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一

    汾阳城,日照当空,万里无云。京城栗府老夫人七十大寿,门府洞开,添红挂彩,大摆筵席,宾客络绎不绝,门前停放的马轿丫丫的挤成一片。大门旁更有好一群人推挤着围成一团,原来是老夫人的意思,让府里的几个家仆在那儿散布粮米。一时,鞭炮声,众人喧哗,车马嘶嘶,真是好不热闹。

    锣鼓喧嚣,至夜客方散尽。栗祖光与宋涛在前院的一间小厅,喝茶解酒。那窦婴便是当今太子刘荣的老师,他放下杯盏问:“栗大人,娘娘家书可有提及馆陶公主一事”

    栗祖光并不细想就说:“却有两次,因妹妹字句里带着好些怒气,因而此事吾映像颇深。”

    窦婴叹了口气,摇头说:“娘娘性子太过太过率直,怕是要吃亏啊。”

    栗祖光笑说:“窦兄,您太过小心了。如今荣儿已位居太子之位,娘娘也定是会被册封为中宫的贵人,今时今日娘娘当真没十分的必要去迎合讨好任何人,当然,除了当今圣上。”说着他抱拳向天一揖。

    窦婴正色道:“大人难道不知馆陶公主是何许人,竟然说出此等轻视的话来。”

    栗祖光怪道:“当今圣上的同胞姐姐,我如何不知。”

    “大人若深明白这其中的厉害,便不会说的如此轻巧。且不说她与皇上一处长大的情份,当今之世至尊至强者便是窦太后,当今圣上,手握重兵的武王,能在他们三人之间自如周旋的只有馆陶公主一人。可见她是万万得罪不得的还有,说句该死的话大人休要为眼前这富贵峥嵘景象所蒙蔽,太子的位子并不是稳若磐石啊”

    栗祖光听得垂头深思。窦婴又说:“这番话,我已与娘娘说了,可娘娘听不进臣下的良言。您是娘娘的亲兄长,恳请大人代为劝解劝解。”

    “吾近日便亲自进宫开解娘娘,多谢宋大人费神挂心,我栗府满门感恩不尽”

    接着又话谈了两句无要紧的话,窦婴便请辞,离开栗府。坐在轿上,夜间的寒气从帘缝侵袭进来,想起方才栗大人虽然把他的话听了进去,但看样子并不十分上心,想来他是小看馆陶只不过是个公主,一介小小女子。他又可曾虑到当今太后也是一介女流,现在却权倾朝野。想及此处不觉自己又叹了口气,回顾历史,有多少大事不是因一些小人物所起,而今他们的对手又并非小人物。哎不想也罢,不想也罢福祸天定吧

    冷宫二

    大汉的京都长安,位天子脚下。晌午时分,寻常的日子街上仍旧人挤车碰,一派欣欣繁荣的景象。皇宫座落于繁华的中央,霸气冉冉威震这片大地。从上俯瞰,整座皇宫成方形,勤政殿,长乐宫和未央宫坐落在贯穿安定门的中轴线上。前朝,后宫以皇后居住的未央宫为分界。但看未央宫,广殿飞檐,白玉为阶,黄金贴壁,大气中带着精致,四角飞檐上各坐着八的麒麟,檐角下垂着乌金的钟铃,微风吹过它都能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廊下抬头就可见楠木上的绚丽彩画,给肃穆的宫宇添了丝柔和。

    其他的宫宇虽不及未央宫的奢华,却也大气精美。这宫里只有一处不同于别宫宇热闹,冷清地雀儿都不愿飞进。静思宫便是这个所在,它是犯了过错的妃嫔被贬的地方,因而常被人唤作冷宫。

    “阳儿阳儿”

    素心提着小桶到菜圃边袖子挽起浇水,又歪头想想,手里的活儿没停,边回王夫人的话:“早起见她洗好衣服晾在那儿后,就出了门,想是又去旁边的园子玩儿去了。”

    王夫人向屋里叫道:“彘儿,去叫你姐姐回来吃饭,饭菜都凉了。”

    “唉知道了娘”屋里蹦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直飞奔向院门的方向。

    王夫人担心地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别跳着跑,仔细脚下拌着”说完哪里还看见人影子,她站在原地叹了口气。

    他们住的竹心小院是静思宫西北角上的一个小小的院落,这里每日膳食非常不堪,还要看那群下人的脸色,故王夫人和身边唯一的丫鬟素心将院子里能开垦的地都开了出来,种瓜果蔬菜,又将屋子里最小的一间房改做灶室,自己动手烹饪食物。王夫人被贬入此地时,女儿妍阳已六岁,不几日她便发现有了身孕,用尽身上的财物买通宫人告知皇上,却没有让她的困境转圜。十月后,她在冷宫里产下一子,不久却接到一道口谕。孩子被赐名为彘,彘是猪的意思。原本想着生下男孩或许能出这凄凄冷宫,听到这道口谕时,她的心凉透了。日子一日日这样平淡地过着,消磨着她心里的什么东西,使其空空荡荡,虚空中又横生起一团热气,无处,亦无可消散,终日心力乏闷。只是看到渐渐长大的一双儿女,她的这些闲愁便能宽解许多。妍阳自小乖巧懂事,很体贴人,经常帮着做活儿。彘儿虽然顽皮,但也算听话,每每语出天真可爱的话,让她捧腹。他们平日闷了也只有一处可以玩耍消遣,妍阳读了两本书,便开始戏称那儿为桃花园。

    宫中有东、西、北四个大御花园,他们所在的院子是皇宫西北角的偏僻处,北花园偏西面,有处假山,将花园与冷宫隔了开来,假山的一边春色满园另一边却是杂草丛生树木疯长,远看郁郁葱葱的,若身在其中却有点阴森。面向冷宫方位的那面假山上已经被长附在其上的蔓藤草木覆盖了大半,叶间隐隐可见一条通向上的小道,直延至半腰处,树木最茂密处。刘彘拨开蔓藤枝叶,里面竟是一处干净光滑的石板地,中间有一张圆石桌四张鼓形石凳,周围是八根褪色的红漆木柱,抬头看去便是一个凸出去的圆顶,这里竟是一个亭子被藤蔓等植物的枝叶遮蔽住,从外头竟完全看不出。

    枝叶间透进的光一束束的射进来,星星斑斑地照在趴坐在栏杆处睡觉的女孩儿身上,她穿着半旧红衣,将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身后松松的用一根红绳绑着,白净的侧颊被一束光照得有些透明。刘彘咧嘴一笑,蹑手蹑脚走到她身旁坐下,拿起她盖在长凳上的书,歪头面露困惑地翻弄了会放下,手握住妍阳的长发的末梢,调皮地轻轻拉扯。

    妍阳睁开眼扭过头瞪向憨态可爱的弟弟:“就知道是你闹我”语带嗔怪,眼角却含着笑。

    刘彘嫰声嫩气说:“母亲让我叫你回去吃饭”

    她不由地笑了一下,拨开枝叶向外面看了看,日过中天已过正午,嘴里自语:“都这么晚了啊”遂起身拉着弟弟向外走,边问:“今天烧的什么菜啊”

    “没看见,闻着味儿应该是油焖茄子,肉末、芝麻辣油和茄香早闻见了”说着刘彘自己咽了口口水。拨开枝叶走至外面,阳光刺眼地让妍阳眯住眼,拉着刘彘的手紧了紧。

    “姐,我走在前头,引你走。”

    妍阳笑着点点头:“恩”

    刘彘小小的身体在前面,拉着身后比他高出大截的妍阳,脸上都带着笑容,一起摸索被枝叶几乎盖住的小道走下假山。周围的事物都折射着耀眼的白光,风轻轻吹过,野花杂草摇曳着,此刻仿佛在释放着生命的光辉。

    走下假山,地面上的野草几乎盖住了刘彘小小的身子,他仰头看看看高阔的天空,回头看了看姐姐,又转过头去,低下小脑袋说:“姐,为什么我们不能出去玩儿我想到外面玩儿,到那假山后头。”

    妍阳一愣,顿了下脚步,又用以前的老话哄他:“娘说那里有好多吃人的妖怪呀,我们只有呆在这里才不会被吃掉哦”刘彘忽然停下不走,看着天空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的妍阳不妨跟他撞了一下,再看那摇晃着站住脚的小身影突然转过身来,瘪着嘴,一脸的不信。

    “娘骗人,我昨天跑出去看,那里好漂亮,人也都好漂亮,哪里有什么妖怪”

    “你去了那边”妍阳惊得瞪大眼,抓住刘彘的肩膀摇晃:“可发生什么事”

    “我我碰见一个漂亮的女人,她问我娘是谁”刘彘被她的样子吓得身子发抖。

    “你说了”

    “说了”

    “你怎么说的”妍阳的声音近乎尖锐。

    “我说娘叫王娡。”

    太阳当头儿晒得她发热发昏,心里却是冷飕飕的,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呢。原本母亲王氏也是夫人之位,后来被栗夫人排挤陷害,贬入静思宫。当时她只有六岁,同现在的彘儿一般大,还懵懂不知事。当时只觉得从漂亮的大房子里搬了出来,住进一个小院子,很不习惯。至今已是六年,当时母亲还怀着彘儿,彘儿自出生便只在静思宫和这荒弃的园子逛荡,从未离过冷宫,想来也真可怜,只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再想到祸多福少的未来,她忽然感到虚脱。

    “姐姐”

    妍阳被弟弟叫得回过神来,刘彘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轻轻拉着她的衣角,说:“姐,我再也不敢了,你别生气。”

    她僵立着静了会,仰头看着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方低下头说:“我们回去吧,不然母亲和心姨又该唠叨个没完。”

    见她仿佛不生气了,他开心地重重点头:“嗯”

    冷宫三

    又绕过两处假山,走出北花园的一个小门,走过一条宫道,便到了静思宫,进了两道宫门后向左走起了回廊,七拐八扭地终于回到竹心小院,因为地方小,打开门就能从开着的窗子看见灶室里坐着等他们吃饭的王夫人和心姨。王夫人沉着脸,刘妍阳怀着心事无暇顾及母亲的怒气,刘彘低了低脑袋跟着走了进去。

    王夫人没察觉他两个的不对劲,照常训道:“都多早晚了,只知道在外头疯”

    素心笑着说:“都饿了吧,快坐下来吃饭,夫人烧了你们最爱吃的油焖茄子”

    妍阳虽然没有胃口,半天没进食也确实饿了,她先喝了小半碗汤,小块地吃着细嚼慢咽。虽然在冷宫,王夫人对他们姐弟两个的管教一点不松怠。寝食坐居,都要按着规矩来,说这样才有皇家孩子的礼仪风范。

    刘彘吃得太快噎着了,王夫人待要开口教说,妍阳已经率先说:“让你吃饭前先喝碗汤,你总不听,看又噎着了吧”说着伸手轻轻拍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刘彘咧嘴看着妍阳傻笑,“人家肚子了饿嘛下次一定改”

    “你呀,又是这句”

    尽管说笑着,妍阳心底仍盘算着方才的事儿,思虑着说是不说的好。说了母亲无法,只能徒增烦恼,不说又怕事到临头母亲慌乱。心里揣着事,半天只闷在院子里,没有出去玩耍,前思后想终于和母亲说了,说完果然瞧见母亲的脸色不好。晚饭胡乱吃了些,就打发弟弟早早地睡,自己吹了灯,屋内顿时黑暗一片,只有窗外透进的月光,她歪在看着地上的那片月光只出神。

    夜幕下,整个皇宫灯火辉煌,一片绮丽。唯有西北角突兀的昏暗,冷宫小院落里,只有王夫人的窗子有昏黄的光弱弱地映出。她坐在镜台前,铜镜里映出她模糊的轮廓。素心站在她身后轻柔熟练地放下她盘成髻的乌丝。面色犹疑着说:“夫人奴婢今儿早到膳房,一个素日要好的宫婢跟奴婢说昨个昨个小主子到了北花园,撞着了馆陶公主,被公主询问了好一通”

    王夫人一怔,神色倒是安心了些,说:“阳儿下午跟我说,彘儿偷溜出去玩,撞见个人,原来是她。最近听你说外边的事,栗姬与馆陶闹得正僵。看来我们是有出去的机会,只是不知福祸罢了。”话里带着淡淡的歪丧。

    素心宽慰她:“您跟小主子们吉人天相,自有神明保佑”

    “什么神啊佛的,我早已不信了。”王夫人无声地笑起来,笑里有着七分的苦楚二分的怨怼一分的无奈。

    素心急说:“夫人,您可不能认命您不为自己,也要为小主子们考虑啊,他们是您的亲骨肉,您不管他们,难道要任其生死”

    “我何尝不疼他们,可世事由不得我做主”

    “夫人的才貌丝毫不逊栗夫人,皇上当年也曾圣宠,只是夫人您脾性太倔,如若能”

    “六年前我芳华正茂时尚被弃,何况又有那等的把柄在栗姬手中。今日我已这般面目,如何再敢去想再争什么”

    “夫人怎么如此说,您风华正茂”

    “呵呵,是么”王夫人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摸着自己的脸说:“我怎么觉得自己已经好老好老了”轻轻阖上空洞寂寥的眼,不忍睹视镜中的残败,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而下,滴在衣襟上,消失不见。

    素心到王夫人身侧,半跪下拿出帕子为她拭泪,就这样过了好一会,王夫人才让素心伺候睡下。心梅坐在灯下做了一夜的伙计,王夫人在榻上也是一夜未合眼,直到天明才睡了会。

    冷宫四

    日子如往常般过了几日,一天,突然一群太监宫婢涌进了竹心小院,踩坏了长在小石道边的菜蔬,一名华袍妇人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款走了进来。当她认出院中站着的王夫人,立刻放开牵着女孩的手笑盈盈地快步走向王夫人,口中道:“皇嫂多年不见,可还安好”

    王夫人虽猜不出她来意,仍客气地回:“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混日子罢了。倒是公主越发明艳照人,风采更胜从前。”

    “呵呵,多谢皇嫂夸奖”馆陶转身向女孩招了招手:“阿娇,快来向舅母请安。”

    王夫人说:“不必了,到了这儿还拘什么规矩啊”

    “皇嫂真是随和,哪像那些头长在眼顶的人真以为自己是只凤凰了”馆陶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讽意。

    怕人多口杂,有些话传到外头不好,素心在旁开口道:“这里有风,公主、夫人进屋说话吧”

    馆陶美目一转,笑道:“也好,彘儿在何处那日御花园一别,可有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在那间屋里”王夫人半转身手指着侧房。

    馆陶微垂首对女儿说:“阿娇,到那里和弟弟玩儿去,娘一会就去接你”又吩咐了人好生照看着,才同王夫人进了屋。

    本躲在屋里扒着窗缝偷看的妍阳和刘彘听到外面说话声,知道有人要进来,直起身子,齐齐看向门口,只听屋外向这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哗地被推开。只见阿娇被众人簇拥着走了进来,年纪和妍阳一般大,衣着鲜亮,皮肤,头上戴着金丝镶嵌各色宝石缠成的发饰,眼睛亮莹莹的,粉鼻娇俏地挺着,嘴唇像月季花的花瓣,下巴小巧圆润,她的美丽让妍阳自愧,刘彘呆愣地傻傻地看住。陈阿娇漂亮的眸子在他俩个身上打转,最后目光定在刘彘身上,慢慢睁圆了眼“你不会就是刘彘”声音清脆,像敲断玉石的脆响。

    见刘彘惧怕地看着她,怯怯地点了点头,身体不自觉地慢慢挪到妍阳身后。陈娇像是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长长吐出了口心中的气,转身抬脚就走出屋子。

    她走了,让妍阳姐弟顿时放松下来,可她知道弟弟是被那个女孩嫌弃了,原因不甚明了。低头看向弟弟,见他又惧又羞又怒的神色,想是他也察觉,刚想安抚他,谁知他推开自己就跑了出去,妍阳急忙追着他出了院子,一直来到他们的秘密花园。

    刘彘在一棵小树上掰了根手指粗的树枝,对着花丛一气乱打,妍阳就在旁看着,他打着打着累了瘫坐在地上,妍阳从怀中拿出帕子上前给他擦汗,他眼眶晃着泪像是会随时流下,垂头咕哝地问:“姐姐,我很丑吗”

    “胡说,我的弟弟可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将来定是个盖世无双的大英雄”妍阳不怎么会安慰人,就尽着好话说。

    刘彘愣愣地盯着姐姐看,忽然嗤笑起来:“姐,你的样子好傻哦”

    妍阳被他一糗待要发作,但看他笑了,也就跟着笑了起来,想着半日不回去母亲会担心,就半哄半拉地拉着他回到竹心小院。

    站在门口一瞧,原来站的满院子的人都已,妍阳和刘彘的脚步不约而同地轻松了起来。进了母亲的屋子,王夫人坐在梳妆台前,心姨站在她身后,王夫人从镜中看着她的一双子女,笑着说:“回来啦,今儿你们早些睡吧,过些天恐怕你们想休息也难了。”

    他们素来是最闲暇的,听这话,姐弟二人虽心底有疑问,也不敢细问,妍阳将弟弟领进侧屋,打好水帮他擦洗。因为只有一个仆人素心,是母亲的贴身婢女,平日要照看母亲又要准备三个人的吃穿,种菜烹调做衣,跟本忙不过来,母亲和她便也渐渐帮着做,照看弟弟的责任自然地落在她身上,有时候她真的觉着自己像弟弟的奶母。

    刘彘光溜溜踩着小木凳,坐进大木桶里泡澡,妍阳提了只小桶往里面加热水。

    温热的液体包围着他的身体,舒去了一日的疲累,他忽然想到问:“姐,你说母亲为什么事那么开心”

    妍阳说:“大人的事我们小孩子不要管,也管不了。”

    “我就是想知道嘛”刘彘心想一定和今天来的那些人有关。年纪尚幼的他现在还不明白自己的身份所具有的意义,只知道自己是皇帝的儿子,可又不明白皇帝是什么,总之是懵懵懂懂。只知道这世上有个疼爱自己的母亲、姐姐还有心姨,和外头那些让他好奇又陌生的人。

    妍阳也是从心姨在外边拿回来的书里,才明白自己身份血统的高贵,心底也渐渐萌生异动,不甘屈于现在的处境。回过神,看到的是简陋破旧的房屋,再看着旁边盖着半旧碎花被子已然熟睡的弟弟,心中百感交集。

    冷宫五

    从宫里回府的一路陈娇都鼓着腮帮子,赌气不与她母亲说话。馆陶已经从下人口中听闻,午间娇儿弃嫌刘彘,一见面抬脚就走了。如今一切已布局好,不出几日便有一场恶战,关乎生死存亡,富贵荣辱。她软语劝几句,怎奈任性胡为惯的女儿不听,也就罢了,此刻她也没心情管这个闺女。马车到了陈府门前,陈娇率先坐上下人事先预备好的软轿入府。馆陶没坐上软轿,只是徒步走,即将面临巨变,她突然想好好看看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处所。

    日已西斜,光线昏黄暗沉,压得人心里憋闷。视线扫过陈府暗红大门上悬着的黒木金漆匾额,三进三出的门,大致相同的摆设,走到自己长院,自她进府便种在院中的两颗桂花树仍然还在,因为是秋季,树枝上的枝叶虽然依然茂密,却暗沉不见夏日的翠绿。秋季傍晚的风带着丝冷气,吹落一地残叶,拂过她露出的脖颈,脸颊,她微眯着眼仰望着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陈府与当日她刚嫁进来时没有太大区别,她不禁想起早逝的夫君,他的温柔,他的细腻,如果他不是早早地离开,我们还会再生更多的孩子,然后一起看着他们嫁娶,再一起抱着孙子们玩乐嬉戏,安乐百年后同而葬。可是世上没有如果馆陶想着想着不禁潸然泪下。

    近身侍婢云莫知道主子近日事多,总是多愁伤感,也不多说只劝道:“公主进屋吧,外头风大。”

    馆陶略收回心神,低头拭泪,便抬脚走进屋。才踏入门便听女儿在里间叫喊。

    “母亲,我不要那个小子做我的夫君他才不配我不要不要”陈阿娇粉面盛怒,已从里间冲到馆陶面前。

    馆陶顿觉额头隐隐作痛,还是有气无力地劝解着。“他很快就能配上你了乖,听娘的话,好生与他相处。”

    陈阿娇没察觉母亲的异样,仍像往常般闹腾,以为这样母亲就会顺着自己。“我我、、、我就是不想嫁给他,只有楚王的世子刘傲才配做我的夫君”

    “我的傻女儿,他不过是个小小封地王的儿子。娘要你嫁的是我们大汉皇朝未来的天子我要我们的娇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是我只想要刘傲”

    “莫要再说这些孩子气的话”馆陶气急,语气重了些,“你已经十三了,还不知羞的嚷着要嫁给谁,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得你胡闹”

    陈娇又羞又气,粉面飞红,泪水溢满了眼眶“娘,你不疼我了,我讨厌你讨厌你哼”眼泪说着地往下掉,一抹脸扭头向里屋跑,馆陶又气又叹,让人跟去照看她,自己泄气般软坐在椅子上,手揉着额头,叹道:“真是太不让我省心了”

    云莫从丫鬟端着的托盘上接过茶,放在馆陶手边,边开解:“小姐还小,以后她会明白您的苦心。”

    “哎,但愿”

    云莫挥了挥手,屏退屋内的一干人等,压低声音说:“奴婢斗胆问一句,虽然王夫人无外戚势力也不得圣宠,掌控起来较容易,可将他扶起的难度也大,如果事败,只怕栗夫人对我们的打压会更厉害。”

    “我何尝不知,可如今只能一搏那个平日就处处和我作对,我一直隐忍,这两年她却易发上脸说句该死的话,如不把她拉下来,等他日母后西去,我定活不长久皇兄别的生有子嗣的女人个个娘家都有些势力,把他们拉上去,难保不是第二个栗姬目下最合适的人选,独有这个被贬进冷宫的王娡。她是我母亲从恒国带来的,出生贫寒,将她扶起这倒更容易控,对我也只有好处。”

    云莫听后点头不语,主仆两个的神色都很是凝重。

    窗外黑夜袭来,白色近乎透明的冷月幽幽现身,神圣光洁,且孤寂。

    冷宫六

    半个月后,朝堂上,大夫栗祖光上奏谏言封太子生母栗妃为后,景帝勃然大怒,当朝斩栗祖光,废太子刘荣为临江王,立时前往封地。栗妃被贬进冷宫,伺候过她的仆从一概发配边疆。一时宫廷人人自危,门窗紧闭,只挡不住屋外生者的哀嚎。

    夜幕降临,黑色的冷寂仿佛抹去了白日的腥风血雨。只是空中仍飘荡着细细的哭声,依附着风无孔不入,凄婉哀怨,触人愁肠。

    “是谁在哭啊”刘彘缩坐在角落,双手环抱着肩,眼睛带着惧意看着四周,似乎在找声音出入的方向。

    “管她谁哭,你怕什么呀,有姐姐在呢”她虽然心里也是惊悚,可想到自己是姐姐,要保护幼弟,不由地强撑精神。挨着他坐下,揽抱他在怀里,细语哄着。此时姐姐的臂弯好像是阻挡一切危险的屏障,让人安心又温暖。刘彘渐渐平静下来,没那么惧怕了,可还赖在姐姐的怀里,享受着姐姐的温柔。多少年后,他已是手掌实权的大汉帝王,却每每在夜深低落寂寥时,仰望亘古不变的苍穹,怀念此刻那臂弯中一去不复返的温度。

    忽地外间传来门吱呀开启的响动,刘妍阳起身轻轻推开窗子一缝,见黑暗中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走向大门,观其身形姿态,定是母亲和心姨,只是不知她们这么晚出去做什么心中暗暗疑惑,关上窗子。

    刘彘见姐姐推窗看外面,疑惑地问:“怎么了”

    妍阳关上窗子淡笑着回:“没什么,夜里小东西们出来走动,没眼睛撞到什么发出了响动。”

    冷宫七

    “呵呵,你也有今天。”

    “你这等贱婢也敢来落井下石,等过几日本宫出了这冷宫,决计饶不了你”屋内只有一盏油灯,昏暗的光线,让倒卧在地上衣着凌乱披头散发的面露凶狠之意的女人犹如鬼魅。

    王夫人语气轻慢尖锐地讥讽道:“栗妃娘娘,您是等不到那天了。”

    虽一天之内连遭横劫,栗姬仍不认输:“皇上跟本宫拌嘴不过三天就会来找本宫的你等着”

    “怕是等不到那天了。敢问您现在是哪宫的主位,还能自称本宫”王夫人说着又笑了起来:“谁能想到栗娘娘会落到这个地步,忆起妹妹昔日的风光,还真不由地让人感叹一句,天意难测啊。”

    被说到痛处,栗姬恨道:“我知道你的秘密,你不会有好下场的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该心慈手软,我要把它捅出来,你的下场定比我惨烈百倍”

    王夫人低头轻轻一笑,眼底却尽是冷意。“说到这儿,妹妹啊,姐姐今天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个。”她向后一瞥,素心端着个托盘走上前。上面放着叠成方块的白绫,和一只红绸塞子小瓷瓶。“这是上好的毒药,和绸缎,也配得上妹妹昔日的身份了,妹妹选一个吧。”

    “你杀了我,皇上知道了,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说着她嘿嘿冷笑:“你以为皇上不知道其实陛下早就知道,我不过是随了他的意,当初我圣宠正眷,后宫粉黛无数,我何必要排挤你一个小小的美人”

    王夫人眼中闪过一抹讶异和受伤,当初一切的疑点都有了解释,原来容不下她的竟然是自己的枕边人。她缓缓闭上眼深深吸气,再争开眼时,她目光里多了丝坚毅。七年的寂寂冷宫,七年的艰苦生活,她心底的柔情早已在青春一去不复返的时候也随之消散。虽然目睹真相时心仍然会痛,但不重要了,一切都不再重要,只要结果是我站着睨视脚下倒地的敌人所以她笑了,笑地放肆妖异:“你又比我好多少,让你到这步田地的,不正是当初把你捧上天的皇上。”

    “你胡说,都是你们这群小人挑唆进谗言。”栗姬挣扎着站起来,扑向王夫人,被两名宫人拦下,重新压到地上,嘴里仍狠狠地挣扎叫骂。

    “看来妹妹是不会自己选了”王夫人脸色森冷,沉声道:“送栗妃上路”

    宫人听命拿起白绫,缠在仍不住挣扎的栗姬,露出的的脖子上,拽着两端向相反的方向狠狠的拉。栗姬的叫骂,变成了喉头的呜咽,面孔逐渐涨紫,双目圆睁像是要爆裂出来。在极度窒息的痛苦中,终于她身子一阵震,停止了挣扎,软软地趴在地上。宫人伸手探她的鼻息,向王夫人点点头。王夫人看着地上已成了尸体的栗姬,仍睁大的双眼含满怨恨,怒向自己。

    “挖了她的眼睛,割了她的舌头,扔出宫去。”

    宫人们一愣,即刻动起手来。王夫人昂首走出屋子,仰望黑暗死寂的夜空,一轮混沌的月刮在空中,散发着不详的光晕。素心静静站在王夫人身后,眼底有着惧寒。耳边传来了刀肉中搅动的声音,带着寒意侵袭她的后背,仿佛逝者的魂魄在背后细语。没有人发现廊下拱门后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那人世间的污秽和人心的阴暗,在这样一个混沌的夜晚烙进他们幼小稚嫩的心里。

    至此汉朝历史在踩着弱者的血泪和哀嚎中,缓缓揭开它厚重的一页。