机可没那么简单,牵一发而动全身,兵不血刃的解决方式是不可能有的。如果把情况逐级上报,等待指示,此举固然可以摆脱个人干系,可敌方的特工人员决不会等。到那时,那些绝密文件可能早摆在一些国家情报机关首脑的办公桌上了。此外,“井冈山兵团”已获得了大量的武器弹药,当过步兵团长的邹明不会不懂兵贵神速的道理,他极有可能对“红革联”盘踞的东区来一次大规模攻击,这个城市马上会淹没在血泊里。现在恐伯没时间等了,需要马上采取行动。
李云龙来不及多想了,他果断地发出命令:“通知警卫营马上集合,做好战斗准备,对泰山师师部实施包围。”尖利的战斗警报响了,司令部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头戴钢盔、全副武装的战士们在集合,司令部的参谋们已各就各位进入临战状态,操场上军官们整队的口令声和汽车、摩托车引擎的吼叫声交织在一起。
郑秘书一脸忧虑地对李云龙说:“1号,如果造反派拒不撤出怎么办?”李云龙面色冷峻,干脆地说:“使用武力强行缴械,谁敢反抗,就消灭他。”郑波倒吸一口冷气,感到非同小可,他一改平时的谨慎,抢上一步拦住李云龙,用哀求的口吻说:“1号,部队一旦开枪,后果不堪设想,目前全国还没有先例,前些日子毛主席关于‘二月逆流’的讲话言犹在耳,请1号三思,这次行动非同小可,闹不好就是一场大规模流血事件……”李云龙正拎着手枪套往外走,听见郑波的话猛地停住脚踌躇起来,他冲动起来连军区司令员也敢顶,但他所崇敬的伟人毛泽东的话却不能不听,在毛泽东的摩下浴血拼杀了几十年,这支军队在毛泽东的指挥下从弱小走向强大,领袖的每句话对于他都如同黄钟大吕。李云龙突然感到浑身无力,迈不动步了。前些日子,盛怒之下的毛泽东说:“号称革命几十年,到头来,害怕起学生运动了,谁个怕学生运动?北洋军阀、段祺瑞,他怕,就镇压。结果怎么样?镇压学生运动的没有好下场,天天喊群众路线,群众真正地起来了,就怕得要死,恨得要命……”郑波凑近李云龙耳边请示道:“1号,您看咱们是否向中央军委请示一下?
“李云龙思索了一下,终于点点头。
加密的军用线路开启了,李云龙越级把电话挂到军委办公厅,这个城市发生的事件也同样震惊了军委办公厅,听了李云龙的汇报后,军委的一个主持日常工作的负责人干脆地指示道:“可以来取强硬措施,对敢无视《军委八条》者决不手软,不要伯,有毛主席给的尚方宝剑在此,要大胆行动。”军委第一副主席、国防部部长林彪办公室的电话也接通了。林办的指示很简短:可以反击。
郑秘书忧心仲仲地说:“1号,什么叫‘强硬措施’?什么叫‘可以反击’,是用枪还是用嘴或是语录本?为什么没有明确的指示?要知道那些造反派可不是只有大刀长矛的冷兵器,他们已经武装到牙齿了,他们会老老实实等咱们去缴械?l号,我刚才特地去看了看地形,那个邹明是个行家,他已经建成完整的防御体系,火力配备有较大的优势,战端一开,双方伤亡都小不了,1号,到那时您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除非有中央军委明确可以开枪的书面命令。”李云龙的一双眼睛寒光四射,直视着郑波:“郑秘书,你怕了吗?”郑波迟疑了一下便坦然迎住李云龙的目光:“说心里话?”“当然。”“报告1号,我确实害怕,而且怕得要命,我不是孬种。
军人不怕战死沙场,怕的是死得不明不白,更怕的是死在自己人手里,死了还要背黑锅。眼下咱们面对的不是敌人,是群众是老百姓,说好听点儿,可以称为群众武装团体,他们是响应领袖的号召起来造反的。若向他们开枪,咱们就成了镇压群众运动的刽子手。反过来讲,他们又是敌人,说得难听点儿,他们现在是一批无法无天的武装暴民,不仅威胁到国家安全,还威胁到这个城市大多数居民的生命安全,身为本地驻军的1号首长,如果不采取断然措施,等造成了严重后果,您的罪名就该是渎职罪,总之,这应了那句成语‘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咱们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1号,您知道堂。吉诃德吗?“李云龙摇摇头说:”听我老婆说过,怎么了?“”他祟尚中世纪的骑士精神,终日生活在自己创造的幻觉中,久而久之,便把幻觉当成了现实,以为自己成了以除暴安良、拯救天下为己任的骑士,他干了不少自己认为侠义的荒唐事,遭到的却是被捉弄和嘲笑。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巨大的风车,便认为这个风车是代表邪恶的魔鬼的化身,他勇敢地拿起长矛同风车进行搏斗,最后被摔得鼻青脸肿。
在世人的眼里,他是个神经错乱、举止荒唐的家伙,他终日生活在早已逝去的历史中,按照早已逝去的那个时代的思想感情去处事,这样势必造成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被撞得头破血流也是必然的。“李云龙听得一头雾水,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兜了这么大圈子,是不是劝我别做这个堂。吉诃德吧?“”其实,我挺佩服他的勇气和正义精神,还有面对邪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英雄气概,可惜的是,事实证明,一个人无论多么优秀,都不可能超越历史,更不能停留在已经逝去的历史中不能自拔,否则,你所处的时代便要惩罚你。1号,在军队中,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副团职干部,我既不可能去创造历史,左右历史,也不可能对历史负责任。至于您…
…“李云龙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1号,您有能力创造历史或左右历史,您掌握着一个庞大的、装备精良的野战军的指挥权,您一旦下令开枪,就会在全国创造一个先例,也就是创造了历史,您的名字也会载入史册,至于是美名还是骂名,要看历史的解释权在谁的手里。”李云龙笑了:“我还有一点儿不明白,命令是我下的,当然应该由我来负责,你伯什么?
“”根据政治斗争的惯例,首长和秘书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云龙不笑了,郑波的话确实使他感到震惊,看来自己的脑子是简单了些,你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无法反驳的,自己以前倒是没考虑这么多。既然是担风险的事,没必要搭上郑波。他拿起电话要通军政治部干部部长:”我是李云龙,现在正式通知你,我的秘书郑波执行命令不坚决,我决定撤消他的秘书职务,由干部部重新安排工作,我让他马上去你那里报到。什么?处分先不要考虑,让他以观后效吧。“挂上电话,李云龙神态凝重地对郑波说:”你到底跟了我这么多年,了解我的脾气。
我喜欢直来直去,男子汉嘛,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的话很直率,也很有道理,就像你刚才说的,你是个小小的副团职干部,不可能对历史负责。这话没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可我的情况不同,我必须对历史负责,谁让我是军长呢?我承认,对手可能比我强大得多,可对方已经宝剑出鞘了,我能不亮剑吗?我想试试运气,就算属于我的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但总要由我去画个句号吧?小郑,你好自为之吧?
“郑波的眼里涌出泪水,他呸咽地说:”首长,感谢您对我的保护,可您自己……我还能为您做些什么?“李云龙挥挥手,淡淡地说:”去报到吧,好好干,如果将来你也能当上军长或是军区司令,你也不要推卸自己的责任,如果人人都不敢承担责任,那我们这支军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你要记住!“郑波泪流满面地向老首长立正敬礼:”首长,我记住了,请您多保重,我向您告别了。“李云龙望着郑波的背影吼了一声:”出发!“一辆草绿色的军用广播车,正反复地向被包围的”井冈山兵团“播送着《军委八条》和军方的最后通碟。泰山师的师部大院,已被军部警卫营围得水泄不通,荷枪实弹、头戴钢盔的战士们已经进入攻击线,战端一触即发,广播车的高音喇叭里已经是第十次传来警告声:…。立即退出军事机关,交出武器和电台,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此时的李云龙还没真正下决心,他很希望那些造反派能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缴械投降。
他甚至可以再退一步,只要他们撤离师部,交出电台密码和绝密文件,留下重装备,就算他们带走些轻武器和弹药,他都认了。
面对这些原先都是本本分分的工人,李云龙实在下不了手,他们不是敌人,都是一些常年处在最底层的群众,“领导阶级”的桂冠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少实际利益,他们常年拿着很低的工资,勉强养活着家里众多的人口,沉重的生活负担使他们看不到任何希望,他们住在低矮拥挤的住房里,几乎没有改善的可能性。李云龙见过一些工人出身的同学来家里找李健,他们穿着父亲穿破的工作服,浑身补满了补钉,迟疑地站在客厅门口,战战兢兢地不敢迈步,就像来到碧瓦红墙的王公贵族府第,那些孩子的眼睛里总闪着一种受惊的小鹿特有的神态,似乎一有动静就准备拔腿而逃。李健也常和他提起一些同学的家庭情况:“爸爸,我有个同学家只有一间小屋,竞然住了七口人。一进门就得上床,吃饭和做作业都在床上。”儿子的话说得李云龙心里一阵阵发凉。他不明白,为什么解放十几年了,怎么老百姓还生活得这么苦?这些劳动人民难道真有当家作主的感觉?要向这些本来已经生活得很苦的安百姓开枪,简直是作孽啊,军人不是屠夫,不是刽子手,更何况这支军队是来自人民的子弟兵,向自己的父老兄弟开火,这事想想都是罪过啊。这些糊里糊涂的老百姓啊,他们穷怕了,苦怕了,一听说“造反有理”了,就争先恐后地起来造反,也许他们认为只有造反才能给他们带来新的希望,才能改善他们的处境。将心比心,他李云龙当年参加“黄麻暴动”,又何尝不是这种心态呢?此时,李云龙表面沉静如水,心里却像翻腾的油锅,冷汗不停地顺着后背流下来,连内衣都浸透了,他心里在一遍遍地念叨着:乡亲们哪,兄弟们哪,你们走吧,把武器弹药带走我都认啦。
邹明啊,你这个混蛋呀,哪怕派个人出来谈判呢,咱们也好商量啊,求求你啦,我这个军长给你这个团长跪下行不行啊……他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他的心在一点点变软,变得像一团能捏出水的软泥,这辈子尸山血海、枪林弹雨的事见得多了,他心没软过,可这会儿却软得像摊烂泥。
军部警卫营营长吴玉水拎着冲锋枪向李云龙请示:“1号,您下命令吧,我保证半小时之内结束战斗。”为了避免大规模流血事件,李云龙下令再给井冈山兵团最后十分钟考虑时间。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气紧张得似乎快要凝固,“井冈山兵团”广播喇叭传出来为毛泽东诗词谱写的歌曲: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歌曲过后,又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井冈山兵团万岁!
井冈山战士誓与阵地共存亡2李云龙的心又在一点点硬了起来,理智似乎占了上风。这伙造反派必须缴械,他们的破坏力太大了,此时若是不加以制止,明天甚至是今夜他们就有可能向城市东区的“红革联”发起攻击,“红革联”的头头杜长海虽然死了,但他已调教出不少炮手,他们手里还有坦克和“152”加榴炮,他们的指挥系统还在有效地运转,当兵强马壮的“井冈山兵团”向东区大举进攻时,“红革联”不可能坐以待毙,他们会做困兽之斗,甚至不惜同归于尽,引爆安放在核心阵地工学院的炸药,打红了眼的人是不会顾忌他人的生命的。李云龙仿佛看见被炮火覆盖下的城市的惨状,成千上万人的死亡,墙倒屋塌的建筑物,被炸断的高压输电线打着蓝色的火花……他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二战时的记录片,那是斯大林格勒巷战结束后拍的实景,影片里的城市简直成了一座巨大的、死气沉沉的坟场。在以往的战争中,最残酷惨烈的莫过于城市巷战,没有径渭分明的战线,没有前方后方之分,没有军事目标和平民建筑之分,没有武装人员和妇女儿童之分,双方逐街逐屋地反复争夺,伤亡率高得惊人,整个城市成了个巨大的血肉磨坊……李云龙不敢再想下去,若是这种可伯的结局发生,身为本地驻军的l号首长早晚也是替罪羊,两害相比取其轻,既然这场混账王八蛋的“文化大革命”把老子逼得没路可走,老子只好背水一战,生死由天啦。
限定的时间到了,李云龙咬着牙发出命令:“攻击……”担任突击队的一连一跃而起,战士们呈散兵线状向大门冲去。这时双方的广播声都停止了,现场静得出奇,只有突击队的战士们纷乱的脚步声,在部队接近大门的刹那间,“井冈山兵团”的枪声于响了,从沙包工事里、楼顶上,轻重机枪组成的交叉火力构成集的火网,骇人的枪声显得格外清脆,正在冲击中的一连战士一下子倒下一片……
李云龙最不愿看到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暴怒起来:“操他娘的,他们竟敢开枪,给我打…
…“他一把拽过小吴的冲锋枪边拉动枪栓边要向上冲,警卫员小吴不要命地扑过去把他抱住……
警卫营长吴玉水也怒吼起来:“给我开火!狙击手,把那些火力点给我打掉,机枪掩护,全营跟我上……”他随手抓过一枝冲锋节边点射边发出疹人的嚎叫先冲了上去。战士们潮水般地涌向大楼。
担任掩护的机枪手们用持续不断的火力将沙包工事打得尘土飞扬,对方的射手被压在工事里不敢抬头,狙击手几声枪响后,楼顶的火力点就哑了,对方的替补射手迅速补上射击位置,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又是几声枪响,替补射手的脑袋也开了花,这一次再没人敢露头了。警卫营的战士们施展着各种战术动作,连冲过道防御工事攻进大楼,大楼里爆豆般地枪声不绝于耳,手榴弹短促的爆炸声,中弹者的惨叫声,交织成一片……
一个参谋脸色发白地对李云龙说:“1号,这下子可打大啦。”李云龙不为所动,神色冷峻地发出命令:“迅速肃清残敌,凡抵抗者,一律就地消灭。”
造反派们毕竞是乌合之众,在训练有素的野战军的攻击下,整个防御体系顷刻间便士崩瓦解,二十分钟后,大楼里的枪声便沉寂下来,师部大院被全部占领。
伤亡数字很快被清点出来,造反派死亡48人,伤110人。军队死亡18人,伤14人。“井冈山兵团”的1号勤务员邹明9防死前仍不失其军人本色,他用手枪连续打倒两个想活捉他的战士,最后被营长吴玉水用冲锋枪打成了蜂窝。邹明一直到死都保持了英雄气概,他怒目圆睁,一手紧握“54”式手枪,另一只手紧握着一颗拧开盖的手榴弹,导火索拉环套在小拇指上,连久经沙场的李云龙看了邹明的尸体,在震惊之余也生出几分敬佩,他久久地注视着邹明已无生气的脸,心想,这混蛋倒是条汉于,可惜了。当他转过身准备离去时,心里突然动了一下,禁不住又回头看邹明一眼,心说,这家伙也是个端着长矛和风车搏斗的人,属于他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他还留在那个时代里,所以他只有死,嗯?那个玩长矛的家伙gq什么?对,叫堂。
吉诃德。
当一具具血淋淋的户体被指出大楼时,连一贯对尸横遍野的战场习以为常的李云龙都禁不住扭过头去,不忍再看。他想,郑秘书说的没错,他娘的,我在创造历史呢。
师部大楼被夺回后,李云龙毫不迟疑地发出一连串命令,野战军各部迅速出击,对所有执有武器的造反组织实施包围,强行缴械。师部大楼的流血事件早把他们吓坏了,他们终于发现这个军长是个说干就干,不好惹的主儿。军长的脾气如此,他指挥的这支野战军脾气也大,师部大楼这一战,野战军伤亡了三十几号人,刚吃了这点儿亏,全军上下就红了眼,有个刚刚被缴械的造反派头头,事后余悸未消地说了句不大好听的话:“妈的,这哪是解放军?活像一群俄得嗷嗷叫的狼。”话说得难听,实际的确如此。泰山师所属的红军团是支组建于红军时期的老部队,这个团有些邪门,全团从团长政委到下面的炊事员几乎个个都是火爆脾气。李云龙对这个团的评价是:得理不让人,吃亏不饶人。当年在淮海战场上,这个团显出两重性格,叫“拼命三郎加泼皮牛二”。作战风格是横冲直撞加死缠烂打。国民党十八军的一个团,全副美式装备,号称“老虎团”。这个老虎团碰上红军团算是棋逢对手,两下都是嗷嗷叫的部队。刚一接火便打得难解难分,几分钟内战斗便进入白热化状态,打了整整一昼夜也不歇手,老虎固有点扛不住了,还没见过这么死缠烂打的对手,不吃饭,不睡觉,连口气也不歇,像块猪皮鳔,粘上甩不掉,打不死你也要累死你,老虎团长有些腻歪了,那儿来的这么支泼皮队伍?有完没完?老虎团不想再缠下去了,打了一天一夜,连口水都没喝上,这支泼皮队伍咋就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人似的?谁知想撤也撤不下来,红军团是铆足了劲要和老虎团拼命,好像自己也活腻了似的,非要来个鱼死网破不行。激战了两昼夜老虎团终于趴下了,红军团还剩半个连,团长成了排长。弟兄们来不及打扫战场,都躺在死尸堆里睡着了,害得赶来增援的一团长还以为这个团全军覆没了呢。说来奇怪,多少年过去了,这个团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当年传统一点儿没变,还是这么邪门。一个农村入伍,三脚踹碳不出个屁来的新兵,只要在这个团呆厂三个月以上,马上像换了个人似的,脾气变得火爆火爆的,和别的部队打交道时,马上就带出这个团特有的傲慢,似乎天下人有一个算一个,没谁能入他们的眼。连李云龙都纳闷,这是咋回事?这个团好像第一任团长的魂留在这里了,换了无数茬人魂还在。
前些日子,红军团也被造反派冲了一下,抢走不少武器,当时的命令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全团眼睁睁地让人家收拾了一下,在这个团的历史上还没出现过这种窝脖子的事,团长蔡金明硬是气得吐了两次血。
这次有了命令收缴造反派的武器,这个团像是注射了兴奋剂,难怪造反派们称他们为“嗷嗷叫的饿狼”。收缴武器时,团长蔡金明从装甲运兵车里露出半个身子,一手扶着高射机枪,一手拿着半导体喇叭喊话,他的警告只说一遍,绝不重复第二遍。一个不大识相的造反派头头想表现点儿英雄气概,他举着手枪带领部下高呼革命口号,表示要与阵地共存亡,蔡团长不打算再废话,他手指一动,“叭”地一声枪响,一发127毫米的高射机枪子弹准确地打在那个造反派举枪的手腕上,大口径子弹的杀伤力是惊人的,那人的手腕被齐崭崭地打断,手掌和手枪飞出一丈多。蔡金明一枪定乾坤,在场的造反派们差点吓破了苦胆,顿作鸟兽散。
在各部队的出击下,造反派们终于闹明白了,这支野战军的忍耐已经到头了,谁再认为军队是软弱可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这个城市的大规模武斗算是到头了。
这场大规模流血事件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国,举国震惊。而中央文革小组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着,没有做出任何反映,但政治嗅觉敏感的人都已感到,这可能是暴风雨的前奏。
几年后,这支野战军早已换防离开了这个城市,市民们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还不断地提起这支部队:“……那个军,啧,啧,可真他妈的……从军长到下面当兵的,没一个省油的灯,脾气火爆得邪乎……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没这支部队,‘文革’那会儿咱们这城非打平不可……”若干年后,位于北京红山口国防大学“将军班”的学员宿舍里,某野战军副军长、陆军少将郑波正在写一篇军事论文,此论文与战略战术全无关系,它以独特的角度、新颖的立意论述这样一个主题《论军事首长的性格与部队传统的关系》。
……任何一支部队都有自己的传统,传统是什么?传统是一种气质,一种性格。
这种气质和性格往往是由这支部队组建时,首任军事首长的性格和气质决定的,他给这支部队注入了灵魂。从此不管岁月流逝,人员更迭,这支部队灵魂永在。事实证明,一支具有优良传统的部队,往往具有培养英雄的土壤,英雄(或是优秀军人)的出现往往不是由个体形式而是由群体形式出现。理由很简单,他们受到同样传统的影响,养成了同样的性格和气质。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苏联空军第16航空团p-39“飞蛇”战斗机大队,竞产生了二十名获得“苏联英雄”称号的王牌飞行员。
与此同时,苏联空军某部的“施乌德”飞行中队产生了二十一名获得“苏联英雄”
称号的王牌飞行员。如果抛开政治观点,从纯军事角度看,二战中德国空军的第五十二战斗机联队也是个培养世界级王牌飞行员的温床,这个第五十二战斗机联队竞同时出现三个世界级王牌飞行员,以击落敌机架数为标准,这三个飞行员都名列世界前三名,可谓空战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他们是:埃里希。
哈特曼,击落敌机352架。格哈德。巴尔克赫内,击落敌机301架,京特。勒尔,击落机275架。这三个王牌飞行员创下的惊人战绩把当时世界各军事强国的王牌飞行员们远远抛在后面,无人可及之项背。苏联空军第一王牌飞行员库尔杜布在二战中所创最高纪录为,击落敌机62架,还不及名列第三的京特。勒尔所击落敌机架数的零头。由此可见,一支部队的传统是多么重要……
补充:本章所写的事件我没有找到合适的原型,在“文革”中比较有影响的军队和造反派冲突主要有新疆石河子、四川成都和青海西宁。
1967年1月26日,新疆石河子市发生了流血事件。在石河子的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从1月17日到27日,先后有七个“造反团”冲击武装部门。有八个单位的“造反团”强行接管武装部门管辖的通讯总机。1月25日下午,八个单位的两干名造反派进入汽车二团,配合汽二团造反派夺权,汽二团掌权派请求兵团武装部队独立团支援。独立团九十二名指战员遂赶到汽二团。此时,汽二团造反派抢夺独立团枪支26支、手榴弹64枚、子弹1307发。到下午,造反派增至四千余人。1月26日零点,在夺枪与反夺枪中,双方开枪,死五人,伤六人。当日,造反派又冲击农八师师部,与那里的部队发生武装冲突,又在其他处枪战,死24人,伤74人。军区认为这是部队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镇压了歹徒。但中央文革认为这是一起镇压革命群众的严重反革命事件。2月11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发出文件,对新疆建设兵团进行军管。
在四川成都,因成都军区支持“产业军”派,受到对立派猛烈攻击。《军委八条》下达后,2月17日,叶剑英批发了中央军委致“成都工人革命造反兵团”、“四川大学‘826’战斗队”的公开信。公开信主要宣传《军委八条》,指出这些组织把矛头指向军区,向军区静坐示威,围困军区机关是严重违反中共中央决定的,并对造反派组织头头发出警告:如不遵守中央决定,继续煽动群众把矛头指向军队,冲击军区机关,一切严重后果由他们全部负责。从2月18日开始,成都军区在全省用飞机散发此信。但造反派不接受军队的警告,冲击军区反而愈战愈勇。军区在退避三舍忍无可忍之后,抓了数万人。不少很快放回。
5月7日,问题终趋明朗,与新疆一样,造反派胜了。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处理四川问题的决定》,指出成都军区个别负责人在支左中犯了方向路线错误,主持工作的军区政委甘渭汉、副司令韦杰被撤职审查,由梁兴初和张国华任新的军区司令和政委。承认那几个造反组织是“革命群众组织”,“产业军”不服,两派斗争更加激烈。
在青海,发生了“赵永夫事件”。西宁市群众组织“818”在北京来西宁串连的学生支持下,冲《青海日报》社,在报社搞打砸抢,活活打死几个人。并用从别处抢来的枪支对向他们做工作的解放军战士进行武力恫吓。西宁驻军“支左”领导小组认为:不能任其胡作非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遂派部队对闹事分子实行武装包围,令他们立即退出报社。
但闹事者居然向部队开枪寻衅,部队被迫反击,一些人当场被击毙,其余人被逐出报社。2月23日。青海省军区副司令员赵永夫打电话向叶剑英报告情况时,叶剑英说:“你们打得对!打得好!”这话在西宁传为“林副主席来电”。毛泽东对青海事件批示:可以调查一下,如果是学生先开枪,问题不大。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值得研究了。
经中央文革两次调查,向毛泽东作了颠倒是非的汇报。于是,造反派又胜利了。
3月24日,经毛泽东同意,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作出《关于青海问题的决定》。在宣布这个决定的会上,赵永夫当场被捕。要不是毛泽东说了句“不要杀”,赵永夫险些被立即处死。
另外在文中有一段毛泽东关于学生运动的讲话,这是1966年文革初起时,毛在批刘、邓派工作组时讲的,文中引用时的说明不太准确。
第四十一章
泰山师师部大楼事件后,在北京的中央文革小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做任何表态,就像此事没有发生过一样,使人感到难以琢磨。马天生每次见了李云龙也若无其事地寒喧几句,似乎他和李云龙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而李云龙可不这么乐观,他虽然对政治不大感兴趣,但从1927年参加革命以来,党内政治斗争他见得多了,对这种政治斗争的残酷性他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心里明白,那个屁大点的事都要插手表态的中央文革小组此时的沉默,这本身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平时,李云龙这里要有个风吹草动的,他在全国各地的老战友、老部下都会打来电话,或安慰,或打气,或问候。可这次李云龙的大名在全国亮相后,他的电话机却异常沉寂,没有任何人来电话,连田雨都感到奇怪,这么多从战火中冲杀过来的生死与共的老战友,哪个不是胆大包天敢揪阎王爷鼻子的人?难道就因为中央文革小组还没表态就吓得连电话也不敢打了?大概,这就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吧。
几个月后,北京方面终于有了些动静,中央文革小组的刊物《简报》上刊登了来自本市造反派的控诉。来信控诉了本市造反派被大军阀、带枪的刘邓路线代理人李云龙残酷镇压的经过,强烈要求中央文革小组为受害者做主。
其中有几封来信是用真正的鲜血写成的,信写得很长,除了叙述流血事件的经过外,通篇都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修辞手法和政治抒情诗一样的语言。据说,中央文革小组信访办公室的一位工作人员阅后私下对一个朋友发出感慨,这封血书的用血量肯定已超过200cc,比一次义务献血的量还要多。
血书一: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林副主席,敬爱的中央文革小组,敬爱的江青同志,我们要控诉,控诉残酷镇压造反派战士的反革命刽子手李云龙。相信毛主席、林副主席、中央文革小组会给我们做主,为我们伸冤……
血书二:天上有颗北斗星,造反派日夜想念毛泽东,毛主席啊毛主席,您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又遇到半途天折的危险,您的造反派战士正在经受严峻的考验,我们向您宣誓:头可断,血可流,忠于您的红心永不变。不怕死,不怕抓,一定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简报》是中国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政治晴雨表,是个政治倾向极强的刊物,它旗帜鲜明地只为一种政治目的服务。那就是保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任何人胆敢对“文化大革命”的正确性提出哪怕半点质疑,都将被视为十恶不赦,都应该“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凡被此刊物点过名的人都在劫难逃。它的操作程序通常是这样,先不做任何评论地刊登几封群众来信,对某地某人提出控诉或批判,至于是否真有那么几位“群众”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信号已经发出,此人已被划入“另册”了。
李云龙看完《简报》随手便揉做一团扔进纸篓里,他已经感到一种巨大的危险在悄然逼近,这一生,他参加过数百次战斗,每次投入战斗之前,他都有一种临战的冲动,现在,这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他相信,这大概是最后一战了。李云龙自从下了开枪的命令后,心里倒坦然了,他从来就是这样,凡事既然下决心干了就决不后悔。如果说他在下令攻击之前,心里还有对那些糊里糊涂的老百姓存有某种愧疚的话,那么当他看到自己的战士被打倒时,那种愧疚妻间就转化成雷霆般的暴怒。他在战前曾向吴玉水反复强调过一条死命令:对方如不开枪,警卫营绝不允许开枪,遇有抵抗只许使用枪托和拳头。他幻想着能不发一枪地解决事端,谁知事与愿违,对方竟敢率先开枪,而且不是零星的射击,竟是轻重机枪组成的严密火网,大有把第一梯队全部置于死地的意思。李云龙几乎气疯了,若不是小吴拼命抱住他,他早就冲上去了。流血事件发生后,他的态度硬得像块石头,他从来没指望那个中央文革小组能放过他,这不可能,那个炙手可热的“小组”平时没事还惦记着生事呢,何况是震惊全国的流血事件。反正是发昏当不了死,李云龙就这一个脑袋,砍一刀和砍十刀没多大区别。横下一条心的李云龙打定主意,不管发生什么事,他绝不打算受辱,那些想看他被揪着头发、撅着“喷气式”挨批斗的人,一边儿呆着去吧,想都甭想,别人能受,他李云龙可不受这个。要他死可以,要他撅着腚挨斗受侮辱?门儿也没有。他从抽屉里找出了十几年没摸的手枪,每天枪不离身,睡觉时也要放在枕下,他这辈子没有被俘的体验,如今就更不打算体验了,要是哪个不知深浅的小子拿着什么狗屁逮捕令对他动手动脚,他就开枪打他狗日的。出乎他的意料,最先找上门的,不是中央文革小组的逮捕令,也不是已作鸟兽散的造反派组织,而是那些死伤者的家属。
那天早晨,李云龙还没去上班,就听见楼下人声嗜杂,似乎来了很多人。小吴匆匆跑上楼报告:“1号,可能要出事,院子门口来了不少人,您先不要出去,我去看看。”
李云龙面不改色道:“扯淡!敢到我家闹事?真他娘的反啦。”
他抓起电话要通警卫营:“吴营长,给我把一连派来,带上机枪。”
放下电话,他把手枪上了膛,装进裤兜,若无其事地下了楼。
院门前挤满黑鸦鸦的人群,人们躁动着,咒骂着,一片喧哗声。
有人在大声喊:“李云龙滚出来!”
“打倒镇压群众的刽子手李云龙!”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李云龙你听着,革命群众是杀不完的!”
李云龙推开院门,双手背在后面,两腿微微叉开稳稳地站在人群面前。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站在前排的人似乎有些胆怯,在悄悄地往人群里缩。
“我是李云龙,是谁要找我?”李云龙的眼睛寒光四射,向人群扫视了一圈,似壮士出山,剑气如虹,浓浓的杀气渐渐在脸部聚集,透出锋刃般的峻厉,裹挟着一股强梁霸气,令众人不寒而栗。
“喂,怎么不说话了?有话就说嘛,我听着就是,要是大家没话说,就请散散吧。”
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一个中年汉子挤出人群鼓起勇气大声道:“李云龙,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吓住我们,我们既然来了就不怕你,我们要向你讨还血债。”
李云龙冷冷一笑:“好啊,怎么讨?就在这儿打死我?你们敢吗?”
“你这个刽子手,杀害了这么多革命群众,血债要用血来还!”
“我们不怕你,有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给我们做主,刘少奇都被拉下马了,别说你一个小小的李云龙了。”
“李云龙!把头低下来,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
“放屁!谁敢动我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刘少奇你骂得,我李云龙就骂不得,谁敢起哄闹事,我就毙了他。”李云龙咆哮起来。
“哗啦!”小吴不失时机地拉开冲锋枪的枪栓。
远方传来队列的跑步声,一连的战士头戴钢盔、全副武装地跑步而来,他们在圈外迅速散开,包围了人群。一连长王志义向李云龙立正敬礼道:“报告1号,警卫营一连奉命来到,请指示。”
李云龙干脆地说:“原地待命,谁敢闹事就给我抓起来。”
“是!”
人群一下子炸了,怒火被重新点燃,乱哄哄地喊了起来:“李云龙你开枪吧,有能耐把我们都打死!”
“你打吧,我们孤儿寡母也不想活了。”
“打死这刽子手!给亲人报仇!”……
李云龙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人群。一连长王志义拔出了手枪和小吴一左一右护住李云龙,两人的枪口慢慢抬起来对准骚动的人群。圈外的战士们也端起了枪…
…
“大家让开,我老婆子有话说。”人群中传来一声苍老的、颤巍巍的喊声。
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通道,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领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走出人群。老太婆有七十多岁,弓着身子,步履瞒珊,手里拄着拐杖,一头散乱干枯的白发遮盖着满脸刀刻般的皱纹和星罗棋布的老人斑。两个衣衫槛楼的孩子紧紧地抓住老人的衣襟怯生生地跟在一旁。
李云龙一怔,突然觉得有些气短,他双腿颤抖起来,身子发软,心在扑扑乱跳。
小吴和王连长举枪的手也哆咳起来,枪口慢慢垂下。
李云龙最见不得这种孱弱的、白发苍苍的老人,每当见到这种老人他就想起自己已去世多年的老母亲,他是个孝子。童年时遇上灾年,母亲曾领他讨过饭,每当遇到恶狗时,层弱的母亲总是把他拉到身后,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儿子,灾年要饭不容易,走个十里八村的不见得能讨上口吃的,讨到吃的,母亲自然是先紧着儿子吃,儿子吃完了母亲才胡乱吃几口,当年那日子真是凄风苫雨,令人铭心刻骨,母亲的慈祥和关爱,至今想起,他仍感到一种由衷的温暖……童年时的李云龙发过誓,有朝一日自己混出个模样来,一定好好孝顺娘,让她老人家衣食无忧,儿孙绕膝,日子过得舒心,也算没白疼他养他。可母亲命薄,不到四十岁就追随他老爹而去,那时李云龙已参加了红军,正在川陕根据地反围剿,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他面朝家乡的方向长跪不起,哭得死去活来,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想起母亲,他就感到痛心疾首,忍不住要流泪。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他杀人如麻,心比铁硬,被他鬼头刀砍下的敌人脑袋像西瓜一样乱滚,他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惟独见了这种衣衫槛楼的白发老人就禁不住心里发酸,手脚发软,心脏感到一阵阵刺痛。
李云龙抢上一步,搀住老人道:“老人家,在您面前我是晚辈,我李云龙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只管骂就是,我听着呢。”
老人猛地甩开他的手,两眼喷出怒火:“姓李的,你说,你是解放军吗?”
“是,我是解放军。”
“看你这岁数,也当过八路吧?”
“老人家,听您口音,好像是山西人?您猜对了,我当八路时也在山西,在晋北洪涛山一带的根据地……”
“呸!”老人一口唾沫啐在李云龙脸上,恨恨地骂道,“你也配当八路?也配当解放军?你呀……你是遭殃军。”
李云龙像被电击了一样,浑身一抖。这种叫法他太熟悉了,这是解放战争时期河北、山西一带的老百姓骂国民党军队的话,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自己也成了“遭殃军”。
老人混浊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拐杖跺得咚咚响,仇恨地望着李云龙骂道:“我们老百姓瞎了眼啊,当年为了你们八路,命都豁上啦……
我那苦命的老头子哟,就因为给你们送信才让鬼子活活砍死的……大家评评理哟,咱老百姓啊,自己光着脚也要给你们做军鞋哟,自己吃不饱也要省下粮食给你们八路吃啊,打鬼子啊,打老蒋啊,咱老百姓的罪遭大了呀……你们现在腰杆硬啦,气粗啦,用不着我们老百姓啦,就向我们开枪哟,天哪……你们八路的良心都让狗吃啦…。我老婆子七十多岁啦,三个儿子呀,打老蒋时死了两个,就剩下一个哟,还死在你姓李的手里,扔下这两个娃哟,让我怎么办?老的老啊小的小……这日子让我怎么过哟……“李云龙脸色煞白,垂头肃立,任凭老人骂着,一声不吭。
人群中哭声四起,有的死者家属高举着死者的血衣哭昏在地上,连在圈外待命的战士们也红了眼圈,手中的枪都无力地垂下。
老人哭得说不出话来,两个孩子也在号陶大哭,此时的情景,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落泪。王连长把手枪放入枪套,红着眼圈扶着老人劝道:“老人家,您别哭,您听我解释……”“呸!你别碰我,你们给我儿子偿命,你们赔我儿子……”老人举起拐杖向李云龙打去。王连长一把抓住拐杖,老人松开拐杖,突然伸出双手向李云龙脸上挠去,李云龙的脸上被老人尖利的指甲挠出了道道血痕。
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海水涨潮般地向前涌动着。
王连长大惊,他拔出枪大喝道:“谁敢动?一连准备。”
“一连长,带着你的部队后退五十米待命,没有我的命令,就是我被打死也不许动,服从命令……”李云龙突然声嘶力竭地喊道。王连长服从了命令,指挥战士们后退了五十米。人群也暂时停止了骚动。只有那老人不管不顾地向李云龙又吐唾沫又拼命厮打。老人被巨大的悲伤弄得失去了理智。李云龙的脸上、胸前布满了老人的唾沫,脸上的道道挠痕渗出了鲜血。他像雕塑一样凝固着,任凭老人用头部疯狂地撞击,用尖利的指甲撕挠。
警卫员小吴也得到命令,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允许他制止。他眼睁睁看着军长被失去理智的老人厮打和侮辱毫无办法,他心急如焚地转了几个圈,猛地一跺脚,突然进发出哭声“扑通”一声给老人跪下了,他抓住老人的衣襟哀号着:“老人家,老人家,您别打啦,您要是有气,就打我吧,求求您啦老人家……我们军长……就是有天大的错,也不该这么糟蹋呀……他是堂堂的一军之长呀,老人家……您这是在糟蹋我们全军几万弟兄啊……您打我行不行。”
圈外的王连长也受不了了,在这次流血事件中,一连是突击队,他们在攻击时被突如其来的机枪火力扫倒十几个人,战士们气炸了肺,被复仇的怒火烧红了眼,冲进大楼后也打得特别狠,当时什么也没想,只想报仇。但他们看到今天这些死伤者家属的惨状时,他们的神经也经受不住这种巨大的冲击了,毕竞他们都是来自普通老百姓。王连长发出狼一般的嚎叫,热泪纵横地扑倒在地:“同志们,大爷大妈们,不是我们先开的枪啊……我们也死了十八个战友啊……他们也是人生父母养啊……他们的冤去找谁诉啊……我的通讯员中了十几发机枪弹……胸口都打烂啦,他才十八岁啊……这叫我怎么向他父母交待啊…
…我们当兵的也是人啊……“王连长痛哭着说不下去了,全连的战士像得到号令一样全体跪倒在地,他们感到内疚和委屈,为死去的战友感到痛苦,全连一百多号人爆发出一片哀嚎声……
李云龙低头肃立,仍然是一声不吭,有人看见,他紧闭的双眼中,不停地渗出黄豆粒大的泪珠……
军人们的举动显然不能化解群众的愤怒,这次流血事件共伤亡了一百五十八个造反派成员,他们的家属被仇恨驱使着,恨不得将开枪者碎尸万段,岂能就这样过去?这些来自最底层的老百姓,文化素质很低,思维方式是直线式的,只想一点,不计其余。他们想不通,身为人民子弟兵的解放军竟然会向群众开枪?他们是革命造反派,是响应领袖的号召起来造资产阶级反的,何罪之有?至于他们自己有什么过错,他们根本不去想,只认定自己占了天大的理。
这些来自社会底层的老百姓有个特点,就个体而言,似乎胆小如鼠。
如果有人登高一呼,则立刻应者如云,血脉贲张,勇气能呈几何级数地增长,关键是谁先做出头的椽子。人人都希望别人去出头,自己随大溜。如对手过于强大,先出头的椽子被砍了,他们便作鸟兽散,当初慷慨激昂的誓言,万夫不挡的勇气全不提了。反之,若是对手稍露软弱的征兆,他们便增添了十倍的勇气,进发出百倍的破坏力。
此时的情景就验证了这条规律。当李云龙杀气腾腾,战士们枪上膛,刀出鞘时,人群便被吓住了,站在前排的人悄悄往后面缩,后面的人则死死地守住防线使退缩的人找不到一点缝隙,谁也不愿先出头。当李云龙和战士们被一种复杂的情感所压倒,变得软弱时,人群中的怒火便开始升温,他们又躁动起来,人群向前慢慢地涌动,咒骂声四起,哭声也越来越高。
“打死这个刽子手?”
“妈的,有种你就朝老子这儿开枪!”
“姓李的,你给我丈夫偿命[”
人群沸腾了,情绪更加激愤,他们被怒火烧红了眼,像是承受压力已到了极限的压力容器,马上就要发生爆炸。这些急于复仇,已丧失理智的人们已经听不进任何解释、劝告和哀求了,他们急于用自己的双手把仇人撕成碎片再用牙齿嚼烂,吞下去……
李云龙合上眼,他心静如水地打算听天由命了……
这时却出现了戏剧性变化,院子的大门被猛地推开,身穿便服的田雨走了出来,她身后的六个孩子鱼贯而出。李云龙抬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平时温文尔雅的田雨和六个孩子每人手里竞拎着一根体操棒,她和孩子们的脸上都透出一种决绝的拼命神态。两个大儿子,李健和赵山一左一右护住父亲,弟妹们前后簇拥着把李云龙围在中间。
田雨以强硬的姿态只身挡住涌动的人群大声喊道:“谁敢动我丈夫一下,我们全家就和他拼了。”
李云龙和战士们楞住了,刚才还群情激奋的人群也惊呆了,一时鸦雀无声……
“你们听着,大家有仇要报,有冤要申,这都可以理解,可是你们想过没有?
这次流血事件本来是不该发生的,你们死去的亲人都干了些什么你们知道吗?他们占领军事机关,抢夺武器,甚至向我们的战士开枪啊,他们下手的时候竞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一开始就要把战士们往死里打。即使到了现在,你们这些一肚子冤屈的家属们,你们谁想过那些牺牲的战士们?他们也有父母和亲人,他们的冤向谁去诉?告诉你们,我们可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要是认为我们军人软弱可欺那就错了,我们可以脱下这身军装和你们一样成为老百姓。今天,我不是以一个军人身份,而是以一个妻子的身份带领我的孩子们来保护我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我们不会任人宰割,谁要是动手,我们就以死相拼,谁敢动李云龙,就先从我和孩子们的尸体上迈过去……“李云龙注视着妻子,仿佛是今天才认识她,这难道是田雨吗?这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吗?这是那个体态柔弱、极度憎恨暴力的田雨吗?李云龙一时竞瞠目结舌。
人群似乎也被镇住了,没有人吭声,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王连长,小吴,一连的战士们,你们都给我站起来,堂堂七尺男儿,连死都该站着死,难道你们都做了亏心事?浑身的骨头都软了?好啊,如果你们不能履行军人的职责,就请你们后退一下,由我们妇女和孩子们保卫你们……”
这话比什么都灵,所有的军人都“刷”的一下站了起来,像平地起了一片森林,他们不再考虑这件事的是非曲直,这不该由他们考虑,他们只需要承担起军人的职责就够了。
企图闹事的人群退缩了,狂热、激愤的情绪渐渐冷却了,平息了。
田雨神态自若地向自己的部队发出命令:“孩子们,护送你们的爸爸回家……”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两个陌生人按响了李云龙家的门铃。
李云龙披着外衣从楼上下来,见警卫员小吴把手放在腰间的枪套上,虎视既既地盘问着陌生人。他一眼就发现这两个穿便衣的青年气质很不一般,便直截了当地问:“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找我有什么事?”
一个青年颇感惊奇:“首长,您怎么知道我们是军人?莫非我们脸上写着字?”
“当然写着字,别看你们穿着便衣,往那儿一站的姿势就暴露了你们的身份。
你看,挺胸收腹,两眼平视,眼光跟着目标移动,身子和头部却一点不动,后脚跟并拢,脚尖微微分开,呈八字向外,没有十几年的队列训练不会有这种效果,这种姿势不是想摆就能摆出来的,说说是谁派你们来的?“李云龙问。
“报告首长,我们是沈阳军区6957部队情报处的侦察参谋,奉孔捷军长之命给您送信。”
“晤,孔捷这家伙兵带得不错嘛,自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李云龙称赞着拆开孔捷的信。孔捷参军前不识字,是在部队里扫的盲,他和不下10个扫盲老师学过文化,这些教师的文化水平也参差不齐,有念过洋学堂的,也有读私塾的,各人有各人的教法,因此孔捷写的信也是半文半白的。
云龙兄:近闻兄之大名见诸于《简报》,举国尽知,愚弟不胜感慨之。念兄平生数百战,均名不见经传,惟此一战成名耳,如今天下谁人不识君?
然江湖险恶,命途多蹇,明枪暗箭,兄则防不胜防。孙子曰:善用兵者隐其形,有而示之以无。值此关头,吾兄何不“隐其形”耶?有道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兄以为如何?愚弟虽不才,帐下乃数万之众,岂无兄安身之处也?想当年,无兄战场相救,吾命早休矣,君子怀德义,士为知己死。往昔事,惊如昨,思绪如流水,未有穷尽时,捷遥望南天,盼兄如大旱望之云霓。言不尽,捷顿首。
李云龙阅后笑了:“孔捷这狗日的,连正经小学都没读过,也充起秀才来了,之乎者也的,够酸的。”
一个高个子的军官说:“首长,孔军长命令我们护送您全家去东北,要保证您的绝对安全,途中如有人阻拦,允许我们使用任何手段,请您跟我们走。”军官撩了一下衣角,露出左右腰间的两枝手枪,脸上透出果断和自信。
李云龙仰天长笑:“笑话!亏他孔捷想得出来,他号称帐下精兵数万,就能把李某像古董似的藏起来?中央军委还没免我的职,李某还是堂堂野战军的军长,我能扔下部队去当逃兵?即使真有不测,天塌下来我顶着就是了。人生不得行胸怀,虽寿百岁,犹为天也。替我谢谢你们军长,他的好意李某心领了。现在,你们两人听命令……”
两个军官刷地站起来,等候李云龙的命令。“我有六个儿女,晤,五男一女。
我命令你们护送这六个孩子,把他们交给孔军长,告诉他,我李云龙把孩子们拜托给他了,让孩子们去当兵吧。你们要绝对保证孩子们的安全,路上要有个风吹草动,我想你们有办法应付。“
六个孩子正在睡得迷迷糊糊,被田雨挨个从床上叫起来,他们都瞪着眼看着李云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李云龙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久久没有说话。田雨发现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慈爱,他用目光和孩子们交流,向孩子们告别……田雨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哽咽着说:“孩子们,这两位叔叔是来接你们的,以后你们的孔捷叔叔会照顾你们,他会按照你们的年龄大小,陆续安排你们入伍。你们要从一个士兵干起,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努力做个好兵,别忘了,你们都是将军的儿女,现在,和爸爸告别吧……”
几个孩子没有这种心理准备,他们一听都哭了。李云龙的大儿子李健擦着眼泪问:“爸爸,妈妈,家里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李云龙坐在沙发上轻轻地抱住儿子说:“孩子,咱们是军人家庭,军人要随时准备走上战场,这是军人的职责呀,等我从战场上回来,我会和你妈妈去部队看你们。”
小儿子李康说:“爸爸,你骗人,现在根本没有战争,你要去和谁打仗?”
赵刚的大儿子赵山是个很敏感的孩子,他已经预感到这是诀别的时刻,他带领弟弟妹妹跪下,规规矩矩地向李云龙和田雨磕了一个头说:“爸爸,妈妈,你们保重,我们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思,决不会给你们丢脸。”说完孩子们都哭了起来。
李云龙站了起来厉声喝道:“都站起来。”
“孩子们,将来如果有一天,你们走上战场,你们可能会中弹,会牺牲,但我希望的是,我的孩子们,他们即使牺牲,也只有用前胸去迎接子弹,而不是用后背。
什么是军人?军人流血不流泪,要有和敌人拼命的勇气,面对强敌,连眉毛都不许皱一下,军人的荣誉感比命都重要,你们懂吗?这身军装不那么好穿,在穿上这身军装之前,你们可要想好,一旦穿上,你们对国家和民族就有了一种责任,就应该随时准备把自己的命交出去,如果做不到这点,你们就趁早说话,别穿这身军装,你们孔捷叔叔会给你们安排别的工作。记住,作为一个老百姓,怕死并不丢脸,如果作为军人怕死,那是世界上最丢面子的事,你们都记住了?“
孩子们齐声说:“记住了。”纷纷擦干眼泪。
田雨和李云龙商量:“天太晚了,是不是让孩子们明早再走?”
李云龙毫不通融:“不行,马上就走,夜长梦多,走吧,走吧。”
两个军官带领孩子们再一次向李云龙夫妇告别,然后走出大门,消失在夜幕中……
田雨望着空荡荡的客厅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又忍不住抽泣起来。李云龙却朗声大笑道:“该撤退的撤退,该疏散的疏散,坚壁清野已经完成,我担任掩护喽。
睡觉,睡觉,该睡个好觉啦。“
沉默了几个月的中央文革小组终于开始表态了:这是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是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在军内的代理人的一次大反扑,现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龙一贯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敬爱的林副主席,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怀有刻骨的仇恨,残酷镇压手无寸铁的造反派战士,血债累累,罪大恶极。中央文革小组派出了阵容强大的调查组。
李云龙接到电话通知,要求他去军司令部开会,军区领导要听取部队战备情况汇报。他放下电话,坐在那里静静地想了一会儿,他心里非常清楚,那个时刻今天终于来了。按照他以往的性格,他决不会束手就擒,他李云龙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母鸡,他是个有尊严有血性的将军,不是谁想抓就抓的,天王老子也不行,他腰里的手枪不是吓唬人的,那枝国产“59”式手枪的弹夹里压着满满的八发子弹,他还意犹未尽地在枪膛里又压了一发。记得赵刚私下和他谈过,苏共大清洗时,那些战功赫赫、性如烈火的元帅将军们被内务部人员逮捕时,都温顺得像头绵羊,似乎以为这种温顺能得到斯大林的怜悯和宽恕。事实上,他们照样是受尽酷刑后被处决了。
惟一例外的,是苏联元帅叶戈罗夫,他在对方亮出逮捕令时,毅然开枪拒捕,当场击毙了一个内务部特工,然后和对方展开枪战,最后虽然在交火中被打死,但他英勇暴烈的军人气概却给包括斯大林在内的人以极大的震惊。李云龙始终认为,这位元帅没玷污他的元帅军衔,他是作为军人在战斗中阵亡的。就凭这一点,李云龙就佩服他。惟一有个小小的遗憾,这位元帅玩儿枪的功夫还不到家,也许出枪的速度稍慢了些,只干掉了对方一个人。李云龙自信若是换了他,成绩也许会好些,这点他是有把握的。
这辈子,生活给了他无数次亮剑的机会,这回恐怕是最后一次了,对手已经手握剑柄,他还不该青锋出鞘?
当然,这都是李云龙以前的想法,自从听了那个老太婆的哭诉后,他的精神就有些恍榴,那白发苍苍的老人,那几个衣衫褴褛、弱小无助的孩子总在他眼前出现,使他感到深深的痛苦和自责,那老人也太冤了,丈夫和两个儿子都在战争中牺牲了,惟一剩下的一个儿子竟死在自己的枪下,扔下几个半大的孩子,真是作孽啊。他把家里的存折找出来,连看也没看上面有多少存款,就命令小吴给老人送去了,就算这样,也并没有减轻他的愧疚,一会儿认为自己犯下弥天大罪,成了屠杀老百姓的刽子手,就算枪毙他一千次也赎不了自己的罪。一会儿又认为自己下令开枪没什么错,那些造反派也实在太混蛋了,他们动枪动炮的把城市打个乱七八糟,死伤了这么多无辜平民,最后发展到冲击军事机关,甚至向军队开火,而且一上手就往死里打。十八个战士啊,就这么送了命,他们的父母就不觉得冤?人家把好好的孩子送来当兵,谁想到没死在对敌战场上,倒死在这些混蛋的造反派手里了,换上谁当这个军长,当时能忍得下去呢?
他左思右想陷入极度矛盾之中,这次流血事件的发生,细想起来,似乎谁都没错。群众响应领袖的号召起来造反,又在“文攻武卫”的口号下,捍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老百姓本来挺安分的,没打算造反,是党让他们造反的,听党的话这好像没错。而军队也没错,军队的职责是保卫国家,维护社会安定,在遭到武装攻击时必然要还击。那么,谁都没错,错在谁呢?李云龙的脑子转不来了,这个问题似乎深了些,他搞不清楚。
最后。李云龙仰天长叹:“算啦,谁都没错,就算错在我李云龙吧,这颗脑袋虽说不太值钱,好歹也值十万大洋,这是鬼子定的价。要是摘了这颗脑袋就能以谢国人,我李云龙倒没什么舍不得的。”
他解下手枪扔进抽屉,彻底放弃了效法叶戈罗夫元帅的打算,那些执行命令的战士也够无辜的,何必跟他们过不去。他面色平静地向警卫员小吴吩咐道:“今天去司令部开会,你不要带任何武器。”
小吴马上抗议道:“1号,这违反规定,我的职责是保卫首长安全,不带武器怎么行?”
李云龙眼一瞪:“哪儿这么多废话?执行命令!”
当李云龙和小吴走进司令部大门时,机警的小吴马上就发现情况不对,怎么站岗的卫兵都是生面孔?军部警卫营的战士小吴几乎没有不认识的,今天怎么一个都不见了?小吴是个老警卫员了,在军区警卫处受过全套警卫训练,他头脑灵活反应极快,暗叫声:不好。便下意识地用手去摸枪。李云龙大步走着,淡淡地说:“摸什么,你没带枪,不要乱动,你听说过鸿门宴的故事吗?”
反应灵敏的小吴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眼泪夺眶而出,低吼道:“1号,您为什么不让我带枪?我那长短家伙要带来,他们二三十人也甭想近身,我不管他是谁,谁要动您,就是天王老子我也敢于他一身窟窿。”
李云龙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管,这不关你的事,你少瞎搀和。”
司令部会议室的长方会议桌前坐满了人,李云龙平时坐的位置被政委马天生占了。会议桌的另一侧孤零零的放着一把椅子。
李云龙冷笑了,娘的,连老子的座位都给占了,那把椅子八成是给我留的。他偏不坐那把椅子,而是稳稳站住,安详地看着马天生。
北京来的特派员姓黄,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绿军装,领子上缀着红领章,戴着一副宽边黑框的眼镜。李云龙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根本不是军人,他穿什么也没用,一身副三号军装穿在他身上还晃当,整个是个排骨架子。那个年代的中国一切都乱套了,在台上的人谁都可以穿军装,不管有没有军籍,就连姚文元、王力、戚本禹等和军队八杆子打不着的文人也一人闹身军装穿穿。中央领导人一旦全体出动,整个一片绿军装,以致很多外国人以为中国是军人政府当家。
黄特派员的真正身份是中央文革调查组组长,之所以称为调查组,这是个策略问题,来时称调查组免得打草惊蛇,一旦人抓到,调查组就自动转为专案组了。因此,黄特派员的身份和钦差大臣近似,说话自然是一言九鼎。此时,他扶扶眼镜,仔细打量着李云龙,离京之前,他特地从总政干部部调来李云龙的档案,对他的经历和性格做了仔细研究,他知道李云龙可不是几句话就能吓唬住的人,对付这种性如烈火的职业军人一点不能马虎。他和马天生做了相应准备,从军区抽调了一个警卫连替换了忠于李云龙的军警卫营,还抽出几个手脚利索、膀大腰圆的战士埋伏在军用地图的帐幕后面。
李云龙大声向马天生打招呼:“马政委,我李云龙来赴宴了,请帐下的刀斧手准备,咱们开始吧。”
马天生微微一笑:“你过虑了,老李,我不是项羽,也没人给你摆鸿门宴。今天是中央文革小组派来的调查组找你谈话,我看你还是端正态度,好好谈谈,你先坐下好不好?”
黄特派员早不耐烦了,他觉得马天生太滑头,都到这会儿了,还跟这个反革命分子扯什么淡?本来今天就是来逮捕他的,还什么端正态度?
好好谈谈?好像他一端正态度就不抓他似的。黄特派员厉声喝道:“李云龙,你谎报军情,欺骗中央,镇压手无寸铁的造反派,你是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反革命分子……”
李云龙打断他的话:“放你娘的屁,他们冲击军事机关,抢劫武器装备,还开枪打死我的战士,有这么多人证物证,你们为什么不看?只听一面之词?哼,什么他娘的鸟特派员?”黄特派员楞了,他没想到已经身为阶下囚的李云龙还敢张嘴骂人。他办过不少专案,深知“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的道理,别说是个军级干部,就是那些元帅、大将、政治局委员,这些重量级的人物,平时威风凛凛,一旦落难成了阶下囚,立刻就变成普普通通、弱不禁风的老人,其态度之恭顺常使他感慨命运之无常。而眼前这个李云龙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是没见过世面不知深浅,还是吃了豹子胆?黄特派员只觉得满腔的热血都在霎时间涌到脑门,他不能理解,怎么会有这么猖狂的反革命?他猛地站起来要发作,却被马天生按住。马天生有些看不起黄特派员,这个人的政治斗争经验还嫩了点儿,他不过是运气好,被中央文革的首长提携,就算他办过不少大人物的专案,可那是两码事。像李云龙这种从枪林弹雨中钻出来的人是真不怕死,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眨一下眼,因为这辈子他们大概已经死过若干次了,现在活着本来就是白赚,拿死去吓唬他是愚蠢的。马天生太了解这种人了,他们只关心军事问题,对政治不大关心,党内历次政治斗争对他们影响不大。建国后,这些人都成了各守一方的“镇守使”,是军队的中坚力量,所以他们难免有点拥兵自重,脾气暴些,对这种将军不能拍桌子瞪眼,惹火了他,不管什么场合他都敢张嘴日爹操娘,骂你祖宗十八辈,最后下不来台的是你自己,你能张嘴和他对骂吗?那不成村妇撒野了,哪还有点儿政治斗争的严肃性?
马天生和颜悦色地说:“李云龙,你不要冲动,要端正自己的态度,我们个人与你无仇无冤,没有必要和你过不去,我们不是代表个人,而是代表中央文革小组和你谈话,中央文革小组是直接受命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所以,你这种对抗的态度不是针对我们,也不是针对中央文革,而是针对毛主席的,你知道,反对毛主席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我想你应该清楚吧?”
马天生见李云龙不说话便娓娓道来:“你的资历确实挺令人羡慕的,1927年参加红军,长征时已经是主力团团长了,抗战时你的独立团在晋西北名声不小,一般说来,日本人挺吝裔的,能出十万大洋买你的项上人头足以说明你的名声。解放战争时,你是淮海战场上的英雄,你的部队是华野头等主力师,平心而论,你这几十年的军事生涯,非常完美,几乎没有败迹。但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在不断的运动变化之中,事物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向它的反面转化,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我不否认,你为新中国流过血,有战功,可是党和人民也给了你很高的荣誉和地位。于是你就飘飘然了,把党和人民给你的权力作为祛码,拥兵自重,对抗中央,对待‘文化大革命’由不满发展到顽固对抗,最后竟然举起屠刀,残酷镇压革命群众,以武力对抗‘文化大革命’,可惜呀,一个战功卓著的老革命,最后没能保持晚节,滑到反革命的泥坑里去了,这难道还不发人深省吗?”
“啪!”黄特派员终于又耐不住性子了,他猛拍桌子喝道:“李云龙,谁给了你镇压革命群众的权力?”
李云龙沉声回答:“有军委八条,是毛主席亲自批准的,有军委办公厅的同意,还有林彪同志办公室的同意。”
马天生很有涵养的笑了:“你说你请示过军委办公厅和林办,有什么证据没有?
或者是书面命令之类的文件?我们查询过,军委办公厅和林办都证明你确实打过电话,但并没有同意你开枪镇压革命群众呀,你如果有证据能证明你是接受命令采取的行动,你可以拿出来。“
李云龙轻蔑地说:“噢,明白了,这会儿没人敢承认了?怕承担责任,怕杀头。
真是胆小鬼,这种胆小鬼居然也能身居高位?要在过去,这种人非当叛徒不可。好吧,没人承担责任,我来承担,命令是我下的,要杀要剐随便吧。“
马天生嘲讽道:“啊,倒是象条汉子,敢做敢当,成了反革命还这么大义凛然的?”
李云龙反唇相讥:“对你来说,这可是件好事呀,那个1号的位子你不是盼望很久了吗?我看你未必能如愿,这是野战军,一旦前线有事得拉出去真刀真枪练练,不是光靠卖卖狗皮膏药就能带兵的。”
黄特派员站起来宣布:“现已查清现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龙顽固对抗中央文革小组,残酷镇压革命造反派,证据确凿,罪大恶极,血债累累。现根据中共中央、中央文革小组批发的《关于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中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六条,将现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龙逮捕法办……”
一切如马天生事先导演好的那样,埋伏在幕后面的几个战士迅速冲出来,拿出手拷准备给李云龙戴上。事情进行到这里,突然出了点儿意外,冲在最前面的两个人高马大的战士忽然腾空飞起,斜着摔了出去,他们腰上的手枪变戏法似的到了警卫员小吴的手里。小吴一手握一枝手枪同时向大腿外侧一蹭,两枝手枪的机头大张,处于待击发状态,他手持双枪护在李云龙身前大吼道:“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打死他!”
这十几秒钟发生的事情惊呆了会议室里所有的人,几个执行逮捕任务的战士伸手准备拔枪。小吴喝道:“别动,谁动打死谁!”几个战士的手僵在半空中……
马天生和黄特派员也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们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早听说李云龙胆大包天,没想到他的警卫员也这么不要命,难道他不知后果吗?真是什么将军带什么兵,这野战军可真够“野”的,李云龙也脸色发白,他也没想到小吴的性子如此暴烈,他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要是小吴带着冲锋枪来,他真敢一梭子扫出去。李云龙不想让这个年轻的战士为他丢掉性命,他暴怒地吼道:“小吴,我命令你放下武器,不许抵抗!怎么?我的命令也不服从了?”
小吴浑身一震,无力地垂下握枪的双手,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军长呀,你冤啊,你冤枉死了,他们凭什么抓人?你为什么不下命令?我和他们拼啦…
…“他两眼喷火,绝望地将两枝沉甸甸的”54“式手枪同时掷出,”哗啦啦“两枝手枪洞穿窗玻璃飞出五十米开外……
几个战士扑上来拖走小吴,李云龙被戴上手拷。当他被押着走出会议室时,被一群司令部的参谋、干事堵住了门,那些剽悍的青年军官的眼睛都红了,有的横堵在门口,手似乎有意无意地按在手枪套上,有的从后面使劲向前挤,嘴里骂骂咧咧,蠢蠢欲动。押解的战士也不敢硬往外挤了,他们慌乱地看着马天生和黄特派员,不知该怎么办。空气紧张得似乎要爆炸,马天生暗暗心惊,这支部队太可怕了,不管你是什么来头,这些青年军官似乎都没把你放在眼里,那种生猛的派头都写在脸上,你能把这一个军的军官和士兵都抓起来吗?
还是李云龙给解了围,他大声发出命令:“司令部干部听我口令,立正,向后转!闪开!同志们再见了,李云龙向同志们告别啦!军官们勉强闪开了一条窄窄的通道,李云龙走在前面,马天生带押解人员跟在后面挤了出去。
这一行人刚走进司令部大楼,就见到警卫营营长吴玉水和营教导员郝明在拼命地撕扯,吴玉水拼命向前冲,郝明拼命阻拦,就像在打架一样。
马天生沉下脸喝道:“吴玉水,你要干什么?”
吴玉水青筋毕露,脸已涨成紫色,他大喊道:“马政委,我和你谈过,是我下令开的枪,是我带着战士们冲的,军长没下过开枪的命令,这不关军长的事,我吴玉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军长放了,要抓就抓我……”
教导员郝明平时和吴玉水关系一般,但和马天生私交不错,自然要维护马天生。
他在一旁吼道:“吴营长,你要站稳立场,不要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我提醒你,不要为反革命分子鸣冤叫屈。”
吴玉水大怒:“放你妈的屁,吃里扒外的东西,开枪时你怎么不说话?火力掩护是不是你负责的?你他妈打了没有?你他妈也开枪了怎么不敢承担责任?这会儿又装好人?操你妈的,你早晚是他妈当叛徒的料。”他越骂越不解气,竞抡起拳头想揍郝明。
马天生皱着眉头命令道:“把他拉下去,禁闭三天。”
几个战士抓住吴玉水往下拖,吴玉水挣扎着喊:“军长,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呀,你让我们用枪托,我没听呀,早知如此,我就是让人家开枪打死也不还手呀……”
戴着手拷的李云龙仿佛忘了自己的囚徒身份。他一声断喝:“吴营长,你像什么样子?堂堂的军官让人拖着走?给我站直了,听我命令。”
这一喝比什么都灵,吴玉水停止了挣扎,推开了拖他的战士,似乎重新注入了一种灵性,他挺起胸膛,脚跟一碰,以队列姿态站得笔直。
李云龙像个队列教官,一丝不苟地发出命令:“目标,警卫营,向后——转!
齐步——走!“吴玉水像个刚入伍的新兵一样,摆动着双臂向前走去……
押解李云龙的汽车是一辆波兰生产的“华沙”牌轿车,当汽车从司令部大楼前开出,向军部大院的大门行驶时,李云龙从车窗向外望去,忽然发现沿途路边不知何时竞出现一队队排列整齐的士兵队列,简直像夹道欢送,头戴钢盔、手戴白色手套的军官和士兵都站得笔直,伟岸得像一片片森林。汽车队缓缓地向大门行驶,随着带队军官们的一声声口令,军人们齐崭崭向车队行军礼,远远望去,像一群群雕塑一样。李云龙眼眶发热,他明白这是军部各直属单位自发的向1号告别的仪式。
工兵营、通讯营、汽车营、防化营、侦察营……好像没有人组织,全是各单位自发集合的,李云龙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向部下们告别……
坐在头一辆汽车里的马天生也知道,这些军礼与他无关。他觉得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这个军的很多于部战士从此算是和他结了仇。
关于李云龙的关押地点,马天生和黄特派员发生了点儿小小的争执。
黄特派员认为,应该先关押在本市公安局的看守所,然后准备开个万人群众大会,先由革命群众进行批斗,然后再在大会上宣布逮捕法办,只有这样,才能教育群众,震慑一小撮反革命分子。而马天生毕竟老谋深算,他太了解李云龙在这支部队的威望了,这个军的许多师团级干部都是李云龙在战争时期的老部下,战火中建立起来的信赖和友谊决不是一句和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就能解决的。马天生心里明白,他这个新调来的政委,在这个军连半点儿根底也没有,他根本控制不了这支部队,不但控制不了,而且还有极大的危险,这是支满员的甲种部队,李云龙的死党比比皆是,谁敢保证不会出几个亡命之徒?要是在关键时刻给你来个小小的“交通事故”或是其他什么事故,到时候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就凭这点,李云龙也绝不能关押在这个城市,应该把他押送到省城去。
马天生把这些想法向黄特派员谈了以后,黄特派员的脑门上也渗出了冷汗,他来自京城,哪里会想到这个城市的阶级斗争形势竞如此复杂?如此危险?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争论的,把李云龙押往省城就是了。
押解车队共四辆汽车,前后是两辆中型吉普车,上面是警卫人员,中间是两辆“华沙”牌轿车,马天生和黄特派员坐前面那辆,李云龙坐后面的车,两个高大的战士把李云龙夹在后座中间。据说,对付要犯都是这种方式。
李云龙靠着椅背打起了吨,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他似乎是和老战友孔捷、丁伟并肩站在北方国境线上的一个作战指挥部里,他们正用炮队镜向国境线那边的纵深处眺望,透过黎明时乳白色的薄雾,他看见成千上万辆草绿色的苏制“t—62”
型坦克正展开战斗队形向国境线冲来,天空中,密密麻麻的“米格23”歼击机和“逆火”式轰炸机从他头上掠过……哦,战争,你终于来啦,李某等你等了十几年啦。丁伟好像是在和对方的那个国防部长通电话,彬彬有礼的,就像中世纪的骑士:“格列奇科元帅,丁某早拜读了你的‘斧头战术’理论,头一斧子就要致对手于死地,果然名不虚传,丁某多年来找不到与阁下切磋的机会,今日能与阁下大打出手,不亦乐乎……”李云龙高喊道:“老丁,你和那老家伙废什么话?敌人冲上来啦,命令炮群开火…
…等等,咱们后面什么也没有,咱们的坦克大炮呢?咱们的歼击机、轰炸机呢?
“他分明听见孔捷在骂街:”你问我,我问谁?都他妈的窝里斗去啦,就剩下咱几个啦,抱着炸药包上吧……“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传来,李云龙的脑袋随着刹车的惯性猛地撞到前排椅背上,他被惊醒,发现车队停在公路上,周围乱哄哄的,一大群肥肥的白鹅正在公路上十分优雅地走着,一个穿得衣衫槛楼、戴着顶破草帽的老汉正揪着一个押车的战士用十分难懂的闽南话激烈地争吵着,老汉的年龄有七十多岁了,苍老的脸上条条皱纹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脸上、手上都长满了老人斑,长长的寿星眉和胡子已经花白。
李云龙在此地驻防十几年,多少能听懂些当地方言,他听出那老汉正急赤白脸地指责司机压死了他的鹅,老汉怒气冲冲地声称,他的鹅正在下蛋,他一家子的生活费都是从鹅屁股里抠出来的,你们解放军不是有纪律吗?赔吧,不拿出一百元来别想走。李云龙暗暗好笑,这老汉在敲竹杠,一只鹅敢要一百元。黄特派员正耐心地和老汉商量,无奈听不借老汉的闽南话,他愁得东张西望想找个人帮忙翻译一下。公路边有些农民正在热火朝天地挖水渠,沟边插着一面红旗正迎风招展,李云龙见旗子上有“红星人民公社贫下中农造反团”的字样,正在于活儿的农民们见公路上吵得正凶,便纷纷过来看热闹,还有七嘴八舌给老汉帮腔的,说你们解放军有什么了不起,压死人家的鹅就得赔,一百元太便宜了。一时公路上热闹得像赶集。
李云龙本无心情看热闹,他闭上眼睛想接着打吨,却猛地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老汉的声音有点熟,他的心一沉,暗叫声不妙,顿时全明白了,这是段鹏那小子,天哪,这小子化妆得绝了,连我都走了眼。看来情况不妙,这个无法无天的特种分队终于要动手了。李云龙不用猜就知道他们的打算,无非是制造事端,趁乱抢出李云龙,即使惹出祸来,也只能栽在“贫下中农造反团”头上,问题是他李云龙要想逃,何必要等到现在?况且动起手来,这些特种队员们极有可能要开杀戒,这样麻烦可就大了,这会毁了这支特种分队。
李云龙来不及多想,他突然出手,猛地一掌将车窗玻璃拍得粉碎,在场所有的人都楞住了,李云龙大声喝道:“混蛋,把路给我让开,谁也不许闹事。”
化妆成农民的特种队员们都无可奈何地停止了吵闹,勉强让出一条路,眼睁睁看着车队绝尘而去。段鹏一把扯下假胡须,抬脚向路边一棵小树踢去,“喀嚓”一声,碗口粗的小树被齐根踢断,段鹏和林汉这两条汉子颓然坐在路边抹开了眼泪…
…
第四十二章
马天生最近又多了一个职务,李云龙专案组副组长,他知道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他了解李云龙的为人和性格,这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对这个人他不抱任何希望,用那个时代的时髦术语评价,这是典型的花岗岩脑袋。
马天生在没调到这个军之前,也曾参加过一些专案组的工作,一般来说,一个人一旦被逮捕,精神上就委顿了一半,再坚强的人面对强大的国家机器也难以做到神态自若。此外,审讯的方式对于被审者而言也带有极大的压力,被审者通常是被喝令坐在一个和地浇铸为一体的水泥墩上,这是防止脾气暴躁的被审者抄起座椅以暴力袭击审讯者的必要措施。审讯者把雪亮的、令人炫目的灯光射向被审者,他自己却隐藏在灯后的黑暗之中,只听其声不见其人,这些心理学上的小把戏一般都能奏效,被审者常常是诚惶诚恐地去配合审讯者的问话,或急于表白自己的清白,或搜肠刮肚地把肚里的东西和盘托出,在这点上,大人物和小人物基本没什么区别。
而李云龙却属于那种极少数的死硬分子。他的态度极为傲慢,通常是在灯光的照射下闭着眼一声不吭。马天生便以连珠炮式的发问去扰乱他的思维,谁知他竞然打起鼾来,闹了半天他早睡着了,休费了半天口舌等于放屁,这太让人恼火了。专案组用以致胜的法宝是以国家机器的强大压力从精神上摧毁对手,要使他明白,他是人民的敌人,在这块土地上,他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只有这样他的身家性命才有可能苟全,但对于一个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来说,就不大管用了。马天生很伤脑筋,到现在为止,审讯记录还是白纸一张,这可不太好向上面交待。
负责看守的战士都是按当时的时髦标准特意挑选出来的,对敌斗争坚决,路线斗争觉悟高,苦大仇深,根红苗正。最使李云龙气愤的是,一个青年战士在给他送饭时竟然往他饭碗里啐唾沫,李云龙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侮辱,不禁大怒,他把饭碗连饭一起扣在那个小子脸上,他还没来得及继续教训这个小混蛋,就被冲进来的几个战士按倒在地上拳打脚踢,他拼命反抗,一把掐住那个战士的喉咙,他完全可以捏碎这小子的喉骨,但他下不了手,这毕竟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他们有什么过错?就这么一迟疑,他的软肋就挨了一记重拳,李云龙的抵抗结束了,毕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就算年轻时练过几天拳脚,在这些身强力壮、受过格斗训练的战士面前,还是显得不堪一击,他被打得昏死过去。
李云龙醒来后一吸气,肋骨就疼得受不了,凭经验判断,是左胸第五、六两根肋骨被打断了,他想起在淮海战役那次负伤时,这两根肋骨曾被弹片打断过,是旧伤了,这次不知是从旧茬上断的还是新处断的。他觉得头晕得很厉害,这是一个战士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向水泥地连连撞击造成的脑震荡。这些狗娘养的,下手够狠的,他不恨这些无知的战士,他们从入伍第一天开始就受这种教育,“对同志要像春天一样温暖,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们心自问,他李云龙也没少这样教育战士,想到这里,他禁不住苦笑起来。他思索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这些无知的战士用对付敌人的手段毒打了他,这不难理解。问题是,究竞是什么人教会了他们去虐待别人,去侮辱别人?难道是敌人就可以去虐待,可以侮辱人格吗?他为此感到震惊,同时也感到愧疚。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他枪毙了受伤的日军俘虏,政委赵刚得知后大发雷霆,他从没见过平时温文尔雅的赵刚发过这么大的火。赵刚吼道:“咱们是人,是正规军的军人,不是野兽,不是土匪,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放下武器,我们就应该以人道的方式去对待他们,你这样做,和日本鬼子有什么区别……”
事后,赵刚找他谈心,说过几句话,使李云龙铭心刻骨,至今不能忘怀。赵刚说:“每个正常人身上都同时存在着人性和兽性,或者也可以称为善良和邪恶,如果不善于调整自己,随时加强自我修养,那么兽性的、邪恶的东西随时都会抬头。”李云龙懊悔的想,要是时光能倒流,他一定会拜赵刚为师,好好学学做人的道理。那时他对文化人有种莫名其妙的反感,经常以大老粗为荣,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可笑。
多少年过去了,赵刚的智慧、宽容、深沉和人格的魅力仍使他感到神往……
马天生和黄特派员研究李云龙的问题,他们一致认为,李云龙这个家伙已经是不可救药了,他是那种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人,对他的问题,从正面突破似乎是不可能了。此时需要的是迂回进攻,从他身边的工作人员身上打开缺口。他的警卫员是没什么希望了,这个吴永生是个从农村入伍的士兵,脑袋像榆木疙瘩,除了他的老首长,他谁也不认,你和他讲革命道理讲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等于是对牛弹琴,这种人属于李云龙的死党,没什么挽救的必要了。李云龙的司机老常,马天生认为这是个老滑头,他总拿自己没文化说事,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你给他做工作,指出李云龙的罪行的严重性,老常做出一副博得懂懂的样子,傻乎平地问马天生:“政委,我咋听说李军长是台湾派来的特务?这就是你们当领导的不对了,咋让台湾特务当了军长呢?咱共产党挺机灵的,咋让台湾特务给蒙啦?”
马天生一怒之下把他轰走。
马天生也找了一些师团级干部和司令部的几个参谋,向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他们能配合专案组,揭发李云龙的罪行。但这些军官的回答都差不多:军长的职务是中央军委任命的,谁当军长他们就听谁的,这也是组织上的一贯要求。换句话说,就算刘少奇来当军长,他们照样也得服从命令,因为除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谁能有这本事识破刘少奇的反动嘴脸呢?对于这些李云龙的死党,马天生一时还没什么办法。
看来李云龙身边的工作人员中,只有郑波是个突破口,他是大学毕业分配到部队工作的,这种书生气十足的军人往往比较软弱、胆小。前些日子听说郑波执行命令不坚决,被李云龙撤职,现在正在于部部等待重新分配工作。马天生认为,在准备召开的对李云龙的批斗大会上,除了造反派们的血泪控诉外,还应该有李云龙身边工作人员的反戈一击,这才有说服力和教育意义,用这个事实教育群众,只要是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采取对抗态度,哪怕你功劳再大,职务再高,也会众叛亲离。
当年张国焘的职务够高的了,他叛逃时这个警卫员都拒绝跟他走,这些例子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马天生认为郑秘书有文化,熟读中共党史,这种人对党内的政治斗争是很熟悉的,此时李云龙在政治上已经彻底垮台,一个有头脑的人是不会甘心为李云龙殉葬的,响鼓不用重锤敲,此间道理应该是一点就透。
郑波进门来,规规矩矩行了军礼,然后拘谨地坐下等待训示。马天生温和地说:“小郑呀,不要拘束嘛,随便点儿,我来了这么多日子,还没找你谈过心呢。听说你前段时间表现不错,拒绝执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龙的命令而遭到了迫害。你做得对,有觉悟,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有前途的好干部。我看你的分配问题就这样定下来,去海防团当政委怎么样?职务升一级,正团级,对你这样的好干部,党是不会忘记的。”
郑波有些诚惶诚恐,他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感激地说:“感谢首长们的信任,我的能力低,思想改造得不彻底,只怕是辜负了组织上的信任。”
马天生大度地挥挥手说:“组织上信任你,你大胆地干就是,出了什么问题还有我嘛。我今天找你来,是想和你谈谈李云龙的问题,你在他身边工作的时间不短了,应该是了解他的,对他的反革命言行是不是早有察觉呢?”
郑波知道这个问题是早晚要提出来的,虽然当他听到李云龙被捕的消息时,曾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庆幸,同时他也感激老首长对自己的保护,他承认自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但他绝不想做个落井下石的小人,若是这样,他的良心永远不会安宁,这和他做人的准则相违背,这些念头已经折磨他很久了。他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马政委,您知道,我只是个小小的秘书,只做我分内的工作,比如说,抄抄写写之类,我的路线斗争觉悟不高,阶级斗争的弦也绷得不紧……”
马天生皱了皱眉头打断他的话:“小郑,你跑题了,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郑波觉得后背已经有冷汗在慢慢渗出,他仔细斟酌着词句:“当然,首长,我明白您的意思,如果我真发现什么反革命言行,不用您说,我当然会坚决抵制和斗争的,这点儿觉悟我还是有的。可是……如果我没有发现,也不能乱说,这也是对组织上的不忠诚黄特派员见郑波说话吞吞吐吐,甚至坐在椅子上的身子都在一点儿一点儿地蜷缩起来,心里便有些厌恶,他也看不起这种精神上的委琐,于是他不耐烦地厉声打断郑波的话:”郑秘书,难道你就这样报答组织上对你的信任?难道你就不为自己的政治前途多想想?“
“小郑,在路线斗争的问题上,绝没有调和的余地,中庸之道是行不通的,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是站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大胆揭发李云龙的反动言行,在批判大会上公开做出揭发批判,以求得组织上和革命群众的谅解。党的政策你比我清楚,‘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嘛。反革命分子在没有公开跳出来之前,必然要有蛛丝马迹,必然要有所表现。这是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你在李云龙身边工作多年,不可能没有察觉嘛,现在是党考验你的时候,坦率地讲,如果你执迷不悟,不听劝告,那么我只能认为,你是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党,你决心为反革命分子李云龙殉葬,这就是另外一条路了,请你考虑,我给你五分钟时间。”
马天生是个善于观察的人,他喜欢通过直接观察,发掘对方心灵深处的思想活动,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每个字都带有常人无法承受的巨大压力,他不怀疑自己的判断,郑波会合作的。谁也无法知道郑波在这短短的五分钟里都想了些什么。马天生只是发现,郑波刚才蜷缩着的身子渐渐地膨胀起来,弯曲的腰板也慢慢地挺直了,整个身子犹如一面鼓满的风帆。他脸上刚才的拘谨和顺从的神态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决绝。他腰板挺直地坐在椅子上,两个膝盖微微叉开,双手自然地放在腿上,这种标准的军人坐姿使马天生和黄特派员感到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果断,一种军人就要走上战场的凛然。五分钟没到,郑波就开口了:“我刚才忽然想起一个外国政治家的名言:”就人性来说,惟一的向导,就是人的良心。‘我了解自己,我是个崇尚英雄而自己又是个缺少勇气的人,我承认,作为男人,我是个糟糕的男人,自私、胆怯,就像契河夫笔下的那个小公务员,我身上缺少的东西虽然很多,但惟一还有的,也就是良心了。如果连这个也失去了,那我可真要成穷光蛋了,一无所有。所以,我不打算再失去它。马政委、黄特派员,没能满足你们的要求,我很抱歉,现在,我还是回去听候处理吧。“郑波站起来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走出房门。
正在主持专案组会议的马天生听秘书通报,说外面有个女人找他。马天生来到会客室,一看是田雨。田雨看见马天生没有任何客套,只是冷冷地直呼其名:“马天生,我要见我丈夫。”
马天生略微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快,以他的职务和地位,很少有人对他直呼其名。眼前这个女人的和她的丈夫一样,也是这样态度傲慢,你明明是来求我的嘛。
他毕竟是个有涵养的人。不会把不快带到脸上,他和颜悦色地说:“啊呀,小田同志,这件事可不好办,李云龙现在正在接受审查,他的案子是中央文革点名的,我个人无权批准家属会见,请原谅。”
田雨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你太谦虚了,别说这点小权力,我家老李的生杀大权也是握在你手里嘛。”
马天生以一个男人的眼光饶有兴味地端详着田雨,她体态丰满而不失苗条,不太讲究裁剪的制式军装仍遮盖不住她浑身柔和的曲线,白哲的皮肤保养得极好,尤其是脸上没有任何皱纹,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沉静如水,这是个极成熟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容不得任何轻视的。
马天生暗想,李云龙这个赳赳武夫,居然有这么个相貌与气质俱佳的者婆,这样的女人可不多见。
他岔开话题:“小田同志,我早听说你们夫妻感情不太好,这是真的吗?”
“难道这也是专案组必须审查的吗?”
“当然不是,请不要误会。我想说的是,李云龙的问题已经定性了,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个案子恐怕永远也翻不了了,这是中央领导同志定下的,作为他的家属,你考虑过和他划清界限的问题吗?有什么需要组织上出面的事你可以和我说,我会帮助你的。”田雨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我不明白,专案组为什么对别人的婚姻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我的路线斗争觉悟低,请体指点一下,我和李云龙离婚与否和你们革命的事业有关系吗?是不是如果离婚,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胜利了?‘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就保住了?或者,世界革命就成功了?
如果我们的离婚能带来这么大好处,那我们当然可以试试。“”你看,你看,小田呀,你的情绪很不正常呀,这种态度不好,分明是一种抵触情绪嘛。说心里话,我个人对李云龙绝无成见,他这个人除了脾气暴躁一些,和他并不难处,在部队中也有一定的威信。问题是。李云龙的问题是直接对抗‘文化大革命。,对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以前多次和他谈过,苦口婆心的请他站过来,对’文化大革命‘要端正态度,可老李对我的劝告置若阁闻,一意孤行,最后发展到对抗中央文革小组,镇压革命群众,你想,死伤这么多人,全国震惊呀。不客气地说,就是枪毙他李云龙一百次,也抵偿不了他犯下的滔天大罪。这怨不得别人,是他自己主动跳出来表明了他的立场,是非要和无产阶级专政较量一番了,这是咎由自取,谁也没办法。唉,我曾经是他的战友、同事,他犯了罪,我很痛心,我没尽到责任。“马天生说的是心里话,他不是个虚伪的人。
田雨默默地听着,她心里有些厌恶,马天生喋喋不休说了半天,好像没有什么观点是他自己的,几乎是从报纸上照搬下来的,那个关于党内两条路线斗争的话题实在令人乏味,像是被嚼过一百遍的口香糖。
田雨本是个对政治缺乏兴趣的女人,对于复杂的政治,她只是简单地凭女人的直觉去判断,她认为大人物们有些无聊,动不动就是两条路线的斗争,有这么严重吗?都是一起打江山的老战友,谁是无产阶级?
谁又是资产阶级?非要人为地划出党内的两个司令部,非要整得你死我活,要是个人行为倒也罢了,还要把几亿老百姓也拉上,天下能不乱吗?田雨感慨地想,理论真是个要命的东西,世上大多数人都不大重视这东西,因为它看不见摸不着,似乎是文人之间玩的东西,充其量也只属于学术范畴。二战结束后,当人们面对上千万犹太人和斯拉夫人被杀戮的结果时,才发现,希特勒的种族灭绝理论早在若干年前就明白无误地写在《我的奋斗》中,他没打算蒙骗世人,早向世人宣告了自己的理论,并准备一步步付诸实行了。世人终于明白了,理论问题是忽视不得的。谁忽视了它,必然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想到此,田雨不禁看了马天生一眼,她有点可怜这个人,这家伙倒不是什么太坏的人,只可惜他读了一肚子的书,装了一肚子的理论,说到底,没有一点他自己思考的成分,连这点起码的道理还没悟透,他不是当政治家的材料,缺乏俯视众生的高度。他舞剑时大概把自己当成杜甫笔下的公孙大娘,自以为把剑器舞得水泼不进,其实随时会把剑锋舞到自己脖子上。
此时马天生可没觉着自己可怜,他倒有点可怜田雨,这女人真是红颜薄命,这么出色,这么富有魅力的女人怎么就嫁给李云龙这样的人了?这次李云龙可是没什么希望了,他不愿意看到这个出色的女人陪李云龙一起殉葬。他要挽救她,帮助她。
他开导道:“小田同志,李云龙现在态度非常恶劣,拒不交待自己的问题,当然,有个别工作人员出于义愤,行为过火了些,我们也给予了批评教育,但李云龙是什么态度呢,他咬牙切齿地声称,有朝一日要宰了这个工作人员。你看,他的气焰太嚣张了,这是向无产阶级专政反扑嘛,这是自取灭亡。我看,李云龙这个人是没什么希望了,小田呀,你要好好想一想,为这样一个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去殉葬,值得吗?”
田雨态度缓和地说:“老李的脾气暴躁,好冲动,这是老毛病了。马政委,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去劝劝他。毛主席不是也说过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对反革命分子也要做到一个不杀,大部不抓’。
在中央没做出正式决定之前,是不是还应该以教育为主,批判为辅?
马政委,请给我一次机会,我相信我能说服他,至少能使他配合专案组的工作。“
田雨的诚恳态度颇使马天生感到意外,他不太相信李云龙这种人能软下来。不过,若是真能使李云龙认罪,这倒也是专案组的一大收获,这不妨试一试。他考虑了一会儿,终于同意了。
当李云龙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进会客室时,田雨几乎惊呆了,她没想到才几天的时间,像牛一样壮实的李云龙成了这副样子,他穿着一身没有领章的二号军装,军装就像挂在衣架上,里面空荡荡的,消瘦之快令人惊骇。
李云龙一见田雨就显得不大高兴,他哼了一声说:“专案组不是规定不准会见家属吗?怎么破例了?你求他们了?怎么这么没出息?”
田雨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丈夫,李云龙肋骨伤处的剧烈疼痛使他的身子猛地颤抖起来,冷汗立刻渗出来。田雨看到丈夫脸色惨白,连忙扶住他,失声痛哭起来:“老李,这是他们打的?告诉我,伤在哪里?”
李云龙说:“没事,那群混蛋没有半点儿勇气,好几个打我一个,有本事咱们一对一的交手,我不宰了他狗日的就不姓李。”
马天生一看这情景心里就有了点儿上当的感觉,这田雨分明骗了他,这哪里是协助专案组做工作?他大声训斥道:“李云龙,你不要太嚣张,这样下去对你和你的家庭都没有好处。”
李云龙瞪起眼:“你什么时候养成这种毛病?我们两口子在这里亲热,你瞪着眼看什么?要不要脸?去去去!出去!”
马天生尽量使自己不生气:“李云龙你不要搞错了,是我批准你们见面的,这是对你的挽救,如果你坚持这种恶劣态度,我可以马上停止你会见家属。”
李云龙丝毫不领情:“我又没求你,是你把老子请来的,老子不领情。”
马天生显出良好的涵养:“好吧,我不想和你吵,你们可以谈,但我必须按规定坐在这里。”
田雨轻轻抚摸着丈夫的脸,恨不能把满腔的柔情一下子倾泻出来。她柔声道:“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没有后顾之忧,你放心。现在我来陪你,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伴陪着你。我知道,以后咱们单独相见的机会恐怕不会有了,但你要时时感受到,我无时无刻不在你身边……”
李云龙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不善于表达情感,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小田,要是你觉得压力太大,要和我划清界限,我一点儿也不会怨你。临,这辈子让你受委屈啦,就算我想弥补,也没有机会了,等下辈子吧,我还会娶你做老婆。”
田雨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丈夫嘴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然后把脸贴在丈夫的胸膛上轻声说:“以前曾经后悔过,不过早就不后悔了,而且越来越爱你,你知道吗?在咱们这个时代,真正的男子汉越来越少了。生为女人,我算是够有福气了,我为你感到骄傲,惟一后悔的是,这辈子没能为你多生几个儿子,要是有下辈子,我发誓要替你多生几个。老李啊,你知道吗?我们女人命苦啊,婚前一旦没选择好丈夫,就要痛苦一生。而我是多么幸运,上苍垂顾,把你给了我,我太知足了,只想告诉你,这一生,我很幸福,真的,非常非常幸福……”
就算马天生涵养再好,这次也忍不住蹦了起来。在他看来,这田雨是个善于制造氛围的女人,看看这对夫妻诀别的样子,就好像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那样,共产党员慷慨就义前的镜头。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中央文革小组的要案专案组,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实行专政的地方,这不是中美合作所,你们也不是江姐和许云锋,摆出这么悲壮的姿态给谁看?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拍着桌子吼起来:“李云龙,你非要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那谁也没办法,现在停止会见。来人!把李云龙带回牢房。”田雨抱着李云龙不松手,几个战士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两人生生拉开,田雨挣扎着向李云龙喊:“老李,将军有将军的尊严,可杀不可辱!要硬就要硬到底,这才是我丈夫。老李,要是有一天你不在了,我绝不苟活在这世上,云龙啊,你是龙,我是云,龙和云是分不开的,我们生是夫妻,死也是夫妻,谁也不可能拆散我们……”
李云龙被拖下去,田雨说完了她要说的话,心里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冷漠的神态,她冷冷地对马天生说:“多谢你的帮忙,我没什么事了,现在,是不是该给我腾出一间牢房了?”
马天生也恢复了常态,他摇摇头说:“既然你要说的话说完了,那可以走了,监狱可不是旅店,不是谁想进来住就能住的。”
田雨冷笑道:“别打官腔了,谁不知道进天堂难,下地狱容易?在这个时代,什么都难,就是进监狱不难。马天生,你听仔细了,如果李云龙的言行被称为是现行反革命,那么我告诉你,我永远和这个现行反革命站在一起,我同意他的观点,支持他的观点,你可以把我也称之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些,够不够住监狱的资格了?要是还不够,我就再说几句,你听好,我反对,我厌恶你们那个‘文化大革命’,这绝不是什么无产阶级专政,这是纯粹的法西斯专政,是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幕,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人性、传统和美德都要毁于一旦,它造成的破坏力和恶劣影响绝不是几十年能够恢复的,它是幽灵,是瘟疫,是噩梦,历史会永远诅咒它。”
马天生听得浑身颤抖,他厉声喝道:“田雨,你赢了,你刚才的话已经取得了住进监狱的资格,你的要求可以满足了。现在,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田雨向房间角落指了指说:“行李我已经带来了,你派人检查一下,另外,我已经自己解除了我的军籍,不用劳你们的大驾了。”她指了指自己摘掉领章的衣领。
马天生这才发现,这个女人今天是带着行李的,她根本没打算回去。
特种分队的队部,队长段鹏和政委林汉正脸对脸地坐着抽烟,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屋子里腾腾的烟雾已经使人睁不开眼了,这两人却一动不动地相互对视着。
副队长梁军“砰”地一脚踢开房门闯了进来,见两人在沉默,便不问青红皂白地咆哮起来:“妈的,你们还在这儿坐着?我去看了地形,批斗大会的会场已经布置好了,明天他们就要把军长押来了,机会已经送到咱眼皮底下啦,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你们要是怕事,就别管了,我来办这件事。”
段鹏和林汉觉得梁军的话有点儿不对味,什么话?老子们什么时候怕过事?这不是他妈的狗眼看人低吗?段鹏斜眼瞟了梁军一眼哼了一声:“你懂规矩不懂?我这队长还没被撤职呢,用你来瞎搀和?去去去!给老子一边儿凉快去。”
梁军一听更是火冒三丈:“你他妈的少拿队长牌子来压人,老子不喝这一壶,我就看不惯这个,有什么呀?大不了就是搭进条命进去,老子不稀罕这条命,不像有些人似的,关键时刻就想当缩头乌龟……”
段鹏怒道:“你小子骂谁?怎么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
“啪!”梁军把手里茶杯摔在地上,碎玻璃和荼水溅得到处都是,他轻蔑地挑衅道:“谁认就是骂谁,怎么样?老子什么都怕,早不怕吓唬,老子不喜欢逗嘴皮子,谁有种就去后面找个场子练练去。”
段鹏窜起来吼道:“操!给脸不要脸,走!老子和你讨教几招,咱们分队也真他妈的邪门啦,是个人就觉得自己是什么武林高手。”
林汉也火了,站起来吼道:“我说你们有完没完?事情当然要干,这不是正商量着吗?都他妈的什么时候了,还有工夫切磋拳脚?怎么火气一个比一个大?都他妈的坐下。”
正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一听,又一屁股坐下不吭声了。
林汉说:“我看也别商量了,这事用不了几个人,我带几个人去就行了,你们俩就别去了。”
段鹏不爱听了:“废话,凭什么你去?你是三头六臂咋的?”
林汉说:“问题不在这里,我想的是,把人抢出来怎么办?1号的脾气你们都知道,他不会躲起来,反而会臭骂咱们一顿。还有行动时不能伤人,这也增加了难度,那些警卫都是些不知深浅的头小子,要是和咱们胡打蛮缠,闹不好会一怒之下宰了他们。”
段鹏说:“算啦,咱们也别争了,干脆谁也别叫了,就咱们三个行动,再有几个人配合一下,一会儿咱们仔细研究一下计划,要一环扣一环,绝不能出岔子。我可说清楚,这是他妈的掉脑袋的事;谁有顾虑现在就说话,要是干,将来天塌下来咱们三个顶就是。”
梁军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这话才算条汉子。老段,刚才对不住啊,别怪我脾气急,我听说1号在里面受了不少罪,咱再不动手,老头子怕是活不了多久啦。
管他娘的,先干了再说。党籍、职务、身家性命算什么?咱不要啦,凭咱们几个到哪儿混不上口饭吃?事情要干得不漂亮怨不得别人,只能怨咱自己笨蛋,大不了咱弟兄几个一起去投奔我二叔去,那边天高皇帝远,还能饿着咱们?“
段鹏一拍桌子,下了决心:“干吧!咱们尽量做到不伤人,可要是哪个王八蛋不识相,就算他倒霉啦。现在各人都回家安顿一下,这不是件小事,一定要把家属妥善安置好,事情要是顺利,将来怎么办咱们听l号的,要是办砸了,那这兵咱不当啦,给他来个脚底抹油儿,反正不能让人家抓鸡似的把咱们抓进监狱,老子住不惯那地方……”
第四十三章
那个年代城市的体育场惟一功用就是集会。当然,开得最多的是批斗大会和公审大会。这种集会非常乏味,因为程序几乎是干篇一律,还没有见过哪个城市的此类大会有什么较新的创意,这种现象令许多后世人感到迷惑,难道当年的中国人竞如此缺乏想象力和创造力?数亿的国民,如此广大的国土,没有人为规定的统一模式,怎么从南到北所有的集会都开得这样毫无新意?如果读者不嫌乏味的话,我们不妨沿着当年集会主办者的思路去领略一下集会的氛围和程序。
会场布置:主席台上方当然悬挂着领袖的巨幅画像,画像两侧是领袖语录,呈对称方式。左: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右: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其实领袖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也根本没想到,不知是什么人把这段话肢解成一副时髦的对联,随之便在全国蔓延开来,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主席台前方是挂横幅的地方,就像一篇文章的点题一样,横幅是要表现此次大会的主题,公审谁,批斗谁,还不能忘了把被批斗者的名字用红笔打上叉。
首长的长条桌上应该是白桌布,上面放着麦克风,当地党政军首长按职务大小排座次,每人身前照例放一只茶杯,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带着把的茶杯的使用也有某种共性,全国如此。可以肯定地说,没有哪个中央文件规定在集会上必须使用这种茶杯。由此可见这种随大溜的思维方式是我们中国人的思维特点。试想,若是用了传统的盖碗,首长们坐在主席台上跷起二郎腿,用三个手指头捏住盖碗撇撇茶沫儿,这似乎就不成体统了,有点八旗子弟的派头,哪还有点政治斗争的严肃性?
看来最先使用这种茶杯的人是个非常细心的人,茶杯里也有政治。(若干年后,会场的模式变化不大,不过是矿泉水取代了茶杯)
这类会场还有种必不可少的道具,就是会场四周,主席台两侧,甚至体育场环形跑道的圆径四周,都应该插满红旗,以此造成“风展红旗如画”的氛围。
会议程序:此程序约需要二十多分钟,时间再紧也不得从简,不然要出大问题。
一、全场起立,高唱《东方红》。
二、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三遍)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三遍)这段程序很有讲究,毛主席前的一系列定语共36字,一字不能少。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也必须是连呼三遍,多了少了都不行,不然就要出大问题。
三、念领袖语录,内容应与本次大会主题有关。
四、全场高呼口号,公审对象或批斗对象出场,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白底黑字,名字打叉,通常姿势为“喷气式”。若是准备判死刑的公审对象,该是五花大绑,捆得像个棕子。
五、批斗过程,各界代表轮流上台念稿子批判,革命口号穿插其间,以造声势。
六、尾声,由大会主持者进行批判总结,宣布将被批判者押出场,最后全体起立,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后散会。
应该承认,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开这种没滋没味的集会,确实很容易使人提不起兴趣来,人类的天性是追求新鲜感,不然社会发展便失去了动力。若干年后的流行歌手们对此是深有体会的。
这种乏味的、干篇一律的批斗大会在某一天突然爆出个大冷门,以往的程序被破坏了,大会被迫中止。总之,说句时髦的话,这次批斗大会充满了戏剧性和新闻价值,以致这座城市的老百姓津津乐道了许多年。
对李云龙的批斗大会选在这座城市最大的体育场,体育场的看台上可以容纳上万人,那天会场经过精心布置,和全国其他城市的会场没什么两样,前面已经介绍过,在此不赘述。有所不同的是主席台前上方的横幅特别巨大,每个字高达15米,上面是黑体仿宋字“彻底清算现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龙的反动罪行批判大会”。昔日田径比赛的环形跑道上,每隔十米就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士兵们胸前挎着冲锋枪,雪白的手套在阳光下显得很醒目,他们以立正姿势面向看台,从这点上看,以往的批斗会可没有这么多全副武装的士兵。荷枪实弹显得火药味儿很足,这倒表现出一点儿新意。按马天生的意思,这是要造成一种强大的威慑力,体现出无产阶级专政的不可战胜的力量,还要体现出“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一小撮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的气氛。
李云龙的秘书郑波,警卫营长吴玉水,警卫员小吴,司机老常,还有司令部的七八个参谋都坐在主席台下的马扎上,郑波心里明白,凡此类大会,总有三个目的,一是发动群众,鼓舞群众斗志。二是震慑阶级敌人,起到杀一做百的作用。三是使犯了严重错误而暂时还没发展成阶级敌人的人受受教育。郑波琢磨着,他们这些坐在台下马扎上的人无疑属于这第三种人。
大会开始,以往的会议程序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二十分钟后,例常程序结束,正剧应该开始了。扩音器里传来一个嗓音频率极高的女人领呼口号,整个会场顿时喧闹起来,上万人呼口号很难同步,结果造成会场内的呼声此起彼伏,犹如山呼海啸一样。在一片喧嚣中,李云龙出场了。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领章早被揪去,没有戴着军帽,三个身材高大的战士簇拥着李云龙,按标准的“喷气式”要求,由一个战士抓住他的头发使劲往下按,后面两个战士撅着他的两臂拼命向高抬。
坐在台下的郑波清楚地看见他的老首长在拼命地挣扎,想直起腰来,他甚至听见军长的骨头在咔咔作响。郑波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坐在主席台上的马天生今天特地换了一身新军装,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清清嗓子对麦克风说:“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们,今天我们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残酷镇压革命群众的刽子手李云龙揪出示众了,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
全场又一次沸腾了,口号声四起……
李云龙猛地抬起头来,抓住他头发的战士吃惊地发现,他手里抓的竟是李云龙的一把头发,上面还连着一块血淋淋的头皮……
一缕鲜血顺着李云龙的额头流下来。他暴怒地吼道:“马天生,放你娘的屁,我李云龙不是反革命,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将军,为这个国家流过血……”
全会场一片哗然,台上一片混乱,两个按着李云龙胳膊使劲向上摄的战士感到他正在不顾骨折的危险,用尽全身的力量想把腰直起来,两个身强力壮的战士自然不肯示弱,他们用力掀着李云龙的胳膊僵持着,离着很近的郑波听见一声脆响,李云龙的一条左臂章拉下来,两个战士一时吓呆了,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反革命分子竞如此暴烈,宁可骨折也不肯弯腰,两个战士在这一刹那竞吓得松了手。李云龙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从脖子上摘下写着他名字的木牌,用力一甩,沉重的木牌径直砸在主席台的长条桌上,马天生和黄特派员身前的茶杯被砸得粉碎,碎瓷渣和茶水溅了他们一脸台下的郑波在心里喊了一句:伟哉,上将军!他泪水夺眶而出。
警卫员小吴抄起马扎扑向主席台哭喊着:“首长,咱们拼了。”
吴营长也窜了起来破口大骂:“马天生,我操你姥姥……”
四周早有准备的警卫士兵扑过来按倒他们,小吴和几个血气方刚的年青参谋抡起马扎和警卫人员厮打起来。此时,台上的李云龙已被几个战士拳打脚踢地按倒,李云龙用仅有的一只手臂进行徒劳的还击,台上台下已乱作一团。扩音器里传出尖锐的口号声:“坚决反击反革命分子的嚣张气焰!李云龙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体育场内上万人被眼前的突发事件惊呆了,他们从没见过如此刚烈的反革命分子,还有这么多不要命的死党,他们想不通,这些人难道吃了豹子胆?此时的会场秩序大乱,竞无人应呼口号。
马天生有些气急败坏,那块木牌差点就打破了他的脑袋,而且是众目睽睽之下,批斗大会开到这个份儿上,恐怕要在全国创个先例了。反革命分子在会场上公然反扑的事例还不曾有过,怎么就让他赶上了?
马天生当机立断,下令把李云龙押下去,暂时休会。
浑身是血的李云龙被抬进了囚车,他的口鼻等处不停地流着血,一滴滴的流淌在地上,从主席台到囚车的一段距离,竞消成一条血路。那些受过徒手格斗训练的警卫战士动起手来没有轻重的概念,李云龙的腹部、肋部多次遭到重击,受了严重的内伤,剧烈的疼痛使李云龙处于昏迷状态。运载李云龙的囚车开动了,向监狱驶去。离此不远的拐角处驶出一辆“嘎斯矽”型苏制吉普车,不远不近地跟上去。
驾驶吉普车的段鹏一边开车一边泪流满面地发出野兽般的嗥叫,林汉脸色铁青把牙咬得哈哈响,刚才会场上惨烈的一幕他们全看见了。段鹏的嚎叫突然嘎然而止,他狠狠擦了一把眼泪,阴森森地说:“我看清了,前面囚车上的那几个混蛋,就是他们动的手,妈的,什么不许伤人性命?老子可不管这些了,今天非宰了这几个混蛋不行。”
林汉显得很冷静,他低声说:“老段,你不能太冲动,那几个战士没什么错,他们就是受这种教育长大的,对敌斗争就得这样,你教育手下战士难道不是这样?
我可警告你,千万不可伤人性命,不然l号知道了饶不了咱们,我一直认为你段鹏的心理素质是第一流的,怎么今天这样失态?别忘了你是特种兵。“
林汉的话很见效果,段鹏也感到自己的失态,他擦干眼泪,镇定下来对林汉说:“老林,你提醒得好,我今天是有些失态,不过现在好了,你放心吧,我不会误事。”
囚车拐过一道弯,速度猛地减慢了,经验丰富的司机立刻感觉出汽车的两个后轮胎没气了,轮胎的钢圈和路面接触造成的颠簸使减震器发出怪声。他骂了一句停住车,推门下来准备换胎。站在街道拐角处的梁军冷笑一声,吹吹枪口上的火药味,熟练地拧下消声器,把手枪插入腋下的枪套里,他握住装在袖子里的钢心橡胶棒晃晃悠悠向汽车走去……
与此同时,段鹏的吉普车也停了下来,林汉下了车,双手插在裤兜里闲逛般地凑过去……
昏迷中的李云龙觉得有人在轻轻摇自己,旁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轻喊:“1号、l号,您醒醒。”
他眼前的景物开始清晰了,发现是段鹏和林汉正扶着自己,两人都穿着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扮成工人模样,汽车在高速行驶着,不过似乎不是刚才的囚车了。
李云龙马上明白了,他冷冷地问:“刚才的司机和警卫战士呢?”
林汉回答:“1号,您放心,我们没伤人,只不过用橡皮棒敲了一下,这几个家伙可能要多睡一会儿,我们把那几个小子放在个安全地方,醒了会自己回去。”
李云龙叹了口气:“你们这几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到底还是干了,你们想过没有?这次惹下的可是杀身之祸,一旦败露,军事法庭可要判死刑的。”
正在驾驶汽车的梁军回答:“1号,干我们这行的都认为,死和睡觉是一回事,一个破军事法庭能唬住谁?再说啦,我们现在的身份是‘井冈山兵团’的造反派战士,有点儿事也该‘井冈山兵团’负责,关我们屁事?”
李云龙疲乏地闭上眼睛吩咐道:“把我送回家去。”
段鹏和林汉大惊失色道:“1号,千万不能回家,那是自投罗网。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就换车,这辆车是梁军从东风机械厂偷的,我们马上要把它扔掉,有人会把您送到渔船码头,船已经准备好,几天以后您就可以在辽宁葫芦岛附近登陆,东北那边的事有人安排,您先把风头躲过再说。”李云龙睁开眼厉声道:“谁要你们安排这些?
我再说一遍,现在我命令你们送我回家,听见了吗?“
三个部下无奈地服从了命令,梁军把偷来的吉普车甩在郊外的树林里,他们扶李云龙上了事先藏在那里的挂着军用牌照的吉普车,段鹏和林汉、梁军脱下印着“东风机械厂”字样的工作服扔进树林,换上了军装。李云龙发现这几个家伙把这辆吉普车里装备得像个军火库,有微型冲锋枪、微型手雷、燃烧弹和烟幕弹还有几件进口的开夫拉防弹背心和一具“40”火箭筒。李云龙嘲讽道:“抢个李云龙还用费这么大的劲?你们的装备都可以去袭击装甲部队了。”
段鹏说:“这辆车我们改装过了,外表和普通‘北京吉普’一样,其实四周都加装了防弹钢板,轮胎也防漏的,前风档是防弹玻璃,而且随时可以放下,能迎头发射火箭弹。l号,我们早计划好了,这次行动尽量做到不伤人,可万一哪个环节出了点儿问题,我们就豁出去大干一场了,所以我们不得不做点儿准备。”
李云龙笑了:“谢天谢地,幸亏顺利,不然不知有多少人要倒霉了,我不是早就和你们说过,要闹事去那边闹,这边可不能闹。”
梁军一边开车一边说:“1号,我怎么觉得自己都乖得像个才过门的小媳妇了?
什么事都不敢于,谨小慎微的,这哪是特种分队?明明是‘南京路上好八连’。就说刚才吧,押送您的那几个毛头小子,收拾他们还得用橡皮棒?这是林汉的主意,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要我说,一人给他一掌就完了。费这事干什么?1号您想吧,要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我们分队就改个名吧,叫乖孩子分队得啦。“
林汉苦笑道:“l号,那橡皮棒就是给他这种人预备的,不然这小子一掌上去,能把人家脑盖骨打碎,那几个战士再怎么样,也是出于无知嘛,咱们总不能一出手就杀人呀?”
李云龙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鲜血,段鹏等人急了:“l号,您有内伤,咱们先去医院吧,铁路医院咱们有关系,保密没问题。”
李云龙吃力地喘息着说:“没事,当年十几块弹片差不多全打进肚子了,不是照样活了这么多年?林汉,你刚才说得对,那些新入伍的战士要听党的话,服从上级命令,这没什么不对,我刚当兵的时候脑子比他们还简单,现在问题是,党也有错的时候,党和国家犯了错误,不能要这些年青战士负责嘛。看来当初梁山分队缺个军政素质全面的政委,我临时把林汉推上去是做对了。”
梁军回头报告:“l号,咱们到了,我已经在这一带转了几圈,仔细观察过了,我可以肯定没有情况,咱们可以下车了。”
段鹏用对讲机和部下联络:“06、07,报告你们的位置。”
“报告0l,你们在我的视线里,距离约一百米,听候指示……”
“06、07,马上秘密封锁这一带,如有武装军警进入,可以先提警告后开火,没有我的命令,任何武装人员不得进入这一带,执行吧。”
段鹏冷冷地下了命令。
对讲机传来06惊喜的声音:“明白了,谁敢进入我的警戒圈,就开火打他狗日的……”
李云龙住的小楼,在他被捕后就被查抄了,大门紧锁着,贴着封条。
不过这难不住梁军,他用一截铁丝花了十秒钟就开了锁。段鹏和林汉一左一右搀扶着李云龙走进客厅坐在沙发里。
李云龙喘息着指指壁炉说:“小梁,你把手伸进壁炉里,摸摸炉壁左上方,那里面凹进去一块,放着一个铁盒子,你把它掏出来。”梁军取出铁盒,李云龙示意打开,他打开盒盖,掀开里面的蒙布又拆开几层油纸,发现一支袖珍型“勃朗宁”
手枪静静地躺在铁盒里。
李云龙伸手拿过手枪,仔细端详着,这是枝比利时fn公司出产的袖珍枪,枪身全长115毫米,口径63毫米,重量375克,弹容6发。李云龙曾把这手枪给一个研究常规兵器的工程师看过,那工程师一看就知道,曾告诉他,这种枪是1906年著名枪械设计大师勃朗宁先生设计的,并由比利时fn公司生产,成为名噪一时的名枪,后来由于此枪性能良好,欧洲很多国家都有仿制,据说销售量已达到四百万枝。
李云龙默默地抚摸着蓝汪汪的枪身和枪柄上精致的花纹图案。这枝枪很能反映出制造国家的工业化水平,制造工艺极为精良。他想起了当年楚云飞送他这枝枪时的情景,心里突然感到一种暖意,这个楚云飞,倒真是个人物,他把玩着这枝手枪思念着它的前主人。要说心里话,他还是挺喜欢楚云飞的,他和楚云飞打了大半辈子交道,一会儿是朋友,一会儿是对手,见了面除了喝酒就是谈军事,就是不能谈政治,一谈准要唇枪舌剑地干起来,彼此攻击对方的政党。淮海战场上的最后一别,李云龙送了他两发机枪弹,他回赠了一发迫击炮弹,那十几块弹片至今还留着呢。
临,朋友嘛,平时惺惺相惜,战场上各为其主,先是一起和日本人干,打完了日本人,朋友自己又于起来,打得你死我活的。1949年你小子跑了,我还挺高兴,不然逮住你我李云龙可救不了你,八成1950年镇反时就把你小子毙了。这还不是最好的结局?我还以为这辈子没有交手的机会了。想想吧,咱们当团长的时候吵,当师长的时候打,没想到都当了将军又隔着海干了起来,我的特种兵收拾了你一下,你反过手又折了我几员大将,这辈子和你小子算是粘上啦,你一嘴我一口,你一拳我一脚,谁也没占什么大便宜,昨老闹个扯平呢?楚兄,你我兄弟之间也该有个了结了,谢谢你送我的这把枪,我就带它上路了,怎么样?这够给面子了吧?老兄我先走一步,到了阎王爷那儿,要有机会,咱们接着干。
李云龙拒绝了段鹏的帮忙,他两膝夹着手枪用那只没受伤的手依次卸下手枪套管、复进机簧、缓冲器和弹匣,很从容地用布擦拭着每一个零件,一边对段鹏等人说:“我刚当红军时,是扛着自家的梭标去的,那时红军队伍不发枪,除了有口饭吃,别的都要靠自己了,你们别看电影上的红军队伍,清一色灰布军装、八角帽,那是胡说八道。1927年夏天我是下身只穿条裤权,上身光着膀子过来的,后来打土豪弄了件黑杭纺绸大褂,就是电影上财主爱穿的那种,黑底上印有‘福’字或‘万’字图案的绸大褂,这件大褂我穿了半年,你们想啊,行军队伍里有个穿财主绸大褂的人是什么样子?可当时就是这样,谁也别笑话谁,部队没有被服厂,没有后勤部,所有东西除了打土豪就是靠缴获,后来求乡村大嫂子织了几尺土布,用草木灰染成灰不溜秋的,好歹做了身军装。记得当时裁剪的很糟糕,裤裆勒着屁股沟,走起路来磨屁股,就这,还当宝贝呢。”段鹏等人都笑了。
“我第一次参加战斗,用梭标捅死一个敌人,缴获一枝老套筒,你们没见过这种枪,是清末光绪年洋务派大臣张之洞创办的汉阳兵工厂的产品,射击精度极差,很容易卡壳,我那枝老套筒的膛线都磨平了,子弹总是翻着跟头出去。后来,我又缴获一枝‘中正’式步枪,是国民党河南巩县兵工厂的产品,抗战之前,这种枪算当时最好的步枪,只装备中央军部队,其实也只五发弹容,单发射击,人工退壳,射程和精度还不如日本的‘三八大盖’。抗战时我用一枝德国造驳壳枪,它的正式名称叫毛瑟‘1932’式手枪,口径763毫米,弹容二十发,有效射程一百米,这种枪适合近战,枪身后有快慢机头,拨动连发机头,能顶枝小冲锋枪,在当时可是枝好枪。后来,就没意思了,官越做越大,枪越来越小,也没机会冲锋了……”
李云龙笨拙地把手枪重新组装好,把子弹顶入枪膛,他仔细抚摸着蓝汪汪的枪身,枪柄在他的手掌中渐渐温暖起来,仿佛有了灵性。
他自言自语地说:“玩儿一辈子枪,最后只剩下这枝小玩艺儿啦,这简直不算枪,是娘们儿玩儿的玩具。”
段鹏等三人都以立正姿态站在一边注视着李云龙,他们闹不清军长要干什么。
时间在一分一钞地流逝,他们都是老兵了,心里非常明白,在此处耽误的时间越久,危险就越大,但他们谁也没说话,面对渐渐迫进的危险,他们面无惧色地稳稳站在那里。
李云龙抬起头,仔细把三人上下打量了一遍,似乎在用目光向三个忠诚的部下告别,目光中饱含着疼爱和欣赏。段鹏的心里猛然颤抖起来,他心里全明白了,因为他在军长的目光中看到了诀别,他的眼泪刷刷地顺着面颊洒落在胸前,不由失声喊道:“军长,我的军长,请跟我们走,我们求您啦,求您了……”
李云龙冷冷地命令道:“现在我命令你们马上归队,听清楚没有?我从来不说第二遍,给我马上走。”说完他绝然扬起枪口,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段鹏。
“不,我们绝不走,您要愿意开枪就开吧。”段鹏第一次拒绝了军长的命令,态度非常强硬。
梁军跨上一步,脸绷得近乎狰狞说:“军长、您应该知道这小玩艺儿对我们没用,我们可以缴掉您的枪。强行架走您,我们有这个能力。”
李云龙冷笑道:“嗬,真是翅膀硬啦,敢缴我的枪……”话音没落“叭”的一声,子弹接着梁军的头皮飞过去。
梁军面不改色,动也不动地说:“军长,这没用,要是这小玩艺儿都能把我们吓住,那您亲手组建的特种分队也太废物了。”
李云龙无奈地摇摇头,口气缓和了一些:“你们听好,一个军人,可以在肉搏战中被敌人砍掉脑袋,但他绝不可以被侮辱,军人可以去死,但绝不能失去尊严,你们想把我藏起来,过几年苟延残喘的日子,我认为,即使是出于好心,也是对我李云龙的侮辱,让我活得像行尸走肉。这样做,我只能认为是谁和李某有深仇大恨,绝不是什么好心。你们明白吗?大丈夫来去赤条条,活着要活出个人样,死也得像条汉子,干吗要我去学缩头乌龟?坏了我一世名声?”
段鹏、林汉和梁军终于明白李云龙决心已定,已无挽回的可能了,三人不由心中大恸,这些心硬如铁的汉子第一次弯下从没弯曲过的膝盖,齐刷刷地跪在军长的面前,男儿膝下有黄金啊,他们要用这种中国最古老的礼仪向他们最尊敬的,对他们有着知遇之恩的将军告别,这三个坚强的汉子热泪纵横,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云龙疲乏地闭上眼说:“好啦,快走吧,记住!要保住这支特种分队,别让海峡那边的同行看笑话,拜托啦!”
段鹏等三人擦干眼泪,立正站好,向军长行了标准的军礼,然后流着泪走出大门……
李云龙扶着楼梯扶手慢慢走上楼,从卧室的壁橱里拖出一只紫红色布面箱子,他打开箱子,这是1955年解放军授衔时发的将官礼服,据说当年为了这身礼服,很多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都帮了忙,有的国家给料子,有的国家负责加工肩章和纽扣之类的小物件,李云龙模了摸领花和袖口上面金灿灿的松枝,松果图案,那双和礼服相配的小牛皮靴子是高腰松紧口样式,将官和校官的靴子略有差别,将官靴的靴头扁而尖,线条很流畅,这点微小的差别表明了1955年时解放军的正规化程度和森严的等级差别。
李云龙很困难地脱下沾满血的旧军装,慢慢地穿上这套已经过时的将军礼服,心里想起当年授衔时他和丁伟等人嫌少将军衔太低而故意闹事的往事,不由得轻轻笑了。那会儿还是年轻呀。礼服穿好了,他又从箱子衬里的小兜中取出三枚金灿灿的勋章,他仔细端详着三枚勋章,心里暖融融的。有八一红星图案的二级八一勋章是授予在十年土地革命战争中担任过团级指挥员的。有延安宝塔山图案的二级独立自由勋章是授予抗日战争中担任过八路军、新四军团级指挥员的。有天安门图案的一级解放勋章是授予解放战争中担任军级以上指挥员的。这三枚勋章从设计到铸造都极为精美,上面镀着纯金,在灯光下很耀眼,这三枚勋章上浓缩着从贫瘠的山沟里浴血拼杀而渐渐强大起来的这支军队的历程,也浓缩着李云龙个人历史和百战搏杀的记载。
他把勋章别在礼服的右胸上,戴上装饰着金色帽缏的大沿军帽,对着穿衣镜看看,到底是礼服,穿上它,人变得神采奕奕,穿衣镜里出现一个八面威风的将军,一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气概,黄色的硬质肩章上,那颗金色的将星在灯照下闪烁着……
他扶着楼梯扶手从楼上下来,慢慢坐进沙发,拿起电话拨通了马天生的办公室:“我是李云龙,现在在我家里……这有什么好奇怪,我知道你正四处搜捕我,怎么就没想到上我家来看看呢?你大概只顾着在车站码头撒网了吧?看来你的脑子不太灵活。说实话,这个军交给你我还真不大放心。好吧,你来吧,咱们该好好谈谈了,毕竞共事一场嘛。记住!只允许你进我的大门,持枪的战士们不准进来,我手里有枪,你马天生要有点儿良心,就不该让年轻的战士做无谓的牺牲。好,来吧,我等你。”他挂上电话,他坐在正对大门的沙发上,腰板挺得笔直,两个膝盖微微分开,被折断的左臂自然垂放在左腿上,他闭上眼睛。
该说的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该走啦。身为将军,他不喜欢这种归宿,记得一个著名的外国将军说过:一个军人最好的归宿,是在最后一场战斗中被最后一颗子弹击中。李云龙同意这种观点,欣赏这种死法。可惜,生活没有给他这种机会。
他环视着这熟悉的客厅,在这里他和妻子共同生活了十几年,客厅里的空气中似乎还留着田雨特有的芬芳气味,这沙发上好像还留着田雨的体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馨,眼前幻化出炮火连天的淮海战场,那小小的野战医院,那穿着白色护士服的美丽少女。他忘不了妻子和他分手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云龙啊,你是龙,我是云,龙和云是分不开的。他想象着,一条浑身闪动着金色鳞片的苍龙在一片云蒸霞蔚中翩翩起舞,云中龙啊。他不由轻轻笑了。妻子也太高抬他了,不过,妻子能这么看重他,还是挺使他感到欣慰的。唉,人要是能重新活一遍,大概就会比第一次活得仔细些,有滋味些,会多享受些欢乐,少存些遗憾。唉,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好好读读书,活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的。他记得赵刚劝过他多次,还手书了一副条幅送他: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据说这是曾国藩写给其弟曾国荃的。赵刚对这位不好学习的老战友很是恨铁不成钢,而喜欢以大老粗自居的李云龙很不以为然,这条幅早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李云龙轻轻笑了起来,每个人回首一生,谁能没有遗憾呢?当初要不是参加了红军,他李云龙守着家里的两亩薄地,还不是腚朝天地在土里刨食?也许到老死也不会走出大别山一步,那时他不知道自己是住在一个圆型的地球上,还以为大地像块揉面用的案板平平的一块,而遥远的省城便是大地的中央。真傻得可以。他第一次见到飞机是反围剿时,国民党那老掉牙的双翼飞机,在飞机的俯冲扫射中,他傻呆呆地站在那里问:“班长,这大鸟儿上咋有人呢?”
如今回首往事,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一辈子净碰上文化人了,要没这些有学问的人,他还不定傻成什么样呢。他碰上的第一个文化人是他当营长时的营教导员朱玉成。李云龙和他相处了很短一段时间,朱玉成就牺牲了。李云龙清楚地记得他是翻越夹金山时滑下山涧牺牲的。那天天气很晴朗,映入眼帘的色彩也很绚丽,蓝色的天空,白色的雪山,漫山遍野的红军部队,宣传队的女兵们站在没膝深的雪里打着快板鼓动着士气,山上山下红旗翻卷,朱玉成在李云龙身边随口吟出几句古诗,让李云龙至今记忆犹新: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此时雪满天山路。
朱玉成话音没落,脚下一滑,人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向深涧飘落下去……唉,打下这个江山可真不容易,死了多少人哪,这个朱玉成要是能活下来,1955年至少授个中将。他也是从大别山深处走出来的。大别山啊,当初黄麻暴动,几十万大别山子弟参加红军,如今还有多少?1955年授衔,来自大别山的将军有293名。这些幸存者成了将军,可谁能忘了那倒在战场上的几十万大别山子弟?落叶归根,该回去啦。
一别家乡四十年,故乡的一切恍如昨日,远远地他好像看见黑紫色的大别山主峰金刚台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勾画出险峻的侧影,上面矗立着古堡,显出一圈雄壮而粗犷的轮廓,故乡的山野渐渐漫起蓝色的雾气,高大的松柏、杨槐、栗树把枝杈刺向苍穹,村落、寺庙、水车、关隘都被虚虚幻幻的雾岚所笼罩……魂归故土,应该是最美丽的人生终极,高官和厚禄,甚至轰轰烈烈的事业,都不如大自然的赐与来得温馨。魂归故土,是他晚年梦寐以求的梦境。几十万大别山子弟都回去了,他当然也要回去,那是故乡啊。有多少次,他在《中国古代地名大辞典》上寻找着故乡……北岭之在湖北河南间者,曰大别山脉。
为江淮间一大分水岭。即周秦之冥也。今凿山通道七十余里。平汉铁路通过之。
西起湖北应山县。东至河南商城,罗田至安徽霍却,霍山诸县之间。旧于关上设关隘十三……自古南北战争,恒以此为重险。
沧海横流,血肉横飞,方显出英雄本色,当年万源保卫战,敌军在不到30华里的地面上,使用兵力竞达九十个团,数量十倍于红军,谁能记清当时打了多少次恶仗?每天要牺牲多少人?他却是不多的幸存者之一。而眼前,一切都沉寂了,流逝了。那惊心动魄的枪声,那撕肝裂肺的呐喊,那悲痛欲绝的咒骂和呻吟,那狼藉遍野的残肢断骨和头颅,那千疮百孔仍迎风飘扬的军旗;都沉寂了,流逝了,无影无踪了,犹如做了一场梦……
李云龙睁开眼,他听到了汽车的刹车声和沉重零乱的脚步声,他从茶几上拿起了手枪。发现大门外有几个端着冲锋枪的战士正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叭”李云龙手里枪响了,子弹从一个战士的左耳边擦过,战士们立刻闪在大门两侧。李云龙厉声喝道:“马天生,你可以进来,我说过,不要让战士们进来,小心我的枪走火。”
马天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们都退到院子外面,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李云龙,我进来了。“马天生面无惧色地走进客厅。
李云龙满意地笑道:“马天生,敢在我的枪口下走进来,你还算条汉子,坐吧。”
马天生在面对李云龙的沙发上坐下来,不动声色地回答:“承蒙夸奖,这是你李云龙第一次称赞我。可我并不感到荣幸,你该知道,一个共产党员是不怕死的。”
李云龙皱皱眉头,有些不耐烦地说:“又来了,我说马天生呀,你咋像演戏的?
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台词?你我好歹共事一场,如今我要走了,你能不能不说那些套话?“
“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分歧,因为政治观点南辕北辙,你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到现在还采取对抗的手段,你怎么能听懂一个真正的革命者的语言呢?李云龙,你走得太远了,我劝你放下那枝枪,这才有出路。”
李云龙冷笑道:“军人没有交出武器的习惯,除非他死了以后。说到出路,你可想错了,我从来没有打算给自己留条出路,所以你这话等于没说。我找你来不是为了和你争论这些理论,因为我这辈子就没闹明白过,你比我也强不到哪儿去,尽管你比我有文化。我只想告诉你,我李云龙这条命,不喜欢听别人摆布,谁都不行,日本鬼子和国民党不行,现在的中央文革也不行,我这条命得由我自己摆布,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死法。我李云龙这条命虽说不值钱,可也不能被别人轻轻松松就拿走,这活儿得由我自己于,你知道一个军人最体面的死法吗?上吊?服毒?都不行。
那是老百姓的死法。告诉你,军人的死法应该是用子弹。你看,我把枪口对准太阳穴,当我扣动扳机时,子弹会从我另一侧太阳穴穿出,随着子弹喷出的是我的血和脑浆,那时你会看到,我李云龙的血是热的,滚烫滚烫的,冒着热气,我的脑浆是白的,像没点好卤的豆腐,糊里糊涂的,这是因为我这辈子没闹明白的事太多。这颗子弹从我太阳穴穿过后,应该打进那边墙里,那墙是灰墙,不会产生跳弹,如果你想留个纪念,就把这弹头挖出来,我送你了。如果你不稀罕,就把它留在墙里,将来不管谁得到它,和我都是个缘分。昭,还有,这颗弹头可能有些变形,因为我的颅骨比较硬…
…“李云龙用右手举起手枪,把枪口抵住右侧太阳穴。
马天生的脸色候然变得像一张白纸,他失声喊道:“李云龙,你不要开枪……”
他冒死猛扑过去想夺枪。
“叭!”一颗子弹打在马天生脚前的地板上,离他的脚趾只有一寸远,马天生僵住了,他不顾一切地喊道:“老李,你不要冲动,你我的关系到了今天这样,也可能是我在某些方面做得有些过分,我们好好谈谈……”
李云龙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懒得说话,他的食指猛地扣动了扳机……
尾声
李云龙斜倚在沙发上,双眼睁着,似乎还在沉思,勃朗宁手枪掉在地板上,空气中迷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儿,一缕鲜血从他左面颊上流下来,像一条红色的小溪汨汨流淌,染红了他肩章上那颗金色的将星……
马天生几乎没有犹豫,他一个箭步冲到那面墙前,迅速地挖出了那颗弹头,仔细地端详着,李云龙说得没错,那弹头的确变了形,他的颅骨还真硬…
马天生默默地把弹头放进自己的上衣兜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客厅。一个细心的战士发现,马政委的脸色惨白,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他的眼中竞闪出了一丝泪光。
两天以后的一个深夜,田雨在狱中割腕自尽。看守人员为此受到严厉的训斥,他们始终没搞清楚,那块小小的保险刀片是怎样躲过严密的搜查带入狱中的。看守人员私下里议论说,这女人是做好赴死的准备来到监狱的,她根本没打算活着出去。
看她手腕上的那个伤口,割得像个孩子嘴,喷喷,这女人,真下得去手……看守人员从田雨的遗物中发现一张信纸,这是狱方发给她写交待材料的。这张信纸马上被送到马天生的办公桌上,那上面很潦草地写着南宋词人陈与义的一首《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马天生默默看了很久,始终没说一句话。
同日,负责看守李云龙遗体的两个战士,突然遭到几个不明身份的人袭击,使他们昏迷了整整四十八小时。事后检查,除了少了军礼服肩章上的将星和那三枚勋章,别的什么也没动。
郑波因为立场问题,去海防团当政委的任命被取消,他被发配到部队农场劳动改造。那天他正在围海造田工地上背石头,对面敌占岛上那功率强大的广播站又开始广播了。一股宏大的铺天盖地的音乐声像飓风一样掠过海峡,郑波的心脏猛然收缩起来,这是贝多芬英雄交响乐的第二乐章,那首著名的《葬礼进行曲》,肃穆、悲哀的音乐过后,往常那娇滴滴的女人声音没有出现,一个声音浑厚的男广播员缓慢的声音传来:“……驻岛全体国军将士对李云龙将军的逝世表示深切哀悼……民国三十一年冬,李将军率部与倭敌激战于野狼峪,白刃战中手刃侯寇数百余,日军闻风丧胆。民国三十三年,李将军于晋西北全歼装备精良之日军山本一木特种部队,凭血肉之躯及劣势装备与敌浴血奋战,实乃中国军人之楷模。……现在广播在抗战中曾与李云龙将军协同作战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的原‘国军’第二战区上校团长、现役‘国军’陆军中将楚云飞的悼念文章,楚将军引用南宋词人刘克庄《满江红》词作为开始: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有谁怜?猿臂故将军,无功极…
…“郑波把背上的石头狠狠地扔进海里,禁不住泪如泉涌……
李云龙去世几个月后,中苏边境战争在珍宝岛地区爆发,整个世界的目光都投向这个位于黑龙江虎林县境内,在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中国一侧,面积仅为074平方公里的小岛上,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军队在这一地区进行了一场有限的边境战争。双方的军人在战斗中都表现出高度的爱国主义精神和不畏牺牲的决死姿态。孔捷将军指挥的重炮群与苏军炮群激战数日。是役,苏军比金边防总站战时总指挥列昂诺夫上校,总站长扬辛中校饮弹身亡。战斗结束后,孔捷将军在作战室里独自坐了很久,他想起十几年前南京军事学院丁伟将军的论文,他的重组战略大格局的构想,他的战略预见性。继而想到老战友李云龙早逝,孔捷将军不禁热泪纵横,难以自抑……
李云龙的野战军也奉命调防,作为战略预备队调往可能爆发战事的地区。而马天生到底没当上这个军的1号首长,李云龙死后,他的精神似乎也垮了,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后来他主动要求调走,被调往北京的一所军事学院。据说,还是干他的老本行搞政治工作,再往后,就不清楚了……
这年的7月,在美国佛罗里达洲东部的卡纳维拉尔角的宇航中心发射场上,一枚巨大的运载火箭喷出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以第二宇宙速度飞向远方。这艘名为“阿波罗ll号”的载人宇宙飞船载着人类的希望穿过黑暗的茫茫太空,第一次将人类送上月球,从这一天起,人类向宇宙进军的新纪元开始了。在这个躁动的、喧嚣的,充满暴力、鲜血和争斗的地球上,各种不同肤色、不同政治信仰的人群都暂时停止了争吵和厮杀,全人类都怀着庄严肃穆的情感迎接这伟大的新纪元,这是人类的骄傲,人类的希望。
伟大的、举世无双的贝多芬,他把自己博大精深的思想和对人类的无限爱恋和希望溶进了一曲响彻天宇的颂歌。在这伟大的时刻,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响起了贝多芬《第九交响乐》中那辉煌的第四乐章。
那规模宏大、气势磅碍的大合唱《欢乐颂》,把全人类的情感都推向了极致。
拥抱起来,亿万人民。
让全世界接着吻!
此时,在这个喧闹、杂乱无章的地球上,只有少数人类的智者能够以窖智的眼光透过重重迷雾,预见到在不远的将来,一场全新的工业革命将席卷全球。人类和社会、政治和经济力量的结构将随之而引起巨变。这场在量子电子学、信息论、分子生物论、海洋工程、核子学、生态学和太空科学的综合科学理论上发展起来的新工业浪潮将要使人类从此步入辉煌的时代。不仅如此,还要深刻改变人们赖以行动与处世的信息结构。改变人类对思考问题、综合情况、预测行动后果的方法,改变识字在生活中的作用,甚至改变自己大脑的物质组成和化学性质。
这一年,与中国毗邻的日本及后人称为“亚洲四小龙”的香港、台湾、新加坡和韩国都展动起日渐丰满的羽冀,开始了后来令世人瞩目的经济起飞。……
时间又匆匆过了十年,公元1978年。在李云龙将军恢复名誉、平反昭雪的大会上,在大会将要结束人们即将散去时,从门外匆匆赶来三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者,他们都穿着便衣,腰板挺直,动作敏捷,与会的人们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曾是职业军人。这三位老者刚刚走进会场,猛地看见李云龙将军的遗像。他们突然像遭到雷击般地僵住了,顷刻间三人跌跌撞撞地扑倒在遗像前,为首的老者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声:“老首长,我的老首长啊,我们来看你啦……”说罢泪飞如雨,三人都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号陶,久久的、不间断的痛哭声使在场的人们无不为之动容……
他们离去时留下一束鲜花,在花束的红丝带上没有任何署名,只别着一颗金星,由于年深日久,金星的镀金层已经氧化褪色,变得暗淡无光。与会的大部分人都不识此为何物。只有几个退役离休的老军人一睹此物,都不禁老泪纵横,烯嘘不已,老人们告诉年轻人,这是1955年解放军授衔时代表将军军衔的将星……
又过了二十年,这个城市有了很大的变化。在临海滨的一座哥特式小楼前,来了一群中年男女军人,他们按响了门铃。小楼的主人是个来大陆投资的台湾商人,他曾在军中服役过,认得军衔,他发现这些军人的军衔都不低,其中有一个少将,其余都是大校、上校。军人们很有礼貌地提出请求说,他们曾经在这座小楼里度过了童年;今天是特地从四面八方赶来故地重游,不知主人能否满足他们的请求。
商人是个好客的人,既然是此楼的前住户,当然有权利参观一下故居,这和他也是一种缘分,更何况这些人都是一些有身份的高级军官。
主人热情地领着军人们参观了楼上楼下所有的房间。军人们又提出能否去后院看看。主人说当然可以,他把客人领到后院时,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主人抱歉地请客人随意参观,自己匆匆去接电话。电话是有关合资项目的事,主人谈的时间稍稍长了些,当他放下电话匆匆赶到后院时,不由被眼前情景惊呆了,这些穿着笔挺的毛料军服的军官竟齐崭崭地跪在院墙前,抚摸着墙面的点点斑痕,正哭得像一群孩子……
商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打扰这些正在痛哭的军官。他知道军人一般是不喜欢流泪的,看来这座小楼里可能发生过一些令人辛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